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書(小說)
1,
我越來越覺得,也許每個人的一生裏總會有這樣的時刻,像一團即將湮滅的火,奄奄一息地試圖從紛亂的塵世逃離出去,逃到傳說中所謂永恒的自由那裏去。那些時候人根本沒有理智去思索,死亡是不是那個正確的逃離出口。
這是我作為一個從業多年的心理醫師的經驗總結。當然,那些一時情緒失控,激情自殺的人不算在內。
可以自豪地說,我挽救過很多瀕臨死亡的人。我的病人把我當成了活命的稻草。這樣說也許不對,當我初次見到我的病人們的時候,他們並沒有把我當成稻草。
那是一個黑暗的世界,沉淪期間的人沒有誰還會呼求光明。你不可能站在光明之中衝他們招手,示意他們走出來。
對待患有心理疾病的人,你必須跟隨他走進那黑暗的世界裏去,讓自己的情感和理智一同適應那黑暗,然後才能憑著職業素養的本能在其中摸索出一條幾乎不存在的小徑,帶著你的病人緩慢地離開那裏。
這是一份漫長,艱苦而成就卓然的工作。每一個得救的病人都仿佛脫胎換骨。他們的新生總是給我注入欣慰的血液,彌補他們呈現給我看的那個黑暗世界。
每一個人的世界不同,那種黑的深度也不同。
他們稱讚我心理強大,我總是付予一笑。我心裏有個聲音在激烈地反駁他們。那個聲音是黑色的。
誰能走進一個心理醫生內心的那個黑暗世界裏去呢?
2,
我並不是天生這麽強大。相反,年幼時的我個性非常軟弱。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那個軟弱的我像一團陰鬱的黑影,始終蟄伏於我的體內,隨時都在伺機奪回本屬於它的領地。
我在孩童時期很容易哭泣,身不由己、無法自控的哭泣,遺憾的是這種類似隱私的事情每次都被我的母親撞見。
我一點也不羞愧被母親看見,內心裏還隱約地期待被她撞見。我悲傷得那麽投入,在孤獨的世界裏束手無措,越陷越深。我需要來自外部的力量支撐,抓住一個有力的抓手才能從孤獨的陷阱裏爬出來。雖然我知道我的眼淚會讓母親覺得失敗:她從小就教育我,男孩不哭。
我讓母親失望了。但是我喜歡失望了的母親把我摟進懷裏,輕輕地拍撫著我的後背,慢慢地搖晃我,用柔軟的嘴唇親吻我的臉,用最溫柔的聲音告訴我,別哭了寶貝,仿佛我還是一個在她溫暖的懷抱裏躲避這個世界的嬰兒。
即使我慢慢長大了,外表看起來已經像一個成年人一樣高大,那種瞬間而來的黑暗情緒依然能夠準確有力地擊中我,好像有人對著我的心髒開了一槍,血汩汩地流出來,流得到處都是。我拚命捂住胸口也不能止住那些血……
那些時候,通常是我躲在我家地下室裏的一個低矮的儲藏間獨自哭泣的時候。
母親總是會找到我。她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抱著我,但是會陪我一同坐在那個低矮的小儲物間,想各種方法安慰我,開導我,直到我完全平靜下來,為自己的眼淚感到害羞。
我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除了母親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成功地做到這一點:她有一雙神奇的手,可以把因為情緒崩潰散落四處的我的心靈慢慢地聚攏到一起,耐心地撫摸它們,直到所有悲傷的痕跡都消失殆盡。
3,
我曾經以為每一個成長中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都會身不由己地與外界,特別是自己的父親發生各種不愉快甚至痛苦的摩擦。後來我見過各種各樣的家庭,見識過各種各樣的父子親情,我想我不能說自己是幸運的,當然,我也並非不幸。
我的父親是一個電腦天才,用我母親的話說,他有一個奇異的外星人的腦袋。在我眼裏無限深奧複雜的程序,父親都可以輕而易舉地破解。
但是我的父親的情感熵數幾乎是零。他幾乎完全不懂得如何與人相處,甚至不懂得如何與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孩子們相處。或者,從一個更理智的角度說,父親從來都不在乎他的言行會給自己至親的人帶來多少傷害。
父親在家的時候,我的神經總是處於緊繃的狀態,不知道哪一句話或者哪一個動作會激怒他,而他的無法預料的狂暴的怒火噴發的時候便是我的世界末日。
