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一年,元稹22歲,白居易29歲。
一個是初入詩壇的小鮮肉,一個是連老太太都喜歡的帥大叔。
在當時,詩人們都喜歡組建CP。劉禹錫、柳宗元的劉柳組合,主攻時政,很高級、很深度,擁有大批精英粉。
韓愈、孟郊的“韓孟”組合主攻民生,他們犀利無比,爆了很多社會陰暗麵,比如《科舉不舉:寒門再難出貴子》、《關中大旱,朝廷還收個毛稅》、《師說:論教育觀念的轉變》等等,深受大眾追捧,被稱為“插刀教”。
這兩大陣營,輪番霸占大唐熱搜榜,風頭無二。
元稹和白居易,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認識的。
那一年,春風得意的劉禹錫,決定搞一場轟趴,邀請一眾文壇大咖,元、白也收到了請柬。
當時的元稹,剛剛寫完他的自傳體長篇《鶯鶯傳》,在娛樂八卦領域嶄露頭角。而白居易,早已憑借“離離原上草”紅遍大唐,正在醞釀他的超級八卦大作《長恨歌》。
哥,相見恨晚啊!
元稹把酒一口悶掉,單膝跪下,抱著白居易的大腿。
兄弟快起來,大腿不能隨便抱。
白居易強忍住內心的激動。
哥,你不願意帶我飛嗎?
元稹帶著哭腔問。
白居易掃視四周——劉禹錫正在跟長安市委書記韋夏卿交頭接耳,柳宗元正在跟牛僧儒討論文章選題,其餘賓客,推杯換盞。白居易壓低聲音:
不是,這裏人多。
02
一般來說,朋友之間的交情,從淺到深是需要時間的。
元白則不同,從一開始就電光火石,一見鍾情:
不看紅葉青苔地,又是涼風暮雨天。
莫怪獨吟秋思苦,比君較近二毛年。
這是二人剛認識時白居易寫給元稹的,叫《秋雨中贈元九》:
兄弟,紅葉飄落,涼風暮雨,我想你了。
“二毛”是指兩種顏色的頭發,意思是說有了白發。字麵上是說我比你大,老了。
可白居易當時才30歲,30歲的男人是不會在兄弟麵前賣老的。真不知道他當時在想什麽,就差沒叫他九兒了。
當時的元、白,同時做了校書郎,一起上班,一起下班,生活樂無邊。不久白居易被調往外地做縣尉,元稹日夜思念。不是我瞎猜,有詩為證:
君為邑中吏,皎皎鸞鳳姿。
……
昔作芸香侶,三載不暫離。
逮茲忽相失,旦夕夢魂思。
白哥哥,雖然你在外地做官,可我都能想到你帥帥的“鸞鳳姿”了。
咱倆廝守三年,從沒分開過。現在忽然兩地分居,我日夜想你,魂兒都沒了。
寫完覺得還不夠,又補充幾句:
官家事拘束,安得攜手期。
願為雲與雨,會合天之垂。
我也公務纏身,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再次拉住你的手。願我們化為雲雨,交會在天際。
在唐朝,雲雨的意象略等於滾床單,這是元稹自己亮出的雷神大實錘。我就問你,辣不辣眼睛?
後來,白居易終於接到回長安的調令,他很激動,又可以跟元稹“雲雨會合”了。可是,元稹又被調到了外地,劇情相當虐心。
元稹離開長安那天,白居易連去車站送他的勇氣都沒有,隻能把自己灌醉,給元稹說他的心碎:
《別元九後詠所懷》
況與故人別,中懷正無悰。
勿雲不相送,心到青門東。
相知豈在多,但問同不同。
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
阿九啊,你要走了,我難受、想哭。
忽然說不去送你,是怕自己受不了,可我的心一直跟著你到長安青門。
知心人不在多,心意相通就夠了。
你一走,我突然發現,整個長安都空了。
有沒有“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的味道?
光表白還不足證明二人的感情。
這一年,白居易母親去世,要停薪留職,回家守喪三年,他窮得連酒都買不起。
元稹又是寄衣服又是寄好吃的,還給他轉賬20萬錢:樂天,購物車不能空,別餓瘦了。
後來元稹被貶江陵,白居易也全力接濟。
這些事兒,都被他碎碎念的詩風,寫得清清楚楚:
元君在荊楚,去日唯雲遠。
…..
憂我貧病身,書來唯勸勉:
上言少愁苦,下道加餐飯。
憐君為謫吏,窮薄家貧褊。
三寄衣食資,數盈二十萬。
豈是貪衣食?感君心繾綣!
