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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愚:伊甸園

(2020-05-10 12:40:17) 下一個

伊甸園

老愚/文

八十年代的複旦校園


  父親買了幾個橘子,從窗口遞到我手上。車就開了。
  我一個人乘火車前往上海。在這之前,他問我要不要送,我說省點錢吧。
  火車上有空位子,但我不想坐。夢想中的新生活就要開始了。我要站著到複旦。上海市邯鄲路220號。這幾個字我已經記在心裏。如果說,以前邯鄲這個詞給我的是滑稽和枯燥的話,現在,它成了一個非常美妙的音節:邯鄲。南柯一夢如果與事實聯係在一起,成語昭示的就是美妙的奇跡。
  擠在熙熙攘攘的過道裏,一個人也不認識,心裏卻並不緊張。從一張張活動的臉上,我竟讀出了一絲親切。
  內心有憧憬,有更大的夢想,有小鳥出籠的輕鬆,但似乎也有不安。迷茫,人生的大霧,我僅僅穿過了很薄的一層,更深更大的還在後麵。腦海裏也許浮現出古人昂揚的句子: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誰識我?我又是誰?
  混沌初開,萬物猙獰。如果是一顆水滴,又有誰願意平淡地融入大海?
  孤芳自賞,對,就是這個詞。青春的特質在我看來,就是如此。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唯一的神物,是生命的奇跡,不甘於混同,更不能忍受寂寞。
  車廂裏有故事。一個胸前戴著刺目的上海外語學院的校徽的高個男生,搭識了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兩人越扯越近,最後男生換了座位,坐到女孩邊上。他們的談話聽起來有點好笑,但我覺得新鮮。隻要是大學生,就有邂逅。他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們自由奔放,活潑如夏天的野兔。如今我也是了。我卻隻有豔羨的份兒。
  二十幾個小時,我沒闔過一眼。抓住扶手,任由窗外的風景急速退去,我的心在希望的原野上奔騰。
  月台上扯著歡迎新生的大旗。立時有了到家的感覺,眼角已經濕潤。
  我拎著自己的行李包等著接站老大哥。一個穩重的男生走過來,他伸出了手,我正要把東西遞過去,大哥哥手朝我身後伸去:後麵站著一個林妹妹式的女子,滿臉嬌媚。攥緊紅色大箱子,大哥哥領伊人朝校車走去。我提著自己的東西,跟在後麵上了車。這是個很有意味的開端。
  校車駛進校門的瞬間,我感到自己複活了。
  宿舍裏已經有人,一個女人在忙著掛蚊帳,被稱作弟弟的坐在桌前喝著什麽;有兩個同學自己搭帳子,架子床咯吱咯吱叫喚。
  “你是——”瘦而白淨的上海同學問道。
  我找到寫有自己名字的下鋪。用手一指:“這就是我的名字。”
  “噢,你是哪兒的?”
  “陝西人。”
  倒了杯水,剛一沾嘴,我就吐了出來:怎麽有一股子中藥味?上海同學笑著說,得放茶葉,上海水質就這樣。
  辦完手續,順便在校園裏轉了一圈。我在日記裏寫道:複旦真大,我願意做一滴水。
  這個晚上,我早早上了床。幾個同學都趴在床上寫日記。就要跟這七個人同居一室,同呼吸四年。家鄉遙遠得不能再遙遠,呼吸著一個陌生城市的氣息,不適感逐漸強烈起來。這個時候,母親一定還在燈下納鞋底,村莊安靜了,掛在院子裏的玉米棒子散發出誘人的清香。兩頭大肥豬哼哼著就打起了呼嚕。大黃狗一定蹲守在鐵門後麵,腦袋耷拉著,耳朵卻伸得長長的。母親她在想什麽?指揮施工的父親又會想到什麽?他們總算把我拉扯大了,有出息了,卻要開始四年的等待。回報可能微不足道,但他們要的就是一個事實:我們家供出了一個名牌大學生。
  南方。魚米之鄉。大上海。我腦子裏全是這幾個主題詞。揣摩著揣摩著,我就睡著了。
  半夜裏,我被悠長的汽笛聲驚醒,臉上流著兩行清淚。
  新鮮感很快就消失了。大學裏其實寂寞得很。
  起先到同鄉會寄托感情。說是同鄉,陌生依舊。說的也不是同一種話,城裏的說陝西普通話,鄉下的說土味十足的普通話,視野也不一樣,在一起,能說些什麽呢?照相,嗑瓜子,留樓號和信箱。
  有一個寶雞的女生,國政係的,長得比較標致,男同鄉找得或許就勤一些。周末,我去敲門,她勉強地開了,臉色卻很不悅。話自然也沒幾句。我知道,找的人多了,再找就沒戲了。在當時,心高氣盛的我很有些憤怒,心想,我找也不會找你這樣的,你清高什麽呢?另一個寶雞的女生,經濟係的,人很不錯,借書給我看,有一天中午還書時,穿著短褲躺在帳子裏,同宿舍的也敞胸露乳,弄得大家都很尷尬。以後我再也不去女生那邊了。
  家庭出身、城鄉地域、甚至美醜等等,把人分成不同的層次和圈子。來自同一個地方,未必帶來親近。如果大家都暗地裏企圖擺脫自己的地域特征,想盡快上海化,同鄉就有提醒自己出處的不良意義,這時,恰恰會自動疏遠操同一口音的人。誰願意整天照鏡子,數自己頭上的疤呢?