我知道我不是一個聰明的小孩,永遠也不可能像父親那樣成為一個電腦天才,不過我也遠非愚笨。但是多麽沮喪,當我對著暴怒的父親,我從他眼中看到的自己一無是處。
沒有什麽比父親的輕視甚至蔑視更能傷害一個成長中的男孩的自尊心了。
從我記事起,我便活在這種可怕的情緒陰影裏,那種難以言喻的壓抑和痛苦每每可以摧毀我。而我的父親依舊我行我素,對此似乎絲毫沒有知覺。
若是沒有母親,世界對我來說,我不知道有什麽值得我留戀。
4,
我現在相信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凡事皆有因果。而這些與人心理的變化密切相關,就像天氣的變化與季節的轉換密切相關一樣。不同的是,時序有跡可循,而人心微妙博雜,阡陌縱橫,毫無規律可以因循,所以至今也沒有人能夠確切地描畫出人心的發展走向。
作為心理醫師,我可以對一個人的行為有大致的預見,但是對於內心裏那些錯綜複雜的情緒盤結卻不能夠下輕易的斷語,要厘清所有惡劣情緒的源頭則更為不易。
我能確定的是,人的情感就像大海上的薄霧一樣飄忽杳渺,不可捉摸,又難以言喻,卻至關重要地左右著人的命運。
假如說我的情感的海麵上時時會掀起情緒的波瀾,那一定是因為父親。
父親向來以一個成年人的高標準來要求我,當我顯示出屬於我的年齡本有的幼稚無知時父親則以一個高高在上的態度倨傲地打擊我,久而久之,我對他的叛逆和反抗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時至今日,我回想起當年父親的所言所行,仍然會覺得不可思議,在父親如此無情而無意識的軟暴力摧殘下,我竟然肢體健全地成長起來,並且看上去仿佛一個沒有傷痕的人那樣快樂自信,甚至於強大,不能不感激母親。
我至今記得跟父親最激烈的一次衝突。也許之前的種種跡象已經顯露它必然發生的端倪,但是那時我對人性毫無理解,我隻是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對將要發生的事毫無預見的可能。
那次起因是我沒有按照父親的要求在一分鍾之內關掉電腦。那時候我熱衷於跟一幫朋友玩網絡遊戲,一向非常自律的父親對此極為不滿和不屑。
那天我完全沒有預料到,我對父親的旨意的遲緩執行會讓父親無比惱怒。氣急敗壞的父親一怒之下竟然一把奪過我正在操作的電腦狠狠摔在地上。一臉暴怒的父親完全不像是一個父親,像我的仇敵。
一切都在瞬間發生。我目瞪口呆,又驚又怕,頭腦一片空白,仿佛身在夢中。唯一我可以確定的是:顯示屏嘩地碎裂的那一刻,我感覺我也嘩地碎了。
那種碎裂連急忙趕來救場的母親的緊緊擁抱也不能縫合。我的世界陷在黑暗裏,越陷越深,母親溫柔的臉也不能拉住我向那深處的沉淪。
一想到將要和這樣粗暴無禮的父親糾纏漫長的一生我就覺得毫無生趣,絕望至極。我那時能夠想到的,隻有死亡可以解脫。
我後來想,其實死亡真的不需要多麽合理的理由。
我的頭腦裏充滿了各種死亡方式,並暗自下定了執行的決心。
我寫好了一封遺書,假如那麽簡單的幾行字也算作遺書的話。那是我生命裏第一封遺書。對於世界,我沒有什麽好交代的,隻有我當時僅有的私人物品,幾個遊戲機,手表和IPAD還有一些衣物可以遺留給我的朋友們。
我幻想著自己死後他們可以因著這些物品而記得我。至於母親,我沒有什麽可以遺留給她的。她什麽都不缺,除了一個溫柔的丈夫,而這,是我最不可能給她的。
一切都在秘密中穩妥地進行。
5,
就在一切即將按照計劃發生的頭幾天晚上,我正在像往常一樣寫繁多的功課。高中一年級竟然會有這麽多功課。我一向對此抱有牢騷,不過一想到這將是我最後幾次寫作業了,我想,我要好好地完成它們。
那天夜裏快十點鍾,父親已經睡下了,母親忽然走進我的房間,靜靜地坐在我的身邊看著我寫字。
我察覺出母親有話要說,便停下手中的事看她。我的母親看上去年輕而美麗,歲月不能摧殘她的容顏,父親的暴躁脾氣也不能。那時我還不能看出母親眼角眉梢的憂鬱,或者因為母親在麵對我們的時候總是盡力掃除了她眉間的憂愁。
我一直不能想象,以母親如此溫柔的性格,怎麽可以容忍父親的暴躁。每次當我從父親對我的傷害裏平靜下來的時候,就會從內心裏對百般容忍的母親升起無限愛憐與敬意。我覺得母親太偉大了。她幾乎從不與父親發生爭執。所以我的家庭在很多人眼裏是和美的,父親性格的瑕疵也因為母親的忍讓而得以遮蓋。
我昨天夢見我小時候的一位朋友。她自殺了。你知道嗎?我在你這個年紀,十三四歲的時候也想過自殺。母親這樣開始她的敘述。
