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叉燒往事
26歲那年，馮小剛從部隊文工團轉業。最後一次坐347路公交車進城那天，車上空蕩蕩的。平時周末坐這趟車回家時，會有許多歌舞團的女兵同行，臉皮薄的馮小剛借讓座的機會才敢跟人家說一句：你也進城啊。
戰友張述的膽子稍微大一點兒，他對一個總在杏石口站下車的女孩印象深刻，終於有一天鼓起勇氣跟對方說了話，得知女孩的名字叫羅洋。
那天，馮小剛就在旁邊。
張述和羅洋的手一牽就是三十多年，直到2017年羅洋病故。作為兩人感情的見證者，痛失好友的馮小剛決定把他們的故事拍成電影。
“從前，我羞於讚美羞於浪漫羞於深沉，如今我62了，在《芳華》裏摘掉了麵具，這回把鎧甲也脫了吧。”
在那個讓人難忘的1997年，韓磊在《甲方乙方》裏唱道：經曆的不必都記起，過去的不會都忘記。22年後，馮小剛帶著《隻有芸知道》歸來，片尾曲改編了鮑勃·迪倫的《You Belong to Me》，聽到楊坤那句“酒窩裝滿笑容發著光，來生還依然那麽滾燙”時，我哽咽了。
老炮兒從不輕易傷感，隻因他已將青春獻給了你。
01
年少輕狂
1984年，馮小剛被分到北京城建總公司當文體幹事。有個領導看他不順眼，要把他弄去看庫房，血氣方剛的馮小剛差點兒跟人家掐起來。這時，一塊兒畫畫的朋友裏有個叫鄭曉龍的，在北京電視藝術中心當製片人，他跟馮小剛說：“你幹過美工，要不要去電視台試試。”
就這樣，馮小剛加入了文藝工作者的隊伍，從美工、編劇一路幹到了導演。
1989年末，鄭曉龍把王朔、馮小剛約到了友誼賓館，說是要攢一個喜劇。“中心正在拍一部50集的室內劇，叫《渴望》，估計播出後能大火。今兒把你們找來就是為了播完《渴望》之後，明後年的劇本能續得上。《渴望》是讓人哭的，咱再弄一個讓人笑的。”
聽到這兒，馮小剛問：這個戲有名字了嗎？王朔回答：《編輯部的故事》。
討論主要人物的時候，大家一致同意得有一對年輕的編輯，一男一女，都未婚。男的機靈熱心，嘴貧，女的多愁善感，愛學英語，兩人的關係有點兒曖昧，但誰都沒斷了相親的念頭，怕萬一錯過更好的。
5天之後，幾個人交了25集的劇本。寫男主角李冬寶的時候，馮小剛腦子裏想的全是葛優的臉。雖然倆人沒見過麵兒，但是葛優在《頑主》的表演讓他覺得耳目一新。如果不是馮小剛的堅持，李冬寶這個角色很可能找一個英俊小生演，鄭曉龍聽了他的意見點了點頭，“你去找葛優吧”。
拉著王朔等了一個多小時之後，馮小剛第一次在葛優家樓底下見到了真人。頭戴帽子的葛優穿一件咖啡色的風衣，看著又瘦又高，走起路來顯得衣服特別肥大。
這一麵意義重大，在當時看來找到了最合適的“李冬寶”，現在看來則奠定了馮式賀歲片的半壁江山。
《編輯部的故事》火遍全國，葛優開車出去找不到停車位的時候，戴紅箍的大爺會把給別人留的車位讓他停，還很關心地詢問：“冬寶還想戈玲嗎？”雖然老百姓都想讓冬寶戈玲在一起，可是馮小剛覺得那就太沒勁了，姑娘們還是偏愛飄來飄去的壞小子。
1992年，馮小剛給電影《大撒把》當編劇，寫了一個讓人唏噓的愛情故事：在八九十年代的出國浪潮下，分別給自己另一半送行的男女主人公在機場相遇，孤獨的兩人在陪伴中漸漸靠近。
異國相隔的幾年裏，葛優扮演的男主角顧顏收到了妻子的離婚申請書，而徐帆扮演的女主角林周雲卻意外地辦好了簽證，將要和丈夫團聚。臨別的時候，林周雲對顧顏說：你本來可以留下我的。顧顏沒有回答，隻是用無言的擁抱來告別這段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的感情。
< 電影《大撒把》 >
同年，在馮小剛和鄭曉龍執導的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裏，相愛的人也沒能走到最後。結婚十多年的王啟明和郭燕敗給了各自不同的價值觀，而王啟明和情人阿春也最終勞燕分飛。
青年時代，馮小剛向往前南斯拉夫電影裏英雄人物的愛情，留給愛人不回頭的背影。很多年後，當他看到身旁的戰友們紛紛成家又陸續散夥時，才明白好友張述夫婦的陪伴和堅守有多動人。
就像《隻有芸知道》裏的那句話：有你的日子，就是我要過的日子。
02
春風得意
