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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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多年前,中國年輕人追過一個夢,今天的人再也沒興趣談它了

(2021-10-31 16:03:12) 下一個
 宅少 宅總有理

 

“雖然歲月如流,什麽都會過去,但總有些東西發生了,就不能抹煞。”

——作家·王小波

逝於1997年4月11日

出自作品:《似水流年

……

 

01.

人類曆史上的一些浩蕩傳奇,往往都是從一縷微光開始的。

 

1978年歲末,北京亮馬河畔的一間農房裏,趙振開、薑世偉、黃銳等7名青年,圍著一台破油印機忙了三天三夜,印出一大堆紙頁。忙完後,大家跑去東四一家飯館,舉杯暢飲,最終決定選出三人,準備將紙頁貼往北京各個重要場所。

 

臨別之際,大家落了淚。因為不知此去,能否安全回來。接下來兩天,其中三人將那些紙貼滿北京的政府單位、純文學雜誌社和清北這樣的高校。出發前,趙振開甚至塗改了自行車牌號,以免被人跟蹤。

 

事實證明,情況沒那麽嚴重。他們也就跟人大的校警吵了一架而已。沒多久,紙頁被廣大青年看見,大家瞬間興奮起來。因為趙振開他們張貼的,是建國以來第一份地下文學刊物。他們自辦刊物,發表詩歌、小說,是要表達過去十年裏被壓抑的心情。

 

那本刊物的名字,叫做《今天》。

 

創刊之際,趙振開和薑世偉,還特意為對方起了一個筆名。前者給後者起的,叫芒克。

 

後者給前者起的是:北島。

 

 

「70年代的北島與芒克」

 

早在1972年,北島就認識了芒克。那時,他們隻能悄悄寫詩,不敢發表。相識第二年,北島寫出了《回答》。但1978年發在《今天》創刊號上,為了安全起見把創作時間改成了1976年。廣大青年在創刊號上讀到這首詩後,內心都像火山一樣噴發。不久,有人冒著風險,在那些張貼出來的紙頁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和地址。隨後,《今天》開始定期出版。

 

從第二期開始,雜誌有了穩定的訂閱用戶。每期1000冊,被寄往全國各地。

 

為保證《今天》順利運營,芒克從造紙廠曠工,領著6塊錢工資,全情投入,害得家裏人以為他在從事反革命活動。在他和北島的努力下,兩年間,編輯部出了9期雜誌、4種叢書,還組織過數次詩朗誦。

 

沒多久,一首叫《致橡樹》的詩,通過雜誌傳遍全國,驚醒每個青年。一對兄妹在西單看到油印詩句,直接跑去編輯部。弟弟躲在姐姐身後,怯得不敢說話。芒克心說你怕什麽,這裏又沒人打你。

 

那個姐姐叫顧鄉。她的弟弟,叫顧城。

 

那兩年裏,越來越多的手寫稿件,被寄往《今天》。其中有兩個作者,一個寫小說,一個寫評論。前者叫史鐵生,後者叫鍾阿城。這些人在十年裏吸收的養分,開始噴薄出巨大能量。為了讓年輕人更好地了解詩歌,編輯部每月在張自忠路4號搞一場作品討論會。

 

「拉開80年代大幕的《今天》」

 

不過,轟動一時的《今天》沒能熬過1980年。第九期出完,便被查封。編輯部想把它變成內部資料,出了三期,再次被禁。北島當時在一家雜誌社上班,被停職反省。芒克則因曠工數百天被直接開除。

 

《今天》停刊前夕,芒克喝醉酒在街上撒了一泡尿,對著空蕩蕩的街頭大喊:

 

“詩人?中國哪有什麽詩人?”

 

此後,他在社會上遊蕩。一度跑去給人家看大門,一天隻能賺一塊錢。

 

一對掀起了颶風的蝴蝶翅膀,就此停歇。

 

然而,這並不是故事的結局,反而成了故事的開端。《今天》創刊前,緊張的時代空氣有所鬆動,西單出了一麵牆,社會上出了政論刊物。正是這股風潮,給了雜誌誕生的可能。所以在創刊號上,北島寫的第一句話就是:

 

“曆史終於給了我們機會。”

 

曆史不單單把機會給到了北島、芒克。《今天》停刊後,轟轟烈烈的80年代迎麵走來,曆史用機會砸中了一大批才華橫溢的青年。在接下來的十年裏,那些青年將一個接一個,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

 

02.

 

《今天》發行後,北島在玉淵潭搞過兩次朗誦會。在一塊鬆林環繞的空地上,青年陳凱歌朗誦了《相信未來》和《回答》。那時,凱歌不但在刊物上發表小說,還是《今天》在北電的代理,負責代售刊物。

 

1978年9月,北島、芒克在黃銳家提出要自辦刊物時,北京電影學院招了一批新生。其中有陳凱歌,還有張藝謀、田壯壯、李少紅、霍建起等人。他們都是各單位裏沉澱下來的好苗子。開學典禮上,放了兩部黑白片,一個《翠堤春曉》一個《方托馬斯》,有直升機和比基尼,把張藝謀給看暈了。

 

入學後,張藝謀非常認真,天天上晚自習,最後回宿舍,三句話不離電影。陳凱歌愛讀書,經常寫東西。相比於他倆,田壯壯最野,整天趿著鞋,胡子也不刮,滿嘴“他媽的”和“我操”。沒辦法,誰叫人家牛逼呢。他爸田方,是北影廠首任廠長。當初入學考試,他第一個出考場,答的全對。

 

其他同學埋頭苦讀,田壯壯就愛上課搗蛋。那時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

 

“別他媽上課,上他媽什麽課呀。”

 

每次陳凱歌帶新書回來,指點江山,大家爭相傳閱,田壯壯都不以為然。但過不了多久,書上講的是什麽,他一清二楚。

 

「80年代的田壯壯(左二)」

 

三個代表裏,當初最風光的,並非陳凱歌,而是田壯壯。大三時,他就把史鐵生的小說拍成了《我們的角落》,同學隻能打下手。之後拍《小院》《紅象》,創下北電學生拍片記錄。1982年,這撥人畢業,田直接留在北影廠。倒黴的張藝謀等人,被發配到遙遠廣西,靠寫軍令狀拍《一個和八個》。電影籌備期,田壯壯跑去廣西看老同學,天天給他們買菜做飯。

 

《一個》為張藝謀們揚名後,田壯壯回京,籌拍《九月》。他媽覺得劇本還不成熟,田壯壯卻說夠了,從廠裏要了45萬。片子拍出來,請同學李少紅、張建亞去看,都說看不懂。這卻成了田壯壯電影的一貫“風格”。

 

幾年後,田壯壯說了句得罪人的話:

 

“我的電影是拍給下個世紀觀眾看的。”

 

這時候,陳凱歌坐不住了。帶著散文《深穀回聲》去廣西,拉著張藝謀去陝西采風,要拍電影。廠裏不想支持。結果采風回來,給電影廠7個領導匯報,凱歌用三寸不爛之舌,愣是當場說哭了2個副廠長。

 

隨後,陳凱歌和張藝謀去廣州找王學圻。三人看著商場裏58塊錢的皮夾克,直流哈喇子。凱歌還想充大個兒,請王學圻在流花賓館吃飯,看完菜單就愣了,隻好來一句,你說這菜它怎麽就這麽貴呢?

