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來源真水無香公益號,作者黃蓉,近3萬字,小編一口氣讀完,久久不能平複心情。
感謝作者及真水無香公益基金會,給我們帶來如此震撼心靈的長篇紀實報告,可謂時代大背景下小人物命運曆史的最佳範本,故強烈建議讀者能夠靜下心來閱讀完本文。
尋訪這個故事,時間前後相加,近乎整整一年。
整整一年的時間裏,我一直在糾結,要不要寫下這起特別的案件, 要不要寫下案件之後,那些被改變的人生際遇。
時間已經過去 29 年了,案子裏的人,好多也已經不在了。
此案的警察主人公,不同於我們以往任何一期尋訪報道的人物, 甚至,也有違大多數人心目中一個優秀警察的標準。
但是,他真實,他的個人命運真實得讓人唏噓歎息。
這是一個關於警察和嫌犯的故事,這是一個關於執著和救贖的故事,這是一個關於尋找和安頓的故事,同時,這也是一個人性碰撞與糾葛的故事。
人這一生,意念之中所堅持的,一定不是無緣無故的。
我和這個案子之間,好像也有著一種聯係。29 年前,自從第一次聽說這個案子,這個執念,就一刻沒有再放下。
那些心酸沉鬱,那些五味雜陳,似乎隨著時間越來越沉默。然而這個案子,以及與案子相關的一切,在腦海中某個地方,依然隱約在回響。
透過歲月塵埃,依稀能看到那些因偶然被改變的殘酷人生,也一樣能看到身為警察的擔當和磊落,更能看到,有一種能打敗一切歲月的善良。
盡管相隔29 年的漫長,這個故事,依然值得被傾聽。
上世紀九十年代,這個案子以一條 50 多字的簡訊形式,第一次進入我的青春記憶。
當時,我是一名工作剛一年的新警,杭州大學中文係畢業後,分配到杭州市公安局辦公室調研科工作。每天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收集杭州各地最新發生的重大警情,並第一時間編輯成公安簡報,匯報給各級政府部門參考。
1991 年底,我從公安簡報上看到一條簡訊,大致意思是:
杭州市上城區公安分局破獲一個重特大殺人搶劫團夥,該團夥在齊齊哈爾市訥河當地殺害 42 人。
這條消息帶來的震驚無法言喻。
為什麽在訥河犯下滔天罪行的殺人團夥,是在杭州被抓獲?他們又怎麽可能殺害那麽多人?
心中存留著太多的疑問,但想問又不敢冒冒失失地去問。作為一個新警,和直接在一線辦案的警察也還不熟悉。
此後的 20 多年裏,官方文件裏再沒點滴信息,這個案子像是蒸發了一樣。
而在公安係統裏,這個案子一直沒有被忘卻,因為越是無人提及, 越是漸漸變成了一個“傳說”。但遺憾的是,一直沒有聽見過直接參與辦案的人員講述此案。
剛剛走上警察工作的黃國華@黃國華提供
這個“傳說”中,相對完整的案子經過大致是這樣的——
訥河縣城,這個相對蕭瑟的東北小城,曾是中國末代皇後婉容的祖居地,但讓外地人慕名而來的,是為了大豆和馬鈴薯。
1991 年,這是一個下了火車轉大客車,大客車到不了,要轉小巴士或是靠步行才能到達的偏僻村落。
那時,沒有支付寶,沒有手機,沒有快遞,進貨時,一定得跑到原產地。
商人們帶著大量的現金,到了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地的小山村, 敲開這家看似較大的農戶大門,想借住一晚。
而這家農戶,就像《水滸傳》孫二娘開的人肉包子店,進一個殺一個。
大雪封山的茫茫天地間,這些消失的商人幾乎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在這個藏著不知多少屍體的魔窟裏,有一個姑娘,僥幸活了下來。她從那橫豎的死屍之中向外爬,可等她爬出了地窖,讓她徹底絕望的是,再也爬不出罪惡的魔爪,甚至求死不得。
白天,她會被監視著,去來來往往的火車站,引誘獨來獨往的男性商人。晚上,懷著絕望,任人蹂躪。
到了第二年夏天,來進貨的商人少了,“生意”清淡了,農戶一家就想南下流竄作案。
一路上,他們依然用姑娘作誘餌,讓很多居心不良的人上當,失了錢財。
沒想到,在杭州,被警察查獲。
審訊期間,一個叫黃國華的杭州警察,因為一個小小舉動感動了姑娘,讓姑娘不做猶豫,主動和盤托出案子,驚動了公安部。
在訥河當地,在那個農戶的地窖裏,挖出了 41 個頭蓋骨, 那些拚湊不完整的屍體,更是讓警方難以估算究竟殺了多少人……
故事一直是這樣流傳著。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和這個警察相遇, 也沒想到我會更深入地走進這個故事裏去。
杭州人黃國華在靈隱寺留影。@黃國華提供
時間到了 2018 年,真水無香公益基金會成立了。一群有警察情結的人,想要尋訪那些曾經為治安做出過貢獻的警察……
這個叫黃國華的杭州警察,作為浙江省第一個榮立個人一等功的對象,走入了我們的視線。
28 年前,為什麽這個犯下重案的姑娘,會對素未平生的警察坦誠?在那起案件的偵辦中,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麽?
而這個警察,為什麽在榮立個人一等功後,在工作上再無建樹, 並且早早辦了退休手續,離開了警察崗位?
這一切,隻能找到黃國華,才有可能知道真正的答案。
找到黃國華並不容易。2019 年 6 月,我們終於聯係到了他。
早年,也曾見過黃國華,那時候他很帥,大高個兒,眉眼俊朗,頭發濃密。
可這一次再見到他時,遠處見著一個身影,風塵仆仆,已然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
等他走進我們真水無香辦公室,當他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赫然是一個光頭。
黃國華指指自己的光頭,上麵已經冒出了點點白發根。他禁不住長歎一聲:“28 年了,為了這個案子,每個星期五我都要剃個頭,好像隻有這麽做,內心的不安才可以減輕一點。”
在那個夏日的午後,那個久遠的特大案件,終於從一個當年的親曆者口中徐徐道出……
黃國華依然記得,徐驪撲通跪倒在他眼前的轟然。
1991 年 11 月,杭州城站火車站,江南的冬天還沒來臨,可空氣中已有徹骨的寒冷。
站台上,開往南京的一列火車上,掛著一節特殊車廂,前後都有武警重兵把守。
此行是要把訥河案的3名重犯押解回當地,他們在訥河殺害了40多人。
就在列車快要啟動時,女嫌犯忽然跪倒在杭州押送她上車的警察麵前。
在寒風中,女嫌犯的身軀瑟瑟發抖,她幾乎哭著央求:“黃警察,我不想回到那個地方,就算死我也要死在杭州,那裏是我惡夢開始的地方。”
28 年前火車站告別的這幕,成了黃國華心中永遠經得起歲月侵蝕的畫麵,那姑娘這最後的形象,就此墜入無邊的黑暗時空中。
“我的大半輩子都在想著這個案子。我無法放下,常常捫心自問, 對於那位可憐的姑娘,那位因為命運錯位走上不歸路的姑娘,我真的已經盡力了嗎?如果我再努力一點點,是否可以讓她爭取到死緩不被槍斃?
我也一直想知道,臨刑前,她有沒有見到她的兒子?審訊時,這是她提起兩個死前心願之一。那時候,我自己的兒子也是一般大,我能體會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的最執著念想。
這個案子之後,很多人說我愛上了這個女人。對這種無端的猜測, 我也不計較。我這個人向來就是獨來獨往,認準了要做的事,我從來都不後悔。”
黃國華的講述,整整進行了一個下午。我知道,他是把曾在公安工作二十多年的我,當作他的戰友。
他說,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有人特意找到他,問到這個案件。
如果不是他的親述,很難想象,這個比電影中還要凶殘的案件, 曾真實地發生過。
而隨著黃國華的回憶,令人想象不到的那些掙紮和絕望,心痛與慘烈,也像被投入湖中的石子,掀起一圈圈漣漪。
黃國華回憶:“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 1991 年 10 月 22 日。 那天早上,所長叫我和刑偵大隊的人一起去蘇州火車站派出所,帶幾個麻醉搶劫的犯罪嫌疑人回來。
西湖邊一公園附近過去是湧金派出所的管轄區。@黃蓉攝
本來這是刑偵隊幹的活兒,但那天上城小營轄區發生一起疑似凶案,刑偵大隊的人手全撲那裏去了。所以,所裏派了我和幾個兄弟配合刑偵隊一起去帶人。”
很多時候,我真的會感歎,誰也無法看清命運的底牌。
那個早晨的出發,毫無疑問,成了黃國華警察人生的一次轉折。九十年代初,杭州市公安局有一項刑偵改革,其中一項是,過去
歸市局管的凶殺案件,統統下放到分局。
那天,上城刑偵大隊的警察們正趕時間去辦凶殺案,正因於此, 這起麻搶案的後續工作,才交派給湧金派出所。
當時,誰都沒想到這起麻搶案背後還有特大案件。誰都不曾料到, 這起案件足以在全國刑偵領域留下濃重的一筆。
當時,蘇州火車站的案子是比較清晰的。
蘇州鐵路派出所民警在車站巡邏時,發現兩男一女形跡可疑。值班民警怕引起混亂,沒有當場揭穿,而是回到值班室帶著協輔警,把他們圍起來帶走。
搜查中,發現有3000多的現金、兩張外地身份證,還有口服麻醉劑等嫌疑物品。
3人支支吾吾,說辭不一,根據疑點判斷,有可能是實施麻醉搶劫的。
經和身份證所在地公安聯係,5 張身份證中,隻有一個姓謝的杭州蕭山人還聯係得上。幾天前,剛在杭州湖濱被一夥人“放白鴿”搶走隨身錢財。
【注:放白鴿是舊時指以女色為誘餌設騙局。】
根據公安機關立案管轄地的規定,在湖濱地區發生的這起案件,順理成章需移交杭州公安。
不平凡的提審之路@黃蓉攝
去蘇州郊外收審所帶出疑犯,已是次日淩晨。3名嫌犯的身份信息都是齊齊哈爾人,兩名男犯分別叫賈汶戈、李川,女犯叫徐儷。
黃國華繼續回憶:“第一眼看到那個叫徐驪的嫌疑犯,覺得長相一般,就是個子特別高,1米7 左右。當時這樣的個子,在江南女子中是不多見的。還有,她給我的感覺和以往的女性嫌疑人有所不同。
回杭州路上,她坐在最後一排,我坐在前一排。偶爾我回頭看她時,見她也是看著我,好像有什麽話要說的樣子。
不知怎麽回事,那時,我就有一種預感,我和這個女人之間,會有一些關聯,隻是想不到,這關聯會是大半輩子。”
深秋寒意很濃。身上依然穿著單衣的徐驪,有些瑟瑟發抖。北方人習慣了冬天有暖氣,哪知道南方的冬天更是難熬。
黃國華讓收審站的人給她找了一床被子。
當天晚上,時任上城區公安分局副局長的周偉新到湧金所檢查工作,副所長趙正華匯報了這一案件,並將嫌犯攜帶的一隻旅行袋拿到所長辦公室。
打開旅行袋發現,有兩張他人的身份證,其中一張是吉林某市麵粉廠鄭某,另一張是黑龍江某煤礦張某。
經當地公安機關核實反饋,這兩人的家屬已經在當地報失蹤多時。
根據經驗,兩名失蹤人員與嫌犯無親無故,已經失蹤多時,很可能凶多吉少。
當晚決定,由趙副所長負責,抽調派出所精幹力量,組成專案班子,加大審查工作。黃國華被指定為主負責審訊女嫌疑犯徐驪。
黃國華清晰地記得第一次提審徐儷的場景。那一次提審,就發生了傳說中讓女犯感動坦白案件的關鍵細節。
老東嶽舊看守所大門口資料相片。@徐平提供
“10 月 23 日,我去收審站提審徐驪。
提審前,她忽然提了個要求,問能不能幫她買包衛生巾,因為來例假了。
這要求雖然來得有點突兀,而且也讓我尷尬,但我還是立即讓一起的同事去買了。
衛生巾買來後,我們開始做筆錄。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明顯地覺得她的情緒起伏異常,眼光閃爍不定。
很快,湖濱地區麻搶案就交代完畢。
當我例行審訊地問最後一個問題時:除了這個案子,還有什麽要交代?
