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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誌京:似水流年

(2020-06-23 13:06:04) 下一個

似水流年

牟誌京/文


  小學畢業時,對北京的中學幾乎一無所知,聽老師講到男四中的好處,不知深淺報了誌願。暑假從海濱回來,收到四中的一封信,想起落考生由第一誌願學校發通知的說法,心頭一涼,打開方知虛驚一場。我和四中長達八年的不解之緣就這樣開始了。
  那時的四中,除了北邊那棟不起眼的二層教學樓外,主要由平房小院組成。北麵的小院是教研室,毗鄰的是少數住校生的宿舍。禮堂兼學生食堂有些殘敗,坐落在校園西南角。藏書可觀的圖書館,還有數個設備齊全的物理、化學、生物實驗室分布在校園南邊。操場在教學樓北麵,標準的四百米跑道環繞足球場,北麵靠牆還有幾個籃球場。完整的院牆,把四中與外邊的世界隔開。校內建築大多年久失修,但從東麵正門進來,還是能感到一種肅穆的氣氛。
  上了中學,對未知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心。雖難免為作業和考試所纏,最令人難忘的還是那種領會新知識時醍醐灌頂的神奇感覺,特別在代數、幾何、物理、化學和生物課上,老師就像來自天界的導遊,把我們帶進滿是寶藏的神聖殿堂。我們這幫毛孩子在不知不覺中脫胎換骨,長大成人。
  本以為政治和數理化差不多,靠的是不斷鑽研與質疑,其實不然,那不僅於事無補,反而會把自己引向是非的旋渦。

  初中畢業時,老師在評語中,把我的政治表現說得一塌糊塗,讓我很傷心,看來上高中是沒指望了。一九六四年暑假從海濱歸來,竟然收到四中的錄取通知書,我成為初三(一)班升入本校高中的少數學生之一。
  一九六五年,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卻沒怎麽察覺。一天,我在操場打排球,正在興頭上,同班同學楊百朋走過來對我說:“你還在這兒玩啊!還不快到班上看看,牆上貼的都是什麽。”說得我莫名其妙。匆匆走進教室,才注意到牆上貼滿了批判我的小字報。
  同學們那些鋪天蓋地的批判文章,最令我不安的是對事實的扭曲,其次才是那一頂頂驚人的帽子。我奶奶窮苦人家出身,天性善良,出嫁後一直想方設法周濟窮人,幾十年後,包括黨支書在內的村民還時常懷念她。爺爺曾是大連、煙台一帶的富豪,早在抗戰勝利前,受到漢奸市長的敲詐迫害而突然離世。還沒到解放,爺爺的土地資產散失殆盡,家裏一貧如洗。雖不是文化人,新社會給窮人帶來溫飽,讓自己家享有福利,奶奶還是看在眼裏,心懷感激,怎會有變天之想。爺爺的花園樓宅被棄置多年,後來成了一所學校的宿舍,公私合營後,奶奶領到些微定息。我十歲以前住在大連,有時陪奶奶去領錢。不知這如何演化成奶奶指認大片房地產的“變天賬”的故事。
  由於男校的特殊環境,女性自然是帶有某種神秘色彩的課題。到了高中,受外國電影和文學的熏染,對愛情有了朦朦朧朧的意識。有一次騎車,一位小學女同學迎麵而來,見到我毫無緣由地撲哧一笑。我也許對同學講過這“豔遇”,就成了我的“資產階級戀愛觀”的有力證據。
  那一陣我看了很多外國電影,有一次在學校附近的護國寺影院看《堂吉訶德》,深受感動,當晚在日記中自我抒發一番。有人對我的日記表示興趣,我毫無戒心,拿出來與之分享。“四清”時給我戴的那些帽子,有不少取材於我的日記,隻是在批判中被歪曲和褻瀆了。
  除了文字討伐,還開過麵對麵的批判會。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十幾歲孩子,如何熬過那些令人難堪的場麵,我真的記不清了,隻記得承受力幾乎到了極限,產生過自殺的念頭。在西什庫大街北口的小鋪,我買了碧綠的青酒,一飲而盡,雖傷感有餘,但還是沒找到足夠的勇氣和決心。而“四清”的風波也慢慢平息了。
  後來戰死在緬甸的同學張育海,在“四清”高潮時給我寫過一封長信,講了不少令人費解的道理。他還找我到操場東牆邊坐在石頭上促膝長談,其中玄機多年後我才領會,無非是防人之不可無的道理。楊百朋也給過我類似的勸導。可惜我那時悟性差,白費了他們一片苦心。

  一九六五年後半年,報刊上開始出現關於《海瑞罷官》一戲的文章。家裏訂了《光明日報》,其中有不少相關的重頭文章,我饒有興致讀進去,慢慢看出其中一方的蠻橫,心中不平起來。姚文元就是我當時最反感的筆杆子之一。幾個月下來,我一篇不漏細細地讀下去,在報上留下的批語也越來越長。到了一九六六年春天,語文課竟然出了這題目,在作文中,我趁機把幾個月的激憤發泄出來,結果當然再次成了眾矢之的。不過經曆了“四清”的風雨,這場鬧劇就算不得什麽了。讓我不解的是,在討論中,大家似乎對實質內容並無興趣,都在關心我這個遲鈍的人捉摸不透的某種東西。
  一年後有人幫我解開這個謎,他就是我後麵還要提到的遇羅克。相識不久,我們談起《海瑞罷官》。說到語文課的作文,羅克馬上問我時間,我說大約六六年的三四月吧。他脫口說出讓我驚訝的一句話:“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在那個時候寫那樣的作文。”難道真理有時間性嗎?我狐疑滿麵,等待著他的解釋。
  他從屋角找出一張一九六六年二月的《文匯報》,上麵有篇署名遇羅克的文章。讀下來,明明與我的立場一致,更加深了我的疑惑:難道隻許他在大報上發表文章,不許我在課堂上寫篇作文嗎?