  同鄉裏有一個熱情可愛的女生,叫趙大瑩。進校當天就認識了。當時在小賣鋪挑選東西,我和服務員說話時,她聽出了我的口音,便認了老鄉。以後,她就成了同鄉間的溝通者。我的一次被拒絕的求愛也源自於她的引見。
  說實話,盡管進了複旦,但質地還是個中學生。第一節寫作課上,廖光霞老師布置了一篇課堂作文。以《我的母親》為題。我寫了母親為我熬藥等一係列生活細節,寫之前還猶豫,寫著寫著就動了感情,真實的加虛構的。第二周上課,廖老師竟宣布我的作文最好。
  我知道班裏藏龍臥虎,一篇作文並不能證明我比別人高明多少。但心裏頭還是歡喜不已。這畢竟是一個肯定。從小就渴望當作家,高中時,《陝西青年》剛複刊,學校團書記鼓勵大家向雜誌投稿。我暗地裏用力寫了一篇歌頌農村變革的東西寄了出去。掐指頭算日子,每天的等信成了最大的事情。兩個月後,我的心才涼下去。鉛字,我的作品什麽時候能變成鉛字呢?幾乎每個做過文學夢的人都有深深的鉛字情結。這也許是個好兆頭。
  二年級的走廊裏貼著小說研究會的習作。老大哥們把自己的作品抄好貼在牆上,沒事時,就走過去看一眼。小說是什麽?文學與生活是什麽關係?歌頌與暴露哪個應該更多些?在當時,整個社會已經處於收縮階段,思想解放運動的大潮僅剩餘波。寫什麽,怎麽寫,權威都要過問。開學沒多久,指導員便召集我們傳達了一個文件,說的是要警惕地下刊物,有關部門依法查封了幾家反動刊物。對我來說,反動還是一個遙遠的詞,我不知道他們怎麽就會反動?
  上海同學賀老六發起成立探戈社,他挨個找人談話,最後確定了第一批成員。“文學探討,交流習作”這個宗旨很合文學青年的意願。我們的社刊名曰《地平線》,不定期出版。所謂出版,也就是各人把自己的作品用統一格式的紙謄寫清楚,交給集稿人,經常簡單的分類美化,裝訂成冊。在我的印象中,一共出版了五期。最初,還有人借去看,到最後,就處於自生自滅的狀態。
  對辦刊起勁的要數我的上鋪——詩人傅亮。他說話有點結巴,著迷於詩歌創作,立誌要成為響當當的校園詩人。我在大學的四年裏,他是和我交流最多的同學。可以說,他熟悉我的精神脈動。           

       誰叫我的童年如此頑皮我留給父親的
  總是那些數不清的被打碎的玻璃杯
  以及到醫院在埋怨中結結實實縫過兩針的腦袋
  於是父親真的把囑咐作為一種永久的禮物
  我要出門他就仔仔細細塞到我的心裏
  甚至連我隻穿一條小街去對麵看場電影
  他也是那樣不安這不安又滿含深深的愛

  這是他的成名作《自行車與五香豆》的開頭。這首適合朗誦的詩,每次都引起熱烈的掌聲。以絮絮叨叨的節奏展示青年對反叛傳統的渴望,在當時令人耳目一新。而我還拘泥於傳統的警句詩歌不能自拔。每到夜晚,我徘徊在校園的小徑,尋找新奇的句子。朦朧詩的流行影響了一代詩風。寫詩變得有跡可尋,往意象一路走的,整天尋找隱喻,越複雜越吸引人;往哲理警句方向走的,任務也頗為艱巨,沒事就得苦思冥想高八度的句子,推敲提煉。校園詩似乎開辟了一條新路。平易的語調,細小的感覺,舒緩的節奏,甚至帶點憂鬱的味道。十八歲人人都是詩人,校園裏盛產詩歌也就不足為奇了。
  但真正的詩歌感覺卻不易獲得。就我的經曆而言,嚴酷的生活限製了人的表達能力,所學的東西又與心靈無關,內心裏是有著某種詩意,那些東西若有若無,稍縱即逝。用片羽鴻爪來形容當最為恰切。在生命勃發的季節,每天都會有什麽東西飛出去,從我們的靈魂裏蒸騰而去的或許就叫詩——青春的分泌物。我在練習本上塗抹著自以為有詩意的句子:

  我是鴿子
  我是風
  我是水牛嚼不爛的草

  我怎麽也寫不出那樣的句子:

  喝著白開水問起昨天早上那次偶遇
  那時我們都走得匆匆雖然那時雨也下得匆匆
  都去了哪裏急不可耐的樣子都去了哪裏
  打著雨傘擦肩而過
  還沒來得及打上招呼就彼此消失在人流裏
  我們都去了哪裏我們是這樣一心一意
        ——卓鬆盛:《我們這裏》

  我想,我缺乏從生活中發現詩的能力。多少年處在緊張焦慮的狀態之中,心裏僅有一股混沌的激情,個人沒有真正的生活,也就無從體味真正的生活。向前,向前,向前!十幾年的日子困獸一般渴望掙脫牢籠,眼睛盯著外麵,夜思夢想著未來,也就淡化了生命的點滴感受,隻剩下滿腔義憤和莫名的激情。