 

沒錢,但這並不影響陳、張二人創作上的激情。開拍第一場戲,王學圻2點起來定妝,往一座山的山頂跑,吹著冷風直惡心。邊跑邊想,再也不拍他娘的狗屁電影了。可一下山,凱歌滿眼含淚抱住他,不停道謝,王頓時繃不住了。這期間,張藝謀為了畫麵裏的一條白線,天天帶人去踩同一條路。有次拍一場重頭戲,突然下雨,他和陳趕緊脫上衣,給王學圻披上,讓護好戲服。

 

兩人撐著一把傘給機器遮雨。雨水打在身上,陳、張還在那兒聊畫麵。

 

後來王學圻回憶說:“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場雨。”

 

「《黃土地》時期的陳凱歌、張藝謀和王學圻」

 

數月後,電影拍出來。遠在美國從小看西片長大的洪晃看完,腦袋轟地就炸了,心說中國居然還能有人拍出這種電影?

 

這部電影,就是《黃土地》。

 

而就在陳、張合作拍《黃土地》的1983年,西影廠的一個美工,因為嚴打被抓進監獄。那十個月裏,他把羅素的《西方哲學史》看了一遍。出來後,看到《黃土地》,被其深深打動,瞬間燃起了對中國電影的希望。

 

這個美工,就是蘆葦。

 

03.

 

陳凱歌靠《黃土地》聲名鵲起時,他的同學,北電錄音係的寧瀛正在意大利公費留學。同年,意大利名導貝托魯奇打算拍一部跟中國有關的電影。為此,他向歐洲五家銀行每家貸款500萬美元。好萊塢聽了,都說他有病。

 

這部電影,名叫《末代皇帝》。

 

通過老師介紹,寧瀛認識了貝托魯奇,幫他在劇本上填充了許多細節。此後,老貝到中國看景,寧瀛成了副導,又是幫忙改劇本,又是滿北京找認識溥儀的人,還真在一處大雜院裏找到了溥儀在長春時的跟班。

 

寧瀛說,要是棺材讓挖,她肯定挖棺材了。

 

1986年4月,文化部下發文件,國家級文物單位室內禁止一切拍攝。好巧不巧,共產主義者貝托魯奇在此之前提交申請,順利通過。

 

是年7月,他帶著150名中國人、100名意大利人、20名英國人和30名翻譯進駐紫禁城,開拍《末代皇帝》。拍攝過程中,他得到了中國政府鼎力支持。譬如溥儀登基那場戲,是在太和殿拍的,史上僅此一例;譬如監獄長是時任文化部副部長英若誠演的,那是胡耀邦的特批;再譬如拍攝期間,伊麗莎白女王訪華,希望參觀故宮,中方以拍電影為由,愣沒讓女王進去。

 

「從太和殿裏跟拍出來的鏡頭」

 

在選角上,貝托魯奇也握了一把王炸。

 

演溥儀的,是金球獎提過名的尊龍;演婉容的,是因《小花》在中國家喻戶曉的陳衝;演文繡的,我國著名童星鄔君梅;演日本間諜的,是大島渚介紹給他的阪本龍一。著名華人影星盧燕,客串慈禧;中國時尚教母宋懷桂,客串裕隆太後。因為喜歡《黃土地》,貝托魯奇找陳凱歌,客串了一個門衛。

 

在天時地利人和下,電影順利拍完。次年上映,橫掃奧斯卡,9提9中。9個大獎裏,包括最佳電影配樂,由三個作曲共享。其中一個是阪本龍一,還有一個,是寧瀛推薦的中央音樂學院的高材生,蘇聰。

 

當時寧瀛推薦了三個人,除了蘇聰,剩下的兩人叫:劉索拉、譚盾。

 

《末代皇帝》9提9中,狠狠打了美國人的臉,成為80年代奧斯卡難以超越的神跡。陳衝成為第一個去奧斯卡頒獎的中國人;鄔君梅打入好萊塢,後來成為奧斯卡終身評委;尊龍的演藝生涯,一度因此封神。

 

「奧斯卡頒獎禮上的尊龍和陳衝」

 

但要說影響最大,反倒是對打醬油的陳凱歌。5年後,他去西影廠找蘆葦,請他改一部小說,拿給蘆葦的參照劇本,就是《末代皇帝》。

 

對此,蘆葦的原話是:“《末代皇帝》給我的啟發至關重要,它幫我找到了整個故事的曆史視角。”

 

這部電影的名字,你們肯定都知道。它沒拿到奧斯卡,但它拿了金棕櫚。

 

1987年,《末代皇帝》的票房,養活了北影廠足足5年。9提9中震驚西方,但這部電影在80年代的中國人看來,不過是老外的奇詭視角。蘇聰雖然拿了一個奧斯卡最佳配樂,廣大文藝青年也並沒往心裏去。

 

提起音樂,他們迷的是搖滾。

 

04.

 

陳凱歌第一次參加《今天》的詩朗誦會,是1979年4月8號。

 

那個月,北京民族文化宮搞了一場服裝觀摩會,主辦人是法國設計師皮爾·卡丹。會上,一個模特對著觀眾敞開對襟衣裙,台下人嚇得直往後退。第二天,《參考消息》就轉發香港左派的一篇文章,說飯他媽都吃不飽,還看啥時裝表演?

 

文章的名字,叫《外國人的屁香》。

 

皮大爺的初次中國行,就這麽受挫。幸好在巴黎,他遇到旅居歐洲的宋懷桂,便委托她回國辦兩件事。第一,組個模特隊,第二,開一家叫馬克西姆的餐廳。

 

皮大爺看中宋,是覺得她有過人之處。這位家世不凡的才女,當年愛上外國人,親自給周總理寫信,完成了建國以來第一樁涉外婚姻。

 

拿皮的話說,就是被扔在沙漠上,宋懷桂也能學會仙人掌的語言。

 

「宋懷桂和她的丈夫」

 

回國後,宋到處寫信、找人、拜訪各部門。每次出門,留意街上那些身材條件出眾的年輕人。在她看中的人裏,有日後的國際名模石凱,有普通工人貢海斌,還有兩個演員,一個叫方舒,一個叫張鐵林。

 

方、張二人,都以拍電影為由拒絕,貢海斌卻選擇留下。其實貢父曾是北京最大的麵料商,貢還曾跟劉少奇女兒同班,結果浩劫期遭遇清算。17歲後,貢成了西單洗染店的學徒。但對於美的熱愛,深深刻在骨子裏。1980年,美劇《大西洋底來的人》播出後,他花3個月工資買了墨鏡。

 

實際上,不光是貢,80年代初,蛤蟆鏡、喇叭褲流行起來後,很多年輕人關於美的意識都覺醒了。但大部分國人,穿的還是70年代的灰綠裝。女孩兒們也不知道什麽叫化妝。唯一的化妝品,是防凍的雪花膏,有姑娘用燒黑的筷子描眉,燒熱的火剪子燙發,最奢侈的護膚品,也就是雞蛋清。

 

1980年底,宋疏通關係,租下鼓樓二層大廳訓練模特。28個年輕人用業餘時間參與,枯燥培訓和家人阻力,很快刷掉一半人。

 

貢海斌被單位發現後,以“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為名被發配到山西燒磚。父母也勸他離開。但這都沒能阻止他。次年3月,以他為首的模特隊首次登台,展示了皮大爺100件衣服,引起紡織部和外媒高度重視。

 

4年後,皮大爺在工體舉辦中國曆史上最大規模的時裝表演,一萬多人觀看。同年,宋教母把12名模特帶到巴黎,中國人第一次在世界時尚舞台上展現風采。一群女模特穿越凱旋門的照片,成為80年代美的注腳。

 

「宋懷桂和她的模特隊」

 

在此之前,1983年9月,北京崇文門西大街2號,馬克西姆餐廳隆重開張。

 

宋做代理時,歐洲人都說皮大爺腦抽了。他們根本想不到,這家餐廳將在中國80年代文藝史上留下多麽絢爛的一筆。在那裏,時裝模特們曾在著名演奏家呂思清的即興小提琴聲中走秀,劉曉慶第一次知道什麽叫做時髦,阿蘭·德龍辦了自己50歲的生日party,貝托魯奇跟英若誠握手暢聊《末代皇帝》,薑文曾捧著獎杯一臉喜悅地留影,張藝謀曾帶鞏俐出席派對。

 

十幾年後,一位香港巨星還在馬克西姆留下了自己在北京最後的影像。

 

那個人,就是張國榮。

 

那張照片上,還有一個青年。80年代的北京,他的影響力,比張國榮大多了。

 

他的名字,叫做崔健。

 

據說在馬克西姆,他第一次唱出了那首歌: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而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05.