  覺察到我的疑惑,他說他那篇文章投稿時間早在頭年十二月,幾個月後發表前並未再與他商酌。在大報發表文章讓我暗自羨慕,不知其不滿從何而來。“編輯把我的文章篇幅消減了三分之二,文字上改得麵目全非,顯得咄咄逼人不說,更重要的是,我根本就不想在六六年的春天發表一篇這樣的文章。”到底為什麽?“到了那個時候,我已經看出這一‘辯論’不是學術性的,而是政治性的。在那樣的時候發表這樣的文章無異於自投羅網。”
  我終於恍然大悟。

  進了高中,學校的政治氣氛越來越濃。每年都要去農村生活幾天,除勞動鍛煉,還有政治教育。對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麵的男孩來說,倒也不失為有趣的經曆。
  上高一時,我們去了北京遠郊區的桃山。據說那是抗戰期間所謂“拉鋸地帶”。開憶苦會,副校長劉鐵嶺把一位白發蒼蒼,情緒激動的老太太攙上台。誰料到,這位沒文化的老太太哪懂政治,講到痛心處,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把八路軍和日偽軍統統都罵了。台上台下全都懵了,還是劉鐵嶺校長鎮定自若,把老太太當即扶下台去。
  一九六六年春,我們被送到郊區的農場勞動,睡在大馬圈裏。夜裏被蚊子包圍,渾身是包;白天在烈日下幹農活,揮汗如雨。日子過得很苦,我迅速消瘦下去。幸好校方突然宣布提前結束農場勞動,我們長途跋涉,一路高唱“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回到學校才知道,世界已變了樣——“觸動人們靈魂”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校園變了,變得讓我難以辨認,恍惚如夢。教硏組小院南牆貼出許多大字報,針對北京市委和北京教育局。我覺得很神奇,身為學生,他們從哪兒得知那麽多校外動態呢?
  某日,校領導和部分老師被拉出來遊鬥示眾,他們胸前掛牌子,頭戴高帽,一路被抽打推搡,還有學生往他們身上潑墨汁,我回到教室,從室內擴音器聽到老師們帶哭腔的發言,支持“小將們”對自己采取的“革命”行動。
  某日,在總務處小院,我看見教地理的汪老師被剃了陰陽頭,坐在書堆上默默流眼淚。第二天就聽說她和丈夫在香山一同自盡了。某日,在校園有人用擔架抬著教曆史的朱老師。他一臉平靜,問起來,據說是自殺未遂。
  新成立的紅衛兵身著軍裝,武裝帶要麽係腰間,要麽在手中揮舞,威風凜凜。校園到處是嬌豔的美人蕉,一夜之間,被抽得七零八落。南院堆著大量圖書館的書籍被點燃,化作青煙縷縷,升空而去。
  不知何時,校園竟出現了“小監獄”。解放牌卡車進進出出,從車上推下被反綁的人,從“小監獄”傳出一陣陣慘叫聲。某日,我見有人扒在校長室後窗往裏張望,也湊了上去,眼前竟是一排跪在地上的女生的背影。一個持武裝帶的人,時不時吼叫,那些女生把屁股紛紛抬起來,任他抽打。
  一位同學帶全班去批鬥他父親,我實在不忍看那父親所受的侮辱,便溜出去到頤和園遊泳,沒想到回到班上,竟受到他本人的嚴厲指責。由校領導和部分教職員工組成“牛鬼蛇神勞改隊”,時不時被拉出示眾,低頭彎腰請罪,還要唱所謂“嚎歌”。此歌含半音,唱不準,就要受辱被罰。劉鐵嶺副校長唱得最好,經常躬著腰領唱作示範。
  我走在校園裏,耳聞目睹這一切,不禁疑惑起來:這是個什麽世道啊?