  八一級是內向的,對渴望表達的人都隱約有些微詞。我們宿舍就有三個人寫詩,因而被譏笑為“詩人之家”。  。
  在大學裏,時時能感受到貧困的壓力。首先是吃飯。學校的飯菜在上海高校裏首屈一指,每頓有二百多個品種,米飯、麵食應有盡有。米是上等的好米,晶瑩剔透,麵食花樣翻新,可稱得上美食樂園。我享受的甲等助學金每月三十三元,家裏每學期給二百元,平均下來,每月約為七十多元。每月開銷如下:剪發買日用品花去十元,買書用去十元,通信二元,買衣服二十元左右,剩下三十多元。平均每天一塊多一點。早餐三毛,晚餐三毛,用在午餐上的僅有不到五毛錢。剛進校那會兒,我的胃口出奇的好,一天三頓吃不飽,晚上還得加餐。這樣就更緊張了。午飯幹脆就要三分錢一份的底菜——把包心菜之類的便宜蔬菜切碎,煮熟,放點鹽,兌上水。吃飯時,就隻能躲在角落裏,囫圇幾口吞下去。旁邊的同學或許正慢條斯理品嚐著帶魚和大排,不能讓他們碗裏散發的香味俘虜了,否則,一天都會感到沒吃飽。
  過大的飯量,說明肚內沒什麽油水。
  長年的鄉村生活,吃飽已屬不易。老家以麵食為主,早晚稀飯饅頭加鹹菜,中飯隆重些:光麵條下鍋,蒸氣溢出來後,擇一把苜蓿丟下去,再潑一盤辣子。隊裏分糧食柴禾,一年的花銷全靠家養的動物。兩三頭肥豬解決大部分開支,雞蛋換錢買針線調料。
  一年中,能吃到四五次肉。春節一頓;忙前(夏收)頓;中秋一頓;雞娃養大,留下母雞,半大的公雞就成了盤中餐。親戚家紅白事也能吃上一頓。要命的是,我不吃豬肉。
  對豬肉的恐懼,源於一次抓肉的經曆。
  快過年了,隊裏要殺幾頭豬。豬爺們或許有超感覺,或許瞥見寒光閃閃的刀子,當飼養員走近舍門時,它們便驚恐地嚎叫起來。人不會被它們的叫聲打動的,他們要吃肉。想想吧,成千上萬頭可愛的豬在人們的喜慶日到來之前倒下了。整天陰沉沉的屠夫,手執一把尺把長的尖刀,等著自己的玩物。旁邊的大鐵鍋已經燒沸了,滋滋冒氣。幼小的我被這氣勢震懾住了。當屠夫的尖刀戳進豬的咽喉時,我緊緊閉上了雙眼。“嗷——嗷——”豬垂死前的哀鳴,如此淒涼,我趕忙捂住耳朵。等我睜開眼的時候,它已經被屠夫的長而銳利的鐵鉤子倒掛在空中。身上的毛拔光了,它們被劈成兩半,屠夫正從它體內往外摘取著東西。
  幾個小夥伴興奮地叫著,他們還要看。我一個人蔫蔫地回到家,母親以為我有什麽心事,嘟囔了一句:“快過年了,有肉吃了,還不高興?”
  太陽偏西時,生產隊的大鍾敲響了。“分肉了!”“分肉了!”
  母親讓我挎上籃子領肉。到了現場,豬爺們已經被剁成一堆堆的爛肉。看著白花花血淋淋的肉,我胃裏有什麽東西往外翻。我不想拿。分肉人想早點騰地方,不由分說把肉塞到我手裏,“快點啊!”它們溫熱的身體躺在我手裏,我好像死過去一般。
  可能由於長期缺乏營養,我的視力突然變得很糟糕。有一天上課,坐在第一排的我,卻看不清黑板上的板書。世界花了。
  貧困的伴隨物便是窘迫。寒酸的穿著讓你自卑,看到如花似玉的女孩,你的第一反應不是追求,而是退縮躲避。因為你沒有什麽可炫耀的,沒有錢就沒有一切。你的身世,你的學識,你的口才,從裏到外,沒有一個站得住腳。青春,美好的名詞,但他屬於這樣的人:長相英俊,出手闊綽,知識淵博,談笑自如。青春,對於像我這樣的人,更多的是不安和煩惱。我看到幾個因為貧困而發奮的青年的模樣。一個來自河南的同學,每天背誦名人傳記格言警句,從貝多芬的生卒年月到海明威的代表作名字愛默生的某一句話,一個學期下來,也就背了一半。他私下對我說,以前光知道讀書,課本外的東西知道得太少,跟別人談話,隻能做啞巴,還遭人歧視。當然,他隱瞞了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沒有知識鎮不住女孩子。他一直暗戀一女生,但苦於沒有奇技淫巧,寫信表白需要哲理格言警句什麽的,他就隻好下苦辦法了。他的情書寫了上百封,最後依舊無任何結果。還有一個整天寫小說,東投西遞,退稿信收了一抽屜,還是發表不了“處女作”。還有江西的一位,個矮,家貧又有狐臭,走路低著頭,集體活動躲得遠遠的,經常獨自拿本鬱達夫的小說在草坪邊上發愣。這都是我苦難自卑的兄弟啊!