母親的神情太平靜了,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
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就是覺得不開心,沒意思。那時候我在學校裏跟好朋友鬧別扭,學習成績也不好,我的父母,也就是你們的外公外婆,整天吵吵鬧鬧地要離婚,活著對那時候的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可言。
我一邊聽一邊覺得難以置信。母親說的這些事對我來說太遙遠了。我所知道的母親好像沒有過去,沒有我們這個家庭之外的任何枝節。我一直覺得母親天生就是這樣的,生來就這個年紀,生來就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女人,父親的妻子,我們的母親。
母親性格開朗,幽默風趣,每一個跟她打交道的人,無論男人女人都會喜歡她,她怎麽可能會也想過自殺。
在我準備自殺的時候,我的一個同班同學自殺了。那個女孩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會自殺的樣子,或者說她的朝氣讓人感覺她應當跟死亡相隔很遠。
她對我說起過她父母離婚了,但是她說得那麽輕描淡寫,我從來不覺得她父母離婚會對她造成什麽不好的影響。我記得她穿她媽媽留在家裏的高跟鞋,超短裙,還用她媽媽的口紅描很好看的紅嘴唇……
我現在還記得她的樣子,小巧玲瓏,薄薄嘴唇,有一雙大而美麗的丹鳳眼,說話聲音細細的,仿佛怕會打擾到別人……
母親的聲音弱下去。我跟隨母親的聲音在腦海裏勾畫那個女孩的形象,隨著母親聲音的戛然而止,她在我腦海裏漸漸成形的模樣頓時灰飛煙滅。
我被死亡不分青紅皂白的僵硬界限嚇住了。那是我生命裏第一次接觸到死亡,第一次深刻地體味到死亡的決絕:無論我怎麽想見到她,我都再也見不到活生生的她了。
母親頓了頓。仿佛訴說對一向能言善辯的她來說是一種艱難的事。
永遠都看不到了。這種感覺讓人很絕望,比我當時身處的困境更讓人絕望,絕望到讓人想掙脫死亡的枷鎖。
所以我想,我先等等看,先不自殺,反正日子已經這麽壞了,不會再壞到哪裏去了。或許日子會好起來呢?
是不是聽起來太兒戲了?母親看著我,咧嘴笑了笑。笑得很輕很美,後來我想,那笑裏大概會有我當時不能察覺到的悲傷。
6,
母親那晚告訴我的遠不止這些。
那時夜已經深了,但是我們都沒有睡意。我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想自殺的打算。我請求母親多給我講一些我從未聽說的故事,真實發生過的故事。
要是我的那個同學還活著多好。她就會說,活著沒什麽大不了的,至少不比死亡差。母親說。
其實很多時候忍一忍就過去了。過去了,就會發覺日子還好,甚至很好。然後那時候就會慶幸,幸好沒死。母親又咧嘴輕輕笑起來。你看,我現在有了你們,要是我那時候死了,該多後悔。
也是在那一晚,我聽說了母親一生中看過的幾封遺書。當聽說遺書這個詞的時候,我猛然驚心地想到我的那封遺書。還好,母親沒有絲毫把這件事往我身上扯的意圖。
母親看到的第一封遺書是外婆的。你看外婆現在活得有多滋潤開心。母親笑,我也跟著笑,我知道母親的意思。遠在中國的外婆自由自在的性格讓她看起來隻有五十歲。
現在說起來像個笑話。但是我看到你外婆遺書的時候的確被嚇壞了。母親輕鬆地說。
我努力查看母親臉上的神色。我的確難以想象外婆也會想過自殺,也難以想象那個若幹年前被嚇壞了的十歲的母親。
第二封遺書是你外公的。母親說。可惜你外公的身體不好,那封自殺的遺書沒有兌現。我想他在得知自己生了絕症的時候,隻想用力地活下去。母親苦笑了一下。最強烈的求生念頭總是產生在知道自己要死的那一刻。
我看過的第三封遺書是你的祖母的。我們看到的時候她已經自殺了。母親的臉色黯然下去。她是追隨你們祖父去了,卻把痛苦給了我們,尤其是她的兒子,你的爸爸。
母親說到這裏停下來,似乎在調勻內心的情緒起伏。然後母親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知道,要是你的祖母活著,你的爸爸很有可能就不是這樣,我們的生活也會更輕鬆愉快。這是死去的人看不到的,但是活著的人知道這一點,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對不對?