  有一天,我們被召集到教室聽重要講話。演講者是北大附中女生彭小蒙。“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副“對聯”,最初就是從她口中聽到的。
  這怎麽可能對呢?我查閱了《毛選》和中央文件,為自己找到理論根據,寫了批判“對聯”的大字報,騎車到紅衛兵發祥地——清華附中。原以為會受到紅衛兵阻撓而發生衝突。但那天校園十分清靜,沒什麽人影,我把大字報貼好,安然離開了。
  八月一日,聽說中央音樂學院正開“對聯”辯論會,我和同學李家柱一起騎車去了。在音樂學院校園,我們偶然碰見著名音樂家馬思聰,他胸前掛大牌子正在鏟煤。會場內外人山人海,幾乎都是身著黃軍裝的紅衛兵。主持大會的是個梳兩把刷子的女生,我報名發言,她先問明我的立場。在我前頭報名的不少,看起來且輪不上我呢,可沒過幾分鍾,就有個女生過來讓我準備上台,我感到意外,她解釋說發言大都是支持對聯的,讓我這反對派上台,好增添大會的辯論氣氛。
  幾個主持會場的全是穿黃軍裝的女生,我在後台等著前麵的發言結束時,她們毫無粗魯表示。沒想到,我上台還沒幾分鍾,那幾個女生就衝上來,滿嘴髒話,搶奪我的話筒。我雙手攥住,她們使出全身力氣也沒用,接著她們拽我,用拳頭在我背上亂捶,也沒什麽效果。讓人討厭的是,幾個女生轉到我麵前,朝我臉上吐唾沫。我的發言就在這樣有點滑稽的場麵中結束。
  下台後借來紙墨,我在中央音樂學院留下大字報,並署了名。過幾天回去一看,居然有不少回應,大多是無理謾罵,隻有一篇還算相對講理,領頭署名的居然與我同姓,是紅旗學校的學生。明明是一幫女生,卻在結尾處學男人的粗魯腔調:“你×××要是有種,就到我們學校來,讓我們給你點教訓。”
  有約在先,我隻好去赴“鴻門宴”。她們非但沒給我什麽教訓,談話氣氛反而頗為友善。那位同姓女生容貌姣好,臨別她像對待好友一直把我送到校門口,竟有些戀戀不舍。作為一個男校學生,那是我第一次與同齡女生打交道。
  一天我在家中葡萄架下讀書,一位同班同學找上門來,以班“文革領導小組”的名義,“勒令”我立即去開會,宣布全班同學都正在教室等我,要跟我清算反“對聯”的罪行。“你不但公然反對,還在外麵到處散布反動言論,像什麽話?”他憤然對我說。
  全班同學果真在教室等待。一場所謂的辯論開始了。我發言後,一位高幹出身的同學發言,講到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從井岡山出發三十萬,到延安隻剩下三萬。“我問你們,那剩下的二十七萬人上哪裏去了?”他激動得尖聲細氣吼叫著,以此證明“對聯”的正確性。
  最難忘的還是一位出身“不好”的同學的講話,結尾時他情緒高昂地喊道:“我出身反動,我就是×××。你不承認我是×××,那你就是×××。”講到那最後三個字,他滿麵通紅,脖上青筋暴出來。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由“老兵”推波助瀾的運動打倒了“走資派”,於是“老兵”中的核心人物成了“走資派”子女,按他們的邏輯,就是成了“狗崽子”。然而,“老兵”們斷然拒絕這一邏輯的合理性,並組成以“聯合行動委員會”(簡稱“聯動”)為首的威懾力量,活躍於一九六六年底到一九六七年初,與造反派抗衡。

  “對聯”辯論結束了,聽說蘭州文革形勢激烈,我和同班同學劉捷、趙頤庚和王建複一行四人,取道呼和浩特前往蘭州。誰料到,在包頭被一夥當地紅衛兵查問出身,以非“紅五類”出身為由,將我們押送回京。一到北京,那些包頭紅衛兵就溜掉了。我們要繼續“大串聯”,卻遭到學校和班裏紅衛兵的阻撓,於是來到中南海北門等待,盼著能攔到一位中央首長為我們做主。
  一天晚上,在中南海北門外等得太久,趙頤庚擔心他家院門已鎖,我把他領到四中學生宿舍,打算介紹給別人,安排好留宿再回家。
  我倆剛坐定,宿舍裏一個熟人突然惡狠狠地問趙頤庚:“你什麽家庭出身?”趙頤庚不快地答道:“你管得著嗎?”那人便說:“好,你在這兒等著。”轉身出去了。不一會兒,宿舍小院人聲嘈雜,七八個手持武裝帶的紅衛兵衝了進來,高聲叫喊:“是哪一個?”帶路人指指坐在床頭的趙頤庚。為首的那人方臉盤,個兒不高,但肩很寬,目光凶狠。他上去就給了一拳。
