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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原:紀念高豐文--他功勳卓著 卻終究成了孤臣孽子

(2020-10-30 07:37:11) 下一個

文章來源:劉原

  我坐在深秋的落地窗前假寐,中國腹地的陽光像琥珀一般溫潤。手機響了一聲,我低下頭,瞳孔忽然收縮了一下。

  高豐文去世了。

  這是個一看就教人隱隱生疼的名字。他的背影,他的白發,便是我們少年時心底的痂。

  1989年,包括我,包括無數人,和這個名字一起心碎。

  這是一段被時光獵殺的記憶。那些幻滅的美夢,那些沉痛的絕望,非四十歲以上者,不單不能理解,簡直聞所未聞。

  1

  先普及一下。高豐文,遼寧人,60年代中國足球隊隊長,1987年率隊殺入漢城奧運會決賽圈,是迄今第一個也是惟一一個靠實力進入世界級大賽正賽的國產教練。

  但他卻是所謂“國恥”的代名詞。1989年世界杯預選賽連續兩個黑色三分鍾,兵敗獅城,1990年北京亞運會輸給泰國隊,黯然下課。

  輸便輸了,又不是人頭落地,又不是搶雞蛋。但是,高豐文收到了球迷寄來的繩子和刀片。而在他之前兵敗519的前任曾雪麟,則收到過子彈殼。

  以今時眼光來看,那是令人錯愕的死亡威脅。至於嗎?一場比賽而已,莫非要當事者以性命謝罪?

  也許並沒有我們想象的嚴重。球迷或是泄憤,或是調侃,當年民眾也沒多少人權概念。但不難想見的是,這個刀片割傷了高豐文的此生,他到死都不會忘記。這些球迷欠高豐文一個道歉。

  80年代是一個五味雜陳的年代,國門剛剛打開,民眾貪婪地呼吸著外邊的空氣,血脈賁張,野心蓬勃,因為積弱而求變,民族自尊心敏感且脆弱,自知國不強民不富,於是祈望在體育賽場上屹立於世界。

  女排勝了,遂成民族英雄。李寧在漢城奧運會上失誤後居然還能微笑,結果千夫所指。中國男乒敗走多特蒙德,全民如喪考妣。

  那時我上中學。校長給我們上思想品德課時,突然就評點起陳龍燦昨夜的球局;物理老師正講解各種定律時,會忽然跑題說,中國男排怎麽就輸給了意大利男排呢。多年後我聽到物理老師的死訊,第一反應就是他談到男排時痛心疾首的神情。

  不要笑。那個年代,體育就是我們的心肝寶貝。雖然它對我們的現世生活產生不了任何影響,但我們就是在乎它,疼惜它。就像貪官們疼惜私生子一樣。

  2

  1989年,當高豐文在新加坡被黑色三分鍾驚得呆若木雞時,在廣西一座小城裏上高二的我同樣在電視機前呆若木雞。

  我五雷轟頂,我萬念俱灰。但這樣的情緒隻持續了一小會,我很快就讓自己平複下來,然後就從客廳溜回房間去繼續為高考而奮鬥了。他們能不能打進世界杯是他們的事,但考不考得上大學卻是我自己的事,我分得很清。

  我覺得高豐文是一個遙遠的,與己無關的人。

  沒想到,多年以後的我,成為了一名體育記者,采訪過高豐文的弟子賈秀全、朱波、李輝——他們都已經是主教練,我還采訪過亞洲最佳門將張惠康,寫出了今生第一篇代表作《國門蒼涼——尋找張惠康》,而這篇文章,徹底改變了我人生的流向。

  今夜看了許多追憶高豐文的文章,發現了一個細節:當年的高家軍裏,有四人謝育新、郭億軍、張小文、伍文兵,都來自廣東梅州的興寧。在同一屆的國腳裏,有四個人來自同一個縣城,應該是空前絕後了。