 

馬克西姆開張第二年,北京歌舞團民樂隊琵琶演奏員文博,受國外搖滾樂隊的啟發,想組一支樂隊。那時,北京歌舞團小號樂手崔健,已經聽過許多破損的打口帶,並忍不住為那些磁帶繪製封麵。最後,他成了這個“七合板樂隊”裏最年輕的成員,並在政協禮堂,完成首演。

 

80年代初的北京,彈吉他是倍兒有麵子的事。青年們常在後海、故宮、八一湖聚眾碴琴,這裏麵就有孫國慶。崔健屬於名氣比較大的。1984年,一次演出結束,他抱著吉他唱了一首《草帽歌》,當場給人唱哭了。

 

第二年,搖滾樂滲透進各個音樂圈子。丁武、何勇、竇唯、王迪等人,紛紛愛上了這種新潮音樂。然而壓抑的氛圍,也從彼時開始。社會上認定它是流氓音樂,玩搖滾的都被父母罵沒出息。是年6月,團裏沒收樂器,“七合板”解散。四處流竄的搖滾青年們,連個正經排練場合都沒有。

 

那時,有“搖滾傳教士”之稱的曹平,經常去崔健家吃飯。一天,崔健說不在家吃,把他叫到河堤邊,臉色很不好地說了一句:

 

“曹平,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這成了崔健第一首原創作品的歌詞。

 

那首歌,叫做《不是我不明白》。

 

1985年底,北京電影學院食堂,崔健擔任吉他手的ADO樂隊上台表演,崔健唱了一首Blues風格很重的抒情作品。演到一半,一群CBS記者衝進來攝像,有人把崔健扛到肩上。何勇帶著一幫學生,狂呼他的名字。

 

崔健登時就掉了眼淚。

 

那天那首歌,叫《新長征路上的搖滾》。

 

「看把姑娘們給迷的」

 

隨後,崔健帶著兩首原創作品參加“孔雀杯”歌賽,慘遭淘汰。但通過關係,他順利拿到1986年“百大歌手聯唱”的登台機會,還從歌賽評委王昆手上爭取到一次獨唱。直到去體育館,大家都提心吊膽,不知能否上台。演出當天,崔健臨時換上王迪的馬褂,褲腳一高一低,唱出了《一無所有》。

 

不久,曹平去道賀,崔健說了句:“我恨不得管王昆叫媽媽。”

 

就像北島、芒克們偷偷張貼《今天》的那個前夜,全社會的青年,一直處在壓抑之中。如果說《今天》的出現,給了他們表達自由的狂喜。那麽《一無所有》的嘶吼,則直接喊出了一代苦悶年輕人的心聲。主辦方給了崔健700元稿費錄製磁帶後,這首歌像風暴一樣席卷全國。歌詞裏那麽多“我”字,聽哭一大票青年。崔健在搖滾圈的地位,一夜之間,發生巨變。

 

此後,崔健成了滾圈兒領頭人。有人羨慕嫉妒,有人視為榜樣。黑豹的秦勇說,他唱完《一無所有》,所有人都跟他走了。1987年,崔健被歌舞團勸退。不久,他去北大演出。在狂熱粉絲李國慶等人的組織下,北大成立後援會。這個後援會裏,有個叫梁欽寧的,他有個很有名的爺爺,梁漱溟。那年,他拿著爺爺單位“中國文化書院”開的介紹信,才為大家買到崔健首體演唱會的門票。

 

隨著文化界、美學界的推崇,崔健的聲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多年後,另一位旗手王朔在《崔健印象》裏的原話是:“我寧願崔健和他的音樂代表我存在,代表我鬥爭,代表我信仰,我把重大的責任都交給他了。”

 

與《今天》被迅速查禁不同,崔健遭遇的官方態度,相當曖昧。公開表演,沒說允許,也沒說不許。以至於他隻能去馬克西姆活動。

 

彼時,馬克西姆是北京最豪華的場所。弧度牆鏡來自日本,鳶尾花吊燈來自法國,地毯來自蘇格蘭,服務生是一水兒的男帥哥。一餐花費,大約500元人民幣。而北京居民平均工資隻有40元。但崔健可以帶滾圈人免費進去,掀開地毯,嚎叫整夜。所以,連崔教父也要尊稱夜夜身著禮服的宋懷桂一聲:“Madam Song。”

 

「崔健在馬克西姆表演」

 

1987年,蘇聰摘得奧斯卡最佳配樂一事,在崔健的呐喊中變得不值一提。同年,跟陳凱歌合作《黃土地》的張藝謀,在西影廠扶持下,拍了自己第一部電影《紅高粱》,兩人從此分道揚鑣。也就是這年,芒克被阿城介紹去的那家外貿公司宣告解散。萬般失落中,他寫下長詩《沒有時間的時間》:“這是一個好年頭/這人間已落葉紛紛/多麽可憐的一個季節嗬/它就像一個龍鍾的賣藝老人/在伸手拾著地下的錢。”

 

那時候,《今天》雖然停刊許久。但詩歌的熱潮,卻在中國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就在前一年,深圳舉辦詩歌大展,居然湧出了88個流派,什麽野牛派、病房意識、超低空飛行…一湧而上,被譏笑為“中國詩壇的88片尿布”。

 

同年,北島、顧城、舒婷等人去成都參加詩會,被無數青年圍得走不動路。一個遼寧青年跟著北島訴說了一天的苦悶,痛苦地用刀紮破自己手心。

 

而在北京昌平一所高校裏,一位年輕詩人,和前輩芒克、北島一起,成為了北大1986年度五四文學大獎特別獎的獲得者。

 

他的名字,叫做査海生。

 

06.

 

1979年,査海生考上北大時,年僅15歲。

 

那時,油印的《今天》傳遍北大校園。法律係的他由此接觸文學。這離他第一次使用筆名“海子”寫出《亞洲銅》,還有整整5年時間。在他剛入學時,《今天》的創刊人之一,負責美編的黃銳,搞出了另一件大新聞。

 

早在70年代,美院、畫院停止招生,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有個培訓班,黃銳在那裏學畫。《今天》鬧出動靜後,黃銳看到詩人們大放異彩,倍感失落,發現有人在西單那麵牆搞畫展後,他也想搞一個。

 

正好1979年9月,美術展覽館要舉辦全國美展。黃銳就聯合馬德升、鍾阿城、曲磊磊、王克平、李爽等一大幫業餘畫家,在館外公園的鐵柵欄上,掛滿各種奇怪的油畫、水墨畫、木雕。將其命名為“星星畫展”。

 

在宣傳“前言”裏,這群青年說:“我們用自己的眼睛認識世界,用自己的畫筆和雕刀參與世界。我們的畫裏有各自的表情,我們的表情訴說各自的理想。”

 

於是乎,當天展出的作品,沒有一個走的是意識形態下的蘇聯寫實主義。而是一些風格前衛、充滿現代感和個人色彩的作品。很多觀眾前去圍觀,嚷嚷看不懂,不知道在表達什麽。結果這幫參展青年說:“館裏麵的看得懂,要看進去看去!”

