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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靈:遙寄張愛玲

(2021-03-18 16:57:33) 下一個

遙寄張愛玲

柯靈/文


  不見張愛玲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應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快的,比眼前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這是《金鎖記》裏開頭的一段。我現在正是帶著滿頭的白發,回看那逝去的光陰,飛揚的塵土,掩映的雲月。
  七十年代末葉,我從一場惡夢中醒來,我的作品又可以享受災梨禍棗的奢侈了。每當一本新書出版的時候,我照例興衝衝地親自簽名包紮,跑郵政局,當作一種友情和尊敬的“念心兒”分送朋友。一九八〇年春,感謝香港昭明出版社,給我印了一本裝幀、排印、紙張都很漂亮的《選集》,多年的舊交劉以鬯兄,還寫了長序,獎飾有加。我特地挑了一冊精裝本,在扉頁鄭重地寫上“愛玲老友指正”,準備寄往美國。但我隨即聽說,張愛玲近年來杜門謝客,幾乎擯絕交遊。我才猛然清醒:我們之間不但隔著浩浩蕩蕩的時空鴻溝,還橫梗一道悠悠忽忽的心理長河。雖然我們沐著同一的月光但是天各一方,我決定把這本書什襲珍藏,作為我暮年天真未泯的一個紀念。
  大陸實行對外開放以後,“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一聯唐詩忽然走紅。但在外交場合杯酒言歡中濫用的結果,最好的詩也會變成愛倫堡所謂“磨光的二戈比”,我真有點替王勃叫屈。僭稱“愛玲老友”,天外郵書,大概難免落謬托知己之誚。但彼此以文字交往始,已經整整四十年,闊別至今,她也未嚐從我內心深處的“親友題名錄”中注銷,卻是事實。她的著作,四十年代在大陸出版的《傳奇》、《流言》我至今好好地保存著;她近三十年在台灣和香港出版的著作,也已經大體搜集完全,隻是最近得到的三本來不及讀。唐文標的《張愛玲研究》、《張愛玲資料大全集》等書,我手頭都有。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和《山河歲月》,我也找來讀了。我自己忝為作家,如果也擁有一位讀者——哪怕隻是一位,這樣對待我的作品,我也就心滿意足。
  我最初接觸張愛玲的作品和她本人,是一個非常嚴峻的時代。一九四三年,珍珠港事變已經過去一年多,離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和中國抗戰勝利還有兩年。上海那時是日本軍事占領下的淪陷區。當年夏季,我受聘接編商業性雜誌《萬象》,正在尋找作家的支持,偶爾翻閱《紫羅蘭》雜誌,奇跡似的發現了《沉香屑——第一爐香》。張愛玲是誰呢?我怎麽能夠找到她,請她寫稿呢?紫羅蘭庵主人周瘦鵑,我是認識的,我躊躇再三,總感到不便請他作青鳥使。正在無計可施,張愛玲卻出乎意外地出現了。出版《萬象》的是中央書店,在福州路晝錦裏附近的一個小弄堂裏,一座雙開間石庫門住宅,樓下是店堂,《萬象》編輯室設在樓上廂房裏,隔著一道門,就是老板平襟亞夫婦的臥室。好在編輯室裏除了我,就隻有一位助手楊幼生(即洪荒,也就是現在《上海抗戰時期文藝叢書》的實際負責人之一),不至擾亂東家的安靜。當時上海的文化,相當一部分就是在這類屋簷下產生的。而我就在這間家庭式的廂房裏,榮幸地接見了這位初露鋒芒的女作家。那大概是七月裏的一天,張愛玲穿著絲質碎花旗袍,色澤淡雅,也就是當時上海小姐普通的裝束,肋下夾著一個報紙包,說有一篇稿子要我看一看,那就是隨後發表在《萬象》上的小說《心經》,還附有她手繪的插圖。會見和談話很簡短,卻很愉快。談的甚麽,已很難回憶,但我當時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雖然是初見,我對她並不陌生,我誠懇地希望她經常為《萬象》寫稿。