  書店來了一本《音樂生活手冊》,五塊錢。我口袋裏隻剩三塊錢。好多同學都在買,我也想摘掉音樂盲的帽子,就去向一位買書最頻繁的闊佬——杭州的陳同學借錢。當聽到我借錢的請求後,他緊張了一下,我想他是擔心我獅子大開口。
  你要多少?
  “五塊。”
  “我也緊張,你盡快還我啊!”
  “好的。”
  我到現在還記得這個細節。它讓我善待每一分錢,也使我牢記別人的幫助。但很多時候,我內心湧上來的是苦澀。向人借錢的滋味就是這樣。
  在還錢之前,我盡量躲著施主。原來每天中午去他寢室觀摩圍棋,取消了;上課坐在教室後排。終於有一天,我們不期而遇,他嘴唇嚅動了一下,我看出是問錢的意思,但最終他忍住了,變成了一句問候:“你好!”
  我趕緊討好地說:“家裏寄的錢過兩天就到,對不起你了。”  
  寒假,回到家裏。母親說,你恐怕得去媳婦家看看。還沒動身,媳婦就來了。
  我從村裏叔伯家剛進門,母親就努嘴示意,讓我直接到裏屋去。一家人都在裏麵,氣氛有點緊張。母親說,人家既然來了,一定要問出個東南西北,你打算怎麽辦?我心想,她是你們送給我的禮物,是你們按照風俗完成的任務,你們的心我早就領了,但我從來沒有把她當作自己的伴侶,連一句話也沒說過,我怎麽給她一個許諾。妹妹弟弟們做鬼臉,問我他們到底叫不叫嫂子。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我似乎必須做出抉擇:要不要這個媳婦?
  父母當然希望我帶回一個俊俏的媳婦,他們相信我會有一個好媳婦的。對他們自己張羅的拉郎配,他們早就付之一笑了。他們為了我的前途,不希望節外生枝,他們擔心女方如果鬧起來,我會在道德上失敗。秦腔戲文裏的陳世美是一個人人唾罵的惡形象,對婚姻的不忠幾乎可以宣判一個人的死刑。我進了大學校門,起初在給女生寫信時,腦袋裏還隱隱約約繃著這根弦,後來就什麽也不去想了。早就不是陳世美的年代了。
  他們希望我能拖到畢業,在這個過程中女方肯定等不及了,如果她開口,事情就好辦多了。可是我無法麵對一個人的渴盼的眼神,我如果含糊其辭,對方肯定會誤解,會癡心等待,那我背負的包袱就太重了;我開門見山說出自己的想法,事情立馬就熱鬧起來,家裏人不得安寧。
  事情就像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
  “在廚房炕上坐著呢!”
  我對自己說,一定要放鬆放鬆再放鬆。
  “你來了!”
  “你回來了。”
  她盤腿坐在一團被子裏,臉上含羞,頭微微低下。我自然坐在另一頭,我的手似乎沒地方放。
  咱們的事怎麽辦?她輕聲問道。
  我還得讀書,畢業再說吧?  
  那我先準備嫁妝,等你?我一下愣住了。這是逼我表態,以後不成了,也是我的責任。那個時候已經有青春補償費了。
  不急吧?到時候再買也來得及。我想出了辦法。
  那,你不會變心吧?紅暈飛上她的臉蛋。
  我——我怎麽會呢?我有心嗎?我在心裏問自己。我知道自己臉紅得不成樣子。
  那就好。家裏人都想見見你,你去不去?