 

「星星美展上的群眾」

 

沒多久,前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連美院師生也跑來看。很快,公園管理人員前來幹涉,還有中年婦女說你們畫得不美,要去公安局舉報。警察還真來了,參展者據理力爭,警察也沒辦法。隨後,中國美協主席江豐、美術館副館長鬱風、首都機場壁畫作者袁運生等美術界大拿都來了,給予畫展積極評價。參展者由此信心大振。然而第三天,作品被強行沒收。

 

彼時正值國慶,全國文藝工作者在京開代表大會,參展者就拉著“要藝術自由”的標示,走向了長安街。最後,作品全都物歸原主。

 

盡管展出時,很多人表示無法接受,但也有觀眾在留言簿上寫了句話:“今天參展的人們,可能不是完全明白你們的作品是什麽意思,但是明天,在未來,在新的文化出生以後,人們都會想到這個時候。”

 

不得不說,這位觀眾很有眼光。

 

“星星”最終被評論家視為投向中國藝術界的一顆原子彈,成為浩劫後第一場前衛藝術運動,宣告了中國前衛藝術的到來。

 

“星星”前後辦展兩次。第一次參展者裏,鍾阿城畫了些鋼筆畫。展出當天,他還負責把畫翻拍洗印,好賣錢。他找的攝影師,來自“四月影會”。

 

那年4月,45名攝影愛好者在中山公園搞了一個叫“《自然·社會·人》藝術攝影展”。展期25天,7萬多人參觀。作品不光有照片,還抄配詩。這是建國以來首個非官方攝影展。民間組織“四月影會”由此被人熟知。

 

它的成立,宣告中國攝影藝術“樣板化”時代終結,並與“星星畫展”、“十二人畫展”、“無名畫會”一起,構成中國當代藝術的開端。

 

後來,在《中國前衛藝術的興起》一書中,作者如此闡述道:“之前的幾十年間,藝術家被權力和真理所降服,唯唯諾諾、泯然眾人,他們被稱為藝術工作者,可以被評為勞模,成為眾人的道德模範。而‘星星’則將藝術家定位於少數派,定位於不合時宜的人。”

 

「給中國當代藝術開端的人」

 

1980年,第一屆“星星”舉辦後,在全國最權威藝術雜誌《美術》上,一個叫栗憲庭的青年執行編輯,寫了第一篇介紹它的文章。第二年,栗憲庭又很大膽地在《美術》上刊登了一組作品,名叫《西藏組畫》。

 

畫這七幅畫的小夥子,1978年高考恢複時,考入央美油畫係研究生班。

 

他的名字,叫做陳丹青。

 

後來文藝界對他的評價是:“引導了一個新的風潮,啟示了表達我們民族的更為內在和探索精神空間的一代畫風,他在作品成為中國當代美術一個無可爭議的裏程碑。”

 

就像北電78級拍電影一樣,《西藏組畫》有著與以往藝術形式截然不同的創作探索,迅速啟發了後來者。1983年,栗憲庭因“精神汙染”被撤職。兩年後,隨著氣氛寬鬆,他進入《中國美術報》做專職編輯,並聯合同年創刊的《畫家》、《美術思潮》、《江蘇畫刊》等一批藝術雜誌,參與推動了美術界的“85新潮”運動,在頭版頭條上,介紹年輕一代的前衛藝術。

 

這場“85新潮”,成為中國當代藝術史上的一個分水嶺。

 

「尚且青澀的陳丹青

 

就這樣,“星星”成為星火,催生出了一大批更為“不合時宜”的藝術家。

 

而多年後,《今天》的美編、“星星”發起人之一黃銳,將工作室設在北京一處廢舊工廠,並引入“東京藝術工程”,將其改造成一個藝術區。

 

2003年,它被《時代》評為全球最有文化標誌性的22個城市藝術中心之一。

 

這個廢舊工廠,就是798。

 

07.

 

實際上,不光“星星美展”廣大群眾看不懂,北島、顧城們的詩流向五湖四海,也沒多少人讀明白。當時,作家章明寫了篇《令人氣悶的朦朧》,指責有人故意把詩寫得晦澀、怪癖。“朦朧詩”一詞因此流行開來。

 

然而比起詩、畫,最不把觀眾審美放眼裏的,是陳凱歌的同學,田壯壯。

 

從北電畢業後,田壯壯先是做了“第三代導演”淩子風的助理。他首次獨立執導《九月》時,把淩子風請去。淩導看完,說:

 

“壯壯,等你下一部出來我再表態吧,你這部我實在是看不懂。”

 

隻能說淩導大意了,沒想到接下來田壯壯拍的兩部電影,不但他老人家看不懂,連跟著他一起拍電影的人都不知道在幹啥。

 

陳、張二人在陝西拍《黃土地》時,田壯壯拉著蒙古作家江浩,寫了個叫《獵場紮撒》的劇本,沒通過,然後又寫了《盜馬賊》。突然一天,《獵場》又讓拍了。電影記錄牧民日常,影像淩厲,意境深沉,完全顛覆以往的敘事。

 

片子和《黃土地》一起交上去,《黃》通過審核,《獵場》卻遲遲沒有答複。

 

當時,馬丁·斯科塞斯看完電影後預言,說田壯壯會成為中國最偉大的導演。可審片的領導打電話問田壯壯的原話是:“你這是拍給誰的?誰能看得懂?”

 

正拍《末代皇帝》的貝托魯奇看了電影,叫田壯壯趕緊送威尼斯去,因為他是這屆電影節的評委。田壯壯不知道威尼斯,根本沒往心裏去。後來是在荷蘭左派紀錄片導演伊文思的力薦下,電影才重審、通過。

 

「電影《獵場劄撒》

 

《獵場》最後全國拷貝為零,卻被青年田壯壯視為驕傲。緊接著,他又在西影廠支持下,拍了《盜馬賊》。這部比上部更狠,田壯壯冒著風險,將隊伍拉進藏區。他要用《盜馬賊》表達信仰、生死的哲學命題。電影剔除敘事,直接深入思想。拍攝時,很多人不理解田壯壯在表達什麽,田壯壯就罵:“傻叉,讓你拍什麽就拍什麽不就得了,瞎他媽問什麽?”

 

後來實在拍不下去,田壯壯召開全員大會,把每個章節拎出來,一一解釋。

 

聽完後,下麵的人來了句:“導演,這電影到底什麽意思?”

 

為了《盜馬賊》,田壯壯把心髒病都拍出來了,折進去半條命。高反、發燒,都沒能阻止他。有一次勘景,他走路打擺子,眾人勸他回去,他手一甩,一個人晃晃悠悠地朝深山走去。還有一次,在河裏布置轉經筒,水流又急又冷,田壯壯光著膀子就衝進水裏。美術霍建起日後想起來說:

 

“那時大家沒有任何雜念,就是一門心思做藝術,命都可以不要。”

 

回北京,田壯壯去後海吃飯,遇到陳凱歌。那天他喝了口冰鎮啤酒,當時心髒就不行了。凱歌把他攙到一邊,對著夕陽掉眼淚,說:“壯壯,你可不能出事兒啊。”

 

「《盜馬賊》片場,環境極度惡劣

 

《盜馬賊》送審後,連伊文思也看不懂了。電影局說,你要想通過,必須大剪。彼時的田壯壯,正在自己最理想的創作狀態裏。對於《盜馬賊》,他有十萬分自信。拍攝時,就對攝影侯詠放話,信不信我讓你進電影史!

 

所以後來記者采訪他,他才來了一句:“我的電影是拍個下個世紀觀眾看的。”

 

結果這話被《大眾電影》拎出來,連續批判了兩期。田壯壯每天收到成捆的觀眾來信,全是罵他的。年輕時不可一世的田導,懶得解釋。他覺得《盜馬賊》表達了自己最想表達的思考,就夠了。後來,伊文思又給他打電話,並叫上阿城他爸著名文藝評論家鍾惦棐看了一遍。阿城他爸說:“田壯壯前後兩部電影,連篇影評都沒有,這是中國評論界的恥辱。”

 

鍾老爺子遂即要親自寫一篇。沒想到十幾天後,突然駕鶴西去。

 

此後,在創作上刻意與大眾保持距離的田壯壯,傲氣遭到打擊,變得心灰意冷。但他依然改不掉“狗熊”脾氣。他拍老舍的《鼓書藝人》,刻意去掉其中的“進步思想”。舒乙說他不尊重原著,兩人大吵。田壯壯就說:“要麽咱們都到地底下找你爸去,看你爸對這件事是不是有意見?”