出人意料的情況出現了。
她說:‘我還有一個大案子,比這個案子還大得多得多。如果我把這個案子講出來,我肯定是死,你肯定是立大功。我們在東北還殺了 20 多個人,但我希望你們局長能來見我。’
在當時,殺兩人的案件都是驚天大案了,一個犯罪團夥能夠殺20多人,還沒被發現,這簡直就是不可思議。雖然心裏極為震驚, 但我看她的樣子又不像是精神不正常。”
黃國華馬上向當時的趙副所長匯報,趙副所長也是將信將疑。第二天,趙副所長就以“趙局長”的身份,去見了徐驪。
那個上午,一起駭人聽聞的案件就從眼前這個女人口中緩緩流出。
5
訥河驚天大案浮出水麵
老東嶽舊看守所航拍資料相片@徐平提供
“她首先講,這一年來,她過的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並提出兩條要求,一是想見一見 3 歲的兒子,二是請求槍斃時,不要五花大綁。”
徐驪交代,她原來是齊齊哈爾市一名幼兒園教師,1990 年 11月,她與丈夫吵架後出走,在火車站被賈汶戈搭識。賈以介紹工作為名,將她騙到訥河家中。當晚她被賈強奸後,賈用鐵絲捆住其雙手將她掐昏丟進地窖。
在滿是屍體的地窖中,徐驪昏死了幾天後,又支撐著爬出地窖。賈見沒有殺死她,轉念提出要徐合夥去搶劫,若不合作就先殺她全家。並且還逼著徐驪對著地窖中原有的屍體捅刀,同時拍下照片進行脅迫。
徐驪為保家人安全,在賈的威脅下,無奈成了搶劫殺人團夥中的一員。
此後,賈汶戈夥同李川、孫慶園、李小芳(賈汶戈妻子)及徐驪本人,在齊齊哈爾火車站、訥河火車站等地,以談生意或介紹工作為名,將單身男女騙到家中,男的先搶劫,用尼龍繩勒死,女的先強奸後殺害,然後將屍體深埋在家中地窖內。
徐驪交代,同夥孫慶園和李小芳還留在當地。
與此同時,湧金派出所民警梁寶年等負責審查案犯李川,也獲重大進展,李川的供述和徐驪基本一致。
李川還證實,他們攜帶的旅行袋內二張身份證人員鄭某和張某, 已在 1991 年 4 月和 8 月,被他們這夥人所害,被害人屍體現在地窖內。
同時,通過失蹤人員家屬辨認,案犯攜帶的物品中,有一件衣服是張某失蹤前穿的。
經杭州警方再三分析,徐驪和李川交代所有情節都相似,而且關在不同的地方,事先不可能有串供可能性。
10 月 23 日晚,就是徐驪交代案情的當天晚上,上城區公安分局局長洪巨平在湧金派出所召開緊急會議。會上決定:
第一,賈汶戈馬上轉移到市局看守所,要保證絕對安全,不能讓其自殺。
第二,對李川、徐驪的審問,繼續由原審查人員加大審查力度, 摸清團夥作案情況。
第三,馬上和事發地訥河公安聯係,核查此案。
6
地窖挖掘出 41 具骸骨
警察鍾慶,當年是上城刑偵大隊內勤,幾乎參與了這個案件的每一次案情分析討論會,發往訥河的電報也是他去拍的。
年輕時的警察鍾慶,他的眼神裏就已有了幾分赤膽忠誠。@鍾慶提供
“實事求是地講,徐驪最早交代時,我們還是不太相信的,派出所也是不相信的,都說她是受刺激了,精神分裂了。
怎麽可能殺這麽多人?在那個時候是不敢想象的。
23號晚上,分局會議一結束,我晚飯都沒有吃,騎著自行車趕到武林廣場電信大樓,以加急形式,給訥河縣公安局拍出了此案的第一份電報。”
當時電報大致內容是:我局抓獲你縣賈汶戈等人,據交代,在當地租某某房,殺害多人就地掩埋,其妻李小芳、同夥孫慶園共同參與作案。目前,此二人尚在當地負責看管埋屍房屋,請予以協查抓捕並請及時聯係我局。
電報是一個字一毛四分錢,且連收件人姓名、地址都算錢。當時分局政委簽發電報時,還心疼電報字數太多。畢竟那時候電報是真的很貴。
鍾慶說:“電報拍出第二天,也是傍晚,周偉新副局長急急地把我喊去,說是訥河的回電來了,隻有四個字,‘查無此案’。這讓我們大失所望。”
周偉新讓鍾慶再跑一趟,重新拍電報,發給齊齊哈爾市公安局。這份電報拍出之後,齊齊哈爾市局的長途電話就打到了上城分局,告知:“現場已經挖掘出19具屍體,正在勘查,賈妻自殺,孫犯落網,我們馬上派工作組到杭州,具體對接。”
一前一後,兩個截然不同的反饋結果,讓杭州警方有點雲山霧海。但當案件被證實的瞬間,震撼、驚悚、不可思議等等複雜情緒,在分局大院彌漫開來。
案件驚動了公安部,在相關部領導的指示下,黑龍江省公安廳迅速組成一支由副廳長帶隊的專案工作組,趕赴齊齊哈爾訥河縣。
當黑龍江省廳工作組趕到現場時,發現賈汶戈妻子李小芳已畏罪自殺。現場留有遺書,控訴賈汶戈。
工作組一邊馬上派人抓捕另一犯罪嫌疑人孫慶園,一邊調集當地法醫、技術人員在案發現場取證。同時,馬上給杭州警方掛長途電話。
那個年代,掛長途長話要先和總機聯係,之後,掛斷電話,等總機轉接到對方後,對方在話筒旁等待總機回路到打長途的那部電話,振鈴之後接通。
當年的長途電話轉播室@來自網絡
這其中,市與市之間、省與省之間的電話線路隻要繁忙,就要重新轉接。距離越遠,掛通時間越長,線路中斷的幾率越高。這也是當時杭州警方意識到案件的嚴重性之後,立即拍電報到訥河而沒有選擇打電話的原因。
如果,當時能直接撥通長途電話,把案件的調查情況說清楚,就絕不會存在“查無此案”這樣的情況了。
而根據徐驪的交代,再次和黑龍江警方聯係後,告知第一個地窖邊上還有一個地窖,兩個地窖裏,都埋藏著屍體。
當地馬上傳來消息,第二個地窖裏,又發現了22 具屍體。
老東嶽舊看守所內景@徐平提供
案件基本清晰後,徐驪就沒什麽提審了,隻等黑龍江這邊來人。但黃國華依然每天都去看看她,因而知道了更多與她相關的細節。
“自從交代出了這個案件,看守所的同事們說,徐驪經常輕鬆地唱著歌,一點也看不出象個死囚犯的樣子。
我問過她,問她為什麽在我這裏交代,在蘇州不交代。她就說了一句話,她說:‘我覺得黃警察你對我很好,所以我就講。’
其實,給她買衛生巾這些都是正常的,換做別的疑犯提要求,我也會這樣做的。他們雖然犯了罪,但基本的人格還是會被保障的。
提審中,徐驪講過,她和丈夫兩人感情不好,和丈夫吵架了離家出走,當時也沒考慮好到哪裏去。
就在齊齊哈爾市火車站四處徘徊時,被本來就在尋找獵物的賈汶戈碰到了。
賈汶戈謊稱訥河工廠需要招工,神思恍惚的徐驪,跟著來到了訥河。
當天晚上,賈汶戈先對她進行了強奸,然後把她勒死丟到地窖裏去。沒想到,徐驪並沒有死,在地窖裏昏迷了好幾天後,蘇醒過來,並且自己爬出了地窖。
賈汶戈覺得這個女人不一般,換做其他女人,就算是沒有被勒死,在地窖裏嚇都嚇死了,下麵全部都是屍體。
當時,賈汶戈正好想要找個女的同夥,能夠用色情去勾引。徐驪就是最好的人選。於是他又把她捆起來,嘴上塞著布,自己趕到齊齊哈爾專門去摸清她的家庭情況。
齊齊哈爾舊火車站,往事並不如煙。@黃蓉攝
從齊齊哈爾回來,他就和徐驪講,擺在你麵前的隻有兩條路:一跟我合作,二不跟我合作,我也不會搞死你,我會把你兒子先搞掉。
徐驪開始也曾逃跑過幾次,但每次都被他們發現抓了回來,不是毒打就是關死人地窖。
就這樣她徹底絕望了,隻請求他們能夠遵守承諾不傷害她的家人。在以後的日子裏,她成了賈汶戈的幫手,把一個個單身男人引入這個魔窟,在犯罪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也許她真的是受了太多的苦難,僅僅是一個在我認為正常不過的的舉動,就讓她感動如此。
更多地了解了她在這個團夥的情況以後,我覺得她是受害人,她也還是一個可憐的母親。
我經常會想到買些包子給她吃。我想北方人吃不慣我們這裏的米飯。後來我才知道,北方人喜歡吃的是饅頭,不含餡的。
我問了很多人,像徐驪這樣的情況該不該判死刑?我覺得她不應該死,到處找法律界人士分析徐驪的情況。
我天天‘盯’著我們局長,我說,她如果不說,這個案子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被發現,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被殺。
最後,我們分局確實是出了一個紅頭文件的,但並不是因為我的請求,主要考慮到,這是關於對徐驪有重大立功表現的一個證明。給出這個文件證明,也是我們杭州公安一種負責的態度。
11月9號左右,齊齊哈爾市公安局派了一個押解組到杭州來。
訥河縣公安局刑偵大隊長來了後,每次吃飯每次哭,說出了那麽大的案子,怎麽對得起父老鄉親。當時他還發著燒,在我們這打點滴。”
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徐驪,是在杭州火車站,黑龍江一行押解幾人回訥河,杭州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隊派了10多個民警負責杭州至南京段的車上押送。
