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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少年怒馬
01
對不住了各位。最近在憋一個長篇的構架，自己關了小黑屋，不外出，不見朋友，幾乎不看手機，當然也沒更文。
功夫不負有心人，昨天一稱，胖了好幾斤。
閑話少敘。這幾天重讀紅樓，又有新發現，被曹公筆法之細膩驚豔到了。今天聊聊這個。
寶黛釵的愛情，原本是個老話題。自打有紅樓夢，人們爭論兩百多年了，都知道最愛寶玉的是林黛玉，但寶釵、襲人到底愛不愛寶玉？有多愛？一直很模糊。
所有爭論到最後，都是根據自己的愛情觀站隊。
但書裏明明是寫了的。
“寶玉挨打”是全書的重頭戲，寶玉與老爹的衝突進入高潮。但我最近讀來，覺得它還有另一層作用，就是可以看作是一場“含情量”測試。
薛寶釵、林黛玉、襲人，這三個跟寶玉關係密切的女人，都在這場測試中交出了試卷，高下立判。
02
事情是這樣的：
這一天，寶玉估計是沒看日曆就出門了。先是會見賈雨村，表現差勁，隨後忠順王府的人找上門，寶玉私交戲子的事情敗露。
賈政正在氣頭上，又聽信了讒言，說寶玉強奸丫鬟金釧未遂，導致好好一個姑娘跳井自殺。
當爹的瞬間情緒失控，“將寶玉按在凳上……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這是往死裏打的節奏。
不過賈政做夢也沒想到，這頓打非但沒有起到教育作用，反而讓寶玉知道了哪個姑娘最愛他。
先說襲人。
挨揍之後，寶玉被抬進屋裏，躺在床上嗷嗷亂叫。襲人揭開被子一看，說了一句話：
“我的娘，怎麽下這般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步地位……”
初讀之下，這句話沒有問題，每個人都會說，嘴邊上的話。
襲人自從服侍寶玉以來，一直是勸寶玉的，要聽父親的話，要好好讀書，要多見賈雨村這樣的人，將來好做官。不要跟女孩子混在一起，不要吃胭脂……
寶玉今天挨打，剛好印證了襲人的正確。看，你不聽我的，挨揍了吧。“你但凡聽我一句話……”放在別的關係裏沒問題，可是放在愛情關係裏，總感覺少了點情分。
襲人不是不關心寶玉，隻是她的關心，更像是一個忠仆+奶媽，是奴仆對主人的關心，愛情含量很低。
這種性格，在全書的開頭已經寫盡：
“（襲人）服侍賈母時，心中眼中隻有一個賈母，今與（給了）寶玉，心中眼中又隻有一個寶玉。”
在襲人眼裏，忠於主子，就是最高的品德。後來王夫人讓她成為準姨娘，襲人有為愛情歡喜嗎？沒有。她高興的是，“從此以後我是太太的人了……”
這種三觀，真怨不得沒有愛情。以後倆人要是吵嘴，襲人大概會對寶玉說，我嫁的是你媽，又不是你。
所以在跟寶玉初試雲雨情之後，曹公寫道：
“襲人待寶玉更為盡職。”
“盡職”兩個字你品品，明明是公事嘛，伺候好主子，履行職責，跟愛情沒多大關係。
如果真來個愛情含量打分，按百分製，襲人的“含情量”是30分，得分項主要來自“初試題”。
03
再說薛寶釵。
還是寶玉被打之後，襲人剛交完卷，寶釵就進來了。
她給寶玉帶來了創傷藥，也說了一句話：
“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
是不是熟悉的配方？
沒錯，跟襲人的話如出一轍。之前我寫過寶釵是給寶玉當媽的性格，在這件事裏，她的表現還是一樣。看，姐的話你不聽，挨揍了吧。
跟襲人不同的是，寶釵在埋怨之餘，還有一絲心疼和憐愛。
她對寶玉說：
“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話沒說完，“不覺紅了臉，低下頭來”。
能讓寶釵臉紅的，隻能是男女之情，這在全書中非常少見。但我依然懷疑，這“臉紅”的背後，能有多少愛情成分。
更大的可能，是因為寶釵對“金玉良緣”的先入為主。在她的意識中，將來是要跟寶玉結婚的，所以隻要提到“心疼”這類字眼，就會臉紅。
即便放在現代，一個小姑娘要對尚未確定戀愛關係的小夥子說心疼，也可能害羞臉紅。
再者，你想說心疼寶玉，可以直接說，也可以含蓄說，拉上老太太和太太是幾個意思。
答案隻有一個。在寶釵看來，賈母和王夫人對寶玉的感情才是第一位的，她從來沒有以一個女朋友的立場，獨立麵對寶玉。