  我也早想去看看老人,本來想明天去,你來了正好,咱們一塊走。我把母親教我的意思說了一遍。
  晚上,妹妹陪著她睡在廚房間的燒炕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我從未去過她家。去上海前,母親就讓去看看,我沒去。我心裏想的是,終於掙脫了土地強加給我的一切,我渴望少劍波和白茹式的愛情,含蓄、詩意、浪漫、純潔。我相信有一個美妙的女子在等著我的到來。十六年的鄉村生活,我們實際上和性是隔絕著的,若有若無的性的氣息漂浮在緊張的成長間隙,容不得嗅一口,放縱一下。幾個美妙的女性,也很快消失了。我們麵對的是枯燥乏味的歲月。沒有人注意你身體的變化,你內心的惶恐,你在黑暗裏摸索著就長大了。長大是長大了,可你的困惑並沒有消除,他隻是更深地掩藏起來,一有機會就會讓你麵對他。
  媳婦,在相親時我隻瞥過一眼。那個中午是少年最熱的中午。她就來了,你生命的歸宿來了。她家在高家村東北方向五六裏地的村子。大姨小姨都趕來了,母親是讓她們把關參謀的。媒人和繼父坐在裏屋說著話,吃飯時媳婦也坐了,我端著沉沉的紅木托盤,一趟趟輸送臊子麵。碗裏就一筷頭麵條,吸溜一口就完了。就這麽個講究,圖的就是味道。大姨往湯裏多撒了一勺鹽,客人嘴唇動了動,便放下碗說吃好了。
  大家問我怎麽樣?我說行吧。
  我渾身燥熱,一億隻螞蟻爬進了我的心裏。這是我的終身大事,初中畢業推薦不了上高中或參軍,我就要和她結婚,生兒育女。這就是生活,就是命運。
  訂親花了八百元,一擔棉花。 
  第二天,我們早早上路了。太陽露出地平線也就一尺來高,田野裏麥苗青青,霧氣還浮在上麵。過年走親戚,總得帶點什麽去。在我的印象中,老家一直是掛麵當家,兩把一斤裝的掛麵走過來走過去,連接著已經不太親密的血緣情意。在過去,因為貧窮,土地的出產自然含有生的關照,以及對饑餓的逃避。人們並不覺得有什麽。背上包,往舅家去的路上,我的心裏還時常充滿溫暖。糧食的體溫讓我感到親人之間的愛意。
  那時的掛麵可是真家夥。一到臘月,手藝人就支起架子,把一把把拉好的麵搭起來,麵的下擺往往吊一些重物,以使掛麵拉長,細而不斷,那才見出一個好把式的功夫來。誰能拉出龍王爺的胡須來,誰就有本事。當然,掛麵也是稀罕東西。想吃掛麵得拿麥子來換,一斤半換一斤,一個冬季下來,手藝人的糧倉裏就能多出幾石東西來;剩下的渣子麵條,東鄰西舍送上一把,人情也就有了。
  一年一回的交換,在我,總覺得單薄了些。既然是親戚,就應該把好東西拿上才像回事。因為,母親在回禮時,總是念叨誰家的東西多,誰家的東西少。在饑餓的年代,心意更須經由物質才能體現。糧食做成的東西,無非是黑了白了,大了小了。今日收下的,明天就可能送給別人,幾把掛麵在包裏走來走去,有時從自家出發又回到家裏的黑缸中。有親緣關係的盤腿坐在熱炕上時,親情才壓倒了細微而可笑的算計,一筷頭挑起的臊子麵吸溜進嘴裏時,有人或許會為自己裝禮物時的心思略感羞愧。年複一年,該算計的還是那麽算計,該熱乎的依舊熱乎。親情就如此演變著流逝著。
  親戚之間好比同窗,心底裏有一比:你怎麽樣,我怎麽樣。比自己好的,不免嫉妒,不如自己的難免露出鄙夷。坐在熱乎乎的炕上,言語間自然勾心鬥角,臉紅耳赤。親戚再親,終是外人,隻有家人才是能掏心窩的。因此,筵席上,吸溜聲比話語聲大。打哈哈勝過真情的訴說。對誰好對誰不好,做父母的被子女評說,姐妹在一起,又自然會議論誰偏心,不疼愛自己的親生兒子。
  村裏有了食品作坊,標價一塊多錢的糕點被預訂一空。如果按市價折算,現在的蛋糕還比不上原先的兩把掛麵。如果有喜事,一段值兩三塊錢的紅布或一截被麵就能打發了事。拿上兩塊錢尋情,就能吃一天。
  她在前我在後,我背後的挎包裏裝著一包核桃酥一包五香豆,還有一方紅絲巾。紅絲巾預備給妹妹的,現在派上了用場。我悄悄拿出來,說這是給你的。她一下子高興起來:貴不貴?以後別再花錢了,多買點營養品補補。
  我點點頭。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她也是。走著走著就到她家門前。
  門前呼呼就圍了一堆人,小孩喊著“大學生女婿回來了!”“發糖發糖!”我趕緊拿出預備好的水果糖,一把拋向空中。我未來的泰山叼著旱煙袋,噗嗤噗嗤抽得滿屋子煙霧繚繞。
  大三那年夏天。我回西安找熟人。在西北大學門口突然暈過去。我倒在門旁的硬土道上。我失去了知覺。但我感到有人向我走來,很快,一雙溫潤的手搭在我的額頭,“你怎麽了?”眼睛睜不開,我指指太陽穴,她便幫我揉起來。見我好些,她就把我攙扶到傳達室,讓我躺在凳子上。“你臉色煞白,嚇死人啦!”她見我滿頭虛汗幫我捶了幾下背。“你躺會兒就好了,我還要上課去。”我點點頭,說“謝謝!”