《大撒把》上映之後，馮小剛心裏空落落的。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就拿起電話撥了北京人藝的號碼，沒想到接電話的正是自己想找的徐帆。
在此之前，他和徐帆隻見過兩回，有一回竟然還是替朋友介紹對象。徐帆的回答是“談戀愛的事得自己認識，別人不能代勞，謝謝你們的好意，往後就別再操這份心了。”
這回，馮小剛自己動心了，英雄主義被放到了一邊，還拉上王朔當參謀，展開了圍追堵截般的攻勢。快水到渠成的時候，馮小剛就已經忍不住跟熟人介紹徐帆是自己的女朋友了。
有一回兩人去廣州參加金雞獎，在飛機上徐帆問他：誰是你女朋友啊？你怎麽不問問我願意不願意？馮小剛答道，我正式通知你，從現在起就是了，然後給徐帆講了一路的童話故事助眠。等到飛機降落的時候，這段愛情故事終於“開拍”。
愛情開花，馮小剛的電影事業也迎來了轉機。
1997年春節剛過，北影廠廠長韓三平把馮小剛叫到辦公室，“發揮你的特點，來一部賀歲片吧”。馮小剛想起了王朔的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當即就把裏麵的“好夢一日遊”給韓廠長講了一遍，得到了“隻要夢是積極的，通過不會有問題”的回複。
初夏時節，喜訊傳來，劇本通過並同意建組籌備。紫禁城影業的張和平說這個片子我們投了，還給馮小剛貢獻了片名——甲方乙方。
八月盛夏，《甲方乙方》正式開機拍攝，男主角葛優，女主角劉蓓。兩個角色就像《編輯部的故事》裏的冬寶和戈玲，不同的是，有情人終於不再沉迷曖昧，攜手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 電影《甲方乙方》 >
九月底全片殺青，馮小剛一頭紮進了剪輯室，混錄棚的師傅跟他說：“小剛，我看了八九遍還想樂，你這片子肯定有人緣。”
忙活了倆星期，片子終於剪完。馮小剛和張和平在路邊髒攤兒吃了頓餃子，一瓶小二下肚兒，張和平拽了張紙，寫下了電影片尾曲《相知相愛》的歌詞:
經曆的不必都記起
過去的不會都忘記
有些往事 有些回憶
成全了我 也就陶冶了你
相知相愛 不再猶豫
1997年12月底，《甲方乙方》的150個拷貝發往全國，馮小剛帶著葛優劉蓓在17天裏跑了全國21個城市宣傳，一次次伴著《相知相愛》向觀眾鞠躬謝幕。就在快要累癱的時候，每天一百萬的票房成績讓全劇組振奮不已，最終《甲方乙方》拿下了3000萬票房，成為當年的冠軍，馮氏賀歲片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作為鐵打的男主角，大眾情人葛優也不再隻逗姑娘笑，抱得美人歸的同時也會給心上人一個承諾。
還記得《不見不散》裏的那對歡喜冤家劉元和李清嗎？劉元為人風趣熱情，但對李清來說，跟劉元在一起總會遇到倒黴的事。剛到美國就被勸回國、吃飯遇到劫匪、創業被朋友坑進警察局，心灰意冷之下，李清對劉元說：“當咱們沒認識過，別來找我，你保重。”
離開李清後，劉元才知道自己有多愛她。又一次重逢時，他們倆在飛機上遭遇險情，當空姐說故障已經排除時，生性自由的劉元抱著李清說：下了飛機我們就結婚。
而在《沒完沒了》裏，老實的司機韓冬用自己的真誠感動了老板的女朋友小芸，一出自編自導的綁架鬧劇成了愛情劇。在世紀末的冬雪中，推開窗戶的韓冬看到了向他微笑的小芸，紅著眼睛對病床上的姐姐說：“姐，好日子還是來了。”
世紀末的九月，馮小剛也過上了自己的好日子，他與徐帆結為夫妻，相伴至今。
03
老炮兒與惜別
三部賀歲片過後，馮小剛拍了《一聲歎息》，彌補了當年未盡的遺憾。雖然票房不錯，但是朋友們看完都說堵得慌，大過年的還是接著拍喜劇吧。於是，馮導又把葛優找來，再加上英達、關之琳和好萊塢老牌影星唐納德·薩瑟蘭拍了《大腕》。
本來定的片名是《大腕的葬禮》，可是片場的驚魂一幕讓馮小剛去掉了葬禮兩個字。那是2001年5月的一天，正在片場和攝影師張黎說戲的馮小剛突然感覺心髒不行了，說了句去醫院就躺了下來。
幾天後，好友梁左因為心肌梗塞在家中去世。馮小剛很惋惜，他說自己能把梁左寫的相聲《小偷公司》背下來，因為時不常就會翻出來看一遍。2005年，好友兼搭檔傅彪也因病離去，馮小剛在葬禮上哭成了淚人。