  我見狀便朝那打手喝道:“你憑什麽打人?”他轉身朝我走來,站在我跟前,上下打量著我說:“看你蠻會打架的樣子,不過,老子不怕你。”語音未落,一拳就向我臉上揮來。我本能地舉起拳頭,突然想到前不久有人反抗紅衛兵而被公審的案例,立即止住。那幾個打手卻認定我要還手,一擁而上,把我掀翻在地,拳打腳踢。我當時沒有任何感覺,從小院出來,我感到牙齒有些異樣,於是來到四中旁邊的口腔醫院。一位女大夫檢查後,把一顆門牙複位再用鋼絲箍好,她輕聲問道:“這是怎麽弄的?”我回答:“騎車摔的。”她歎了口氣說:“唉,這年頭啊。”後來才知道,那個為首的就是為“對聯”譜曲寫歌的劉輝宣。
  此後我們不再尋求紅衛兵的許可,在北京站找到站長,開了一張乘車記錄,在八月三十一日,一行四人搭乘十五次特別快車,從北京直抵廣州。在越秀山下的農村參加了幾天勞動後,劉捷隻身返回。其餘三人離開廣州繼續旅行。我們在桂林飽覽了漓江山水,在遵義拜訪了革命遺址,在貴陽吃到大餡湯圓,在鬧市碰上被小孩們圍追的巨人穆鐵柱,在重慶參觀了“中美合作所”,在成都目睹了劉文彩的“收租院”。再沿寶成線,窗外閃過諸葛亮揮淚斬馬謖的街亭。在寶雞過夜,第二天搭上開往烏魯木齊的火車。
  一個多月在路上,早已習慣了列車的擁擠,但這裝滿學生的列車還是遠遠出乎意料。車廂擠得水泄不通,我隻能“金雞獨立”,好在夾在人叢中,無須保持平衡即可放心睡去。上廁所是最大的問題,隻能抓行李架,腳踏坐椅椅背從空中穿行,沒有點真功夫不靈。廁所也擠滿了人,勉強鑽進去,隻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如廁。
  快到新疆,車廂一下子寬鬆了,我躺在過道睡了過去,一覺醒來,發現周圍睡著好幾個男女學生,臉貼臉,手腳互相交錯,令人哭笑不得。
  在哈密逗留後,遊覽了烏魯木齊和石河子,再搭上東去的列車,我攛掇兩位同伴去我向往多年的吐魯番。火車停靠處,我們從車窗跳下來,四處張望,一片荒涼的戈壁灘。一打聽才知,城鎮還有幾十裏,僅有長途汽車,而紅衛兵並不享有免費搭乘的特權。兩位同學打退堂鼓,而我自費買了車票,與他們分手。在戈壁灘顛簸了幾個小時,景色突變,汽車駛進充滿異國風情的吐魯番古城。
  在街上遊蕩,不知當夜在何處棲身,見到縣委的牌子便闖進去。侯書記是漢人,身材高大,為人豪爽,把我安排在招待所,並打電話到吐魯番火車站,安排王建複和趙頤庚與我會合。我提出到維吾爾族村莊勞動時,他滿口答應下來。
  走出縣委,心裏踏實多了。來到唐代遺跡蘇公塔,隻身爬到塔頂,從小窗孔眺望這低於海平線的吐魯番盆地。回到招待所,被悠揚的歌聲吸引,在另一房間,幾個青年男女彈琴唱歌,與北京聽到的漢人編的新疆歌曲幾無相似之處,格外動聽。
  第二天,侯書記請我們到他家吃飯,主食是一種叫“饢”的麵餅。我把麵餅轉圈咬了一遍,竟連個牙印也沒留下。隻見旁人揮斧先砍個缺口,再用牙齒擴大“戰跡”,我如法效尤。除了一碗粗茶,無菜,飯後端上本地西瓜,沙甜可口,這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好的西瓜。
  從縣城步行約一兩個小時,來到紅星公社前進大隊——維族人村落。我寄宿在塞提老漢家,彼此言語不通,靠手勢交流。第二天跟二小隊下地,收割當地特產的白高粱。隊長利普茲個兒不高,但身體健碩,天性開朗,一邊幹活一邊唱歌。一起幹活的大多比我們年紀還小,也喜歡唱歌,有個滿頭小辮子的姑娘,歌聲最甜美,她叫瑪爾江。每當夜幕落下,村裏陣陣歌聲蕩漾回旋,仙境一般。
  一天,隊長利普茲請我到他家吃飯,在炕上盤腿而坐,當熱氣騰騰的羊肉餃子端到桌上,出於禮貌,我等候主婦共餐,一番比劃,利普茲明白了我的意思,便告訴我女人與客人不同席。那頓餃子特別香。飯後,他提議輪流唱歌。我很喜歡他唱的歌,問歌詞大意,他擺擺手,用生硬的漢語說:“男的,女的,不好。”
  我跟一起幹活的孩子學了點維語。每天早上,人人以“亞克西”彼此問候,模仿起來並不難。兩位同學從村莊撤回到縣裏,我獨自留下又住了幾天。臨行那一天,在塞提老漢家整裝待行,心裏竟充滿依戀的感情。
  正獨自傷感,忽聽到門外有動靜,推開門,隻見瑪爾江淚水滿麵站在院中。她見到我,擦掉眼淚,麵色凝重地遞給我一本維文小書,其中夾著維文的信。盯著我的眼睛,她說出一串連一句也聽不懂的維語。我示意讓她等一等,衝到屋裏,解開剛剛打好的背包,找到一本漢語書,遞給瑪爾江。
  在回吐魯番縣城的路上,一想到村裏那些淳樸的人們,眼淚就止不住往上湧。縣城在望,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掉頭往回走。在田裏找到利普茲和那些孩子們,我終於哭了出來。