母親看著我,仿佛在向我尋求答案。我使勁兒點頭。
所以經曆這麽多,我告訴自己,無論怎樣,都決不自殺,我決不把痛苦留給身後的人。
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這些呢媽媽,你為什麽從來不告訴我這些?你知道你把這些故事說出來的話會幫助到別人的。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特別激動。我想到了我的朋友裏麵也有人說過想要自殺。那時我還不知道,想要自殺和真的自殺了之間相隔的距離和變數。我甚至迫切地希望天亮去上學,去告訴我的朋友們母親告訴我的這些故事。
我也不會自殺的媽媽,放心吧。無論怎樣都不會自殺。我脫口而出了這句話。
而我心裏,那時那刻,也的確是這樣想的。
7,
不能不說神奇。母親的一席關於死亡的談話,好像給我打開了一道我從未進入其中的門,看到了那個母親一直刻意對我回避的世界,那個世界充滿了非正常死亡的消息。
我第一次懂得,原來自殺並不是多麽酷的行為,原來每一個人活著都會感覺疲憊。
沒有任何可以說得清的緣由,我一下子徹底消滅了自殺的打算,並且從此再也沒有滋生過這個愚蠢的念頭,即使我遭遇同學嘲笑,學業打擊,女友拋棄等等時刻,我再也沒有想過用死亡來尋求解脫。
如果要打個比方,就是那晚之前,我好像一個充滿了氣體即將爆炸的氣球,母親的話仿佛在氣球上紮破了一個小孔,所有的危險的氣體不脛而走,對那隻氣球來說,它再也沒有爆炸的可能。
我曾經在一段時間裏以為那天晚上純粹是巧合,母親無意中的一時興起提到的往事恰巧解開了我的心結,把我從死亡的邊緣上拉了回來。因為那一晚,母親隻字沒有提到我的遺書。
後來我才知道,那晚母親是有意而來。
我的草草而就的那封隻有幾行字的遺書一直沒有找到。再次看到它的時候是在母親的日記本裏,折疊得平平整整,背麵有一行母親蒼勁有力的手寫:無論怎樣都要好好活著。
這是差不多十年以後的事了。
因為這一句話,我始終不認為我的母親,美麗溫柔樂觀堅強的母親會自殺。她一定還活著,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就像母親的日記本裏最後寫到的那樣:
我沒有什麽可抱怨的。我隻是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一下。
8,
我讀懂母親日記本上的文字已經是母親離開幾年之後的事情。
年少的時候曾經在母親的督促下學習漢語,但那時我從來沒有覺得有認真學習這門語言的必要,即使我生著一張地地道道的中國人的麵孔,即使母親一再反複地跟我們灌輸我們的祖先來自哪裏,我從來也沒有覺得自己是中國人,母親對中國的那種特殊深厚的感情並沒有如她所願遺傳給我。
有一天你會意識到這一點的,你的膚色和血液裏有一種根須一樣執著的聲音。你會猛然意識到你來自中國。你跟中國的聯係割舍不斷,即使那時候我和你爸爸已經不在人世。母親曾經這樣對我說。那時候我總是對此付之一笑。我不認為我的有生之年裏會有這種時候存在。
母親離開家差不多兩年的時候,有一天父親把母親的日記本拿給我看,我才知道它的存在。
那些出自母親之手,看上去優美又蒼勁 的字符對我來說就像一個個謎語,我隻能識別有限的字眼。這些文字隔開了我和母親。
我再次發覺母親於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就像當年母親第一次跟我說起她內心裏那些與自殺有關的往事的時候,我發覺我其實一點都不了解母親,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女人存在的母親。
很長時間之後,隨著對母親不可遏製的思念的加深,那些字符越來越像一個個魔咒,在我眼前舞動。我想解開它們,我想知道母親都記錄了些什麽。
我開始瘋狂學習漢語,並在很短的時間裏讀懂並理解了那些文字。
那的確是年少的我從不曾涉足過的母親的世界。我熟悉母親的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微笑,每一句話的語氣,但是我不知道母親內心裏藏著那樣一個世界。一個寂寥空曠又神秘深邃的世界。
即使那時我已經開始學習心理學,總是下意識地研究一個人的內心,我從來沒有想過研究一下母親的內心。我那麽熟悉她,我以為她對我來說,毫無秘密可言。
母親的日記本扉頁上赫然兩個字:遺書。
下麵標注的時間,正是我的那封遺書標注的時間。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為此陷入深深自責。我一直覺得是我的那封遺書觸動了母親長期以來深埋的情感線索,當她從自己兒子的欲死之心抬起眼光來打量自己身處的生活時,突然感覺到沉重的悲哀,死亡的念頭從那時起開始公然霸道地占據她的內心,直到她終於不堪忍受,從生活裏逃離開。
9,
年少時我同母親那一晚長談之後,生活並沒有多大改變。父親的脾氣依然極其暴躁,像能夠自燃的爆竹,毫無防備就會爆炸。但是因為我心態的改變,一切的難以忍耐都好像比過去減輕了幾分。而痛苦卻難以輕易去除。
我記得父親曾經因為我多玩了幾分鍾電腦遊戲,一跳三尺高地罵我不知道要臉。不要臉——我並不知道漢語中這個詞在指責一個人的時候有多麽嚴重。母親知道。母親總會在這些時候據理力爭地同父親爭吵。
有誰會這樣罵自己的兒子,何況他隻是貪玩,多玩了一會兒遊戲。你這樣能教育出什麽樣的孩子?!即使爭論母親的聲音也並不高。
父親則不同。他仿佛有無窮無盡的力氣去爭吵,嗓門總是大得嚇人,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你能不能小點聲。難道你在跟你的仇敵說話嗎。母親同樣抗拒父親的嗓門。她的眉頭開始緊緊地擰到一處。
有這樣的丈夫實在是一種災難。那時候我已經懂得母親和父親在一起是因為婚姻,或者確切地說是因為我們,我和我的兩個弟弟。
我常常在心中同情柔弱的母親。就像那些時候母親因為同情我而像一隻勇敢的母雞保護小雞們那樣跳出來擋在父親對我的凶狠的目光前。
差不多。父親的聲音悶下去。不是仇敵也差不多。都是來討債的。最後一句我很長時間沒有聽懂。
都是來討債的。後來我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明白了為什麽母親像父親提起要給我修整牙齒的時候父親當著我的麵粗暴地回答:“不行!”