“就是我們”四個字，多麽小心翼翼，每個字都透出對這份關係的不確定，連“我看著”都沒有勇氣說出來。
有人說寶玉配不上寶釵，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真的。但也恰恰說明，寶釵對寶玉的男女之情很難產生。
一個是成熟穩重、智慧爆棚，一個是混世魔王，呆傻憨癡；
一個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一個是“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一點兼容性都不具備。
這場測試，考慮到寶釵謹慎的性格，她對寶玉的含情量，我打40分。
得分項是，她一直在嚐試培養感情。
04
該說林妹妹了。
寶釵走後，寶玉躺在床上睡著了，恍恍惚惚聽到哭聲，從夢中驚醒，是林黛玉來了。
書上寫道：
“隻見她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麵淚光。”
我有次看到這裏，竟不厚道地笑了。眼睛紅腫成桃子，這得哭多久呀。搞得寶玉趕緊安慰她，我不疼，都是裝的，好讓老爺知道雲雲。
林妹妹繼續哭。
“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厲害。”
哭了半天，才對寶玉說了第一句話，也可以說是唯一一句話：
“你從此可都改了吧。”
看出與襲人寶釵的區別了吧。黛玉的話裏沒有埋怨，沒有拉上賈母王夫人，甚至沒有明說心疼，但一切都說了。
桃子一般的眼睛，滿臉的淚光，就是心疼。讓你改，是怕你再挨打，也是心疼。
這是純粹的兩性感情，那個叫愛情的東西。
林妹妹的卷子，妥妥的100分。
不過，事情還沒完。我以前讀到這裏，並沒有多想，以曹公神乎其神的筆法，寫出三女性格的鮮明並不意外。
意外的是，這場測試其實還有下半場。
走出寶玉的房間，對三個女人的測試還在繼續。下半場給出的是命題作文，哭。
05
可能有人要問，襲人哭了嗎
哭了。
不是為寶玉哭，而是為王夫人哭。
寶玉睡下之後，襲人來到王夫人房裏。
因為寶玉挨了一頓死揍，王夫人非常心疼，開始對襲人訴苦，我五十歲的人了，就剩下這一個兒子，又長的單薄，“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雲雲，一邊說一邊哭。
襲人聽了，書上寫她的反應是：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
我相信襲人是善良的，忠心耿耿，所以能體會主子的悲歡。但站在她與寶玉的感情上，這種反差很有玩味。
一個正常的女人若是傷心，不是應該先在她被打的男人麵前哭嗎？寶玉才是她一輩子要依靠的人呀，襲人偏不。
還是那句話，她自認為她“是太太的人”，寶玉是主子，而太太是主子的主子。
就在襲人為王夫人悲感而哭的同時，那邊的薛寶釵也在哭。
寶玉挨打的原因之一是私交戲子，這個秘密隻有薛蟠知道，所以大家都認為是薛蟠泄的密。（薛蟠是冤枉的）
寶釵回家之後，就拉上薛姨媽教訓哥哥薛蟠。
薛蟠是個暴脾氣，口無遮攔，見媽媽和妹妹都冤枉他，百口莫辯，一氣之下又泄了薛寶釵的秘密：
“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先前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
這番話我們現在聽了沒什麽，但在當時，這個話題非常敏感。
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若被人發現惦記男人，就是有私情，跟淫濫差不多，越是名門大戶 ，禮教越嚴，這是寶釵的逆鱗。
所以薛蟠“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就哭。
“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含淚告別了母親”
“到房裏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眼上還有哭泣之狀”