  離開吐魯番,到達西安,從那裏徒步“長征”八百裏,終於來到延安。一路上,以每小時十二裏的速度,每天走一百裏。途中拜謁了保存完好的黃帝陵。一路在老鄉家的棚屋過夜,吃的是小米飯加鹽粒和辣椒粉。第七天我發起高燒,幸好趕到某空軍基地,得到及時治療。休整兩天後上路,第十天終於看到巍巍的寶塔山。參觀了革命遺址,我們響應中央停止“大串聯”的號召,帶著一身虱子回到北京。

  大串聯歸來,京城風向已變,老紅衛兵不再是天之驕子。對“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批判,收繳了“老兵”行使權力的牌照,出現造反派(或稱為第二代紅衛兵)誕生前的真空。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六日,在北京工人體育館召開批判大會,周恩來、江青等出席。我們班同學王祖鍔和高二(五)班湯池分別作了《宣判反動對聯死刑》(同班同學朱景文起草)和《摧毀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頑固堡壘——西城區糾察隊》的發言,其中提到我反“對聯”的經曆和代價,周恩來在隨後的講話中對“這位同學”予以讚揚,讓我十分感動。
  十二月底,在北京西什庫一根電線杆上,我讀到油印的《出身論》,極其欽佩。在“對聯”的辯論中,我的勇氣來自本能的反感與義憤,僅此而已,幾乎沒有什麽理論武器。《出身論》的作者卻把出身問題上升到理論高度,邏輯嚴密,正氣凜然,文風清新,讓人為之振奮。我當即按油印稿上的聯絡地址,找到六十五中的遇羅文。他是遇羅克的大弟弟,身材頎長,帶幾分書生氣。我們相談甚為投機。第二天他到四中回訪,聊到擴大宣傳途徑,便產生了把《出身論》鉛印傳播的念頭。
  在校多年,固執的天性總給我帶來重重險境,誰想到反“對聯”之舉,竟在新的形勢下贏得正麵的名聲。靠這點政治資本,我向學校總務借貸,五百元輕易到手。我小學同學朱大年,是男三中造反派“刺刀見紅”的頭頭,與“三司”(“北京大專院校紅衛兵第三司令部”)宣傳部長有交情。我們騎車去地質學院,開出蓋著“三司”大印的介紹信。
  回家路上,經過北太平莊附近的解放軍一二〇一印刷廠,乘興闖進去。負責接待的是業務部金科長,他戴金邊眼鏡,笑容狡黠,但一看介紹信,態度立即變得嚴肅認真。那時“三司”如日中天。印刷業務很快就談成了。
  那年頭紙張極緊。六部口紙張批發部缺貨,櫃台後的職員,建議我們去地安門的農工民主黨總部試試。那裏果然有貨,但很貴,終於買到十五令上好道林紙。這就是《中學文革報》創刊號用紙與眾不同的緣由。
  羅文從“家庭出身問題研究小組”取來《出身論》新手稿,那是一疊白底藍格的超長稿紙,字跡小而清晰,讓人望而生畏。可拜讀後,我感覺行文中透著一股怨氣,文字也顯刻薄,大大削弱了理論客觀性的分量,會讓人對作者的個人利害關係產生猜疑。我雖對“小組”充滿敬意,卻並不妨礙我對《出身論》新稿刀砍斧伐,作了大量修改。在理論上我了無新意,但無疑改變了文章的色彩與基調。不料遇羅文讀罷,一反他溫文爾雅的風度,勃然大怒,拂袖而去。第二天早上回到四中,他又向我道歉,說“小組”很欣賞我的改動。《出身論》修訂稿就這樣敲定了。
  再到一二〇一廠與金科長商酌,決定采用四開版五號字,本以為差不多,沒想到排好版竟多了個“天窗”。金科長問如何利這一空間,辦報的念頭油然而生。
  我起了個毫無創意的名字——《中學文革報》,拉出“首都中學生革命造反司令部”唬人的大旗,並請擅長美工的三中學生朱維理拚出毛體報頭
  我從小學同學朱大年和劉薑仁處各征一文,還有四中同班同學李寶臣署名“敵敵畏”的雜文,再選用師大女附中陶洛誦和汪靜姍編的一組動態消息,準備完畢,我在原四中語文教研室連夜撰寫《出身論》的編者按,和署名“司令部”的“堅決砸爛聯合行動委員會”的公告。天近拂曉,我把版麵、字體、字號、花邊等編排好,把坐在椅上打呼嚕的羅文喚醒,打了招呼,隻身騎車去一二〇一廠交稿。第二天我到廠裏拿到清樣,校訂後簽字付印。《中學文革報》(以下簡稱《文革報》)於一九六七年一月十八日正式發行。

  《文革報》問世,在社會上激起極大反響。我們設在四中的辦公室總是門庭若市,來訪者絡繹不絕。其中索買觀望的最多,而熱情支持和惡意相向的也不少。支持者講述他們受“血統論”迫害的親身經曆,反對者在聯絡處外牆貼滿侮辱性的標語和大字報。