當然最後我還是如願去診所做了矯正牙齒手術。那筆費用的確昂貴,但是如母親所說,父親的銀行賬戶存款遠遠能夠負擔得起。
當他說不的樣子好冷……母親在她的日記本裏記著這件事。
關於這件事,我記得的是,父親並不愛我。雖然在那之前我就這樣覺得。
還有一次我們決定去釣魚,父親舍不得花錢去商店買蚯蚓,便在自家的院子裏挖。我聽從母親的話想去幫忙,卻不小心一腳踢翻了父親準備裝蚯蚓的玻璃瓶。
還沒有來得及道歉,父親暴怒的雷聲已經劈麵而來:你有沒有長眼睛?!
雖然並不能完全理解這句漢語,但是我明白父親的表情和聲音。我沉默在那裏。母親衝出屋門,攔在父親麵前,嚴厲地要求父親向我道歉。
我溫柔的恬靜的母親,為了減輕對我的傷害,無數次攔在暴怒的父親麵前。
我的印象中,母親從來沒有為了她自己而與父親發生任何衝突。
有一部分的我,早在婚姻之中死掉了。母親在日記本上寫道。
10,
那幾年我是在極度抑鬱中度過的。其實我並不能肯定自己真的再沒有想過自殺,但是每次這個念頭冒出的時候,我的耳邊就響起母親的話:
忍一忍就過去了。過去了,就會發覺日子還好,甚至很好。然後那時候就會慶幸,幸好沒死。
我一直在艱難地等待著慶幸自己沒死的那一天。那一天仿佛遙遙無期。
我是那種天生笨拙的小孩,這好像是對父親絕頂聰明的諷刺。我的數學成績從來沒有讓父親露出過笑臉,其實他很少過問我的成績。我想父親已經早早地看透了我,對我不再抱任何希望。
不被抱任何希望雖然有點傷自尊,但是比起麵對父親震耳欲聾的吼聲,我寧願他放棄我。我甚至希望父親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
要是能夠變成一個隱形人多好,這樣就不必在與父親對視時看到他冷漠中夾雜輕蔑的目光。
父親其實對任何人都有些冷漠。他從來不會像母親那樣微笑,親近而柔和的微笑,很容易讓人放鬆,沉浸在那笑容的擁抱裏,覺得活著是這麽美好。
我一度覺得父親就是為了反襯母親的美好而存在的。
沒關係。每個人都不一樣。數學學不好不代表其他也學不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才之處。總是母親溫柔的聲音安慰我。然後她會笑著再跟我說一句中國的諺語: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句話我聽了很多遍才記住。
母親會跟我說很多中國聽起來像詩一樣的句子,可惜那時候我都聽不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宰相肚裏能撐船;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母親開導我的時候張口就說的句子很多很多,我能聽懂的很少很少。即使母親耐心跟我解釋它們的含義,我也隻能略微明白其中的道理而不能準確地記住那些對我來說極其拗口的句子。
中文太難學了。那時我對母親這樣抱怨。
用心點就會記住的。有一天你想起媽媽,就會想起這些話。母親對我說。我記得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笑著的。而我現在想起來隻有悲傷。
語言隔斷了我和母親。
這不是我說的,是母親深切的體會。母親在日記本中寫著一句話:
當語言的橋梁斷裂之後,愛,即使純粹的愛,能夠被感覺到幾分?