三年後，葛優在《非誠勿擾》裏帶著舒淇去北海道治愈情傷，他跟多年不見的好友鄔桑分別的情景讓很多中年觀眾動容。葛優在車裏對鄔桑說：“最好的那幾個都各奔東西了，有時候真想你們，心裏覺得特別孤獨，保重。”
拍這場戲的時候，馮小剛正在為演技的問題跟鄔桑的扮演者生氣。“鄔桑，這個戲幾千萬已經投下去了，你不好好演的話，很可能就砸在你手上了，你看怎麽辦？”鄔桑覺得很委屈，自己連戲都沒演過，憑什麽承受這麽大的壓力。
這時候，葛優過來跟他說：“鄔桑，你拍十條八條都沒關係，我陪著你。”在電影的最後，鏡頭一直跟著開車離去的鄔桑，觀眾們都很緊張，心想十有八九該出車禍了。可是老鄔一邊唱著《知床旅情》一邊把車停了下來，無聲抽泣。
< 電影《非誠勿擾》>
來看葛優舒淇的人都沉默了，沒想到馮小剛會來這一手，腦子裏都還在想鄔桑為什麽哭，眼淚卻已經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出了電影院還在納悶兒，我剛才到底為了什麽哭。
十年賀歲路，彈指一揮間，在鄔桑清唱的三分鍾裏，坐在監視器後麵的馮小剛終於任性了一把。後來在《非誠勿擾2》的那場人生告別式上，李香山對舒淇說：“婚姻怎麽選都是錯的，長久的婚姻，就是將錯就錯。”
隻有活到老炮兒的年紀，才會對這些台詞深有感觸，老炮兒並不是失去了對愛情的渴望，而是把愛情化作更為深沉的親情和友情。
就像走到一起的秦奮和笑笑，相伴到了七十歲還能有說有笑。
04
人海茫茫
2003年，馮小剛的戰友張述和妻子羅洋從加拿大回國，戰友變成搭檔，一合作就是12年。12年間，張述見證了馮小剛的轉型和突破。
拍《集結號》的時候，有一場張涵予和鄧超的戲在零下二十幾度的環境下拍攝，習慣親力親為的馮小剛在檢查燈光的時候暈倒了。張述就守在身旁，並第一時間對外發布信息：導演身體健康，沒有問題。
三年後，馮小剛心心念念了18年的《一九四二》獲準拍攝，張述不僅盡力尋找重慶的老街道，還在戲裏客串了一個軍需官。
< 張述 >
2015年夏天，張述跟馮小剛告別，說自己要回加拿大頤養天年了。暮年和摯友天各一方，馮小剛在微博感慨：懷念與他狼狽為奸的日子，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
< 張述與馮小剛，1980年 >
其實，回到加拿大的張述是在和死神賽跑。妻子羅洋的心髒上長了個瘤子，而且越來越大，動手術隻有30%的幾率存活。熱愛生命的羅洋接受了手術，上手術台前，她給好友張翎發了最後的微信：真想好好活下去，我們一起。
羅洋走後，張述有很長時間都沒法整理她的屋子。作為兩人故事的見證者，拍了二十多年電影的馮小剛決定放下以往對情節的設計，把他們的真實經曆拍成一部很輕又很重的愛情電影。
編劇不做第二人選，就是張述夫婦在加拿大的鄰居兼好友張翎，她也是馮小剛電影《唐山大地震》的編劇。於是，張述和羅洋化作張翎筆下的隋東風和羅芸，電影裏兩人開餐館、收養流浪狗、和女服務員的友情、以及隋東風帶著愛妻骨灰的旅行都是真實事件。
對於一部電影來說，這些情節可能有點兒平淡無奇，但當細微瑣碎連在一起的時候，就是生活中最動人的傳奇。今年夏天，《隻有芸知道》在新西蘭的克萊德小鎮殺青，兩個月的拍攝裏，男主角黃軒跟助理說不希望有任何打擾，他要全身心地投入到角色中。
1994年，36歲的馮小剛興奮異常，他終於當導演了，編劇是自己敬仰的王朔老師，女主角是徐帆，那部片子叫《永失我愛》，講了一個讓人扼腕又略顯幼稚的愛情故事。
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後，62歲的馮小剛卸下鎧甲，但內心依舊滾燙。讓人難忘的還有徐帆，在兩人合作的電影裏，老家湖北的徐帆隻說過兩次家鄉話，第一次是《一聲歎息》，第二次，就是這部《隻有芸知道》。
二十年前，觀眾曾為賀歲片裏壞小子的愛情叫好，十年前，他們為老炮兒的愛情落淚，去年又為文工團戰士劉峰未竟的愛情感傷。
今天，沒有錯過和遺憾，隻有那句“人海茫茫我過目不忘”讓我們心生暖意。餘生不長，遇到對的人就放手去愛，別再猶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