  北京氣象學校的李金環和紀亞琴來到接待室,要求參加我們編輯部的工作。我問起來,她們居然還沒看過《出身論》,但從反對者的言論,她們堅信這是一篇好文章。在她們前後加入的還有十三中的閻世鈞和帖漢,師大女附中的陶洛誦,二十五中的遇羅勉和王嘉材,某校的陳加華,五十三中的韓基山,無線電學校的魏雷,輕工業學院的郝治。我們報社不斷發展壯大。
  《文革報》雖然隻在北京發行,與官方支持的《兵團戰報》、《清華井岡山》相比,印數微不足道,但全國的讀者來信與日俱增,到了連郵遞員都不能負載的程度,我們隻好每天蹬三輪車去郵局領取。處理讀者來信成了艱巨的任務,其中多數為附款郵購,但也有不少是為了向我們傾訴的。遭遇之慘烈,心聲之真誠,往往讓我們愴然淚下。
  在一個貴陽市青年的信中,講到他在市中心見到人們簇擁在長篇累牘的大字報前,(不知哪位熱心人抄寫了《出身論》一萬五千字的全文,要多少紙張和功夫!)出於好奇,他從頭讀起,剛讀了一小部分,就再也抑製不住眼淚,號啕大哭起來。為避免尷尬,跑回住宅,哭罷再趕回現場,讀了幾行又忍不住哭了。就這樣,他不知跑了多少趟才終於讀完《出身論》。
  除西藏和台灣外,讀者來信在全國各省分布均勻,來自北京的在數量和質量上並不突出。在《文革報》出版後短短幾個月,各類小報紛紛出世,其中多數滯銷緩銷,而《文革報》剛好相反。每一期僅在市麵出售半數,其餘半數留給外地郵購和來訪者。從讀者來信中得知,有人花兩塊錢買一份《文革報》。一個小報交易市場在北京西單應運而生,其中《文革報》成了“硬通貨”,可用來換任何小報,還出現過比值達一比五十乃至一比一百的交易。
  我因雜務纏身,很少參加賣報。有一次跟著去了,我們的三輪車被圍得水泄不通,無數隻手伸過來,我的手中塞滿大把鈔票,剛遞出的報紙,不知被誰一把扯去,甚至來不及找錢。轉眼間報紙被搶購一空,我雙手不停哆嗦,才知賣報的艱難。遇羅勉——羅克的小弟弟,也向我講述過他賣報的類似經曆。
  據我所知,《中學文革報》是第一家沒有官方背景的小報,此後非官方小報如雨後春筍,不少卷入《出身論》的辯論,有的為政治利害,有的為開拓銷路。僅北京一地,就有《東風報》、《旭日戰報》、《紅鷹》、《教工戰報》、《雄一師》、《文化先鋒》、《大喊大叫》、《首都風雷》、《中學論壇》、《隻把春來報》、《湘江評論》、《北京評論雜誌》等。李冬民的《兵團戰報》曾以“首都兵團”名義登出“取締《中學文革報》”的“通令”。
  其中《首都風雷》和《中學論壇》,分別由我小學同班同學朱大年(三中)、劉薑仁(京工附中)主辦。在《文革報》問世前,我們仨在大年家偶遇,看了我帶來的《出身論》,一致認為值得廣為傳播,對出版、印刷和發行有過商討與策劃。後來果然各自推出報紙,互相配合,《首都風雷》和《中學論壇》各為出身問題留出一版,由我負責編輯。從策略出發,這兩家報紙對出身問題采取中立態度,同時刊登讚同和反對的文章。羅克對此十分歡喜,特地采用辯論文體為兩家報紙撰文,以活潑的語言,淋漓盡致地暴露反對派的荒謬。
  《隻把春來報》是我們班張育海、楊百朋、李寶臣、何大明和吳景瑞等人辦的,高三的沈大偉和他弟弟沈大智,還有楊百朋的弟弟楊百揆也卷入其中。他們個個都是非凡人物——業餘愛好多,擅長體育,平常不用功,但學習成績好,頭腦的機智從報名就能看出來。在班裏的“對聯”辯論會上,他們有人勇敢地站出來表示反對。對《出身論》的作者,他們都很敬仰,曾有意加入《文革報》。但《“聯動”的騷亂說明了什麽》一文使他們在佩服之餘,也意識到出身問題背後所涉及的特權利害,便急流勇退了。他們那些文風晦澀、立場曖昧的文章,難免讓讀者猜疑與《文革報》的關係。
  第三期出來後,我們在北京體育館召開了大會,由羅文上台發言。但開場不久,就有一夥人點燃鞭炮,朝主席台衝上來。負責保衛的是一幫初中小孩,嚇得呆若木雞。有個汽車司機組織剛與我們結盟,頭頭問我要不要把他們在場的人調上來。為避“挑動工人鬥學生”之嫌,我謝絕了,報社成員從主席台一側的通道溜出會場。《文革報》第四期五、六版對這一事件作了報道,並刊登了未宣讀完的發言稿。
  衝擊會場的很可能是“老兵”和“聯動”的人,我們在四中的報社也不斷受到騷擾。有一次回到四中,有人告訴我彭小蒙剛率領上百之眾,騎車呼嘯而來,把在場的王建複嚇得奪窗而逃。