  我目睹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外。我知道,今生今世已經不可能再見到她了。我也無法表達我的感激。
  沒有她那雙手,我不一定會死去,但我肯定不會產生如此真切的感動。平平常常的長相,纖弱的姿態,溫柔的聲音。
  那個正午,滿世界的人都不在了,太陽也沒有了熱度,我在恍惚中得到扶助。那是在我的親人之外,第一次接觸到女性的嗬護。
  在那個年代,一九八三年的夏季,一定會有很多雙這樣的援手。
  後來去西安,每次路過邊家村,我就想起那雙手。我渴望從進出的人群中看到她。
  可事實上,我已經記不清她的麵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歲月流逝,一切都改變了,西北大學門前的硬土不見了,傳達室也變成了另一座建築物的地盤。我心裏明白,我要追憶的東西隻存在於我的記憶中。  
    大學前三年,我壓抑著欲望,用單純的少年心地看著世界。對異性的渴望,用想象替代真實的接觸。在文字裏,我把自己渴慕的女孩變成風變成鴿子,變成小雨點和精靈。因為隔膜,她們是那樣美麗聖潔,高不可攀。
  我的自卑,源自於身高、說話、知識諸方麵的欠缺,當然還有貧困。我們宿舍七個人,一半是上海人,他們的穿著和四個外地同學迥然不同,皮光流鮮,其中一個每周從家裏回來,口袋裏都包著一堆水果糖。他故意當著大家的麵剝糖紙,嘩哩嘩啦的聲音仿佛炫耀,我隻能撤過頭,假裝什麽都沒看見。流行音樂,足球,異國風情,甚至最時髦的衣服牌子,都是他們的話題,津津有味,百嚼不厭。最不能忍受他們的地方話,阿拉東阿拉西阿拉長阿拉短,一副上海人第一的架勢。在他們麵前,我們肯定屬於鄉巴佬,他們當著麵不說,甚至還有些客氣,但背後不知道怎麽議論我們呢。有一天中午,我從別的寢室串門回來,開門時我聽到裏麵很熱烈地品評我,就頓了頓,等他們快要達到高潮時破門而入,幾個上海小癟三的臉一下子紅了,僵在那兒。但很快又恢複了正常。他們以為我聽不懂他們的鳥語。
  我平靜地問道:“你們說什麽呢?這麽高興。”
  “說笑話呢。”
  “再說一遍,讓我也樂樂!”
  他們不言語了。
  一個人要從性別、階層、膚色、長相等差別裏掙脫出來獲得心理上的平衡,是相當不容易的。我在很多時候,就進入另一個我的遐想之中:如果我生在北京,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又熟讀諸子百家,長相英俊,我現在如何如何快樂;如果我的父母是有錢人,我就能買到三洋錄音機,穿上牛仔褲,一周一換的新衣服讓我自信;如果我是高挑好看的女孩,我什麽都不用著急,世界上最英俊的人由我挑選。如果我既是英俊王子又是窈窕公主,那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我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擦著一根又一根火柴棒,溫暖自己的身體,火柴最終會用完的,但我的身體還在寒冷中。這是我的身體,是我的,別人沒有。幻想消除了哀怨,最後你安心做真實的自己,因為一切都不可改變,也因為你是世界上的唯一。自我,說起來玄奧莫測,事實上最簡單。
  在那個時候,風情還不是個好詞匯。在我眼裏,校園裏多是小女子,多本分的學生,成熟的女人尚未誕生。幾個窈窕腰身,幾張秀氣的臉,經常會激起內心的欲念。但最讓人害怕的是,你渴盼的女神不知身在何處?你的日常生活若沒有她的照耀,與奴隸又有多大區別。春夢綿綿,溫暖了每一個夜晚,由欲望生成的幻象各不相同,即使在夢中仍舊遙遠得難以抵達。往往是仰視的鏡頭,一旦靠近,立刻化做煙霧消失了。有限的幾次親近,剛剛擁抱到一起,衝動蒸騰,快活的源泉卻觸著了硬物,夢醒了,悵惘複悵惘。我愛的女子在水一方,在水一方我愛慕的女子又是誰呢?
  身邊的女孩,個個平淡,跟她們在一起,我隻相信遠方的女神。品德、成績、學問、前途,這是我們時代最關心的個體生命的標簽。氣味,性格,魅力,情感,意誌等等則無人問津。本質成為一個抽象的概念,替代了一個人真實的麵目。如果沒有機會體認異性的味道,整個生命呈現出來的樣子,我們怎麽去愛慕她?
  一次聯誼會後,我收到某醫學院女生的信。字跡秀氣,表述的意思也超出俗見。名字也讓人遐想萬千。約會的那天早晨,我懷抱巨大的希望,以為可以見到女神。整理內務,把別的同學打發幹淨,就像揣了熱紅薯一般在屋子裏踱過來踱過去。每一次邂逅都是機會,對不擅長跳舞不怎麽會說話的小男人來說,文字交往不就是最安全的方式了嗎?約會,思想容易溝通,誰又有什麽真正的思想呢?把讀來的人生社會見解,通過自己的修辭變成所謂的思想,交友,交來交去,流通的無非大路貨而已。思想的格式化,書信來往變成證實追趕時髦同路人的手段,兩個人真正的接觸在虛詞套路後方告開始。喜悅,激動,這些青年男女共有的特性,變成了人品審視,變成托付終身的考察。從開始到結束,自始至終雙方處於高度的緊張狀態。兩情相悅那種自然的遊戲感藏匿了,從一相遇,每個人就得全力展現自己的優秀品質。忽視身體,導致靈與肉的分離,在內心裏,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是偽君子。我喜歡可我懷疑她的本質,美的身體和美的靈魂相配,不知道靈魂美醜的令人渴望的身體是可怕的。這使我養成了一種習慣,用審視的眼光看待一切女人,這種目光本身就隔絕了親切交流的可能,繃直了眼睛看別人,對方肯定不自在,也會本能地和你拉開距離。我的眼前也就不存在可愛的女人了。與女人無話可說,也是這個原因。我不知道說什麽,實際上是因為不理解女人,不知道如何與她們相處。對女神的尋求,似乎造成了對女性的排斥和敵視。看著那些在女人堆裏談笑風生的主兒,鄙夷之餘也有點敬佩,他們怎麽和她們溝通的呢?他們在說什麽?她們為什麽願意聽?