 

那也是1987年的事。

 

「第五代走向了國際

 

那一年,張藝謀帶著《紅高粱》在柏林摘了一隻金熊,把第五代推向國際,震驚了世界。陳凱歌去美國留學,跟洪晃混在了一起。

 

麵對攝影係老謀子的成功,兩位導演係同學都憋了一股勁。於是在短短5年後,三人合力把中國電影推向一個高峰。

 

不過,那都是90年代的故事了。在那之前,另一波文學的高峰,早就來了。

 

08.

 

80年代初,“朦朧詩”一度遭遇猛烈的批評,被稱為“社會文藝發展中的一股逆流”。“星星”扭曲、變形的畫作,被視為“老百姓看不懂的玩意兒”。對此,一個頗具社會聲望的學者,卻大力稱讚《今天》是“文學的飛燕”,同時在《文藝報》上發表《畫廊美談》,表達了對前衛藝術的辯護。

 

這個名叫李澤厚的學者,要是看了《盜馬賊》,不知會說些什麽。

 

時間再一次回到1979年。那年,朱光潛在《文藝研究》發表《關於人性、人道主義、人情味和共同美問題》一文,弘揚人性和人道主義。隨後,美學衝破十年禁區,引起廣泛討論。同年,49歲的李澤厚,花幾個月寫出一本書稿。此稿先在上海《美學》上發表前三期。1981年,正式出版。

 

這本書,就是《美的曆程》。

 

80年代初,這本雋永、生動的美學書,大學生幾乎人手一本,保守賣出幾百萬冊。它的橫空出世,不僅引領了一個時代的美學熱,更起到“反思曆史、解放思想”的作用。一夜之間,人們都關注起與“美”有關的話題,每個人都試圖砸碎禁欲時代裏的沉重枷鎖。

 

人們紛紛開始思考:“什麽是自由?什麽是人性?什麽是情感,什麽是生活?”

 

隨後,李澤厚成了家喻戶曉的學者。無論他去哪兒演講,都是裏三層外三層。無數學子削尖腦袋要考他的研究生。求知若渴的年輕人,一度把李澤厚捧上神壇。北大各專業選修課中,美學總是名列前茅。《曆程》突破以往說教的寫作手法,影響了一大批人,其中就有在武大中文係教書的易中天。

 

「1984年版本的《美的曆程》

 

“美學熱”之後,緊跟著是“文化熱”。

 

當時,李澤厚不但為《今天》和“星星”正名,還在80年代三大民間文化機構裏扮演了重要角色。他是“中華文化書院”的成員,也是《走向未來》叢書的編委。《文化:中國與世界》創刊前,還曾和他討論過。這三大民間文化機構裏最為一代學人熟知的,便是《走向未來》叢書。

 

當年這套書在北大,是直接堆在操場上賣的。

 

1982年,湖南出版社找到學者金觀濤,希望出一套提高年輕人學識、修養的叢書。此前,湖南出過一套《走向世界》,都是國外見聞。金覺得沒啥意思,希望傳播深度,便找到四川出版社,決定做一套人文社科叢書。

 

由於是編外人員參與編撰,這成了78年後最早的民間策劃出版。一通奔走後,嚴濟慈、杜潤生、陳翰伯、錢三強等名家成為顧問。隨後四處招編委,隻要中青年,50歲以上免談。為此,挨個單位去找人。邀請人也沒工錢,自己坐公車,帶上饅頭,一談談幾個小時,連口水都喝不上。

 

最後談下來的編委,一人每月補貼,也就20塊錢。那批編委裏,有日後許多大名鼎鼎的學界達人,比如茅於軾、張五常、周其仁、李銀河…

 

不但沒酬勞,甚至有一個編委,還讚助了5000塊錢。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王岐山。

 

1983年到1988年,《走向未來》以每年一批的頻率,出了5批74種,銷量總計1800萬冊,涵蓋社會學、經濟學、生物學、哲學、曆史學等各學科最前沿的新知。

 

它和中國文化書院、《文化:中國與世界》叢書編委會一起,成為了80年代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各種思想風潮的源泉。

 

「“走向未來”叢書

 

1984年前後,無數的老師、工人、回城知青拿著介紹信,跑去社科院門口堵編委丁學良,向他請教各種社會、民族、國家、曆史的大問題。

 

頭一年,丁學良榮獲中國首屆“中青年社會科學獎”一等獎,出國留學。編委包遵信把他拉到路邊小館子裏,叫了一盤長毛的豬頭肉和一碟花生米、一瓶 56°的二鍋頭,叮囑丁學良,這次出去,有個重要任務:“一定記得要把好書介紹回來。”

 

在《走向未來》的影響下,80年代湧現了一大批知識分子。其中包括日後寫《西方現代思想講義》的劉擎、翻譯了《數字化生存》的胡泳和《南風窗》的總編輯秦朔。還有個叫錢鋼的,寫出了引爆市場的《唐山大地震》。

 

那時,錢鋼在軍藝文學係上課,班上一共35個人。他有個同學,叫莫言。

 

當“美學熱”“文化熱”相繼在社會上掀起高潮時,借著這兩股熱的東風,以莫言為首的一幫文學青年,也迎來了所謂的“曆史機會”。

 

拿郭寶昌看田壯壯《紅象》時說的話:“我操,中國要出大師了!”

 

09.

 

1983年7月1日,《人民文學》換了新主編,王蒙。上任不久,他就發表了一篇就職宣言,《不僅僅為了文學》。文中寫道:“通過篇篇作品,我們希望讀者能夠看到同時代人的眼淚、歡樂和憧憬,看到我們的民族的艱難而又偉大的振興,看到我們大家的生活,波瀾壯闊,多彩多姿,有時候是沉重的,卻始終又是令人眷戀、令人無限向往的生活。”

 

隨後,《人民文學》編委大換血,冰心、孫犁、魏巍等老一批人,被換成了茹誌鵑、徐懷中、諶容等新人。

 

其中還有日後三聯的主編,朱偉。

 

1985年前後,第五代登上舞台,“85美術新潮”掀起藝術革命,年輕人嚐試各種新的創作觀念。就在那年,王蒙刊發了劉索拉的小說《你別無選擇》。

 

「來,點擊放大,感受一下當年的編選目錄

 

劉索拉和譚盾、蘇聰,都是中央音樂學院的學生。這部小說,是仿照《第二十二條軍規》的黑色幽默手法,記錄學院生活,反應了一代青年的迷茫和騷動,充滿先鋒性。一經刊發,立即引起文壇震動。

 

隨後,《人民文學》繼續推出新人。阿城的《棋王》剛在上海發表,雜誌就發了他的《孩子王》;莫言《透明的紅蘿卜》一出來,朱偉就從他手上搶走《爆炸》。本來小說無處發表的馬原被挖掘後,頓時成為文壇最熱的人物,《人民文學》趕緊召開座談會,發了《喜馬拉雅古歌》。

 

這撥小說裏,一上來影響最大的,一個是《你別無選擇》一個是《棋王》。其實這兩部小說都是聊天聊出來的。後者是吃涮羊肉,阿城給在座的講了一個故事,前者是劉索拉講她的學校生活。大家聽完,鼓勵他倆寫出來。

 

這兩次聚會,都是在李陀家。

 