  而我的祖先,正是來自廣東興寧,他們在道光年間逃荒去了廣西。謝謝高豐文,成全了我那遙遠原鄉的紀錄。

  但詭異的是,高豐文是堅持北派打法的,他對李輝和秦國榮這樣的技術流都看不上眼,但他卻用了許多粵軍,終究還是有胸襟的人。

  3

  中國足球,是許多人心裏的一根刺。

  一旦輸球,他們就痛心疾首地說:10多億人的國家,都選不出11個像樣的人。

  好像足球比的是人口的多寡。

  照這種邏輯,印度孟加拉國印尼這些人口過億的國家,也應該是世界強隊了。而荷蘭葡萄牙比利時這些小國寡民,早該是世界杯上的球童,可以看看,但不能摸。

  持這種觀點的人簡直弱智得不配看足球。倘若誰的人多誰就贏,曆經多次中東戰爭的以色列早該亡國了。

  足球是一種文化,與足球人口有關,與人種特質有關,與市場發育有關。

  最重要的是,它與社會土壤有關。在全民把孩子送去上補習班、送去國考的國度裏,能夠誕生梅西和C羅嗎?

  所以,高豐文們的困境在於,如何拿計劃經濟下的蛋,去和自由世界裏奔放的自由靈魂死磕。

  4

  其實,中國人在骨子裏並不熱愛足球。足球隻是高壓鍋上的噴氣閥,把其他領域受到的不公傾泄到足球上,最安全不過。

  強拆祖屋,他不怒;城管砸攤,他不怒;世間的一切不公,他都緘默。但國足一輸球,他就捶胸頓足,哭天搶地。仿佛這是奪妻仇,這是殺父恨。

  全是戲精。

  中國足球的世界排名,遠高於吾國的許多其他國際排名,具體什麽排名,自己去查就是了。這個行業並不比別的行業差,甚至要強很多,包括職業化程度、包括透明度,不僅在體育領域內遙遙領先,就算和各行業比也是翹楚。任何人、任何媒體都可以戳著足協的鼻子痛罵,無論理性的還是偏激的甚至誹謗,足協從不吭聲。你換個行業試試?批評某個藥酒,或者某個奶粉,都能把你跨省抓捕進去。

  所以國足主帥這個位置,天生就是挨罵的。高豐文之前的蘇永舜曾雪麟,之後的施拉普納戚務生,誰都如此。米盧都把國足帶進世界杯了,都天天被罵,20年前,罵他最狠的就是我。其實回過頭看,米盧挺不錯的,我整天在新聞發布會上挑釁他,但他始終保持著風度。

  高豐文也從不辯解。他上過兩次央視春晚,第一次是奧運會出線後作為英雄出席,第二次是兵敗北京亞運會後,坐在台下聽馮鞏牛群調侃自己。

  敗走漢城後,他買了幾十份批評國足的報紙,分發給隊員。雖然他並不認可上邊的評論。

  他惟一的自辯,是晚年時說了一句:當年的失利,是我個人的恥辱,還是中國足球的恥辱?

  5

  回頭再看,高豐文並不恥辱。

  奧運會0:3輸給聯邦德國隊恥辱嗎?那支西德隊是兩年後的世界杯冠軍。張惠康一次次撲救的是克林斯曼、哈斯勒的射門。就像2002年米盧帶隊0:4輸給巴西也絲毫不丟人,巴西隊那屆決賽時對德國都打了個2:0。

  高豐文時代的國足,在亞洲屬於準一流。馬林、柳海光是得分機器,賈秀全以後衛之身能拿金靴獎,後衛朱波每場比賽都能狂奔到底線送出無數次助攻,張惠康是亞洲杯最佳門將,還有麥超,罰點球永不失蹄。

  有次我看舊錄像,80年代的國足腳下技術挺好的,敢盤敢帶,視野開闊,攻防轉換節奏快,在亞洲範圍內完全不是弱旅。

  八九十年代的中國隊,你隻要看跑動的身影就知道是誰,特征鮮明。而現在的國足,我根本無法看背影判別出是誰,隻能認出鄭智和張琳芃,認出鄭智是因為他老,我十八年前當體育編輯時時常用他的照片,認出張琳芃是因為他的大花臂,後來足協規定文身者必須戴上袖套,然後我又認不出他了。

  當年兵敗漢城時,兵敗獅城時,我們都以為這是最壞的結局,沒想到多年以後才發現,那是繁花,那是盛唐。如今的國足,連亞洲區小組賽都屢屢出不了線。

  是不是有種眼熟的感覺。嗯,去年流行一句話:“2019年,是過去十年最壞的一年,同時,也是未來十年裏最好的一年。”

  6

  中國足球還能好嗎?

  這是天問。就像百年前梁濟自殺前問兒子梁漱溟:這個世界會變好嗎?