  現在想想,剛進大學那陣子,我仿佛進了伊甸園,自已成了赤身裸體的亞當,拜訪著每一個夏娃。我把所有的女孩看成沒有區別的純真孩子,同她們交流著思想。我想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的經曆和思想。寢室群晤,草坪漫步,我仿佛一個不知疲倦的思想工作者,裏麵沒有多少情欲的成分,我給自己解了禁,解了男女之大防。長期的鄉村生活,男女處於對立狀態,內心的渴望不可遏止地奔湧而出,有時想想,都為自己的熱情吃驚。應付與回避是大多數女孩子的反應,也就是從那之後,我不再對班裏的女生有任何興趣了。班裏先後有幾對談成了,我心裏很為男生倇惜,她們實在不值得花費心思。
  敲門聲響起。拉開門,一張雞皮疙瘩的臉出現在眼前。她就是我想象描摹了好幾遍的女孩?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硬著頭皮迎進來。倒水,寒暄,然後再見。
  從那以後,我對通信深懷戒心。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女神是什麽樣子,隻是覺得眼前的都沒有她的影子
  一九八四年春天,在東部學區的院子裏我看見了一個女子。短發,圓臉,沉穩,清秀,每天拿著一個飯兜,獨自吃飯。在發現她的一瞬間,我就一廂情願地戀上了。這種愛戀甜蜜又痛苦。首先要給對象定位,她是何方神聖,是否獨身?在她固定出現的時候,我蹲守在宿舍樓的水房裏,假裝看風景似的打量她的投手舉足,想從中獲得蛛絲馬跡的線索。等我打聽到她的確切情況時,她離畢業隻剩十多天了。我悵然若失。其實也沒失去什麽,在那個特定的時段,我找到了寄托情感的載體而已。           某一天,一個自稱老鄉的女孩來找我。小巧機靈,怯怯的樣子讓人頓生憐愛之心。她是外文係的新生,對中文感興趣,想旁聽我們的古代文論課。她沒課本,上課坐在我身邊,和我共用一本書。和她坐在一起,最初也沒什麽感覺。但慢慢地我覺得自己和她有了默契。兩個人都不自然起來。坐在我後麵的濟公似乎嗅到了什麽,她進教室時,他就怪怪地叫道:“老愚的媳婦來了!”引來哄堂大笑。她的臉唰地就紅透了。
  後來,她就不來上課了。
  我隱隱約約意識到,她在回避我。但我決定約她散散步。
  我和你走在校園的小徑上。夏天的風把你的幽香送過來。這不是化妝品的味道,是從十九歲身體裏散發出來的清香。
  我是第一次被你的氣息所吸引。你躲閃再躲閃,這是嬌羞的價值嗎?你極力把自己扮成小老鄉的模樣,但又不那麽熟練,就給我的想象留下了空間。我以為這是半推半就的把戲,就更用力。談了些什麽已經不記得了,但在花壇邊上我們坐了半個晚上。從你的神態裏我感到你喜歡這樣的交流,我以為可以開始了。
  買了兩張電影票,掐著時間送過厶,得到的卻是沒時間的拒絕。站在外文係女生樓的走道裏,我嗦嗦發抖。滿世界除了女人就是男人,但你在特定情境下,你被一個女人拒絕了,等於被所有的女人拋棄了。我在當時,就有站在荒原的感覺。打飯回來的女生三三兩兩從我們旁邊走過,若有若無的一瞥中,似乎洞悉了我的全部秘密:我是個乞求者,一個被拒絕的乞求者。屈辱膨脹起來。變得更加高傲:隨你便。走出那棟樓,一陣輕鬆。你知道這個不行。那就重新開始:下一個。
  被人拒絕的滋味很難說出來。我在校園裏疾走,我目中無人。樹木房屋天空,一切都褪去顏色,我什麽也聽不見,內心怦怦直跳,好像掉進絕望的沼澤地,我被一股神秘而強大的力量左右著,我向死亡奔去。這是我第一次向女孩表白,僅僅是送電影票,就受到如此的打擊,我感到自己的無價值,人家不想跟你玩,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否定嗎?什麽打擊也比不上你心儀的人對你的拒絕。
  以後幾天,路過外文係女生樓時,我不抬頭。我似乎在告別什麽。
  幾天後,她對我說:“有人看上你了!”