  其實,“老兵”也有比較理性的一派。創刊後第三天,幾個身著黃軍裝的學生來訪,通報學校姓名,原來是清華附中紅衛兵的頭目。他們態度平和,跟我談及“配合”與“協作”,讓我深感意外。辦報後期,有些“老兵”在兵馬司胡同開辦《出身論》的辯論場所,氣氛嚴肅而健康。反而在校內外造反派中有少數人深懷敵意,做過損害我們的事情,在此也就不談了。
  《文革報》多次驚動有關領導人。有一次,“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與紅衛兵會麵時,被當眾問到對《出身論》和《文革報》的看法,他說沒看過,人們就遞給他一份,他當時讀得入神,直到有人提醒他回去再讀,才把會繼續開下去。不久在另一場合,人們再問他的看法,他圓滑地回答:“太長了,沒時間看。”
  在人民大會堂小禮堂,我參加過一次與“中央文革小組”的會晤。我當場解下鞋帶,把一套《文革報》捆起來,請前邊的人傳給江青,隻見那捆報紙輾轉遞到她手上。幫我開過介紹信的“三司”宣傳部長,向我索取全套《文革報》,他說這是受“中央文革”之托,為毛澤東本人準備八種最有影響的紅衛兵小報,他認為《文革報》應在其列。另有傳聞,中央政治局曾以大號字體翻印過《出身論》。
  自《文革報》創刊起,就有兩名自稱《紅旗》雜誌社記者的神秘人物定期造訪。第三期出版之際,他們鄭重向我轉達“中央文革”成員關鋒的傳話:大方向錯了,必須“懸崖勒馬”。
  “中央文革”的戚本禹,在一九六七年四月十三日講話中,點名批判《出身論》和《文革報》,從而為我們報紙的命運畫上了句號。林彪在同年五月一次講話中,大談出身問題,他講到社會上流傳著一些“反動”的觀點,雖未點名,看來並非空穴來風。

  由於出版一再受到“聯動”等勢力的嚴重幹擾,我們不得不尋找新的途徑。到了第七期,在北京出版已不可能。我獨自乘火車去天津,在火車站外蜷身露宿,終於聯係上一家小廠。再次赴津,我正在廠內小屋校稿,抬頭看見李金環和紀亞琴二位女生站在院中,神色沉重。她們告訴我戚本禹的四月十三日講話,並說羅克建議我立即返京商議對策。
  回到北京,我從火車站徑直去羅克家。羅克把我迎進他的“冰窖”,講了一下大形勢,他抱歉地對我說:“你這樣年輕,就由於我而置於這種形勢,真對不起。”我不以為然,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心裏惦記的還是報紙的前途。羅克問起來,我說:“我看一共隻有三條路可走:一是對抗,原定第七期照印不誤;二是投降,在第七期上作檢討;三是停止出版,既不對抗,也不認錯。”“那你準備走哪一條路呢?”“走第一條路是不識時務,走第二條路有違良心,我看隻剩下第三條路還可以走。”“我的看法和你完全一致。”隨後,我召開報社全體會議,宣布這一決定。《中學文革報》由此告終。
  《中學文革報》於一九六七年一月十八日創刊,同年二月日、二月十日、二月二十一日、三月六日和四月一日分別出版了第二至六期。這六期先後在解放軍一二〇一印刷廠(第一、二期)、西四印刷廠(第三期)、人民教育出版社印刷廠(第四、五期)和西便門印刷廠(第六期)印刷。第一期印數是三萬份,其他幾期印數在三萬到六萬份之間。除了這六期,還在景山膠印廠影印了一萬五千份創刊號,另外還出版了以《出身論》為主要內容的特刊,先後付印兩次,總數約六萬份。除第四期為六版(售價三分),其餘每期都是四版(售價二分)。全加在一起,總印數共三十萬多,銷售總額在六千元以上。
  在我們報社,大家都盡力而為,誰也沒有正式頭銜。賣報時各自拿一垛,回來把錢交上,無人點過報、數過錢。大家因公外出辦事,從來沒想過報銷這回事。這在當時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隻是後來回想起來,才知道其實很不尋常。
  遇羅克作為特邀主筆,以“北京市家庭問題研究小組”的名義,在六期報紙上分別發表了《出身論》、《談“純”》、《“聯動”的騷亂說明了什麽》、《論鄭兆南烈士的生與死》、《反動血統論的新反撲》和《為哪一條路線唱頌歌》六篇文章;此外,他在《中學論壇》創刊號(同年二月二十七日)上發表了《談鴻溝》;他還在《首都風雷》創刊號發表了兩篇文章,一篇署名“步曙明”的反對《出身論》的文章,另一篇則是以“小組”名義駁斥步曙明的文章《我們有責任捍衛最高指示》。羅克還以二十五中“齊聲喚”的名義,在《中學論壇》發表了以對話形式討論出身問題的文章《〈出身論〉對話錄:翻案篇》。而第五期以“本報評論員”名義發表的《略評〈雄一師〉報的四個版兩萬字》,則是羅克和我不約而同各寫的一篇同主題文章然後合成的。