你翻遍全書看看，這是寶釵最傷心的一次，她甚至都沒掉過眼淚。
寶玉氣她，她沒哭；黛玉挖苦她，她沒哭；哥哥被柳湘蓮揍得半死，她沒哭；
寶玉屁股被打得“針挑刀挖一般”，她還是沒哭。
寶釵隻為自己的名譽而哭。
06
按大家對林妹妹的理解，這一晚回去，她無論如何也要繼續哭了，讓那兩顆桃子再大些再紅些。
可是黛玉卻沒哭，不但沒哭，這還是黛玉最開心的一個晚上。
她收到了愛情的回應。
前麵說了，棍棒教育對寶玉沒有用，屁股是打腫了，可是膽子也打大了。寶玉決定跟林妹妹再次表白（第一次表白沒成功），就派晴雯給黛玉送了兩方舊手帕，私相傳遞信物。
我們看看黛玉的反應：
“林黛玉體貼出手帕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
“一時五內沸然炙起……由不得餘意纏綿，命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筆，便向那兩舊帕上走筆寫道（詩）”
寶姐姐誓死守護的名節、避諱，林妹妹全拋開了，她不僅不避諱，還大膽寫下實錘證據：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一口氣寫完三首詩，黛玉“渾身火熱，麵上作燒，走至鏡台……隻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
兩顆試探已久靈魂，終於撞出了花火。
對愛情的確信，對自己苦心的感歎，對私相傳遞的害怕，以及對寶玉的愧疚一起湧來，林妹妹失眠了。
這一晚林黛玉有沒有哭，書上沒寫。
盡管她的詩與眼淚有關，但我相信她沒有哭，即便是哭，也是喜極而泣，是幸福的眼淚。
07
按說文章到這裏就結束了，忍不住，還是想再提一下曹公的筆法。
以上這些事情，都發生在同一天，確切的說是同一個晚上。
原本，寫出襲人、寶釵和黛玉這樣的台詞，已經是一流手筆了。但曹公還嫌不夠，又通過三個人的哭，讓我們看清她們對寶玉的感情。
這樣就完了嗎？
並沒有。
還記得寶玉的夢想嗎？他說他願意為這些女孩們去死，隻求他死之後——
“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飄起來，送到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寶玉以為每個女孩都愛他，直到親眼看到齡官和賈薔秀恩愛，他才醒悟，意識到自己錯了：
“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隻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
沒有那麽多眼淚可以漂起他的屍首，這個世界上，為他流淚的女人，隻有林黛玉一個。
還記得全書的開頭嗎？
林黛玉前世是三生石畔的一顆絳珠草，為報答神瑛侍者（寶玉）的灌溉之恩，決定把她“一生所有的眼淚”都還給寶玉。
一個求眼淚，一個還眼淚，絕了。前世注定，天生一對，誰都拆不開。
看到曹公的心思了吧，縝密到變態。
這時候再看薛寶釵的命運，一切都了然無疑。
群芳開夜宴那回，寶釵抽到自己的花簽，是牡丹。這是寶釵的象征，豔冠群芳，花簽上是一句唐詩：“任是無情也動人。”
這句詩出自羅隱的《牡丹》。
大唐人民癡迷牡丹，侯門權貴們看到稀缺品種，更是一擲千金。
但在中書令韓弘眼裏，牡丹一文不值，朝廷給他的府邸裏種滿了牡丹，韓弘命人全部拔掉。
這句詩完整的句子是：
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曹雪芹借過來，把寶釵比作牡丹，傾國傾城，哪怕高冷也很動人。
但很多人不知道，這首詩的結尾，才是寶釵的命運，叫做：
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穠華過此身。
就像韓弘丟掉牡丹一樣，寶玉最終也舍寶釵而去，你傾國傾城也沒用，花樣年華隻能白白辜負。
寶姐姐那麽聰明一個人，咋就想不到呢，可惜，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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