  張愛玲在寫作上很快登上燦爛的高峰,同時轉眼間紅遍上海。這使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因為環境特殊,清濁難分,很犯不著在萬牲園裏跳交際舞——那時賣力地為她鼓掌拉場子的,就很有些背景不幹不淨的報章雜誌,興趣不在文學而在少數可尊敬的前輩滯留隱居,他們大都欣喜地發現了張愛玲,而張愛玲本人自然無從察覺這一點。鄭振鐸隱姓埋名,典衣節食,正致力於搶購祖國典籍,用個人有限的力量,挽救“史流他邦,文歸海外”的大劫。他要我勸說張愛玲,不要到處發表作品,並具體建議她寫了文章,可以交給開明書店保存,由開明付給稿費,等河清海晏再印行。那時開明編輯方麵的負責人葉聖陶已舉家西遷重慶,夏丏尊和章錫琛老板留守上海店裏延攬了一批文化界耆宿,名為編輯,實際在那裏韜光養晦,躲風避雨。王統照、王伯祥、予同、周振甫、徐調孚、顧均正諸老,就都是的。可是我對張愛玲不便交淺言深,過於冒昧。也是事有湊巧,不久我接到她的來信,據說平襟亞願意給她出一本小說集,承她信賴,向我征詢意見。上海出版界過去有一種“一折八扣”書,專門翻印古籍和通俗小說之類,質量低劣,隻是靠低價傾銷取勝,中央書店即以此起家。我順水推舟,給張愛玲寄了一份店裏的書目,供她參閱,說明如果是我,寧願婉謝垂青。我懇切陳詞:以她的才華,不愁不見知於世,希望她靜待時機,不要急於求成。她的回信很坦率,說她的主張是“趁熱打鐵”。她第一部創作隨即誕生了,那就是《傳奇》初版本,出版者是《雜誌》社。我有點暗自失悔:早知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中央書店。
  《萬象》上發表過一篇《論張愛玲的小說》,作者“迅雨”,是傅雷的化名,現在已不成為秘密。這是老一輩作家關心張愛玲明白無誤的證據。他高度評價她藝術技巧的成就,肯定《金鎖記》是“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同時對《連環套》提出嚴格的指責。一褒一貶,從兩個不同的站頭出發,目標是同一終點——熱情期待更大的成就。“沒有《金鎖記》,本文作者決不在下文把《連環套》批評得那麽厲害,而且根本也不會寫這篇文字。”如果我們對傅雷素味平生,憑這幾句話,也可以幫助了解他對人生和藝術的態度。張愛玲的反應,是寫了一篇隨筆,遠兜遠轉,借題發揮,實質是不很禮貌地回答說:“不!”很久以前,文壇上流行過一句玩笑話:“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張愛玲這篇隨筆的題目,就叫做《自己的文章》,後來收在散文集《流言》裏。直到隔了將近四十年之後,張愛玲才對《連環套》提出了比傅雷遠為苛刻的自我批評。其實傅雷的議論,還有個更高的立足點,那就是以張愛玲之所長,見一般新文學作品之所短,指出“我們的作家一向對技巧抱著鄙夷的態度。五四以後,消耗了無數的筆墨是關於主義的論戰。仿佛一有準確的意識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區區藝術更不成問題”。一揚一抑,有一段還涉及巴金的作品。我以為未必公允恰當,利用編輯的權力,把原稿擅自刪掉一段,還因此惹惱了傅雷,引起一場小風波。我在一九七八年寫的《懷傅雷》一文中,已經提到這件事,這裏不再重複。
  唐文標的《張愛玲研究》一書中說到:傅雷的文章一經刊出,《連環套》就被“腰斬”,此後張愛玲也不再在《萬象》出現。他看到了事實,卻沒有闡明真相。《連環套》的中斷有別的因素,並非這樣斬釘截鐵。我是當事人,可惜當時的細節已經在記憶中消失,說不清楚了。但有一點確切無誤:我和張愛玲接觸不多,但彼此一直懷有友好的感情,不存在任何芥蒂。有事實為證。
  張愛玲把小說《傾城之戀》改編為舞台劇本,又一次承她信賴,要我提意見,其間還有個反複的修改過程。我沒有敷衍塞責,她也並不嫌我信口雌黃。後來劇本在大中劇團上演,我也曾為之居間奔走。劇團的主持人是周劍雲,我介紹張愛玲和他在一家餐廳裏見麵。那時張愛玲已經成為上海的新聞人物,自己設計服裝,表現出她驚世駭俗的勇氣,那天穿的,就是一襲擬古式齊膝的夾襖,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綢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雲頭——也許是如意。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麵。《流言》裏附刊的相片之一,就是這種款式。相片的題詞:“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然而現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快樂的。”周劍雲戰前是明星影片公司三巨頭之一,交際場上見多識廣,那天態度也顯得有些拘謹,張愛玲顯赫的文名和外表,大概給了他深刻的印象。
  這台戲後來在新光大戲院上演了,導演是朱端鈞,當年上海的四大導演之一,飾流蘇的羅蘭,飾範柳原的舒適,都是名重一時的演員。事後我因此得到張愛玲饋贈的禮物:一段寶藍色的綢袍料,我拿來做了皮袍麵子,在身上很顯眼,桑弧見了,用上海話說:“赤刮刺新的末。”桑弧是影片《不了情》的導演,張愛玲的熟朋友。但這是後話。