早年,李陀也寫小說,中途給老婆張暖忻寫劇本。1979年,兩人寫了篇《論電影語言的現代化》,提出“變革電影語言”,直接影響第五代的創作。有兩年,李陀都快離開文學,跑去跟吳天明、郭寶昌稱兄道弟了。

 

直到1985年,李陀又回歸文學圈。他雖然不寫,卻是圈中核心。任何來京的作家、評論家、找稿子的編輯,都要先去敲他的門。李陀家成了一個人來人往的文學沙龍,整天一幫人嗨聊。他因此被尊稱為“陀爺”。

 

「年輕時的鍾阿城(右)

 

1986年,李陀出任《北京文學》的主編。是他接過了王蒙手上的火把,繼莫言、馬原之後,推出又一波新人。是他把餘華《十八歲出遠門》放在頭條,又在1987年推出蘇童的《桑園留念》,並刊發了劉恒的《伏羲伏羲》。

 

在他不遺餘力的推薦下,餘華、葉兆言、格非、蘇童、孫甘露、北村等一大幫新人,奠定了自己在80年代最初的文壇地位。

 

1983到1988年間,一批又一批青年抓住了表達風口。賈平凹的《商州初錄》和韓少功的《爸爸爸》,帶動《西湖》雜誌的杭州會議成為“尋根文學”的起點。不久,莫言的高密傳奇、張承誌北方的河,也加入進來。尋根還沒完,劉索拉的新潮,餘華、蘇童、馬原的先鋒,又抓過接力棒。

 

那時候,整個文學圈,相當親密無間。

 

朱偉和李陀、張承誌住的很近,經常散步聊天,聊到不肯回家。有年夏天,聊到大半夜,就在馬路牙子上坐下來,聊到肚子咕咕響,幹脆買了幾個西瓜充饑。聊痛快了,等到分手的時候,天都亮了。還有一次,張承誌半夜狂敲李陀家門,當時他正在寫《金牧場》,憋了20天,找不到一個敘述語言,突然想到《馬丁·伊登》可以參考,但這本書隻有李陀有。

 

那時候,即便爭論,大家也不傷和氣。

 

李陀和陳建功、鄭萬隆開會時,李、陳曾毫不避諱地指出鄭小說寫得不行,把他批得一無是處。鄭憋著一口氣,很快寫出《異鄉異聞》係列小說,成了尋根文學的領軍人。馬原第一次見李陀,張口就說霍桑最偉大,李陀不同意,兩人爭得麵紅耳赤。爭完沒結論,李陀先請馬原吃了頓飯。

 

「82年《中國青年》筆會,前排左三是朱偉

 

據朱偉回憶,那時騎著一輛自行車,可以轉遍北京所有重要作家的家。

 

他在《中國青年》做編輯時,在筆會上認識了陳村;讀完《午餐半小時》,當即騎車去雍和宮找了史鐵生,把《足球》拿給《人民文學》;他最大的遺憾,是沒能從王安憶那裏拿到《小鮑莊》;最出色的戰績,是在魏公村裏,搶到了莫言還沒寫完的《紅高粱》,發表在1986年的《人民文學》上。

 

後來,《紅》被人推薦給張藝謀,朱偉也是初稿編劇。

 

多少年後,他還記得張藝謀從《老井》外景地趕來,盤腿坐著,眉飛色舞,還記得自己給二稿編劇陳劍雨送稿那天,白天下了雪,夜裏路上都是冰。一路上,他的自行車不斷在冰縫裏滑來滑去,歪歪斜斜…

 

「鮮肉時代的莫言

 

多少年後,他還記得侃侃而談的馬原,抱怨沒被文壇正視,說自己要搞個“喜馬拉雅獎”,還記得餘華到北京後,經常去他家看電影,看斯科塞斯的《出租車司機》、安東尼奧尼的《紅色沙漠》、費裏尼的《八部半》。有一次,餘華看完伯格曼的《野草莓》,大受震撼,心情無法平靜,選擇走回家去。

 

後來,他把自己對伯格曼《呼喊與細語》的熱愛,運用在了小說裏。

 

那是他第一部長篇,《在細雨中呼喊》。

 

後來,朱偉想起這些事,不禁寫道:“那是什麽樣的歲月啊。”

 

10.

 

當然,在那個年月裏,並不是所有文學青年,都跑去寫小說。王蒙出任《人民文學》主編時,被《今天》感染的査海生剛畢業,被分配至中國政法大學工作。在學生的要求下,每次下課前,他都要朗誦一首詩。

 

“85美術新潮”和“85先鋒文學”交相輝映那年,對詩歌狂熱卻一直寂寂無名的他,終於在《草原》上發表了《亞洲銅》。署名“海子”。

 

次年,《草原》創立詩歌專刊,創刊號發了他的詩劇《遺址》,使海子信心倍增。

 

那之前,他被詩壇忽視太久了。

 

「海子,査海生

 

80年代轟然而至後,讀過北島、芒克的青年們,一個個都有了寫詩的衝動。這種感性、短小、方便流傳的文體,迅速掀起一波熱潮。這才有了前文說的88個詩歌流派。那時,歐陽江河會在煙盒上寫詩,張棗喜歡把詩到處給人看,馬鬆告訴女老師“今夜,我要帶你去床上”不叫詩,詩歌是:“今夜,我要帶你去床上,和天邊。”

 

15歲考上北大的海子,也成了潮流中的一員。北大十個學生,有九個自稱詩人,幾乎每個係都有自己的詩刊。海子開始寫詩後,同宿舍那位就此擱筆,把他介紹給駱一禾。不久,海子又在北大團委宿舍見到西川。三人成為摯友,形成一個小圈子。日後被人們稱為“北大三劍客”。

 

在北大,海子埋頭寫詩,卻很少朗讀。他和西川、駱一禾積極參加詩歌運動。畢業後,被分配到昌平教書。彼時,昌平尚未開發,隻是荒地一片。這裏承載不了海子在創作上的野心。但這裏的酒館,允許海子賒賬,空曠的街道,足夠他在失戀後狂奔。那期間,他在法大做校刊編輯,由他扶持的許多詩社成員,經常在《詩刊》《星星》上發表詩歌。他自己的詩,卻無人問津。

 

1986年,深圳詩歌大展,西川去了,海子卻未能出席。

 

非但如此,海子的長詩,還遭到了前輩朦朧詩人多多的猛烈批評。

 

對此,海子隻能苦悶地喝酒。

 

以及一次次遙遠地出遊。

 

80年代,各地詩人串聯是常有的事。一個詩人無論去哪兒,都會被當地的詩人圈子歡迎。在北大,西川接待過無數外地詩人。大家從北大遊蕩到清華,一路招呼清華詩人去別的學校,聊著詩歌,徹夜無眠。海子先後去過兩次四川、西藏。在四川,他收獲過友情。在西藏,他留下過戀愛的蹤跡。

 

1988年,路經青海湖一個荒涼之地,他想起拉薩的一位筆友,不禁寫道:“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隻想你。”

 

一個叫德令哈的地方,從此被後世熟知。

 

「出遊途中的海子

 

那些日子,海子的酒癮越來越大,可以喝掉一整瓶50度的白酒。每當喝醉,就會說起自己的不如意。在好多詩歌聚會場合,隻有《十月》的編輯駱一禾跟他說話。1986年,駱一禾創辦欄目《十月的詩》,先後推出了西川、於堅、海子、萬夏、鄒靜之等詩人。別人批評海子的詩時,他一直為好友站台。海子生前隻拿過三個文學獎,其中一個,便是《十月》發的。

 

1989年3月26日,距離北島們在黃銳家提出創辦《今天》11年後,西川的母親上早班路上,看到海子朝火車站方向疾走。

 

這天,剛滿25歲的海子帶著4本書,跑去山海關臥軌自殺。

 

在遺書裏,海子寫道:“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另外,他留話給駱一禾,昌平的木箱裏有一些詩作,希望幫助整理。隨後,駱一禾和西川整理了他的詩作。駱一禾四處奔走,在各大高校間發表與海子有關的演講,向詩壇力薦海子。當初那些並不待見海子的刊物,突然紛紛發文悼念。有人甚至提出,將海子死去那天,定為“中國詩歌節”。

 

「海子死前的詩

 

1989年,一個詩人出版詩集,已非易事。春風文藝出版社本來有一個給駱一禾出詩集的機會,駱一禾整理完海子的詩,對妻子說:“我打算不出我的了,把書號給海子吧。”

 

豈料5月13日,駱一禾因顱內大出血倒下,手術後持續昏迷,再也沒能醒來。

 

那一年,北島遠走,顧城離鄉。

 

緊接著,14名詩人相繼去世。

 

轟轟烈烈的80年代,就這樣落下帷幕。

 

此後,曆史對芒克在1980年喝醉後的那個問題,做出了最有力的回答。

 

詩歌的地位,從此一落千丈。

 

11.