  首先要搞清一個問題:好的標準是什麽?如果要的是錦標成績,裏皮的歸化球員策略是個好路子,網羅一批八國聯軍來代表中國打世界杯,別說入圍世界杯,進八強都不難。

  然後,10多億從不鍛煉的人,坐在電視前,看一群黑人白人棕人代表我們在國際賽場上大殺四方?無不無聊?

  足球要從娃娃抓起。這是鄧小平說的,非常正確。

  但我要補充一句:足球同樣要從大人抓起。是成年人決定了用什麽樣的思維去發展足球。你是想利用足球去搞幾個冠軍為自己臉上貼金,還是想讓大眾熱愛體育強身健體?

  如今的中小學普遍很重視足球,綠茵教育遍地開花。教育部門甚至要求把體育成績列入中考和高考,我認為這不公平,因為會剝奪許多體質不佳的天才和先天殘疾的孩子接受教育的機會,雖然客觀上,許多家長會因為應試而將孩子趕到跑道上,從而局部改善中國孩子的體質。

  如今的無數家長,把孩子趕去練足球,隻是因為想走特招之路。足球成了一種功利的捷徑,為了升學而踢球的孩子,會熱愛足球麽,會出梅西麽。

  作為一名前體育記者,以及幾十年的體育迷,我其實非常重視體育,家裏倆娃都是兩三歲時就開始跟著我在塑膠跑道上撒歡的,如今都跑得飛快。但我的念頭很純粹:讓他們體會運動的歡樂、競爭的樂趣,不斷挑戰自身的極限,為將來的幾十年打下良好的體質底子。當然功利因素也有,每次看到武瘋子在學校砍殺孩子的新聞,我就在想:一定要讓孩子跑得更快一點,越快越好。

  作為一名父親,這是多麽沉痛的功利嗬。

  說回足球。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幾無可能看到中國足球的騰飛了。足球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文化,不以行政意誌為轉移,要是長官命令能搞定一切,當年的蘇聯和衛星國早就奪得世界杯了。

  足球作為世界第一運動,是非常複雜的係統工程。簡而言之,如果國民不是發自內心地熱愛足球,如果一個國家缺乏發展足球的社會土壤,它怎麽搞都不行。

  7

  話又說回來,足球不行又怎麽了,天會塌下來嗎?

  別說足球,今年的東京奧運會往後推遲一年,你可曾感覺人生缺了一角?

  不會。你會更關心疫情,關心糧價,關心失業率和經濟走勢,這比英超意甲中超停擺重要多了。

  足球終究是一種遊戲。

  我告別足記生涯之後,在很多年裏,一看到足球比賽就吐,就換台。這幾年才逐漸恢複了味覺,偶爾也會看看深夜裏的國足比賽。

  但我已經從熱血少年變成了佛係中年。國足贏了,我笑笑;國足輸了,我亦笑笑。站在上帝的角度,這和孩子們搶玩具,並無不同。

  等你像我一般看盡滄海桑田,也會和我一般佛係的。

  不要嚎啕大哭,不要生死與共,比國足慘敗更沉痛的事多去了,我們多思忖一下如何活下去,才是人間正道。那一年給高豐文寄刀片的是西安球迷,多年以後拿U型鎖把日係車主砸出腦漿的也是西安人。有此殺心,多花點心思去謀生,多喝幾碗羊肉泡饃不是更美麽。

  8

  總覺得高豐文是個殉道者。

  之所以為他的死而沉痛,是因為,他曾是我劇本裏的主角。

  幾年前,我曾寫過一個公益廣告的劇本——

  清晨的上海灘,幾個孩子在弄堂裏踢野球。一個麵容浮腫的中年男人提著舊飯盒蹣跚走來,男孩一個大腳,球將他的飯盒打落,豆漿流淌一地。男孩霸氣地說:你看見球不會躲嗎?

  中年男緩緩拾起還剩一小半豆漿的飯盒,望著孩子們追逐的背影,嘟噥了一句:我看見球從來不躲。

  在日夜交替之中,他懨懨欲睡地坐在彩票亭裏,他拖著板車給顧客送啤酒,無聲無息地活在上海。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裏來,往哪裏去。

  他在夜深時回到陋室,打開台燈。陳舊的壁櫃上有獎杯、錦旗、獎牌,悉數沾滿灰塵,如同凝固在時光裏。他是張惠康,亞洲杯最佳門將,1988年奧運會,他獨自奮力撲救著克林斯曼們一次次的爆射。

  八萬人體育場裏,人聲鼎沸,一場元老杯足球賽正在進行。紅隊的主教練,正是高豐文。比賽最後一分鍾,紅隊守門員與對方撞在一起,傷重倒地,此時比分3:3,進入點球決戰。

  高豐文在更衣室裏麵色焦急:最後一個守門員名額用完了,誰來守門?