  看上我的人是她對門宿舍裏的湘妹子,黑皮膚,大眼睛,什麽都不缺。據說,是聽過我的一番高論由此產生了好感。
  我明白她的意思,想給我補償。這是一番好意。但又隱含著諷刺:你隻能和別人談戀愛。
  我想見識見識她送給我的禮物。在第一教學樓門口,她把禮物介紹給我,然後走開了。
  果然,如她所介紹的那樣,這個湘妹子除了膚色黑點外,也還水靈。
  就是沒味道。校園裏走了一圈又一圈,我就是找不到感覺。大學,實際上是座密不透風的城堡,在裏麵呆久了,便會有窒息的感覺。
  你會說“它更像一個伊甸園”。可我們誰又甘心當一顆菜籽,在地裏一藏就是四個輪回。這樣的園子有冬眠的動物,有每日覓食的獵手,當然遊弋著無所事事的小東西,他們天生就是給別人預備的菜肴。你是什麽?把自己當成梯子往上爬?把自己看作棋子三思而後行?把自己當做起子期望打開任何一隻盛水的瓶子?把自己豎成一麵旗子,體驗被追隨者簇擁的滋味?都膩味了?事情越來越奇怪。有個上海男生,不去上課,指導員到宿舍找他。慌忙把一本書往被子底下塞。拿出來一看,是動物閹割法。他威脅要跳樓,把大家嚇壞了。有一天中午,同宿舍的發現他點燃裝滿火柴頭的盒子,趕忙報告了指導員。等人趕來,冒著清煙的爆炸物已經躺在樓下的草地上自個兒滅了。  
  畢業的日子到了。校園裏芳草淒淒。跟我同鄉的某同學來找我了,說他也要去北京。意思是讓我回省裏。我憤怒不已。一個月前,這位老鄉拉我出去散步,說家裏給他在省城說了個對象,他要回去,讓我去北京。陝西的名額就一個。見我不悅,他嘟囔了一句:人往髙處走嘛。
  大學幾乎就是精神病院。每個人都怪怪的不可理喻。四年時間,仿佛是老天留給我們治病的期限。畢業了,你的病還未好,你就無藥可救了。有的人一會兒跟在別人後麵抄佛洛伊德的《釋夢》,一會兒結伴寫小說,人家把頭發往後梳,他就留大背頭。他在不停地變換形象,力圖適應時代風尚,脫盡土氣。畢業帶給我的幾乎全是憂傷和焦慮。
  跟女友的分離,前景不可預測。校園這個環境,天然地適合戀愛。學習之餘,春心萌動,你追我,我追你。每一個女孩身邊總圍著幾個獵人,你不知道,哪天就被獵獲。我從不相信海誓山盟,以為那是互相欺騙的玩意兒。感情,不在於語言,維持它的是身體語言。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這種存在帶來巨大的安全感和甜蜜感,適當的距離,如果日常化,別扭就不可避免,詩意的喪失凸現兩性交往的乏味的一麵,分手就順理成章。校園裏的愛情,近似於過家家的遊戲,必須的酵素是浪漫。不食人間煙火。情場高手幾乎都懂得間離效應。但大多數人一旦進入,就徹底淪陷了。因為他們太想抓住對方,不能舍棄自己的感情。一有機會就呆在一起,吃飯,做愛,遊戲,讀書,把兩個人緊緊粘在一起,成為日常生活的構成元素。司空見慣,由熟到膩,離心力就發揮作用了。即使戀愛了,如果有更浪漫的東西,誰又會拒絕一試呢?分分合合。
  十八歲,剛剛睜開情眼,她有無限的選擇。對我來說,急於固定感情。我內心裏承擔不起漂泊的負荷。晚上,相擁著散步,夕陽仿佛哀傷的句號,微風,清涼的夏天的風,讓躁動的心愈發難以平靜。一切都在流逝,我怕今日的溫情也如東流水,接吻也好像一場哀悼儀式,肉體的滿足,更讓靈魂寂寞。肌膚之親轉瞬即逝,自己的心要自己平衡和安慰。躺在相輝堂前綠茵茵的草坪上,我們摟抱,平息著體內的騷動,夜深了,教學樓的燈光漸次熄滅。蟲子的叫聲大起來,周圍全是幾十對男女蠕動的身影。徒勞啊,你不能把自己的寂寞和不安打掃幹淨,他就像蟲子,一群群從你的心裏生長出來,折磨你青春單薄的身體。
  愛就是死去。你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你相信這是你的歸宿。
  但你肯定心有不甘。無限的可能性,這是青春給予的自信,也是青春的本質。追求他,意味著不停留於具體的對象,不拘泥於規範。不是不想,是我們沒有那種氣質。飛翔,我們是青春的候鳥,總要找到自己的棲息地。神性,飛鳥降落之後,就喪失了。大學,也許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一段時空,讓你體驗飛翔的感覺,讓你的神性舒展了,保留得多了一些,然後,你降落了,你明白了你最終還得過凡夫俗子的日子。因為飛翔過,才能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北上,你把自己想象成一隻大鳥。更多的悲傷來自分配。你的排名比老鄉高,可以去北京。但指導員留給你的單位是國家農墾局。宣布完分配方案,你知道,掙紮將是你的主旋律。從農村跳出來,再回到農字。似乎冥冥中真有宿命存在。
  宣布完分派方案,我心灰意懶。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女友,學了四年文學,最終發配務農,我想這是我的失敗。我當時就是這種感覺。你是一個文學青年,你想進入的是文學界。天真的女友開玩笑地說:“祝賀你成了牛爺爺!”見我眉頭緊鎖,她又加了一句:“是金子到哪兒都會發光!”
  我是金子嗎?那個時候我相信我是。
  找紙箱,打包,找板車往北站運。一個人和一包書籍,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陳天仁老師陪伴我走過大學的最後幾天。
  再見。我多情的眼淚掉了下來。

  本文選自《正午的秘密》,老愚/著,中國工人出版社,200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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