當時,公安部為了加強重大案犯的押解安全,專門掛了一節車廂押送犯人。
那個早晨,黃國華一直跟著大部隊也到了車站。臨分別時,黃國華把一件棉大衣送給徐驪,以讓她能抵擋沿途的寒冷。
那一天,黃國華剃掉了那一頭濃密的烏發。@黃國華提供
當年,案件處於嚴格保密期,無論媒體還是公安內部都是沒有任何泄漏。得不到案件具體信息,黃國華一直牽掛著,徐驪臨刑前的心願有否實現。
1992 年1月,徐驪在當地處決了。
同時,公安部的立功嘉獎令也下來了。省公安廳召開表彰大會,黃國華立了個人一等功。
“當時,我是不太想上台領這個獎。我們所教導員說,你有什麽想法都沒關係,但這個獎你還得要去領。
我上去領了這個獎。
那是個星期五晚上,我一個人在馬路邊狂走,汽車頻頻從我身邊呼嘯而過。
我心裏太不是滋味,於是走進一家小理發店,剃了個光頭。
在別人眼裏,個人一等功是無上的光榮,而在我看來,這是徐驪用人頭來報答的一個交換。真正的罪犯就應該得到應有的懲罰,但我覺得徐驪真不是一個徹底的壞人,她也是被脅迫的。
既然人家命沒有了,我就把我自己的頭發剃光,這樣我心裏也踏實一點。
從那以後的每個星期五,我都雷打不動地要去剃頭,這個光頭形象從那天起,整整陪伴了我28年。
這些年,我老不停地會想起這個過程的前前後後。
我也不是不打聽,那年回去後,訥河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麽。
有一年,聽我們分局政委說,他去臨近訥河的地方出差,聽當地同行說,當年槍斃的時候,賈汶戈打了42 槍,因為挖出了42 具屍體,是為這些受害者報仇,而徐驪,隻打了一顆子彈。
聽說這些,是這些年以來,我心裏最感安慰的一次,好似間接地印證了我當年的判斷是對的。
人們常說,往事會被時間衝得越來越遠。但並不都是這樣,有些往事在記憶中會越沉澱越清晰。
那個案子之後,黃國華因辦案出色被調去了上城區公安分局治安科,後又調去報警指揮中心,但他的精神和工作表現越來越不在狀態。
至今,黃國華珍藏著自己當警察時的工作證。@黃國華提供
2012 年,黃國華46歲,向分局打了提前退休的申請報告。被批準後,他離開了杭州。
這次采訪後的好長時間,黃國華每次回杭州來,都會到我們基金會或是來我家裏,聊的就是那些最刻骨銘心的往事。
黃國華的警察人生結束了。
他以為退休了,離開了公安局,心結就沒了。
然而這以後的幾十年,那個女犯當時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像烙印一樣刻在了黃國華的腦海裏,怎麽也忘不掉。
他依然固執地認為徐驪不該被槍斃,依然覺得他的一等功是她用性命換來的。整整29年裏,他依然保留著每周五剃發的習慣。
一開始,他去理發店,一絲不苟地剃。如今,即使是自己用電推剪,也能剃成一個標準的光頭。
第一次來過真水無香公益基金會後,他就把我們這當作他在杭州的家了。平時隻要回杭,總會想著過來坐坐聊聊。
有一次,他提前了一個月和我約好時間,至於為什麽約了這天,又什麽也不說。
等他來了才知道,這天是他的生日。
我想,這些年許是他太孤獨了,不是說他生活裏,少了一起吃飯熱鬧的場合,隻是缺少可以一起聊心中真正鬱結的朋友。
每一次見到黃國華,他談及最多的就是他的母親。
黃國華父母親年輕時合影@黃國華提供
黃國華年輕時相貌英俊,大家都說他像母親,但不僅是長得像,性格更像。“我母親總是先考慮別人。”
從公安局申請早退前,唯一讓黃國華舉棋不定的,是母親對這個決定的態度。
他是家裏的小兒子,也是三兄妹中,母親最疼愛的孩子。黃國華問母親,“您怎麽想?”
母親隻有一句話,“兒子,你想好了沒有?想好了就去做吧。”退休後,黃國華的生活有些拮據。當警察時,黃國華沒攢下什麽錢,單位分的房子,房貸還沒還清,兒子也還正在讀中學。於是,他去老戰友那兒打些臨工,東奔西走。
那是 2007年,黃國華 46歲。準備離開杭州的行李箱裏,除了母親的相片,也裝著他摘掉徽章的警帽和警服。
母親問他:“你不回來了嗎?”
黃國華說:“回來的,但這身衣服穿慣了,想隨身帶著。”
黃國華母親看兒子經常不在杭州,覺著心疼,總是想法設法地湊錢幫他。
黃國華回憶:“後來我才知道,那些年,我母親為了能省幾塊錢,每天騎自行車從觀音塘到彭埠,來回16 公裏,去買最便宜的菜。而那時,她老人家已經73歲。一直到她生病前,都是這樣的,來來回回總有五六年的時間,從生活開支裏省下一些貼補我。”
黃國華的歎息,讓人心頭一酸。
也許,如果不是因為那個案件,他性格不會變得那麽消沉,生活和家庭也不會變得那麽支離破碎,也不會因為辭了工作遠走他鄉打工,而對自己的老母親照顧不周。
講起那天,黃國華的眼裏,始終有淚。“母親是傍晚送進醫院的,突發腦溢血。
我接到妹妹電話,從黃山一路飛奔回城。等趕到重症監護室時,我說,媽,我回來了。她的眼皮動了一下,但是沒能睜開眼睛,再看我一眼,我忍不住流淚。
我問值班醫生,如果開刀能救我母親麽?
醫生說,當時已經腦死亡了,做手術,最多隻有5%的希望。我和哥哥妹妹商量,決定放棄治療。
我想起上一次母親住院時,我陪著她。
晚上,看到同病房鄰床阿姨病痛搶救的情景,母親不禁觸景生情。她悄悄和我說,如果她以後到了這一天,她不希望搞得這麽複雜,她希望幹幹淨淨地走。
我母親插的管子,是我到家裏給她拔的。
為母親守靈的那三天裏,我沒怎麽掉眼淚。看母親的樣子,就像睡著了一樣。我每天晚上和母親講,我說,老媽,你不要和我開玩笑,我覺得你根本就沒有走,
母親出殯那天,在靈堂告別儀式結束後,棺材抬進去的那一刻,
我整個人徹底崩潰了。永遠站在我身邊的母親,永遠無條件支持我的母親,一夕之間就天人永隔。
我扒在棺材上不放手,我心裏明白,隻要一進去就永遠也見不到最愛我的母親了。”
黃國華講,自己的父母親是全天下最相愛的父母親,金婚紀念時還特意去照相館拍了紀念照。@黃國華提供
這些年來,每到母親的忌日,黃國華總會在母親遺像前擺上蠶豆、鯽魚、豆腐幹、紅燒肉,這些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每逢初一十五,他也會在母親遺像前,點一柱香,念叨一下自己的近況。
有時,黃國華想到母親,也不時會想起徐驪,想到她回憶自己兒子時的那種脈脈深情。她或許是一個罪犯,但為了兒子,不管承受多大的痛苦也在所不惜。至少,在他兒子心裏,她應該是一個好母親。
“我母親知道,我是破了案子,解不開自己的心結,一夜之間,才去剃了個光頭。
記得當時看到我光頭的樣子,確實一驚,但她說:‘兒子,隻要你問心無愧就好。’
這就是我的母親,從小到大,她總是無條件地支持我,信任我,理解我。”
黃國華(上排左一)與家人合影@黃國華提供
黃國華講,母親偏寵他,是覺得他為家裏挑了擔子。
1977 年 4月,按當時的政策要求,每個家庭要有一個孩子下鄉。“哥哥身體不好,我就自告奮勇地代哥哥去,當時,還悄悄地把年齡改大了一歲。”
圖為黃國華下鄉時相片。@黃國華提供
下鄉地點在建德下涯鎮,新安江邊。
16 歲的黃國華,1米 8的大個子,身體強壯,挑擔子一點也不輸給當地農民,別人挑一百斤,他會挑一百五十斤,直到辛苦得把腰都扭傷了。
秋收最辛苦時,黃國華和同宿舍知青們半夜下田,一晚上完成收割。第二天,看村民們欣喜又驚訝的表情,他們躲在一邊,暗悄悄地樂。
一直到現在,他和下涯鎮的老鄉都還常常聯係。村子有什麽喜事,大家總想叫上他,隻要有時間,他一定趕去,和他們大碗喝酒閑話家常。
1978年征兵,黃國華家裏,本是妹妹去參軍。家裏隻有妹妹一個女孩兒,父母親和兄長都舍不得,黃國華又從插隊的大洲公社直接出發,主動代替妹妹加入了部隊這個大熔爐。
當兵 5 年,黃國華所在的特務連,相當於部隊的精英連。
誰的青春不曾有幾分瀟灑?@黃國華提供
圖為黃國華在部隊時留影。@黃國華提供
他業務技能樣樣拔尖,一年不到就跳過副班長直接當班長。在評比中總是遙遙領先,甚至連擦槍,也比軍械處的同事幹得專業。他還考到了神槍手、特等射手,同時也帶出了9個神槍手、13個特等射手。
那一年,他帶領團隊去南京軍區大比武,奪得了團體第一名的好成績。
當班長時,他把該得的所有榮譽統統給了戰士們。因為他覺得他們更需要,有利於他們今後轉業分配,而自己回城找工作方便的。
1983 年,黃國華轉業回杭。剛好,當時杭州市人民警察學校正在招聘一名軍體老師。
隻可惜,當年為了頂替大哥插隊,他高中畢業文憑沒拿到就下鄉去了。招聘方對黃國華的學曆有些遲疑。
黃國華不甘心,寫信給當時的杭州市長,信裏表達了他想去警校當老師的心願。他在信裏問,到底是文憑重要還是專業重要?
