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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是中國農曆最吉祥的龍年。那一年,我剛剛滿八歲。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那天,下午的陽光像往常一樣照在我家的西院牆上,照著西院牆上幾個白灰刷成的碩大的宋體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而那時我家既不活潑,也不團結。身為隊長的父親要把自家的土肥送到集體的田裏,母親不同意,於是兩人為此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父親吵不過嘴頭子利索的母親,有些惱羞成怒地衝了過來。
我下意識地衝過去護住母親,並大聲說:“要文鬥不要武鬥!”那個時候,幾乎人人都會以“毛主席語錄”作為“克敵製勝”的法寶來保護自己,壓服對方。因為毛主席的話是“最高指示”,誰敢不服從,那就等於是“抗旨”。隻要能說出一段對自己有利的“最高指示”,就等於是在兩軍對陣中搶占了“政治製高點”。由於“毛主席語錄”已經滲透到我們生活的諸多細節中,小孩們耳濡目染也會背許多段。我常常在挨父親打的時候,便會無師自通地喊出“要文鬥不要武鬥!”這種似是而非的語錄口號,而父親也多半會因受到這一“最高指示”的製約,忍氣住手,不敢再打——除非能想出新的理由而且同樣以一段“毛主席語錄”來給自己撐腰。
但那天卻不一樣,父親不予理會,照準我的屁股就是一腳。那一腳正好踢在我足球一樣圓滾滾的屁股上。我當即嚎啕大哭,父母之間的戰鬥也戛然而止。我在得到父親給我買一本小人書的承諾後,抽抽啼啼地上學去了。
學校和村子裏的牆壁上到處都是“打倒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反擊右傾翻案風”之類的標語。我一直弄不清楚劉少奇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一天有人說村外邊來了個劉少奇式的人物。我跑過去看,差點嚇壞了,原來劉少奇就是很髒、很臭、很惡心的叫花子呀!
這天下午的第一節是語文課,教我們的宋老師抑揚頓挫地說:“首先讓我們懷著無比的敬意,共同學習一段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詩詞:‘暮色蒼茫看勁鬆,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
宋老師自己搖頭晃腦地讀罷,當我們正鸚鵡學舌地照讀“暮色蒼茫看勁鬆……”時,學校的大喇叭突然奏起了哀樂(幾個月前周恩來總理、朱德總司令去世的時候,我才知道那種悲戚戚的樂曲叫哀樂)然後,播音員用沉重而低回的聲音報一個人的職務,報了老半天,什麽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舵手等等,還有職務之類很長很長的一段文字,我聽了老半天,還是不太明白這個大人物究競是誰,反正是一大堆各種主席的頭銜。
宋老師也停止了講課和大家一樣站在那裏靜靜地聽著,到了最後,才知道毛主席因病醫治無效,逝世了。課堂上立即哭聲大作,眼淚橫飛。我因為屁股疼痛的緣故,借了這麽個緣由更是號啕不已。宋老師一麵抹眼淚,一麵用嘉許的眼神看著我。以後,宋老師一直對我有特殊的照顧,我想可能與我這次的表現不無關係。
這幾天,我們停止上課,手握紙糊的三角旗跟隨大人排成長龍去公社大會堂開追悼會。莊嚴肅穆的會場主席台兩邊用嶄新的葦席紮了兩個很大的牌柱,上麵插滿了鬆柏樹枝,還點綴著許多小白花。會場中央掛起的一塊黑色帷幕,中間鑲著毛主席的遺像。上方是一排黑色的大字:“偉大領袖毛主席永垂不朽”,到會的每個人都發了一塊一拶多寬的黑袖標。人們低垂著腦袋,站在原地,成立正姿勢,對著毛主席的遺像默哀,長久地默哀。默哀完畢,大人們失聲痛哭起來,髒兮兮的手絹在空中揮舞。一個白發皓首的老教師哭得暈倒在地上。我被眼前的氣氛所感染,很想哭,但不幸的是沒有眼淚。默哀時,地上安靜得能聽得見針掉落的聲音,一個不走運的家夥居然打了一個霹靂般的噴嚏,這被視為對偉人的大不敬,隨後被一個健壯的體育老師擰著耳朵拎出了會堂,好像還扇了兩個耳刮子。
聽信奉迷信術數的老人講,一九七六年有十三個月,即多一個閏八月,這是一個非常不吉利的年代。俗話說,“閏八月凶多吉少”“閏七不閏八,閏八動刀殺”。一連幾天,氣氛沉重得讓人有點喘不過氣來。老輩子人說,過去遇有皇上駕崩,鳴鑼告示,天下縞素,數年不得穿紅掛綠。可實際上,當時的我們哪裏有鮮豔的衣裳,我們穿的衣服都落了補丁,而且不是呆藍,就是死灰。
父親對毛主席的感情很深,這幾天裏一直鬱鬱寡歡。當他發現院子裏的那隻老母雞,悠閑地踱著步子,下蛋後依然得意地咯叫著,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般。父親氣憤不已,從廚房拎了把刀,於是那隻母雞稀裏糊塗挨了宰。當天晚上,全家人圍著桌子,吃起了雞肉。父親殺雞吃肉的情況,不知怎麽被公社裏知道了。於是有人叱責道,毛主席逝世了,你家居然還有心思吃雞肉。不久,我父親稀裏糊塗丟了隊長的職務。
一九七六年到二〇〇六年,三十年的風聲嘯然而去,三十年的塵埃,在歲月的深處落定。
多年之後,當我讀到美國女作家蘇珊·桑塔洛的文章時,我驀然想起了發生在一九七六年九月的那一切。
蘇珊·桑塔洛這樣寫道:“毛就這樣去了,人們依然匆匆忙忙地在紐約的地鐵口進進出出,有人在讀報,有人去買漢堡包,沒有人意識到一個時代結束了。”
本文選自《你是黃河我是沙》,包作軍/著,寧夏人民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