  一九四四年六月和一九四五年六月,我兩次被日本滬南憲兵隊所捕。第一次幸而沒有受武士道精神文明的洗禮——嚴刑拷打,卻聽夠了被害者受刑時那種錐心刺骨的號叫聲。京劇《文昭關》裏描寫伍子胥一夜間須發變白,我此時才有些親身的體會。憲兵隊在貝當路,人們談虎色變,諱言其名,稱之為“貝公館”。地點在美國學堂舊址,原來是雪白的建築,碧綠的草地,純潔得像天使;對門是莊嚴肅穆的國際禮拜堂,紫醬色的斜屋頂,牆上爬滿常青藤;貝當路幽雅安靜,是情侶散步的好地方。日本人不知出於甚麽心理,挑選這麽個環境來開設他們的現世地獄。我被釋放時,恰像剛從死亡線上脫險,對那個環境感覺特別靈敏,覺得人世真是美好。回到家裏,又看到張愛玲的留言,知道她在我受難時曾來存問,我立即用文言複了她一個短箋,寥寥數行,在記憶裏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原因是平常寫作,很難有這種激動的心情。這事情過去整四十年了,直到去年,我有機會讀到《今生今世》,發現其中有這樣一段:“愛玲與外界少往來,唯一次有個朋友被日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改編舞台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過他家裏,隨後我還與日本憲兵說了,要他們可釋則釋放。”我這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一回事。一時間我產生了難分難解的複雜情緒。在此以前,我剛好讀過餘光中針對胡蘭成的人品與文品而發的《山河歲月話漁樵》。抗日戰爭是祖國生死存亡的關頭,而胡蘭成的言行,卻達到了顛倒恩仇混淆是非的極致,餘光中對他嚴正的抨擊,我有深切的共鳴,因為我個人的遭遇就提供了堅實的論據。但是對張愛玲的好心,我隻有加倍的感激。
  “出名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麽痛快。”“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傳奇》再版序言,一九四四年八月)張愛玲是敏感的,預言彈指間成為現實。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以後,戰火依然彌漫神州大陸,的確是“更大的破壞”,但破壞不等於毀滅。古老中國和她的兒女,都在經受水深火熱的考驗。——張愛玲也在經受考驗內外交困的精神綜合症,感情上的悲劇,創作繁榮陡地萎縮,大片的空白忽然出現,就像放電影斷了片。
  一九四九年,在張愛玲看來,對她無疑是災難。但事實不像她設想的那麽壞。抗戰勝利初期對她喧鬧一時的指責早已沉靜。天翻地覆的大變革吸引著億萬人的注意——沒有什麽比這更大的事了。一九五〇年,上海召開第一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張愛玲應邀出席。季節是夏天,會場在一個電影院裏,記不清是不是有冷氣,她坐在後排旗袍外麵罩了件網眼的白絨線衫,使人想起她引用過的蘇東坡詞句,“高處不勝寒”。那時大陸最時髦的裝束,是男女一律的藍布和灰布中山裝,後來因此在西方博得“藍螞蟻”的徽號。張愛玲的打扮,盡管由絢爛歸於平淡,比較之下,還是顯得很突出。(我也不敢想張愛玲會穿中山裝,穿上了又是甚麽樣子。)任何事物都有複雜性,不像一般觀念所理解的那麽簡單。老作家夏衍是張愛玲的讀者之一,抗戰結束,夏衍從重慶回到上海,就聽說淪陷期間出了個張愛玲,讀了她的作品,一九四九年後,他正好是上海文藝界的第一號人物。這就是張愛玲出現在文代會上的來龍去脈。夏從不諱言自己愛才,上海電影劇本創作所成立,夏衍親自兼任所長,我被委任為他的副手。他告訴我,要邀請張愛玲當編劇,但眼前還有人反對隻好稍待一時。我來不及把消息透露給張愛玲,就聽說她去了香港。夏衍一片惋惜之情,卻不置一詞。後來夏衍調到文化部當副部長,我還在上海書店的書庫裏,購了《傳奇》和《流言》寄到北京去送給他。
  生活是個謎,自己切身的事,尚且包藏著許多秘密和未知數,何況是身外冷暖,背後文章;加上彩鳳折翼,靈犀失明,大陸長時期與世隔絕,被海外視為“鐵幕”,彼此缺少了解,就無怪其然了。