黃國華回憶:“有人告訴我,寫信找市長,不要在信封上寫市長兩個字,如果寫上市長,信會被秘書收去。
我不知道市長是否真的收到我的信,但沒多久,我就如願去警校擔任軍體教師了,主要教隊列、射擊、擒拿格鬥。”
在警校時,黃國華的軍體站姿和過硬的倒功,一直是學生們爭相學習的典範。@黃國華提供
在警校裏,黃教官是出了名的好好教官。上軍體課練習倒功,他從不要求學生們倒地時發出響亮的聲音,反倒是要求聲音越小越好。他認為,雖然倒地聲勢浩大更磨礪血性,但倒功的動作要領原本就難,還是安全第一。
學校裏,黃國華是最受學生歡迎的一個老師。學生們想要改善大鍋飯的口味,他就幫著買教工食堂飯菜票。學期末,他又會把辦公室騰出來,讓給學生做複習迎考。
黃國華童年時,在杭州天長小學讀書,因為擅長跑步,被選進杭州市少年足球隊。
有一次黃國華踢比賽,他父母特意請假半天,到現場來看黃國華踢球。
“我是守門員。大家都想進球,不願意守門,我就上了。球隊裏總要有人守門吧。
守門員的作用就是守住球門,有時還要匍匐在地上。那也是唯一一次我父母兩人一起來看我比賽,我很想能表現得好一些。但直到下場時,我才知道,我母親一直在用手指蒙著眼睛看比賽。
她從來沒有看過足球賽,想看看足球賽到底是怎麽在比的,但是她看我突然就要去撲球,又緊張地蒙住眼睛。
黃國華童年時愛好廣泛,手風琴也拉得舒暢。@黃國華提供
後麵,不論是我當教官還是警察,我總會想起我母親看我踢球的情景。每個孩子,即使是每個走上社會崗位的人,都是父母最珍視的。”
1990 年,黃國華從杭州市人民警校調至湧金派出所。
剛到派出所工作時,黃國華有些不適應,情緒波動很大。“不幹這行,不會這樣直觀地麵對人間疾苦,但當我案子辦得多了,很多時候又束手無策,幫不到你以為值得幫助的人,這感覺簡直糟透了。
我一直以為,人從來沒有絕對的善與惡。犯罪嫌疑人也有可能是受害者。訥河案裏的徐驪尤其如此。
那個案子結束後,我夢見過徐驪好多次。在我同事看來,我被這件事情繞進去,有了心結,出不來了。”
在很多人的眼裏,黃國華是個有點不一樣的警察。黃國華辦過不少刑事案件,更多的是治安案件。
黃國華的憨憨一笑。@黃國華提供
湧金派出所地處杭州市中心,管轄範圍從湖濱一公園到六公園。那幾年,警察黃國華來到這兒,處理得最多的,就是賣淫嫖娼的案子。
有的賣淫女在被關押進婦教所之前,黃國華都會出於工作習慣,問一句,需要點什麽東西?如果對方要求,他甚至會把他妻子不穿的內衣也送給這些女人。
“這個不是看不起她們,而是她們真的需要。如果每件都要我去買新的,我也承受不了。她們也不會嫌棄,畢竟有穿的就很好了。”黃國華這樣的做法,在當時肯定是有些風險的。但他覺得,隻有這樣做才合乎人情。
黃國華說,辦案子有時候就跟行走江湖一樣,法律是絕不能忘的,但不忘法律的基礎上,偶爾也要講忠義二字。為人也是如此,這是父親教給他的。
“那時候,我父母親都在醫院食堂工作,周日休息時,有的人家請他們去做婚宴,我總是跟過去打下手。
黃國華戰友誇我杭幫菜燒得好,尤其是油爆蝦、糖醋排骨,其實,這都是年少時和父親學的。@黃國華提供
但我小時候,也沒少給父母惹事,會和小夥伴打架,又因為我個頭高,總把別的小孩打得鼻青臉腫,時常有鄰居家來家裏告狀。
我父親從不為此動怒。從小到大,我爸隻打過我一次,但這一次讓我終身難忘。
當時,醫院病房有個病人很窮,醫藥費都付不出,吃飯更沒錢了。
我覺得他可憐,我想,反正我父母親都在食堂裏麵,把食堂的飯菜票拿來給他一點吧,讓他能吃好一點。
後來,醫院護士發現了,問怎麽這段時間這個付不起醫藥費的人吃得好起來了?
查明原因後,我父親狠狠地打了我一頓,我想躲在母親身後,可母親也拉不住。
我父親用補輪胎的銼刀在我臉上銼了一刀,這個疤留到現在。我家的轄區民警大老王看到我父親,常說,老黃,你家小兒子要管管牢。
後來,我立了一等功。也是大老王跟我爸說,你家小兒子不錯啊,我幹了一輩子警察連個三等功都沒有。
我爸嘴上不說什麽,但我知道,他是以我為驕傲的。”
2012年,黃國華母親去世後,他帶上父親,一起在黃山生活。因為他答應母親,會替她照顧好她這輩子最愛的人——老爸。
黃國華說,他總在想,一個人要怎樣才算不虛度此生呢?
當年一起辦訥河案中的同事梁寶年,曾立了二等功。後來他當了湖濱所副所長,幹起活來也是沒日沒夜不要命。但他得了一種罕見的皮膚疾病,中年早逝。對於他的家人來說,一塊冷冰冰的獎章和一個活生生的人,顯然後者更有意義。
好好地活著,好好地陪伴家人,再無奈再平凡,也是有意義的。
每逢春節,一向很少在朋友圈裏分享自己動態的黃國華,總會和父親自拍一張合影,寫一句,“祝老爺子春節快樂,身體健康!”
有朋友很久沒看見黃國華,一看見合影,給黃國華留言,“你怎麽還是光頭啊?”
在黃國華的眼神裏,總有著抹不去的落寞 。@韋曉旭攝
此後的大半年裏,當我一次次如朋友般地走近他的故事,黃國華的一身苦澀,也讓我更加意識到,他的心結,他在這個案子裏感受到命運的百感交集,也許,並不隻是在黃國華一位警察身上發生。
想到這兒,讓曾從警22年的我,心中莫名湧起一種巨大的悲涼。
尼采曾說,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為什麽我們真水無香公益總在尋找老警察?尤其尋找那些為城市治安做出過貢獻的優秀警察?為什麽警察是和平年代犧牲最多的職業?
在對黃國華的采訪中,我才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警察的犧牲,不隻是生命,不隻是幸福的機會,他們這些看起來無比堅強的人,內心也有我們常人無法想象的淤積。
也許,這些堅強的人在麵對危難時,選擇前進還是後退,並不是最大難題。更難的是,在短時間裏,接觸到最最極端的人間黑暗,最最慘烈的真實現場,最最糾結的人間悲劇,心理扛不住的人,往往也會被它拖入到黑暗之中。
很多的警察雖然一如既往地在辦著他的案子,但普通人看不出來的心理損耗卻日日夜夜不曾停歇。他們帶著這些回家,帶著這些睡覺,直到不得不講出來,或者根本沒機會講出來。
那是另一種心結,日日夜夜,歲歲年年。
黃國華就是這樣一個特例,無論走到哪裏,這個心結始終糾纏著他。
黃國華告訴我,他餘生最大的心願,除了照顧好父親,其實真的很想見見徐驪的家人。他想告訴他們,他是破獲訥河案的民警,在這個案子沉默如謎時,源於徐儷的坦白,才讓案子浮出水麵。而讓她主動開口的決心,其實一包衛生巾並不是最主要的,真正的原因,是確認主要團夥成員都被警方控製,威脅家人生命的可能終於不存在了。
黃國華一樣想說的是,他見過很多女犯,但徐驪能一直忍辱負重,甚至自己也和魔鬼淪為一丘之貉,都是因為惦念著兒子的安危。
那年夏末,和黃國華最後的一次碰麵在我家中。
窗外,天灰暗了下來,屋子裏也是灰暗的,對麵住家有幾點燈光,在越來越深沉的暮色中閃動,好像很遠,又像很近。好似黃國華正在回憶的往事一樣,忽遠又忽近。
我的腦海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既然於黃國華而言,那麽多年的心結放不下,我們何不去一趟當年的案發地?
黃國華天性忠厚,他的為人隨和,他的委曲求全,他的總替別人擔心的習慣,讓他成為了這樣的一個他。
出發前,我們並不知道等待我們的尋訪,會如此令人窒息。@黃蓉攝
然而,一個人的人生,有多少個28 年?而28 年都在受著這個問題的困擾,代價不可謂不沉重。那麽這28 年的沉重到底值不值得呢?是不是有必要來一次現場重組?回到從前,回到現場,直麵發生過的一切,讓真實的事實來決定,什麽是應該?什麽是不應該?什麽是值得?什麽是辜負?
28 年前的那個案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情況?讓很多人的命運隨之改變。
這樣一個大膽的決定,就在2019年的秋天開始了,盡管那時我們誰也無法預測,在那片遙遠的黑土地上,還存留了什麽,能遇見些什麽?
隻是當下,我們心中湧起的執念,就是去盡最大努力。
2019 年 9月 22日,我和前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支隊長、真水無香公益基金會秘書長餘偉民一起,陪著黃國華踏上了開往齊齊哈爾的列車。
黃國華在湧金派出所上班時,每天從觀音塘小區出發,要走一段清泰立交橋。
立交橋下,有一段蜿蜒縱深的鐵路,向北而行。
有時,遠遠望見火車飛馳,黃國華總會想起28年前的那個車站站台,徐驪跪倒在他麵前的絕望。
這一訣別,轉眼28年。
28年後,在齊齊哈爾火車站,在離杭州2600公裏外的北方。
這個1991年訥河案要犯從杭州被押解回來的終點。黃國華剛一下火車,便迫不及待點了一根煙。
撲麵而來的北風,四處躥響,站台上,行禮箱輪子的碾動聲與此起彼伏的手機提示音交織著一起,那些關在他心裏28年的沉鬱,一窩蜂地四麵八方湧了出來。
有一瞬間,我看見他的背影,混在陌生的乘客之間,無非,就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過中年的男人,可他在人群之中不知不覺放慢的腳步,時不時左顧右盼地打量,都提醒著我們此行眾人——不僅僅是黃國華此後的人生,從1991年開始,被重新被定義了,不能忘卻的,是那一年,從這裏丟失的許多人生。
齊齊哈爾新火車站與舊火車站相鄰,好像往昔與今日之間,總有追憶。 @黃蓉攝
齊齊哈爾,名字來源自達斡爾語,有“邊疆”之意。
可如今,眼前這個寬敞明亮的火車站,已和其他城市相差無幾。上世紀九十年代,從哈爾濱到齊齊哈爾,要乘綠皮火車,慢慢吞吞地走上三、四個鍾頭,如今,一個小時左右就到了。
站在人來人往的站前廣場,不禁又想到徐驪這個女人。
這個車站,離徐驪曾經的家隻有十幾分鍾的路。當年,她和老公吵架後走出家門,走投無路來到火車站,被賈汶戈團夥盯上,從此走上不歸路;
當年,也在這個車站,她被監視著,在廣場口徘徊,引誘了一個又一個外地人,搭上去訥河的火車。那一個個陌生人的人生,就從這一列列有去無回的死亡列車開始,被殘忍抹殺;
當年,也是在這個輾轉的車站,她明知道兒子就在這十幾裏地之外的家中,等媽媽回家,可她甚至不敢回望一眼。苦苦支撐,落到最後,甚至不忍也不舍讓兒子記得媽媽的名字。
一列列火車依然呼嘯,那些在記憶中折疊的萬千個瞬間,已經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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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的列車
大片大片蒼茫的蘆花,藏不下許多惆悵。@黃蓉攝
世事變遷,要找到訥河案的親曆警察談何容易,有的退休了無從聯係,有的也已經去世了,就連當時來杭州辦案一直吊鹽水的訥河刑偵大隊長,也在半年前因病去世。
幾經周折,我們尋訪到了訥河案杭州押解組的組長,當年齊齊哈爾市公安局的局領導之一。
當時,是他帶著押解人員去杭州執行押解任務。去杭州執行任務的押解人員一共14人,其中訥河當地派了10名幹警,齊市抽調了4名。
一聽我們從杭州趕來,不多寒暄,老局長知道我們此行是為了訥河案。
他皮膚黝黑,講起案子,聲音洪亮,全然不像是一個80高齡的老人。
“這趟差事,局裏讓我去,其實心裏特別別扭,押解路上,來回十多天,沒有一會兒,心裏是舒坦的。”
接到任務後,他立即趕去杭州,和杭州市公安局上城分局的警察們開展交接工作。
在采取如何押解的方式上,有一些爭議。
他回憶:“有警察建議飛機押送,我反對。包機的成本太高,還考慮到安全因素,我建議采取火車押運,包一節車廂。
11月8號,我們準備將三名重犯從杭州押送回齊齊哈爾。杭州看守所沒有電梯,下樓時,這三個重犯帶著鐐銬,花了好些時間。
賈汶戈經過時,看守所的在押犯人都趴在鐵窗看,他吼了一句:戰友們,我走啦。這點我到今天還記著,是因為太可恨!”