念我口中食,分君身上暖。
看到沒,連“加餐飯”這種事也寫進去,滿滿的牽掛呀。
03
兩個人感情好的最高境界是什麽?
心有靈犀。
梁山伯和祝英台之間才有個心電感應,人家元白也有。
故事是這樣的。
那一年,元稹到四川出差,經過一個叫古梁州的地方。旅途寂寞,莫名傷感,昏昏睡去。
在夢裏,他見到了白居易,他們一起飲酒寫詩,遊曲江、逛慈恩院,幸福得不要不要的。
忽然被驛館的人叫醒:
元大人,哈喇子擦一下,該出發了。
多麽美妙的夢啊,一定要告訴老白:
《梁 州 夢》
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遊。
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
半個月後,白居易收到信,看完就驚呆了。因為元稹夢到他的那天,他真的在遊曲江。
更巧的是,他當時也正在想念元稹,並猜到元稹剛到梁州。
白居易把這種奇妙的感覺也寫成了詩:
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這首《同李十一醉憶元九》是說:
阿九啊,我跟李十一去遊曲江了,喝喝酒,解解愁。突然就想到遠在天邊的你,估計你今天到梁州了吧。
跟李十一逛街,腦子裏滿滿都是元稹,我很想求證一下李十一內心的陰影麵積。
哦對了,這個李十一,名叫李健,是當時的長安市委書記。很多年以後他穿越到現代,寫了一首歌,為元白打call:
在我的懷裏,在你的眼裏
那裏春風沉醉,那裏綠草如茵
月光把愛戀,灑滿了湖麵
兩個人的篝火,照亮整個夜晚
多少年以後,如雲般遊走
那變換的腳步,讓我們難牽手
這一生一世,有多少你我
被吞沒在月光如水的夜裏
......
貶謫江陵這段時間,是元稹的低穀期,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白居易。
在旅館裏,看見桐花,想老白:
夜久春恨多,風清暗香薄;
是夕遠思君,思君瘦如削。
…..
我在山館中,滿地桐花落。
這刻骨銘心,簡直瓊瑤附體,黛玉轉世。
老白感動得一塌糊塗,馬上回信:
曉來夢見君,應是君相憶。
夢中握君手,問君意何如。
君言苦相憶,無人可寄書。
……
以我今朝意,憶君此夜心。
一章三遍讀,一句十回吟。
珍重八十字,字字化為金。
白居易詩的特色,就是通俗易懂。這首詩不需解釋,已情斷紙背。
元稹的貶謫之路,白居易24小時在線,換著花樣說我想你。有人統計過,短短幾個月,倆人訴衷情的詩就將近30多首。
……
冷靜3秒鍾,再往下看。
04
元稹人在江陵,心還在長安。漫漫長夜,總會想起與白居易在一起的日子:
誇遊丞相第,偷入常侍門。
愛君直如發,勿念江湖人。
這首《酬樂天登樂遊園見憶》,是元稹版的“往事隻能回味”:
樂天啊,我的朋友圈有丞相公卿、豪門名流,可我偏偏愛你的直脾氣。此刻,我又想你啦。
這表白力度,相當紮心。
那一夜的大明宮,同僚早已打卡下班,隻有白居易那間辦公室還亮著燈,他在給元稹寫信。
由於情緒太激動,想說的話太多,信寫了又改,信封封了又拆,他竟然熬了一個通宵:
《禁中夜作書與元九》
心緒萬端書兩紙,
欲封重讀意遲遲。
五聲宮漏初鳴後,
一點窗燈欲滅時。
兩年後,元稹又被貶到四川通州,屁股還沒坐穩,得知白居易也被貶了,去了江州。
患難見真情,元稹馬上修書一封:
《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垂死病中驚坐起”的殺傷力太強大了,白居易一封接一封回信,比如“誰知千古險,為我二人設”,比如“如何含此意,江上坐思君”、“生當複相逢,死當從此別”等等,一個字:我想你。
在一封叫《與元九書》的詩裏,還說他倆的感情與眾不同:
人亦有相愛,我爾殊眾人。
朝朝寧不食,日日願見君。
一日不得見,愁腸坐氛氳。
如何遠相失,各作萬裏雲。
氛氳的意思是“心緒繚亂”,男人和男人之間,也會心緒繚亂?