  人沒有未卜先知的本能,哪怕是一點一滴的經驗,常要用痛苦作代價,這就是悲劇和喜劇的成因。時間蠶食生命,對老人來說,已經到了酒闌燈熄的當口;但是,感謝上帝,我們也因此能夠看得寬一些,懂得多一些了。真要明白,當然不見得,老糊塗多的是。專門研究張愛玲的唐文標教授,說“張愛玲寫作在一個不幸的時代,她不能為同時代的中國人所認識,可說是陰差陽錯,也許亦是她自己所決定的”。這話說得好,但也還可以推敲,因為同實際有距離,原因也是由於隔膜。我倒是想起了《傾城之戀》裏的一段話:“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甚麽是因,甚麽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曆史上的地位有甚麽微妙之點。”如果不嫌擬於不倫,隻要把其中的“香港”改為“上海”,“流蘇”改為“張愛玲”,我看簡直是天造地設。中國新文學運動從來就和政治浪潮配合在一起,因果難分。五四時代的文學革命——反帝反封建;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學——階級鬥爭;抗戰時期——仇敵愾,抗日救亡,理所當然是主流。除此之外,就都看做是離譜,旁門左道,既為正統所不容,也引不起讀者的注意。這是一種不無缺陷的好傳統,好處是與祖國命運息息相關,隨著時代亦步亦趨,如影隨形;短處是無形中大大減削了文學領地,譬如建築,隻有堂皇的廳堂樓閣,沒有回廊別院,池台競勝,曲徑通幽。我扳著指頭算來算去,偌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日本侵略者和汪精衛政權把新文學傳統一刀切斷了,隻要不反對他們,有點文學藝術粉飾太平,求之不得,給他們什麽,當然是毫不計較的,天高皇帝遠,這就給張愛玲提供了大顯身手的舞台。抗戰勝利以後,兵荒馬亂,劍拔弩張,文學本身已經成為可有可無,更沒有曹七巧、流蘇一流人物的立足之地了。張愛玲的文學生涯,輝煌鼎盛的時期隻有兩年(1943~1945),是命中注定:千載一時,“過了這村,沒有那店”。幸與不幸,難說得很。
  張愛玲不見於目前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毫不足怪,國內卓有成就的作家,文學史家視而不見的,比比皆是。這絕不等於“不能為同時代的中國人所認識”,已經有足夠的事實說明。往深處看,遠處看,曆史是公平的。張愛玲在文學上的功過得失,是客觀存在,認識不認識,承認不承認,是時間問題。等待不是現代人的性格,但我們如果有信心,就應該有耐性。
  今年一月,我在香港,以鬯伉儷賞飯,座上有梅子、黃繼持、鄭樹森,茶餘酒後,談到了張愛玲。我說她離開大陸,是很自然的事,既然感到格格不入,不合則去,正是各行其是,各得其所。大陸曾經“運動”成風,到“文化大革命”而達於頂點,張愛玲留在大陸,肯定逃不了,完全沒有必要做這種無謂的犧牲,我為此代她慶幸。但對她的《秧歌》和《赤地之戀》,我坦率地認為是壞作品,不像出於《金鎖記》和《傾城之戀》作者的手筆,我很代張愛玲惋惜。這並不因為小說的政治傾向。我近年來有一種越來越固執(也許可以說堅定)的信念:像政治、宗教這一類有關信仰的問題,應當彼此尊重、各聽自便,不要強求,也決不能強求。誰如果確信自己的理想崇高美好,就孜孜以求地做去,不必害怕別人反對。《秧歌》和《赤地之戀》的致命傷在於虛假,描寫的人、事、情、境,全都似是而非,文字也失去作者原有的光彩。無論多大的作家,如果不幸陷於虛假,就必定導致在藝術上繳械。張愛玲在這兩部小說的序跋中,力稱“所寫的是真人真事”,且不嫌其煩,縷述“事故的來源”,恰恰表現出她對小說本身的說服力缺乏自信,就像舊式店鋪裏掛“真不二價”的金字招牌一樣。事實不容假借,想象需要依托,張愛玲一九五三年就飄然遠引,平生足跡未履農村,筆杆不是魔杖,怎麽能憑空變出東西來!這裏不存在什麽秘訣,什麽奇跡。海外有些評論家把《秧歌》和《赤地之戀》讚得如一朵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為小說暴露了“鐵幕”後麵的黑暗,如獲至寶。但這種暴露也是膚淺而歪曲的,大陸讀者看來,隻覺得好笑。清明的世界不會諱疾忌醫。大陸不是天堂,卻決非地獄。隻要有點曆史感,榮枯得失,一加對照,明若觀火。“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張愛玲隔岸觀火,並不了解她的攻擊對象,而又要加以攻擊,怎麽能打中要害?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國內文藝界正在拋棄“為政治服務”的口號,而從來筆端不沾政治的張愛玲,反而作繭自縛。
  三十年駸駸地過去了,作為張愛玲的忠實讀者,我多麽期待能看到她新的《金鎖記》,的《傾城之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我希望,“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有完”。
  我在北方湛藍的初冬,萬裏外,長城邊,因風寄意,向張愛玲致以良好的祝願,親切的問候。

  本文選自《中國淪陷區文學研究·資料總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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