  報紙創刊時,我們隻有三人:羅文、同班同學王建複和我。我的語文老師毛憲文當過技術谘詢(出於政治上的謹慎,他婉拒了加入的邀請),他曾任《內蒙古文藝》編輯,我向他學了不少編輯知識,受益匪淺。《文革報》的版麵設計美觀大方,顯然與毛老師有關。王建複“大串聯”與我同行,跑遍大江南北。羅文初次造訪,建複在場,就這樣成了創辦人之一。
  創刊號問世後,不少人陸續加入報社,前麵已提到。到了後期,女五中張穎和王玲,女十二中張君若和張富英也加入進來,報社成員一度接近二十人。
  在創辦之初,羅文是“小組”和報紙之間唯一的連接,沒有他辦報是不可能的。後來出特刊,與“老兵”在兵馬司辯論,也都有賴於他的操持。
  財務最初由我掌管,辦到第三期賺了錢,如數還清學校貸款後,還有足夠的流動資金。王建複毛遂自薦,從此由他接手財務。
  李金環、紀亞琴負責處理讀者來信,並為訂戶郵寄報紙,工作繁重,卻從無怨言。帖漢從名字到相貌都不像漢人,卻矢口否認有外族血統,雖是初中生,卻顯示特有的穩重與才能。他是唯一與我分擔過編輯工作的人。閻世鈞出身“革幹”,憨厚實幹,為報紙各種雜務跑前跑後,總是笑嘻嘻的。韓基山社交廣,舉手投足帶江湖氣。我一到會場,他總是喊“司令到”,在危急時刻他對我說:“司令先行,有我護後。”在聯絡等事務中他功不可沒。王嘉材和陳加華頭腦靈,點子多,腿腳快,在後勤與賣報的分工中貢獻最大。郝治是羅克的朋友,高個子,一張喜劇性的長臉,化名馬列。按他的話,這名字別人不敢喊“打倒”。由於年長智深,他常在會上對我的決策表示嘲諷。魏雷年歲稍長,唇上留髭須,毎逢棘手事,最是老謀深算。張穎、王玲、張君若和張富英等女生加入時,我們已陷入逆境,她們沒領略報紙昌盛的風光,倒甘願與我們分嚐這最後的苦果。
  有一次,陶洛誦和閻世鈞在清華碰到“三司”司令蒯大富,一場舌戰把蒯大富說得啞口無言。他問洛誦是哪個學校的,“好厲害的一張嘴”。他們二位隨後到我家,上氣不接下氣講起這趣事,大家笑彎了腰。
  由四中“紅旗”戰鬥隊寫的《我們為什麽支持〈出身論〉》一文,登在《文革報》第五期第四版上。羅克從不幹涉報務,但讀了此文,深為賞識,極力勸我邀請“紅旗”加入。誰料到“紅旗”第五期後加入,第六期還未出就倒戈了,他們在四中校園貼出大字報“出身論是大毒草”,還到西便門印刷廠,企圖搶走剛要出廠的第六期。
  還有一個小插曲。“首都兵團”派了個間諜打入我們報社。此人第一次見麵我就起了疑心,羅文卻極力推薦。隨後其他成員也都覺得可疑,最終查清他的身份,於是用各種方式捉弄他。我們常在景山和北海會麵,卻故意把他引到別的地方,還屢次向他提供假情報。在嚴峻的形勢下,給大家平添不少輕鬆快樂的時刻。
  《紅旗》雜誌社記者向我傳達關鋒的話後,我陷入激烈的內心衝突中,幾天未在報社露麵。然後我召開全體會議,向所有成員轉達了關鋒的話,指出再往下走,無異於“雞蛋碰石頭”,請求對犧牲沒做好準備的成員離開報社,而別人對他們“沒有理由予以任何指責”。讓我難忘的是,全體成員無一人畏退。
  一九八〇年夏天,在全國各大報刊紛紛為羅克平反正名後,我召集報社成員在陶洛誦家相聚。我這才知道除羅文在六十五中受到嚴重迫害,其他中學生大都未遇到太大麻煩。而郝治、李金環和紀亞琴幾位大專學生,就沒有這樣幸運了,分別在輕工學院和氣象學校被殘酷批鬥。
  那次見麵,本以為看到的是大家的無悔與自豪,沒想到更多的是看破紅塵的自嘲,令人悵惘,但我永遠忘不掉當年那集體的勇氣。
  我們也為少男少女提供了浪漫場所。遇羅文與陶洛誦之間有過戀情,後與另一成員張富英結婚。陶洛誦與四中“紅旗”的趙京興結為連理,他們的羅曼史被傳為佳話,並曆盡重重艱難,在此不談。
  由於主辦《首都風雷》和《中學論壇》,我的小學同學朱大年與劉薑仁也付出巨大的代價,劉薑仁曾很長時間被關在學校。《隻把春來報》成員中,張育海和沈大偉越境參加緬共人民軍,先後戰死。吳景瑞(毛子)和我一起去越南從軍未遂,不久赴東北後失蹤。何大明在張育海一案的調查中受刺激,一度精神失常,幸好後來完全恢複,並寫過辦報的經曆。

  本文節選自《暴風雨的記憶:1965~1970年的北京四中》,北島、曹一凡、維一/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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