從齊市出發前,這位局領導特意做了一麵錦旗,想送給上城區公安分局。另外,他還帶了一萬塊現金,想請上城區的所有辦案警察吃頓好飯,但他說:“這些都微不足道,都不足以表達我們對同仁的感激。”
再三討論之後,最後確定,包一節軟臥車廂,把車廂中間的小桌子拆了,讓三個重犯都坐在地上。除了齊齊哈爾的14名警員,杭州當地的特警人員10人,也一起參與押送。
四名警察看管一名犯人,其中對賈汶戈等兩名重犯采取戴腳鐐、頭盔、手銬,加上蒙眼堵耳等措施,以防止其自殘。而對徐驪,
押解組決定,不給她戴重刑具。
從杭州出發,先到南京,在南京羈押一晚,次日早上8點啟程。
為確保押解萬無一失,公安部下了命令,這列火車從杭州到南京,從南京到齊齊哈爾,每停一站,當地公安局的一把手要到火車站檢查。
一列開往北方的火車 @黃蓉攝
列車到了南京,杭州的10名警察結束了押解任務返回杭州,再由南京警方全權負責從浦口轉押至齊齊哈爾的護送。
“出發前,為了防止路上出意外,有人建議給賈汶戈打針杜冷丁麻醉劑,我堅決反對。
一路上,三名重犯的情緒沒有很大起伏。姓李的犯人比較沉默,賈汶戈則還想瞞天過海,他自言自語:我在黑龍江可沒犯什麽事……
而我曾經問過徐驪,‘你這麽年輕,為什麽要助紂為虐?為什麽不跑呢?’
她隻是喃喃道:‘我不敢啊,他會殺我全家的’。
從杭州回到齊市,我們直接把犯人押至看守所,全局的警察都在等我們。”
再一次回到訥河,樹上的葉子都已經落光,光禿禿得就像徐驪的內心,再也沒了惶惶不可終日的不安,但同樣永不複得的,是她沒有來得及老去就已如死灰一般的人生。
也許,唯一讓她可以得到安慰的是,她的兒子從此安全了。
再一次看見徐驪,是在行刑那一天。老局長在刑場,負責警衛工作。
正是臘月,氣溫冷到零下三十幾度。
當徐驪從車上走下來時,看到了老局長,她緩緩走到他跟前,對他鞠了一躬:“謝謝您對我的照顧,這輩子我報答不了您,下輩子再還您吧。”
老局長也隻有歎口氣,說:“你好好走吧。”隻見她慢慢走向刑場,隨之,槍聲就響了。推算起來,徐驪被執行死刑時,剛剛2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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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年前的現場
從齊齊哈爾行駛到訥河的高速公路兩邊,秋日敞闊的平原大地,連綿硬朗,一叢叢蘆葦鋪天蓋地。臨近國慶,小城主幹道的路燈柱子上,插著五星紅旗,和其他城市的喜慶蓬勃幾乎無異。
可當車窗外,第一次閃過“訥河”的行路指示牌,頓時心中為之一堵。
車子終於緩緩停下,當舊時現場近在咫尺,當徐驪當年深陷的殺人魔窟就在腳下……
那一刻,在我心中掀起的波瀾,絲毫不亞於 28年前,那50多字的簡訊帶給我的震驚。
當年案發現場,塌落的廢墟之間,也有正悄悄盛開的雛菊。@黃蓉攝
那房子已經塌了,一堆廢墟邊上,牆壁半倒著,黃國華想法兒躍過去,踩入院子裏麵的荒草。那口窖井,也掩蓋在雜草之下,地窖上蓋著幾塊大石頭,試圖掩蓋那黑洞之中慘絕人寰的驚懼。
地窖有六米多深,離這個窖的口子隔一米多遠,還有一個一米見方、直上直下的坑。1991年的冬天,從兩個黑漆漆的坑裏,挖出過40多具屍體。
訥河市公安局負責人,當年是名年輕的警察,案件破獲那幾天,他被派去看守所。在他記憶之中,整個東北,幾十年裏,都沒有比1991年冬天的訥河,更凜冽的北風了。
接到這麽一個案子,小城所有的警察全都動起來了,當時,
他參與看管二號案犯李川。
“看守所裏,和他麵對麵坐著,隔著鐵窗,除了審訊民警,看守的人都不允許說話,一圈兒半的警察圍住案犯。”
冬天裏,車子不好騎,從家到看守所得騎三十分鍾,穿著棉大衣,頭發上、眼眉、眼睫毛上都是白的,手都是僵的。
他也提到,那個時候常常聽到徐驪的歌聲。“大家都知道唱歌的人是她,她當過幼兒園老師。那時的看守所就巴掌大點地方,女監的動靜這兒全聽得到。”
就這樣整整看守了一個月。
案發現場,29年之後,一塌塗地。@黃蓉攝
訥河市公安局刑偵大隊長,當年隻有20多歲,他剛剛走上警察工作。
他當年的任務是看守挖掘屍體的現場,他說:“這個案子唯一幫到自己的是,今後再也沒看過比這更慘更崩潰的現場。
害怕唄,一宿一宿地看著,挖出的屍體,好多是不完整的,顱骨、鎖骨、胯骨,這三個地方有了,剩下的全裝塑料袋裏,院子裏擺著一溜兒。
我記得清楚,是從10月26日,開始執勤的。那天還下雪了,我們帶著槍都害怕,那一院子都是屍體啊,要是上廁所方便,一個班的六七個民警,一起出來。
那氣味……真的是讓我們這些執勤的,都覺得有可能馬上就撐不住死掉了。老法醫都給嗆昏過去,6米深的窖,裏麵缺氧,屍體高度腐敗,不是專業的不敢動,就得法醫下去,係個繩子,往上傳。當年法醫下去前,不斷地用鼓風機往洞裏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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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戈糖果廠
因為訥河案,當年訥河撤縣建市的申請工作被耽誤了整整半年。這個案子在訥河縣誌上也曾被記載。
大隊長回憶:“當時,訥河算是完了。那年春節,附近親戚都不願意上訥河來串門,覺得晦氣。
報上雜誌都登了,‘不想活,到訥河。’上至80歲老人,下至幾歲頑童,都知道訥河有個殺人魔。
案子破獲後,原來的局長、政委、所長等集體被免職了。
如果當時在杭州,是按麻醉搶劫案判,如果當時徐驪沒有檢舉自首,不敢想象啊。”
1991年10月23日,訥河縣公安局接到杭州市公安局的電報後,屬地片兒警上門查證,沒找到賈汶戈家,回電,查無此案。
第二天,齊齊哈爾市公安局接到杭州市公安局發來的案件電報。局裏下命令,說必須找著這家。等警察上門,隻有房東老兩口在。
這個房子是賈汶戈租來的,和房東老兩口平時住的屋子就隔了一堵牆。老兩口住西麵這屋,他們住東麵屋。
出事後,房東老太太嚇得逢人就哭。警察來調查,她唯一能回憶起來的,隻是賈汶戈家人來人往特別熱鬧,尤其是一到晚上,磁帶的音樂聲就響個不停,但真的看不出來賈汶戈是殺人狂。
現在想來,這個案子,殘忍到近乎突破所有警察的認知,也與當時的社會情況有所關聯。
20世紀90年代,一部分人已經富起來,一部分人還在溫飽線上徘徊,刑事案件逐年上升,破案率卻沒有相應的上升。
而當年街上沒有現在這樣遍布的監控探頭,也沒有現在這樣便捷的通信工具,如果有人失蹤沒有報案,沒有證人,就真的會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為此,那些年裏,公安機關時不時都要搞一下嚴打專項行動,可見在當時治安形勢甚為複雜。
如今有不少人因為媒體報道的一些案件,就片麵的認為當下的治安似乎沒有幾十年前的好,這是極為片麵的想當然。過去很多的案子,隻是因為消息閉塞傳不出去而已。
賈汶戈的麵具是一層一層被撕裂的。
圖為賈汶戈受審時。
賈汶戈是典型的“燈下黑”,就算他站在你麵前,你都看不出他是個殺人犯。
據小時候就認識他的管區民警介紹,賈汶戈從小父母死得早。小時候他聰明機靈,小學中學都是當班長的,算是個好學生人設。
初中畢業後,他先被分配在一家當地工廠,做倒沙工,他幹活鑽營,男女關係混亂,連他的師傅都看不上他。當得知賈汶戈和自己的養女李小芳戀愛,竭力阻攔。
不久,賈汶戈從工廠辭職,找了個殺牛的活兒。殺牛收入比較高,也算攢了點錢。
用這個錢他在訥河租了房,正兒八經注冊了營業執照,辦了個汶戈糖果廠。
法人一欄寫著他名字的營業執照,成了賈汶戈去火車站招搖撞騙的“利器”,招女工、招會計出納、招倉管員……
徐驪也是這樣被賈汶戈“招到”了訥河。帶進出租屋後,先
給她吃了迷藥,強奸後用鐵絲勒暈,把她扔進了地窖。沒想到徐驪自己從地窖爬了出來。
賈汶戈自己跑到齊齊哈爾,摸清楚徐驪的家庭背景後,回到訥河以她兒子的性命威脅徐,並逼迫她對地窖裏的二具屍體捅上幾刀,拍了照片,迫使她入夥。
不顧養父反對跟賈汶戈結了婚的李小芳,就接連嚐到了自己釀的苦果。
從這兒開始,李小芳睡覺土炕下的地窖,不斷有新的屍體,這些人被殺之前,都以為是來糖果廠工作的。
李小芳睡不下,也不敢違抗丈夫,吃大量安眠藥,更多時間,她常常一個人,趁丈夫不注意,溜到縣城電影院看通宵電影,她不是為了看電影,隻是無處可藏。
賈汶戈交代,他去蘇州前,曾對李小芳講,會每隔半個月和李小芳聯係一次,如果過了半個月還沒有接到他電話,就是他出事了,讓她自己看著辦吧。
警察找上門來那天,李小芳也是去看電影了,回來一聽老兩口講有警察來問事情,立即畏罪自殺了。
後來省公安廳專案組趕到時,馬上把她送醫院,要求不惜一切代價搶救這個知情人。但是由於她中毒太深,還是沒有能夠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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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也掩蓋不了的血腥
落日途中,充溢著所有來自回憶深處的無助和絕望。@黃蓉攝
從案發現場回到車上,繼續馬不停蹄,前往鶴城刑偵支隊。車窗外殘陽如血,像是失去了燃燒的火把,一車人悶聲不響。
縱然是見過太多凜冽現場的警察同仁,也沒有辦法瞬間平息心中的悲憤。
殊不知,鶴城刑偵大樓曆史博物館裏有更真實的殘忍,讓這個案件,縱然在破獲了28年以後,依然有時間也掩蓋不了的血腥。
陳列室裏靜悄悄的,牆上以及玻璃展櫃裏,當地警方依然保留著訥河案現場勘察照片,有公安部專家所繪的現場方位圖,還有不少現場留存的物證和照片。
直麵這些血淋淋的展示,訥河案的滔天罪行人神共憤。
42個死者(包括賈妻李小芳在內),這個數字並不單單是一個兩位數,它是42 條鮮活的生命。對於那些失去親人的家庭,用28年的時間療傷是遠遠不夠的。
當支隊領導講到一對父子的遭遇時,讓我們的心沉到了冰點。
一對賣黃豆的父子,被騙進賈家後,他們對父親先下手。父親反抗激烈,並對院子外的兒子大叫快逃。兒子本來有機會逃命,
可是兒子為了救父親衝進屋裏和他們拚命。徐驪和另外一個同夥幫助賈汶戈製服了兒子,連捅幾刀,殺了這對父子。
如果當時這對父子中,有一人能跑出去,就會有人報案。也許,後麵就不會有更多人無緣無故地死去。
讓徐驪在訥河案中,不再“無辜”,不僅僅是這一樁案子。即使,她起初也是受害者,但她的犯罪事實,和賈汶戈等一樣不可饒恕。
當這起案件講完,在場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齊刷刷地投向黃國華。他們知道,這個杭州警察是來尋找一個答案。
看完這一切,聽完這一切,黃國華無比沉默。
已經過去了28年的犯罪事實,依然讓在場所有人感到窒息的悲痛。@劉建會攝
那是一場真正的噩夢。
此後很多個夜晚,我會頻頻從惡夢中驚醒,那夢中,就是曾經親曆過的那些可怖現場。
那一刻,我似乎有點慢慢體諒到了黃國華當年的心情。作為一個不是刑警出身的警察,第一次經辦的刑偵案件就是這麽一個地動山搖的案件。
那一刻,我也漸漸體會到了徐驪的絕望。一夕之間陷入這樣一個人間地獄,這是28年後、坐擁一切現代交通信息工具的我們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的苦痛。
置身事外,亦或深陷其中,關於善良和邪惡,關於人性和法律,關於苦難和人生,或許,這永遠都不會有一條簡單的公式可以去判斷。
5
徐家大姐
此次尋訪訥河案,黃國華一心希望能見見徐驪的家人。@黃蓉攝
徐驪的大姐,徐葉,今年68歲。
好幾年前,徐葉從齊齊哈爾搬到哈爾濱居住,這才讓她的生活,有了喘氣的機會。
原本,徐葉不想見我們。
誰願意對萍水相逢的人揭開傷疤呢?誰想承認自己的妹妹是殺人惡魔的同夥?