我突然意識到,母親當年極力鼓勵我們學習漢語,不單因為我們有著中國人的麵孔,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綁緊我們之間的親情。
母親失敗了。隨著我們日益長大,中文的荒疏讓我們對母親說的話能夠完全理解的越來越少,母親便越來越陷入孤獨的深淵。
11,
在沒有閱讀母親的日記之前,我從來沒有覺得母親是孤獨的。
孤獨是一個陰暗的詞語,母親溫暖又光亮,她的心中不應當有孤獨容身的角落。
即使母親對父親的很多言行非常不適應,但凡不涉及到我們,母親都會對父親百般容忍。她就像一個永遠幹燥的海綿,吸去家庭裏那些不快樂的水分,讓我們很快從陰鬱的情緒回到快樂陽光的氣氛中。
人在快樂時的創造力是不快樂時的百倍。不開心的話,母親用手指指腦袋,這裏會堵住,你要學會自己調節情緒。
母親有很多關於情緒管理的理論,我懷疑她是在自我療愈中的無師自通。母親也有無數在黑暗的情緒中掙紮的時刻,隻不過我們都忽略了。
我在年少時對母親的道理不以為然,卻也不自覺地跟隨母親的教導,接受傷痕,遺忘痛苦。
隻是傷痕並不容易接受,痛苦也難以遺忘。
有一次我正跟幾位同學為了做課題而進行語言聊天,父親因為我超過了上網時間突然對我厲聲訓斥,我根本來不及關閉話筒,所有的大喊大叫都被我的同學們聽到。我可以想見第二天我的那些同學的臉。
那時我已經十四歲了。我傷心極了,對父親說,你在工作開會的時候我對著你的話筒這樣尖叫,你會怎麽想?
父親甩給我一個惡狠狠的眼神不再理會我。我不知道一個父親怎麽可以用那種眼神看自己的孩子。
你知道,爸爸是愛你的。愛你才會管束你。爸爸隻是缺少教養。他小時候家裏很窮,大人們都拚命工作,沒有時間注重孩子的修養教育。
母親總是會替父親找托辭。我後來越來越不接受這個借口。
好吧,是爸爸太自私。他從來不懂得設身處地,不懂得尊重別人,尤其不懂得尊重自己的小孩。
母親這樣承認的時候眼裏有一層悲哀的霧氣,和我想到自己有這樣的父親為自己感到悲哀的霧氣一樣。
我有時候覺得很對不起你們,即使我盡了最大努力,還是不能改變你爸爸的修養和脾氣。母親的聲音低沉,目光並不看我,看著遠處,問我,你希望媽媽給你們換個爸爸嗎?
母親問得極其委婉,我的腦海裏卻出現離婚這個詞。雖然我並不喜歡爸爸,甚至看到別人的爸爸那麽和藹可親也希望自己能有那樣的爸爸,但是真的要換一個爸爸的時候,我又退縮了。我不能想象叫另一個人爸爸。
可是爸爸是我們唯一的爸爸。我說。爸爸雖然脾氣不好,但是我已經習慣了。
這不全是我的真心話,沒有人會習慣被大喊大叫。我隻是習慣了一種迫不得已的事實。
母親的眼圈突然就紅了。
我很少見母親流淚,那是讓我震驚的一次。母親無聲的眼淚讓我心事重重,比父親的大聲嗬斥更讓我茫然無措。
我可以找很多個丈夫,但是孩子們卻隻有唯一一個爸爸。母親的日記裏記著她那時的心情,她那天並沒有這樣告訴我。
12,
正如母親曾經預料的那樣,父親在母親出走後完完全全地變成另外一個人。
他再也沒有衝我發過一次脾氣。我一度以為他會把母親的離去算到我頭上,向以往那樣對我橫加指責。一次也沒有。
父親仿佛突然老了。衰老奪去了他年輕時的暴躁脾氣。他一下子對誰都恭敬得不得了,神態語氣裏都是卑微不安。
隨著母親突然出現的希望日益渺茫,父親越來越頹靡。終於有一天,當我麵對父親的時候,他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父親得了老年癡呆症。
對老年人來說,癡呆並不是稀奇的病症。但是每當我看著癡呆了的父親無所適從的茫然模樣,就會想起當年父親飛揚跋扈的神情,就會覺得人生真像一場幻覺。
母親說的對,即使我不喜歡那樣脾氣暴躁缺乏修養的父親,我依然希望父親可以回到當初,哪怕他還會對我大吼大叫。
父親成了一個棄兒。一個被自己的妻子和生命同時拋棄的棄兒。
我直到那時才意識到父親對母親的愛。母親當初對我解釋過她為什麽可以忍受父親。
爸爸的缺陷是不會愛。你長大了要學會識人。記住,看人要看心地。一個脾氣暴躁的人並不是一個壞人。沒有人是完美的。相比較那些虛情假意,爾虞我詐的人,你會知道,一個胸無城府,簡單直接的人更值得擁有。
那些年母親一直在教導我,用她關於人性的認識教導我。有時我想母親在父親身邊忍受那麽多年,也許僅僅是為了教導我們兄弟幾個走上正確智慧的人生軌道。
我當然知道父親有他的好。如今身為男人,我更加知道父親好在哪裏。父親不圓滑,但是從來也不耍滑;父親對母親一心一意,從來不在外麵拈花惹草;父親也沒有任何不良嗜好。