 

90年代的空氣,變得不一樣了。

 

但在徹底變化之前,還有故事在繼續。

 

1990年,借著“亞運會”東風,以為其籌款為名,崔健搞了一場全國巡演。幾乎每到一處,都能掀起一股高潮,把同時演出的流行歌手摁在地上摩擦。從1月的北京工體,到4月的四川省體,場場爆滿。

 

搭上亞運會演出,最早是崔父的主意。崔父有這底氣,是因為1988年《人民日報》的一篇頭條刊文。報社分管文藝的副總編範榮康,決定為搖滾和崔健正名。文章一出,引起轟動。崔父打電話,哽咽著道謝。隨後,報社搞評選,請崔健壓軸演出。一大幫領導在下麵,聽他唱完《一塊紅布》。

 

「崔健演唱《一塊紅布》

 

年底,新華社刊文《“十年金曲”、“88金星”揭曉》,崔健拿了優秀歌手。

 

因此,人們和崔父一樣,一度以為崔健要進入主流。但那場全國巡演,實在太過火爆,每到一處,青年們就站在椅子上揮舞雙臂,嚇得保安不敢上前。在很多現場錄像裏,到場觀看的官員臉上都是震驚和尷尬。

 

4月回京後,崔健的演出被叫停。江湖上一度傳出他被封殺。其實並無具體文件下來,隻是他的演出去報批,死活通不過。

 

就在這一年,赴美留學的陳凱歌,回到了中國,去西安籌備改編自史鐵生小說的《邊走邊唱》。他看過一篇叫《說說周曉文》的文章,很喜歡,就去拜訪了一下文章的作者蘆葦,說以後有機會,可以合作一把。

 

那時,蘆葦的編製雖然還是美工,但已經替周曉文寫出了好幾部佳作。看《黃土地》之前,他就常抱著《世界電影》月刊和黑澤明的電影研究,甚至跑去北京買黑市票,就為看外國電影,學習編劇技巧。有些電影,一看就是五六遍。彼時,西影廠的吳天明任人唯賢,讓他幫周曉文寫了《最後的瘋狂》,全國大賣,蘆葦趁熱打鐵,又弄出一部《瘋狂的代價》,奠定江湖地位。

 

能跟陳凱歌合作,他當然高興。這還沒完。1989年,張藝謀見蘆葦在拍一部皮影藝人的紀錄片,約他寫反應皮影戲藝人生活的《桃花滿天紅》。劇本寫出來,沒拍成。3年後,他又找蘆葦寫另一部電影,加入皮影戲。

 

前後這兩次碰麵,就有了90年代的《霸王別姬》跟《活著》。

 

「陳凱歌拍《邊走邊唱》

 

而就在陳凱歌拍《邊走邊唱》時,遠在北京的田壯壯,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雲狀的死神來找他了。夢醒後,田壯壯突然覺得:“不能再拍一些荒唐可笑的東西。”

 

因為《盜馬賊》的挫折,1987年後,田壯壯一直跟電影賭氣。他連著拍了《鼓書藝人》《特別手術室》和《搖滾青年》,完全走觀眾趣味。賣得雖然還行,他卻根本沒上心。拍《大太監李蓮英》時,劉曉慶和薑文在前麵演戲,他坐在一旁打麻將。李少紅特別生氣,說你幹嘛這麽“作踐”自己?

 

夢見死神這年,他正好40歲。田壯壯開始拍攝《藍風箏》。

 

電影拍完,突然一天夜裏,都很晚了,張藝謀打電話給郭寶昌說我想來看看您。郭爺說這都11點了啊,張藝謀說沒事,我就想聊聊。掛了電話後,張藝謀不顧夜色漸濃跑到郭寶昌家中,還沒坐下就說:“《藍風箏》我看了,拍的太好了。”

 

1993年,《霸王》《活著》《風箏》一炮三響,把第五代推向一個高峰。可當時沒幾個人知道,電影關機宴上,大家舉杯發言時,坐在郭寶昌身邊的田壯壯突然嚎啕大哭。郭爺連忙問怎麽了,田壯壯傷心地說:“我一哥們兒把我賣了,他到局裏告我的狀,說這是一個反動的片子。”

 

「田壯壯和《藍》的女主呂麗萍

 

那年,《藍》去東京電影節參展。恰好張元違規送出《北京雜種》,引起中方集體退出。可最後,電影節給《藍》一個最佳電影獎。回來後,電影局一紙禁令,把田壯壯列入禁拍名單,吊銷了他的導演資格。

 

江湖上瘋傳的是禁拍10年。其實第二年,處分就撤銷了。

 

但田壯壯還是受到影響。從此以後,當初第五代裏最野的他,再也沒能趕上陳、張二人的腳步。

 

12.

 

沒能趕上腳步,是因為沒迎合:“潮水”。

 

1989年,海子自殺,駱一禾離世。詩歌的年代就此落幕,80年代的文藝笙歌,也逐一走下樓台,從耀眼絢爛的煙花,變成日漸凋零的灰燼。

 

駱一禾死時,殯儀館畫了一個很醜的妝。此後,詩人們紛紛被潮水衝走,要麽擁抱,要麽妥協,要麽困窘。歐陽江河整整3年沒再寫詩,後來成為音樂中介,幫人做策劃、拉演出。他喜歡玩兒音箱,一對就是幾百萬。

 

一度流浪的芒克,生了孩子,賣畫為生,過上穩定生活。北島搬了十幾次家,帶著女兒四處漂泊,靠著詩和酒,熬過漆黑的夜晚。為了生活,他曾給BMW汽車寫過頌詞,被逼無奈寫散文,靠教書、朗誦,補貼家用。

 

1990年,寫出《相信未來》的食指,住進了福利院。幾年後,顧城在國外揮刀殺妻,自縊身亡。又過了十年,當初寫《中國,我的鑰匙丟了》的梁小斌,因為腦梗緊急住院,無錢治療,雙眼幾近失明。

 

此前,他一直靠打零工生活,當各種工人,連一份正規的醫保都沒有。

 

「曾經的詩歌節一去不返

 

而如詩人們一樣,在新時代的潮水中,其他藝術家,也各自做出選擇。

 

《霸王別姬》拍完後,蘆葦對陳凱歌說,應該找個機會聊一聊,複盤一下我們的得失。陳凱歌說,你說得對,我們應該好好討論一下。

 

但20多年過去,兩人再也沒能坐下來討論。此後,他和張藝謀緊跟潮流,開始商業化探索。蘆葦看完《英雄》,覺得價值觀混亂,敗壞藝術風氣。《滿城盡帶黃金甲》曾邀他開劇本研討會,討論了七八天,蘆葦說劇本太爛。

 

張藝謀不以為然道:“一個周潤發,一個鞏俐,一個周傑倫,一個我張藝謀,組合起來,就是兩億票房。你信還是不信?”