好在屬地派出所民警內勤熱心,平時,她和徐葉一起跳廣場舞,她去幫我們做了很多動員工作,直到她告訴徐葉,我們是從杭州趕來的,當年想替她妹妹申請立功贖罪的警察也一起來了。
徐葉才沒再猶豫,直接跟著屬地民警到派出所來了。剛一走進會議室,黃國華立即站了起來。
這是黃國華第一次見到徐葉,他很自然地開口叫她,“大姐,你和你妹妹蠻像的。”
徐葉馬上答:“我妹妹個子還要高,她是我們家最漂亮的。”黃國華問:“你想她嗎?”
意想不到的是,這句再平常不過的問候,讓徐葉在我們一眾陌生人跟前,眼淚猛地落下。這也是她進入會議室後,第一次抬起眼睛看著我們,她說:“我當然想她,但是我不敢告訴別人我想她。我也沒法怨她,都讓自己硬撐過去。你們來之前,我還夢見她了。”
這相見,讓人不勝唏噓。@黃蓉攝
徐葉的話頭打開後,再也停不下來,好像這些年,她也一直在等待著,有人能問她這一句,“你想你妹妹吧。”
徐葉很瘦,她一直半側著身子,朝著黃國華。而黃國華手裏的煙,一刻也沒停下。
徐葉講,徐驪屬龍,比她小12歲,如果現在還在,應該是55歲。
徐驪從小苦命,她三歲時,媽媽就去世了。
小時候,家裏窮孩子又多,媽媽想要把她送給別人家。15歲的徐葉不肯,茆著一口氣,自己用小米粥一口一口喂大了小妹妹。
母親不在,父親也因病離世,家裏的傻哥哥,也早早走了,全靠大姐一人撐著,帶著三個年幼的妹妹。
他們家是五保戶。當時吃的全靠左鄰右舍,給一口粥給一碗菜。最困難時,什麽也沒有,四姐妹就去摘榆樹葉吃,甚至拿塊鹽巴各自舔兩口。
苦難的日子望不到頭。
有天半夜,大姐等妹妹們都睡著了,走到家門口的北大橋,想要投江尋死。
奔騰不息的江水,也無法消融大姐心中層層疊疊的傷悲。@黃蓉攝
她清晰地記得,站在江邊,看著黑黢黢的來路,宛若站在世界盡頭,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聲音。結果,被趕來的妹妹們,抱住了。
仍是不舍年幼的妹妹,咬著牙繼續苦撐吧。
大姐生怕自己對不起父母,給三妹妹規矩做得很嚴。有一次,調皮的徐驪逃學,大姐聽說後,罰她跪了很久。從此,徐驪再沒逃過學。
一直等到大姐進廠工作,生活才有了稍許改善。大姐拚命幹活,還被評為優秀標兵、優秀團幹部。
廠裏保送讀工農兵大學,全廠隻有兩個名額,大姐被選中了。但她果斷放棄了,她要照顧這個家,沒辦法。但廠子仍體恤著他們姐妹,按特殊政策給分了房。
大姐結婚以後,三妹妹也都跟著她一起住。
等徐驪高中畢業,進了分廠幼兒園做老師。常人眼裏,或許這些苦難已經過去,這個幼兒園老師的身上始終洋溢著快樂,時常聽聞她在孩子堆裏的歌聲。
然而不幸的命運,依然沒有放過這個家庭。
因為小時候實在是窮怕了餓怕了,給小妹介紹對象時就奔著有一份穩定收入的人家去。大姐現在回想真是相當的後悔啊,徐驪結婚後兩人感情不和經常吵架。
起初,吵架後徐驪總跑回大姐家,但是大姐勸說她不要吵,忍一忍。結果在那次吵架後,徐驪怕姐姐擔心,也就沒有回到大姐家來,而是選擇了去嘈雜的火車站打發時間。
再也沒有想到,這一走,她再也不能回家了。
6
臨刑前一刻
圖為公審現場資料相片。
沒有辦法繞過臨刑前這一刻。
徐葉很瘦,她越是想極力克製自己的抽泣,越是能看見,她裹著厚風衣的肩膀,控製不住地聳動。
她回憶,徐驪失蹤後,大概過了半年多,她接到過一個徐驪的電話。電話裏,徐驪匆匆說,她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讓大姐照顧好家裏,別的啥都沒說。
等接到公安局電話,讓徐葉來公審現場,說她妹妹犯了案子。徐葉說,“無論如何,我也不敢想這是她做的。”
從她失蹤到那天見到,徐葉有兩年多沒見過妹妹了。“她來不及和我多說,隻說讓我幫她將孩子養大,照顧他長大。她說,她在杭州是故意犯案,為了讓公安抓到她,能見到警察的大領導。”
行刑前,徐葉又見了一回妹妹。
“那天,我和我三妹妹,我外甥、她丈夫一起去了。見麵就哭,那場麵不敢想。”
能夠想像,徐驪見到孩子後的畫麵,是被揉碎了母親的心,是掙脫噩夢的如願以償,是無法正視天真的羞愧,是永生就此別過的黯然。
北方的冬天,清晨,天還是烏漆漆般的黑暗。
那個孩子,夜裏就被抱出家門,等趕到看守所,在半睡中抱給媽媽,似乎也完全沒有覺察,這是分別了將近兩年的母親的懷抱。
不等他反應過來,又被抱離的那一刻起,他成了沒有媽媽的人。
臨刑前,徐驪站在車上,跟她們揮手告別,一路還唱著歌。她身上穿的那套衣服,從裏到外,是大姐新做的,一針一線縫的。
她最後說的一句話是:“大姐,對不起你。”這個事情後,徐葉在單位輿論壓力太大了。
此後沒多久,三妹妹又得了腦瘤,做了四次手術,沒多久,也走了。
這是怎樣一個讓人難過的人生,這是怎樣一個破碎的家庭,徐葉的眼睛已經盛不下更多的悲傷了。
她哭不動了。
7
把心結放下吧
時光不停,在異鄉,收獲了很多尋訪之外的感動。@黃蓉攝
從齊齊哈爾準備返回杭州的前一天夜裏,當地的警察同仁找到黃國華。
他們請黃警官吃飯,他們一個個敬他酒,接連碰杯。
不知是誰,輕輕哼唱起“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有人從座位上起身,直至大家全都站了起來。
不用多說。
這是警察都懂的一聲歎息,也是隻有警察才懂的惺惺相惜。黃國華的心結,是不是真正的放下了?
我沒有再問過他。他依然每周剃頭。訥河回來後,大概一個多月。
一個早晨,黃國華發來兩份文檔。我匆匆打開,是徐葉發給他的幾份文檔,分別是徐驪寫給大姐和兒子的遺書,同時發來的,還有徐驪年輕時的兩張相片。
相片已經發黃,是很多年前流行的照相館寫真,照片中的姑娘戴著一頂不協調的帽子,滿月似的麵龐布滿著對未知人生的憧憬。
徐驪的遺照。@徐葉提供
不知道20歲時的徐驪,會猜到她未來的命運比童年時更殘酷百倍麽?