最重要的,在他暴躁的脾氣下有一顆善良的心。我高中時一位同學的父親得急病去世,家庭一下子失去了經濟支柱,父親聽說後大方地捐出一千元,這讓我的形象在同學中間小小地光輝了一次。父親的大方連我都感覺意外。當然我不會告訴我的同學,我買一百塊錢的鞋子父親都不答應,認為太奢侈。
我知道父親其實是愛我的。但一想起父親暴跳如雷的樣子就內心顫栗又感覺無比委屈。
為什麽爸爸不能像媽媽一樣對我們呢?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因為爸爸愚笨啊。他不能看透人生,所以就不能知道,所謂父母,不過是你日後關於愛的回憶。母親說這話時目光遙遠。
我是你他年的回憶。每每想起這句當年不能理解如今深得其味的話,我就感覺腦海裏有一道門向著往昔緩緩打開,一個屬於母親的世界,裏麵是可以支撐我一生的愛與信念。
13,
即使我把母親的日記本翻來覆去地看,幾乎把上麵的句子都背下來,我一直也沒有弄清楚母親的心思。
母親對於我就像一個有很多房間的大廈,無論我有多麽自以為了解母親,我知道在母親心裏,有那麽一些房間,我從來沒有機會走進去。
有很多年我執著於一個問題:母親為什麽會突然不辭而別,她是那麽堅強的一個人。
母親離去那年,我最小的弟弟滿十八歲,剛考上母親最希望他考上的大學和專業。那時候我在攻讀碩士。我的二弟弟在讀工程係。一切看起來非常完美。父親逢人就吹噓我們三個孩子是他這輩子的驕傲——他已經全然忘記了之前對我們的那些不滿和怒氣。父親的脾氣也明顯比年輕時候溫和了很多。我不知道對於這樣的生活,母親還有什麽不滿足。
後來在跟眾多抑鬱症病人接觸的過程中,我慢慢發現,在生活中有哭有笑的人才是情緒最健康的人。那些罹患抑鬱的人,要麽是整天在臉上掛著悲傷鬱悶,讓人一眼便感知到他(她)處於疾病的漩渦中心;另一種就是像母親這樣的人,他們在別人眼中好像從來不會抑鬱,永遠開朗樂觀,永遠微笑,仿佛世間的事對他們來說都無足輕重,或者一切盡在把握。後者一旦發病,以其隱蔽性更容易被忽視而走向悲劇的尾聲。
我曾經遇到一位跟母親的情形和個性都非常相似的女病人。她像母親一樣看上去很仁厚,永遠溫和,永遠像溫吞的水隻會接納,不會拒絕。而通過同她的深入接觸,以專業人員的敏銳,我發現她看似溫和的外表下充滿反抗的力量,因為壓抑而更具有破壞性,與常人不同的是,她們的破壞對象往往指向自己。
那位女病人在自殺的時候被家人發現,僥幸得救。她被送到我這裏尋求治療。有幾個月的時間,我完全隻是在聽她訴說。她有那麽多苦悶無處訴說,生活和環境逼迫著她把自己的情緒梳理放在需求的最底端。那個不良情緒的瘤子越積越大,一旦遇到引火索,她便全然失去自救的能力。
我不知道該跟誰說這些話。這些話憋在我心裏,要憋死我了。她茫然地看著我,問,你知道孤獨是什麽感覺嗎?她說這話的神情看起來像個孤兒。
我總是想,孩子們需要一個溫暖和睦的家,他們的快樂比我的快樂更重要,所以我願意委曲求全。我想做一個好母親……可是每當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會覺得非常絕望。我把我的一生都獻出去給別人,我自己呢?我自己呢?!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是我自己……
女病人在我眼前捶胸頓足地嚎啕大哭。
我敢肯定,她從來沒有這樣在她自己以外的人麵前大哭過,即使這個人是她的丈夫,孩子,甚至是她的父母。
她絕望而哀傷的眼神讓我一瞬間想起母親。母親也是這樣為了我們放棄了她自己的。可惜我再也沒有機會聽到母親內心裏的話語了。
我曾以為每一位母親都以身為母親為榮,為滿足。那位女病人讓我知道,現代女人,尤其那些本身具有才華和能力的現代女人,為了丈夫和孩子的緣故,圉於家庭的牢籠,她們平靜的臉龐下隱忍著多少自我追問的痛苦。她們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放棄過她們自己。
我在學習啊。媽媽也需要學習啊。媽媽也需要有自己的夢想啊。媽媽的夢想是……母親當年的那些話回蕩在我耳邊。那時,我聽到母親這些話的那些時刻,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母親的這些話。我以為母親,有我們圍繞著的母親不再需要別的夢想了。
14,
我不知道母親究竟有沒有愛過父親。當我長成一個成年男人,開始用成年人的眼光打量自己的父母時,我無法想象母親會愛上父親,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父親有一次在電話裏跟他的朋友聊天,不知為何說到賺錢上來。父親一向喜歡炫耀他的成就,他也的確有他驕傲的地方。那天父親跟電話裏的人說,我太太啊……我怎麽可能指望著她賺錢呢……她能賺什麽錢,她專業再厲害在這邊也什麽錢都賺不到……