 

蘆葦這才意識到,此公已今非昔比:“不是導演而是製片商的心境了。”

 

眼看昔日夥伴的改變,蘆葦感歎道:“苦難中積發出來的力量,都在財富的積疊中雨打風吹,雲消霧散了。”

 

而老謀子被問及這麽多年再沒去過戛納時,隻能跟媒體朋友打哈哈:“在時代麵前,個人力量都是渺小的。”

 

蘆葦每年都會寫一個劇本。其中大多數,都無人投拍。他手上有個劇本,叫《歲月如織》,是《白鹿原》的姊妹篇,書寫中國農民百年曆史。但隨著西影廠吳天明的去世,拍出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數十年來,蘆葦不願為潮流所動,去寫那些不感興趣的故事,他認為沒有價值的作品。

 

田壯壯也沒變。

 

1994年,韓三平本來給他機會,拍一部擁抱潮流的電影,他拒絕了。此後近十年,他什麽也沒拍,跑去扶持“第六代”,相繼監製章明的《巫山雲雨》、路學長的《長大成人》、王小帥的《扁擔姑娘》。再後來,他拍《吳清源》《小城之春》等等,依然是文藝片,依然不肯迎合時代和大眾的趣味。

 

他沒多少錢,拿的是北電老師的薪水。願意給他投資的人,自然也不多。

 

某年,有一篇文章管田壯壯叫“第五代最後的藝術底線”,說他是孤獨的理想堅守者。田壯壯聽了,覺得挺受用,但呼籲大家:“別給我扣這麽高的帽子。”

 

「《霸王別姬》時期的蘆葦和陳凱歌

 

90年代來臨後,整個文藝、文化、學術界,都要麵臨類似的選擇。文藝潮之後,是更為轟轟烈烈、難以旁觀的經濟潮。一個理想主義的時代,被浪潮吞噬殆盡。在新的觀念、新的價值被推崇出來後,商人、明星,成為了新時代的寵兒。而那些80年代風口浪尖的人物,有人“與時俱進”,有人“故步自封”,有人“腐化墮落”,有人“甘於寂寞”。

 

有人銷聲匿跡,有人光彩不再…

 

2005年,崔健時隔多年,終於在北京獲得了公演機會。但那一年,最受時代關注的青年,是一個叫李宇春的全民偶像。

 

崔健寫了很多新歌,但每次開演唱會,新歌都攪動不起氣氛,也再難流傳開來。隻有《一無所有》能喚起現場的反應。但那些聽歌的人,並不是被歌曲的內涵所感動,他們隻是追憶自己早已消逝的激情。

 

崔健試圖在新時代裏發聲。但他的《藍色骨頭》,賠了很多錢,搞得他都不好意思再跟投資人聯係。這部2014年上映的電影,傾注了他許多心血,劇本改了一年,前後剪輯5版。2000萬投資,隻收400多萬票房。

 

「老去的崔健、北島與芒克

 

他還把《超越那一天》錄製成音樂會電影,燒了700萬才做成。溜了一大圈,全國沒幾家院線願意放映。昔日粉絲李國慶和黃健翔,在微博上反複為他呐喊,也沒啥卵用。投資人也是他粉絲,為這件事四處奔波時,找到當年崔健的鐵粉,如今一位上市公司董事。對方聽完,直接來了一句:“這事兒跟我有毛線關係?”

 

舊日星光,早被潮水衝刷掉了顏色。一個嶄新的年代,開始製造新的神話:跑車、偶像、流量、巨富、上市、財務自由…

 

而80年代那些人,都化作了上古傳說。

 

13.

 

潮水改變的,不止是人心和選擇,還有80年代火熱的氣氛。

 

回望那十年,為什麽會有那麽璀璨的文藝,陳平原總結說:“因為那時,文學、學術、藝術等等,是一個整體,尋根文學、第五代、美學文化熱,在精神上是共通的,是一種理想主義的情懷,一種開放的胸襟,既麵對本土,也麵對西方,有著很明確的社會關懷與問題意識…”

 

那時,客廳文化盛行。第五代導演,經常在郭寶昌家聚會;北島、芒克會為一篇作品爭得麵紅耳赤,為一本書跑遍北京;朱偉、李陀、何誌雲住在一條路上,聊文學聊到天亮,即便當麵批評,也不會有人生氣;栗憲庭常騎車到阿城、黃銳、王克平家晃悠,有什麽新藝術出來,大家就爭相介紹。

 

不光圈子內部聊,圈子之間,來往也很頻繁。《走向叢書》編委演講,韓少功和一大幫作家去聽。阿城參加“星星畫展”,也認識“四月影會”的人,他在《今天》上寫評論,還把《江水號子》拿給崔健寫成搖滾。北大藝術節開幕,北島、顧城、芒克們去參加時,崔健也去搞氣氛演唱。

 

詩歌、小說、音樂、電影、學術和前衛藝術之間,互相啟發,彼此進步。

 

「與郭寶昌聚會的第五代

 

然而,90年代以後,李陀麵對作家朋友們的作品,再也不敢當麵指責什麽,再也不敢說什麽難聽的話。朱偉去南京和編輯、作家們聊天,很少再有人主動聊什麽文藝思潮、文學技巧,大家聊的都是:房子、車子和股票。

 

蘆葦也感受到了身份的改變。以前,大家是誌同道合的藝術夥伴,但現在,很多藝術家成為了占股的老板,用的是商業思維。

 

而他隻是個劇本沒人投錢的窮編劇:“大家已經很難平等地對話了。”

 

1992年,許多詩人像80年代擁抱詩歌一樣,飛快地坐車南下。曾有記者送別家鄉的一位詩人,目送他在時代潮水的車流中離開。不久,二人再次相遇,對方成為一家藥品總代理,炫耀著手中幾張一萬元的個人存單。

 

多年後,《走向未來》叢書的編委之一唐若昕,成為高官,後因受賄和濫用職權,獲刑14年,另一位編委尹藍天,成為了中農信副總裁,後因涉案,被判16年。

 

多年後,有的導演,屈服於商業規則,啟用流量明星,拍大爛片;有的導演,為了維護人情關係,跟抄襲作者坐在一起,錄製綜藝節目。

 

曾經充滿了反叛、反思和理想情懷的他們,似乎徹底煙消雲散。

 

一切仿佛王小波在1996年年初寫的:“理想主義的光輝已經暗淡,人類不再抱著崇高的理想,想要摘下天上的星星,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現實問題上去,當一切都趨於平淡,人類進入了哀樂中年。”

 

「陝西作家群,在公元1980

 

曾經那個火熱的年代,那些暢聊的日夜,最終化為一縷青煙,消失在曆史中。但那些詩歌、搖滾、小說、書籍、電影、繪畫、討論、爭鳴、呐喊,切切實實地激勵過、啟迪過一代人的心靈,讓他們找到人生的光亮。

 

它們消逝於昨日,消逝在山脊的背後,消失在潮水的舌苔下,消逝在烏雲的金邊之中。沒人知道它們何時會再來,但每個被照亮的人,無論多少年過去,都仍舊會感懷那些火光的顏色,感懷它們帶來的悸動和力量。

 

曾幾何時,它們是那樣的耀眼,以至於站在今天,回頭看去,那仿佛是一場遙遠的、虛構的夢。和今天堅實、物質、欲望的一切相比,它又是那麽不堪一擊,就像那些油印的刊物,注定會化作片片枯葉、粉脆琉璃。

 

它來過了,又仿佛未曾來過。

 

它說要走,也沒人能將它挽留。

 

而時間,仍舊轟轟烈烈地前進。人們隻能在車站等待,等待被下一個今天淹沒。

 

就像在洶湧的潮水中,他們不得不收拾好歲月的行李,與上一個“今天”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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