遺書整整12張,密密麻麻全是俊秀剛勁的字跡。
寫給姐姐的信,講述了自己離家出走後所有的遭遇。這遭遇經曆與我們之前所了解的大致相同,然而由一個親曆者一字一句在臨終前道來,不禁讓人無比震撼與唏噓。
寫給兒子最後的囑托中,隻是一個平凡母親的最最難舍的牽掛:“望你聽你奶奶和父親的話,踏踏實實地做人,要做生活的強者,不要成為時代的絆腳石。更不要像媽媽一樣,一步走錯步步錯,一失足千古恨。要熱愛生活,珍惜你得為不易的生命,努力使自己成為對國家對社會有用的人。成為讓媽媽放心的好孩子。”
大姐給黃國華留言:“你是個好警察,我替我妹妹謝謝你。你看了這遺書,把心結放下吧。不要再去剃光頭了,我們都要好好的過下去。”
寫給兒子的遺書。@徐葉提供
從2600公裏以外的東北回來,一顆心始終被什麽牽引著,就像東北作家蕭紅曾寫:“當每個秋天的月亮快圓的時候,你們的心總被悲哀裝滿。”
回想尋訪訥河案一行,最讓人震撼也久久讓人牽掛的,還是當年法醫們的回憶。
關於1991年的訥河大案,未經核實、聳人聽聞的傳說,滿世界沸沸揚揚。而在那個慘烈現場作出重大奉獻的法醫們,也如真實的案件一樣,沉入茫茫的曆史長河中,鮮有再被提起。
被訥河案件改變的人生,又豈止是黃國華一個警察。遠在東北的裕文君法醫,命運同樣因為此案而改變。因為長時間高強度的屍體挖掘工作,他中了嚴重的屍毒。28年的時間,一樣沒法治愈他身體和心靈的創傷。
再次回到訥河,是在時隔半個月之後。
從來沒想過,我的人生和這樣遙遠的北方有了這樣不能忘卻的交集。
1
方圓十幾裏的上空,經久不散的惡臭
講起當年裕法醫在現場時的敬業,一種同甘共苦的敬佩,不減當年。@黃蓉攝
最早聽到裕文君法醫的名字,是聽齊齊哈爾市刑偵支隊女法醫高馨玉提到。
第一次來,在支隊見到高馨玉法醫。她有些中年發福,眼神裏有北方人特有的一種熱忱,然而在她對訥河案現場的敘述中,一股寒冬的凜冽就從四麵八方開始包圍我們。
此案於東北警方來說,最嚴酷的考驗就在於如此大規模的現場屍體挖掘解剖。
1991年,法醫高馨裕23歲,剛從醫學院畢業分配到齊齊哈爾市公安局。她記得,那天非常寒冷。傍晚五點多,接到市局電話,要求她立即趕赴訥河出現場。
出發的路上,讓高法醫預想不到的是,案件的殘酷,淹沒了夜晚的黑暗。@黃蓉攝
去訥河的路顛簸得厲害,到達訥河時,已經半夜一點了。
此案省廳派了4名法醫,齊齊哈爾市局4名法醫,加上訥河
當地的兩名法醫,加起來一共有10名法醫投入現場的屍體挖掘工作。
那個早晨,法醫們見到的藏屍現場,比電影裏那些對世界末日的描寫還要驚恐慘烈。現場方圓十幾裏的上空,那無法形容的惡臭經久不散,口罩根本起不了作用。法醫們不得不把四周的窗子拆了,散發臭氣,同時開始檢驗現場。
賈汶戈家那個菜窖原本可以存放兩噸土豆,地窖剛一被打開,屍體已經堆到了最頂端。
上麵的屍體還好勘驗,可以一具具地抬。再往下就不好辦了,得有法醫先下去用繩子綁住屍體,然後由上麵的人拉著軲轆往上搖。
這真的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
高法醫回憶到:“幾十具屍體已經高度腐爛,手一碰就是一團粘乎乎綠油油的屍泥,加上那股屍臭,以至於我後來再也不敢碰臭豆腐。
工作一天後,帶著渾身的屍臭回賓館。賓館根本不讓進,所有人都要去外麵的一個淋浴房洗完澡才能進。
我當時沒有經驗,走的時候匆忙,以為一兩天就能完成工作,
沒有隨身帶換洗衣服,穿著一雙棉皮鞋去現場。結果,滿房間的屍泥都沾在鞋子上,腳下打滑,後來趕緊再換雙旅遊鞋。
白天我們在室外,天寒地凍,又沒有帶厚衣服,隻好在現場翻找,也顧不上是不是那些被害人生前穿過的。
我記得我隨手找了件粉紅的棉襖套上,有個同事指了指我背後,‘你看,這衣服後麵有劃拉一刀的口子呢’,我聽了雖然別扭,可也沒辦法啊。總不能凍死,否則沒法工作了。
就這樣,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從菜窖裏移出。每移完一具屍體,我們都要跑到屋外去透口氣。還有些同事,每綁完一具屍體,都要到院子外麵跑一圈,增加點肺活量。
當時訥河縣局的裕文君法醫因為長時間工作,昏倒在地窖裏,被我們送去醫院急救。”
2
邊打點滴邊拚湊屍骸的夜晚
圖為當年工作現場資料相片。左一為裕法醫。@裕文君提供
那些屍體和人體殘骸被移出來後,所有的法醫就進入了解剖階段。
解剖地點就在賈汶戈家院子裏。沒有解剖台,就用木板臨時搭個台,二人一組。
當時戶外的溫度都有零下十幾度了,法醫們手凍得沒辦法拿解剖刀,戴著薄薄的乳膠手套,手指僵硬。隻好燒熱一盆又一盆熱水,時不時把手放水裏暖一會兒,然後繼續解剖。
根據臨床上進行屍體後期辨認的重要依據和步驟,法醫們需要拿工具把顱骨裏的肌腱組織清理幹淨,然後再把它們放在大鐵鍋子裏煮。
這是一個相當恐怖的場景,院子裏支起了五六個大鐵鍋,熱氣騰騰地煮著人體顱骨。
平素這樣的操作是法醫們的常規流程,但那隻限於一兩具屍骸,而且大多在實驗室內進行。但訥河這個現場太特殊了,如此量大屍檢工作隻能就地建一個露天解剖室。
圖為高法醫年輕時留影。@高馨玉提供
當時的場景,對於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的年輕女法醫,無疑是極為驚懼的。高法醫回憶,最為害怕的不是當時,而是後來的夜裏,也不是在睡著的夢裏,而是在醒著睜開眼時。
極其嚴寒的天氣加上屍臭濃烈,好多法醫都垮了,扛不住隻能打點滴頂上,有幾位法醫還患上了嚴重的肺炎。
整整一個多星期,法醫們每天從早上七點一直幹到天黑。每天晚上,滿屋子的警察法醫,大家邊打點滴邊分析判斷這些屍骸如何拚湊。
終於,41具屍體的體貌特征依次排列出來,然後根據同時期全國報案的失蹤人口進行對比,20多個失蹤人員的下落,算是明確了。
這是當時技術手段有限的遺憾之處,如果在今天,使用DNN技術可以較快鑒定遺體的所屬。但在1991年,法醫們隻能用屍塊殘骸進行拚圖,來還原哪塊屍體屬於哪位死者。
高馨玉因為這次案件榮立了個人三等功。對於剛參加工作的她來說,是莫大的榮譽。這次的參戰經曆,也讓她比同齡人更早地體會到犯罪的殘忍。
而她提到當年昏倒在現場的裕文君法醫,早已經從公安局退休,聽說得了帕金森症在家休養。
3
作為訥河的法醫,有責任承擔更多危險的工作
從高處俯瞰訥河,深秋的清澈,讓這個小城格外充滿生機。@黃蓉攝
再次來到訥河,如今這已經是一座有點規模的縣級市了。小城的另一邊也有了星級飯店,就像大城市的一個角落。
從20層樓的賓館窗戶望出去,訥河市大多還是一片低矮的平房,遠處有火車,有工地,以及望不穿的秋日平原。而在這低矮的平房某處,便曾經深埋著40多個冤魂。
法醫裕文君的家,便也是在這一片平房之中。
警察除了心理受傷,身體受傷是另一種經常的現象,像裕法醫這樣的,你如果不到這樣的現場,不親耳聽到他本人的敘述,根本無法想象,28年前他所遭受的嚴酷經曆。
裕文君出生於1948年,佳木斯醫學院畢業。
在學生時代,他一直就是優等生,畢業後分到訥河縣人民醫院,做了一名外科大夫。因為精湛的技術深受大家好評,年紀輕輕就已被列為副院長的候選人。
然而裕醫生的人生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大轉折。因為他手上長了一塊很大的神經纖維瘤,不能再拿手術刀。這相當於宣告了他醫生生涯的結束。
1983年,裕文君調到縣公安局,成為了一名法醫。
回憶起28年前下地窖搬屍體的場景,仿佛就在昨天。
“話說那個從大菜窖裏打撈屍體難度還不算大,真正考驗我們的是從那個深6米長1米寬才55厘米的小坑裏撈屍。
賈汶戈這人吧,腦子好使,當菜窖裏的屍體堆放不下時,他就在緊挨著菜窖50公分的地方掏了個窟窿,再整個小坑,然後把屍體通過這個窟窿扔進坑裏。
當時有很多同行都下去撈屍,我去的次數最多。一來因為我的個子小,可以擠進這個小坑;二來,我想這個事發生在訥河,我作為訥河本地的法醫,有責任做得更多,承擔更多危險的工作。
現場的臭氣真的是沒辦法形容了。我穿著白大褂,一次一次地下去,從大菜窖裏搬完屍體後,又開始鑽那個小坑。
圖為裕法醫當年下坑時的工作照,其中艱辛,即使是相片發黃,也依然觸碰人心。@裕法醫提供
這個小坑就像一個半封閉的汽油桶,我被卡在這個小坑裏,活動空間實在局促,屍臭和殘肢腐肉裹挾著我,一推動屍體時,陣陣白煙往上竄。
我原本還戴著一個配有活性碳的防毒麵罩,後來發現那個活性炭根本不管用,索性也就不戴了。
我就這樣邊呼吸著屍臭邊幹活,幹著幹著突然就大小便失禁,呼吸困難,一下子失去意識,暈倒在坑裏。”
裕法醫事後才知道,當他被抬進縣醫院搶救時,曾經共事過的醫生護士都被他身上這股味熏得嘔吐不止。然後大家一邊去外麵吐完,一邊再回來繼續搶救他。經過一天一夜救治,裕法醫終於清醒了。醒來的第二天,他就強撐著趕回現場,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趕緊把這些工作做完。
同事們怕他再出問題,於是想出各種辦法驅毒,用鼓風機吹,
用氧氣彈砸,但是都不怎麽管用。
這以後裕法醫就晚上打點滴,白天去現場。當時他的工作,除了驗屍,還要清洗那些死人的衣服,真的是遭了老罪。
我問,在這種情況下,現場還有別的法醫,可以一起分擔工作啊。
然而他回答,當年作為當地法醫,覺得那麽大的案件發生在訥河,也是心中有愧,有責任把危險的工作承擔下來。
圖為作者(左一)在裕法醫家中采訪。@劉建會攝
勘驗腐爛屍體的工作持續了整整七天七夜。這當中,裕法醫幾乎承擔了全部的下地窖撈屍任務。白天幹,晚上地窖裏吊一個小燈泡繼續接著幹。
有一天夜裏,吊在地窖裏的那個燈泡突然滅了,瞬間漆黑,他猝不及防,腳一滑,直接坐到了屍泥上。
裕法醫說:“你問我屍臭是一種什麽味道,我隻能說,你聞一次就會終身難忘。”
那一次經曆,也讓裕法醫平生第一次中了嚴重的屍毒。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大轉折。
裕法醫總想能通過自己的親身體驗,讓更多的法醫,盡量規避現場的屍毒。@黃蓉攝
什麽是屍毒?雖然是民間的一種叫法,在學理上找不到這個名詞,但它卻是細菌和黴菌的結合體。
可以說,裕法醫的後半生都在尋找關於屍毒的解讀。這不是民間的傳說之詞,它是一種有形的存在。
裕法醫說,人死後就形成一個大的細菌培養體,接觸腐敗屍體的人就容易被感染。它的感染力非常強,一下子就會通過皮膚組織擴散到全身。
其實做法醫的都知道有屍毒這一說。就像裕法醫說的,做法醫不中屍毒的情況幾乎沒有。一般的凶案現場,時間短強度沒那麽大,休息幾天就可以慢慢恢複。
但是這次在現場時間之久,環境之惡劣,都是空前絕後的。加上裕法醫昏倒後經過醫院搶救,又重回現場繼續參戰,讓裕法醫的身體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摧殘,大量屍毒對他的中樞神經功能產生了不可逆損傷,它的後遺症非常明顯。
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裕法醫能感覺到自己從鼻腔裏呼出的氣息都帶著這些臭氣,他感覺自己的肺部也被屍毒侵蝕了。
這以後,他經常會無緣無故地暈倒。一開始以為是低血糖,犯病時喝點糖水就對付過去了。但是身體一天不如一天,2012
年,他出現了神經係統疾病帕金森病的症狀。到現在為止,每個月靠三顆進口造血幹細胞維持著。
裕法醫的診斷書。@黃蓉攝
裕法醫的書桌上堆著這些年他反複查閱過的醫學書籍,也保留著很多與訥河案有關的照片資料。其中有張和公安部領導的合影,裕法醫說他是在裏麵官最小的,可能就是因為他的出色表現,領導合影中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當年,因為在此案艱苦卓效的工作成績,他立了個人二等功。
圖為當年參與訥河案的公安部專家組合影紀念。@裕法醫提供
自從裕法醫得了這樣的病,他也遇到了很多警察都會遇到的困境,治療的醫藥費難住了,進口藥沒法報銷,一個月光藥費就要四千多。靠自己的退休工資根本難以為繼,幸好女兒女婿工作收入不錯,靠他們支持才能堅持到現在。
聽著裕法醫的回憶,眼看著他哆嗦的手指,翻閱著厚厚的醫學書籍,我心中升騰起難以名狀的敬意和心疼。
每個案件其實都是血色濃重,沒有哪個法醫不想從這些案件中走來。在那些非常人能接受接近的殘忍世界中,沒有退縮隻有擔當的身影,那些久遠的功績和付出不應被忘記。
真水無香公益和保險公司合作,在全國首創的法醫險,也同樣送給裕文君和高馨玉這兩位可敬的法醫同行。希望能夠給到他們需要的切實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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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不敢正視的領域,有我最佩服的職業精神
從沒想過,我這輩子會成為一名警察,在幾十年警察生涯中,出過無數多的現場。
圖為作者,攝於1991年冬日的杭州。
記得,大學畢業實習時,有次,報社派我到醫院采訪一個車禍傷者。醫生給他換藥時,血肉模糊的斷肢著實讓人驚住,禁不住暈倒在治療床前,還被抬進了急救室。這讓我至今最為佩服法醫,因為這是我永遠不敢正視的領域。
高法醫說,這是她這輩子經曆過最艱難的一次勘驗現場。而我也可以說,這是我這輩子經曆的最難忘的一次采訪。
對此案的關注,或許是因為那個年代天然的契合。因為關注,在這場29年的回眸之中,也望見了自己的從警來路。而更多看見的是,從過去到現在,那些值守在各個崗位之間的警察。
現實生活中會有很多的挫折,痛苦,麻煩,誰也說不準我們內心的坍塌,會發生在哪一個刹那?