  一個高大臃腫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慢吞吞地說:高導,我可以試試。

  高豐文轉頭望向逆光裏的黑影,滿臉錯愕,百感交集。

  張惠康從長長的通道跑出,他穿著30年前參加漢城奧運會時的中國隊球服,破舊的手套已經皸裂。數萬球迷起立歡呼,迎接這位命運多舛的英雄歸來。

  賈秀全解下隊長袖標為張惠康戴上,他們穿越了30年後的唏噓人海,在綠茵場重逢。大屏幕上播放著中國隊1987年戰勝日本隊晉級奧運會的畫麵,張惠康和賈秀全欣喜若狂地摟著,奔跑在草地上。背景音樂播放著當年的奧運主題曲《Hand in Hand》。

  點球決戰開始,張惠康一次次撲救。最後一輪,站在罰球點上的白衣球員,是曾經進球如拾草芥的柳海光,他擺好球後,忽然上前與張惠康緊緊擁抱。兩個上海籍的國足隊友,歸來已是鬢發如霜的中年。

  他們當年的教頭高豐文,已經滿頭盡白。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柳海光直掛左下死角。張惠康魚躍側撲,球撲出,他的頭再度重重撞在立柱上。上一次,是1991年,他在香港南華隊踢球,也是這麽撞的。

  張惠康滿臉是血。柳海光愴然為他鼓掌。高豐文,沒能忍住臉上的老淚。

  現場球迷躍下看台,瘋狂地撲向球隊慶祝勝利。頭紮繃帶的張惠康獨自向更衣室通道走去,簇擁在鮮花和擁抱中的高豐文忽然扭頭望向他。

  賈秀全和柳海光也轉頭,望向張惠康。

  張惠康始終不回頭,隻用手臂抹了一下臉,不知是抹淚還是抹汗。

  暮色漸漸黯淡。那個蹣跚落寞的身影走過空空蕩蕩的看台,隱沒在黑暗的通道門口,就像被歲月吞噬一樣,就像從沒來過這世間一樣。

  9

  這個劇本裏有許多隱喻。張惠康的背影,何嚐不是從此淡出江湖、傾力培養足球少年的高豐文的背影。各種魔幻,各種穿越。

  劇本是為2018年世界杯準備的。當時也是中國隊曆史性進入奧運會的30周年。節點正好。和我一起策劃這個項目的老兄弟,當年和我在沈陽一起見證過國足出線世界杯,他能找到高豐文、賈秀全、柳海光,而我能找到張惠康。

  我知道這個公益片能讓所有人熱淚盈眶。

  但它沒能拍成。當時談的一家企業,以熱愛足球著稱,但洽談合作時,它已陷入困境,囊中羞澀。後來,老板甚至被列入了限製消費名單。

  它永遠都拍不成了。因為,高豐文去世了。

曾被布拉特稱之為“最沒有進取心的球隊”,其實是中國史上最有進取心的球隊嗬,我們唾罵他們,我們羞辱他們,而他們從不辯解,背著十字架,悲愴而蒼涼地了此殘生。

  他們並無罪孽。因為,他們盡力了。為了1988年那次出線,唐堯東差點撞瞎了一隻眼。不要忘記,那一年,中國10多億人無論如何挑選,都不可能選出比他們更好的11個人,他們代表的就是中國最高的足球水平。

  高豐文,以及他帶的這支國家隊,是悲劇色彩最重的。

  我猜想,他的後半生,沒再快樂過。

  那麽,就祝願他在天堂歡樂吧。天堂裏沒有刀片和繩索,沒有歇斯底裏的叫罵,每一次過頂長傳和淩空抽射,每一次穿花繞竹的銜枚突進,都隻有歡樂,沒有惡毒的嘲諷和冷血的鞭撻。

  發明足球的人,一定是想為世間帶來一點光,一點幸福,而不是,為這人世帶來許多的孤臣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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