咳咳,我也有點亂。
元稹老婆去世,他寫過很多悼亡詩,最感人的一句叫“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他說隻有徹夜思念,才能報答老婆為他受的苦。
這個待遇,不知道死去的韋叢有沒有享受到,反正,活著的白居易享受到了。
元、白往來的詩裏,動不動就是徹夜思念。
比如白居易這首《舟中讀元九詩》:
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天未明。
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吹浪打船聲。
眼睛都熬痛了還不睡,真想遞給他一瓶滴眼液。
老白這麽癡情,元稹當然要回應了,他也不睡,聽著滿山的杜鵑聲,淒淒慘慘:
《酬樂天舟泊夜讀微之詩》
知君暗泊西江岸,讀我閑詩欲到明。
今夜通州還不睡,滿山風雨杜鵑聲。
倆人不光寫詩,對彼此的生活也很惦記。
夏天到了,白居易就給元稹寄衣服,那是大唐時尚時尚最時尚的潮男夏裝:
“淺色彀衫輕似霧,紡花紗褲薄於雲”。
上衣很輕,淺淺的文藝色調。褲子很薄,透明蕾絲材質。
在包裹裏還不忘附上一張貼心提示:
“莫嫌輕薄但知著,猶恐通州熱殺君”。
別嫌太薄太性感,趕緊穿上,可不能把自己熱壞。
元稹沒被熱壞,而是感動壞了,他馬上買了四川的綠絲布和白輕褣寄給老白。
這兩種布料現在見不到實物了,但特點也是又輕又薄。白居易趕緊讓老婆做成衣服:
……
袴花白似秋去薄,衫色青於春草濃。
欲著卻休知不稱,折腰無複舊形容。
阿九啊,料子我收到了。淺色的褲子,很薄,很輕;上衣是青綠色,很養眼。咱們就叫它“青綠裝”吧。
說完,白居易有點羞澀:可惜我老了,駕馭不了這種風格,嗬嗬。
幸福之情溢於言表。
按說,這就是一句調侃,不用當回事,可在元稹眼裏,白居易的一絲情緒波動,都是大事,他馬上回了信。
這首詩強烈建議你讀完,我覺得元稹對白居易的小心思都在裏麵:
湓城萬裏隔巴庸,紵薄綈輕共一封。
腰帶定知今瘦小,衣衫難作遠裁縫。
唯愁書到炎涼變,忽見詩來意緒濃。
春草綠茸雲色白,想君騎馬好儀容。
萬水千山總是情,兩套衣料我給你裝好。
我知道你瘦了,不能先給你做好衣服。
怕快遞太慢,等你收到天氣已轉冷,收到你的信我就放心了。
那身青綠裝很好的,我都想象到你穿上它的樣子了,很帥的。
滿滿的愛意有沒有。
05
除了日常互訴衷情,倆人還喜歡到處撒狗糧。每到一個地方,都給對方寫詩留言。
比如,那一年元稹經過閬州,又想念老白,見不到人,就抄老白的詩排遣寂寞,然後自動上牆:
《閬州開元寺壁題樂天詩》
憶君無計寫君詩,寫盡千行說向誰。
題在閬州東寺壁,幾時知是見君時。
白居易表示很感動,不管走到哪裏,都先找元稹留下的記號:
每到驛亭先下馬,循牆繞柱覓君詩。
這兩位的感情,都驚動元稹的第二任老婆了。元稹在他的一首《得樂天書》裏寫道:
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
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
老白啊,郵差剛進門我就哭了,把老婆孩子都嚇到。她們知道,我平時不是這個樣子的,一定是收到了你的信。
順便說一下,這幾年間,那個叫薛濤的女人經過一番痛苦掙紮,終於放棄了元稹,她在分手詩裏,把元稹比作柳絮:
“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
為啥要北飛?
男人之間的感情,女人能猜得透嗎?細思極恐,不能多想。
之前說過杜甫給李白寫了十幾首詩,都覺得他們交情深了。
白居易和元稹之間的唱和,簡直是日更的,動不動就是“一百韻”“詩三首”,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乘車行船,任何時間都在想念對方。
如果以上的詩還算正常,那下麵幾首就不能過多描述了。
那一年,元稹接到調令,從四川往河南走,白居易從江州出發,在宜昌等到他,倆人“停舟夷陵,三宿而別”。
那“三宿”裏聊了啥、做了啥,我們不知道,隻知道倆人猛喝酒、瘋狂買醉。
白居易寫的《醉後卻寄元九》是這樣的:
蒲池村裏匆匆別,澧水橋邊兀兀回。
行到城門殘酒醒,萬重離恨一時來。
元稹踏出城門的那一刻,他又“萬重離恨”了。
最有意思的是元稹的回詩,名叫《酬樂天勸醉》:
美人醉燈下,左右流橫波。
王孫醉床上,顛倒眠綺羅。
君今勸我醉,勸醉意如何?