有一些警察或許因為這樣的坍塌,離開了工作崗位。但更多的警察還在,拚盡全力堅守使命。
每當想到這些往事,腦海中總會浮現一段歌詞: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
這旋律並不悲傷,反而有些淡淡的溫暖。這是時間的緣故,原先那些尖銳的疼痛、寒冷和掙紮,正在慢慢地消失,很多的釋然,來自對過往深深的理解。
在這一刻,愛和恨,都歸於平靜。那些過往的苦難,希望是這大地上最後的苦難。
【文中人物徐驪、賈汶戈、李川、孫慶園、李小芳均為化名。】
【附】徐驪寫給大姐徐葉的遺書:
徐驪寫給姐姐的遺書。@徐驪姐姐提供
親愛的姐姐您好:
代問二姐,三姐及姐夫們好。
今天提筆給你和二姐,三姐寫下這有生以來第一封信,同時也是最後一封信。由於我現在心情難以平靜,手中的筆都為之顫抖,所以我無法像平常那樣給家人寫信。信的內容隻好隨心所欲了。
想念的大姐,我現在心裏想您和二姐,三姐,想得好苦好苦。回想起我們姐妹四人在一起的情景,就像電影一樣在我眼前環繞。
往事不堪回首。
回想小時候,您像母親一樣疼我,愛我,含心茹苦地把我培養成人,盼望我能成為對國家對社會有用之人。您把您全部的愛心都給了我,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高於任何人。您用您瘦弱的身軀支撐著那麵臨絕境的家。您永遠是我心目中最神聖,最偉大,最親愛的姐姐,同時又是我心目中的媽媽。
姐姐我現在真的無臉再見您一麵。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開庭時還能看到姐姐們,聽到姐姐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我的心都碎了。您知道這一麵對我來說太難過了。沒想到姐姐們還沒有放棄我,還認我這個有罪的妹妹。
姐姐您知道小妹我有多想多想您們啊。看見姐姐們的那一瞬間是多麽的短暫啊,我真盼望奇跡出現,能讓時光停留在那一瞬間,能讓我永遠能看見姐姐們,和您們一起共享天倫之樂。
姐姐。悔恨我當初沒有聽姐姐的忠告,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成了千古罪人,辜負了姐姐對我的養育之恩。您恨我吧,姐姐,狠狠地罵我一頓吧!這樣我這顆懺悔的心才能好受些。
親愛的姐姐們,在一年前,我們分別後,我萬萬沒有想到,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您們了。人生好比一場夢。它有時像海水一樣色彩斑斕,像仙山瓊閣一樣無處尋覓,隻有上天入地才能找到歸宿。
姐姐做夢也沒有想到天真活潑的小妹轉眼之間轉變成為令人憎恨的殺人魔鬼。說句心裏話,我並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慘無人道地殺人,食人心人肝,心廿情願地去勾人殺人。
我被一群惡魔糾纏得無法脫身。致使我走到今天這種地步的原因,有許多因素。一個您是知道的,我的婚後生活不幸福,有許多難言之隱無處訴說。對於生活我失去了信心,已經心灰意冷,所以一時想不開,便離家而去。等到後悔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已身陷泥潭不能自拔。
事到如今,我隻能恨自己,怪自己,恨我太軟弱,太單純,沒有看到社會的黑暗麵。怪就怪在我不懂法,輕信了壞人的謊言,上當受騙才走上了犯罪道路。
親愛的姐姐,您們想都不敢想像,您們的小妹,在魔窖裏被惡魔折磨地死去活來,他們用他們配製的藥水,拿我做試驗。噴在我的麵部,把我弄昏了過去。之後強奸了我,又拍了許多我的裸體照。然後用鐵鏈把我的手腳銬上,把我扔到他家的地窖裏。
當時窖裏裝著死人的屍體,他要殺我,問我喜不喜歡他,我說不喜歡。他說好,我讓你死得明白。我說,你要殺我就殺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他聽了反而放棄了殺我的念頭。
之後他給我吃了安眠藥,又給我扯下一個床單,讓我在死屍上睡了一覺。之後,他蓋上窯蓋,又用水缸壓在窯蓋上就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由於窯內缺氧,加上屍體腐爛的氣味,我不知不覺醒了過來。醒來以後,求生的欲望迫使我,我不知什麽力量的支撐,使我把窖蓋推開,從鬼門關爬了出來。當時我滿臉,滿手,滿腳都被鐵鏈勒出了血。雙手也爬得血淋淋的。簡直是無法形容當時的慘狀。
爬出來後,我想喊又喊不出聲,這時魔鬼又出現了。他發現我出來以後,大吃一驚,問我你是人還是鬼,是怎麽爬上來的。這時我再也支撐不住便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醒了過來。醒來之後,這個可惡的魔鬼對我說:“我非常佩服你的膽量,同時也非常欣賞你這個人,你是我遇見過所有的女人中,最讓我佩服的女人。我現在不想殺你了,但你必須得入夥跟我們幹。你在地窯裏的時候,我和我的同黨已經上你家了,把你家的情況調查得一清二楚。如果你不幹去報案,我們就派人把你愛人和孩子一起騙過來殺掉,讓你悔恨終身。”
再說公安局是抓不到他的,再說他有藥品,到頭來我和孩子還是逃不過他們的魔掌。就這樣我答應了他們,希望他們不要加害於我的孩子。而後他們騙到一個人,殺了以後,讓我下地窖去補刀。這以後我便和他們參與殺人搶劫。在勾人殺人的過程中,我能放走的就放走,實在放不走的我也沒有辦法。
有一次,我趁他們不注意時,跑了出來。被他們抓住後一頓毒打,然後把我關在地窖裏。我又推牆跑了出來。他們又再次抓住我,把我推在裝有屍體的地窖裏,對我進行精神上的折磨。
當時我在這群魔鬼麵前隻有恨,沒有淚。複仇的火焰占據了我的腦海。這以後我就再也不敢貿然行事了。隻有幹一天算一天。為了家人和孩子能安生,我忍受了這巨大的痛苦,不敢向公安機關報案。就這樣我徹底絕望了。請求他們實行他們許下的諾言,保證我親人的生命安全。
在他們的協迫下,我越陷越深,難以自拔,殺死了許多無辜的人。致使許多家庭失去丈夫,兒子,女兒,母親的悲慘……我的心像刀絞一樣難受。誰又知道此時此刻我的心在流血。
雖然我罪孽深重,但是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使這場特大殺人搶劫案得到了終止。是小妹我主動揭發的,雖然我從前錯了,但是我的內心此刻得到了一點寬慰。
親愛的姐姐們,我在這人世間停留的日子不多了,有許多心裏話要對姐姐們說,生活對於我來說已經暗淡無光了,我渴望平凡的生活,但生活先無情拋棄了我,並總是和我過不去。
從小我就失去了母親,是苦命的姐姐把我培養成人,成家後又曆坎坷,嚐盡生活的甜酸苦辣,如今又受到血與火的洗禮。我這顆破碎的心再也經不起任何打擊,我的內心在流血,在呐喊,在無言地呐喊!呐喊上帝救救我吧,給我勇氣,給我機會,讓我把這些痛苦的煩惱統統丟進河裏,埋在土裏,不再想它。讓我幹幹淨淨走向極樂世界。
姐姐,送給您真心的祝福,無論將來您在何處。
過去我們同甘又共苦,如今就要各奔前程,別後不如意無處訴,我們要寫信互相傾訴,遇到困難不認輸,要有寬宏的氣度,受到了創傷絕對不能哭。將來會結束的。
親愛的姐姐們,不要恨我,也不要因失去我而痛苦,我的確是罪有應得,如果我的死能讓受害人家屬解恨,我就死得無憾。
我到了天堂找爸爸媽媽,做一個孝敬聽話的好孩子。不再任性,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來報答姐姐對我的養育之恩。
親愛的姐姐,我不知道這封信您能不能收到,但我不灰心,我堅信,雖然我是害人精,但是我的經曆會得到他人的同情,會把這封信送到親愛的姐姐手中。好心人,總是會有的。借我手中的筆,祝福這位好心人,一生平安,萬事如意。
親愛的姐姐們,再見了。以前那種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悲劇再也不會有了。
我曾經熱愛生活,但生活卻沒有善待我,雖然我也知道生活豈能總是讓人稱心如意。我現在唯一的遺憾是,我再也不能和這個世界上愛我的人重聚了。
我這顆破碎的心,能讓我在心底再對這人世間的親人表達我最真心的祝福,親愛的姐姐們,祝你們一生平安,幸福快樂。
小妹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