哥,美人喝醉後,我懂。王孫喝醉後,我也懂。你把我灌醉,是幾個意思?
辣不辣眼睛?
如果不夠勁,元稹還有一首叫《嘉陵驛》的詩:
牆外花枝壓短牆,月明還照半張床。
無人會得此時意,一夜獨眠西畔廊。
嗯,元稹老師,真的無人知道你的意思。
......
隻是,他老婆除外。
06
沒過多久,白居易調往杭州,元稹調往渭南做刺史。
這裏插入一個小知識。當時的人做官,肯定首選長安,其次是西京洛陽和首都周邊,總之,離中央越近越好。
渭南緊鄰長安,是個好去處,可元稹聽說白居易去了杭州,馬上申請調令,要去紹興。
元太太當然不同意了,老元啊,你到底在想啥呢?咋淨往十八線城市跑?
因為紹興離杭州近呀!
為了順利去紹興,元稹特意哄了老婆,這在他的《初除浙東,妻有阻色,因以四韻曉之》說得清清楚楚。“除”是任職的意思,翻譯過來就是:《起初老婆不答應我去紹興,寫詩哄她》。
一到紹興,元稹就像換了一個人,終於離白居易更近了,人間很值得:
《酬樂天喜鄰郡》
湖翻白浪常看雪,火照紅妝不待春。
老大那能更爭競,任君投募醉鄉人。
這首詩,可以用過一句話概括:
再不浪,我們就老了。
這兩三年,元白似乎又回到蜜月期,一起編詩集、排歌舞、考察青樓產業,還玩起了竹筒傳詩,紹興、杭州、蘇州,都有他倆的快樂身影。
直到有一天,白居易調往洛陽,元稹又開始了借酒消愁:
冰銷田地蘆錐短,春入枝條柳眼低。
安得故人生羽翼,飛來相伴醉如泥。
老白啊,冰雪融化,春回大地,又到了動物們求愛的季節。我多想有一雙隱形的翅膀,飛到你身邊,喝一壇醉生夢死。
看到沒,這就是元、白的愛情~哦不,是友情。
事實上,這兩位寫的詩遠不止這些,白居易回洛陽的第二年,元稹也回到長安,二人的“思念詩”從沒停止過。
公元831年,53歲的元稹在武昌節度使的崗位上暴卒,白居易在洛陽收到消息,天塌了。
運棺材的車隊經過洛陽,白居易扶棺痛哭,連小蠻和樊素都化解不了他的悲傷。
在給元稹的祭文裏,白居易寫道:
“死生契闊三十載,歌詩唱和九百章,播於人間,今不複敘”。
又說“公雖無歸,我應繼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
倆人是形與影的關係,是皮和毛的關係。
沒有元稹的歲月,是白居易的餘生。
午夜夢回,垂淚天明。八年後的某個清晨,年近70歲的白居易又想起了老元,一首七律含淚寫成:
夜來攜手夢同遊,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鹹陽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韓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這首《夢微之》不用解釋,可謂字字含情,唯一要說明的是,阿衛是元稹的兒子,韓郎是元稹的女婿,都是英年早逝——希望墳墓裏的元稹不得知。
說實話,現存的5萬首唐詩裏,能把人看哭的不多,我覺得這算一首。
縱觀元、白的唱和詩,不管是數量,還是內容,都超越一般朋友關係。
這倆人到底啥關係,我不敢瞎說,還是找個正派的權威吧。
300年後的南宋,一身正氣的楊萬裏也被元、白弄懵了,他老人家撓撓頭,表示想象空間很大:
讀遍元詩與白詩,一生少傅重微之。
再三不曉渠何意,半是交情半是私。
“渠”的意思是:他們。
元白的一生,經曆了永貞革新、藩鎮叛亂和牛李黨爭,大起大落,患難相扶。
倆人的感情,在唐朝詩人裏稱得上最鐵的一對。
認識白居易那年,元稹還很年輕,他的成名作叫《鶯鶯傳》,這篇小說的原名,叫《傳奇》。
就用《傳奇》的歌詞結尾吧:
隻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
從此我開始孤單思念
想你時你在天邊
想你時你在眼前
想你時你在腦海
想你時你在心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