我看到一旁正在幫父親縫褲腳邊線的母親猛地手一抖。我衝過去看,母親的食指上一滴鮮紅的血。
連我都聽出父親輕慢的口氣,何況母親。我正要跟父親理論,母親一把拽住我,搖頭製止。這讓我非常不能理解。母親為什麽不據理力爭呢。
我現在能夠了解當初那個為了自己的虛榮心在外人麵前貶低自己妻子的父親。有的男人總想用各種方式操控女人,甚至打壓和貶低女人,因為他們不夠自信,還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很多方麵其實並不如女人。父親明明知道,這個家沒有母親就會分崩離析。
我現在也能夠理解母親為什麽總是沉默,從不為此爭論。母親是透徹的。那時我很崇拜母親的透徹。如今想來,母親的透徹其實恰恰透露著她對這個世界的疏離之心。
你愛爸爸嗎媽媽?當年疑惑的時候,我對母親脫口而出問過這個問題。
在我眼中,母親是可以談話的朋友。我可以問母親千奇百怪的問題而不必擔心會被嘲笑,這在父親那裏是斷然行不通的。父親從來不會正麵直接有耐心地回答。他會從各個角度出其不意地對我的問題加以嘲笑和打擊。久而久之,我幾乎喪失了同父親對話的情緒。
愛啊。母親笑著看我一眼,語氣淡淡地回答。
愛有很多層次,也有很多角度。我們是一家人啊,再也沒有愛能夠超越這種愛。說完母親笑著走開。
這不是我所指的那種愛。我和母親都知道。我沒有再追問下去。那時我想其實我知道答案。
我真的知道母親心中的答案嗎?我後來再自問的時候,推倒了我自以為是的答案。這世上沒有一樣事物比人心更複雜。
我的母親,溫柔清澈的母親,內心也是複雜的嗎?
母親在中國有很多老朋友,她總是盼望著回中國去。我們每次回中國都會和母親的朋友們聚會。在那些聚會上,母親的臉龐煥發出平日難得見到的奪目的光芒。那是母親的另一麵,妙語連珠,爽朗大笑,舉杯豪飲……
在那些時候我仿佛能看到一個年輕時的母親,她複活了,在她屬於的那個國度,在她屬於的那些人群裏。
隻有一次,他們在一起飲酒,忽然談起一個同學死去了,大家紛紛沉默下來。於是有人說起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母親大約有些醉了,她說,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是出國。
然後母親轉頭看到我們幾個,立即笑著補充,不過這輩子最不後悔的事,也是出國。
那一次,我看到母親的眼中有淚光閃動。
後來我私下裏問母親,她是否真的最後悔出國。母親笑著搖頭:不會,這是我最不後悔的事,我有了你們三個。
母親這樣說,我便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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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以為母親口中最後悔的事是出國指的就是離開中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開始艱難的生活。後來想,母親這裏還有所指,不過被含蓄地隱去了。
每一個人都像謎一樣存在在我們的身邊。我越深入地了解我的那些病人的內心,越有這種強烈的感覺。
但是直到母親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之後,我才意識到,我以為最熟知的母親是我最不了解的謎。相較而言,父親倒是的確如母親所言:簡單明了。
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從一個女人的角度去感受母親那些年經曆的生活,她麵對父親那樣一個男人,又絕不可能放棄我們兄弟三個的時候,母親作為一個女人的情感需求為她製造的沉陷的漩渦。
母親的日記本裏留下的支離破碎的隻言片語,並不能幫助我勾畫一個完整的母親的內心。
假如母親還在我的身邊,假如母親願意向我袒露她自己,她會是一個最讓我興奮的患者,我的意思是,母親攜帶的那些神秘的內在氣質對我的心理學研究應當有很多幫助。
我想母親的內心裏一定有一個又一個情緒的死結打在她一生情感的繩索上。母親應當也是有所察覺,極力克製那些死結對她的情緒的作用力。她一直在跟內心的自己搏鬥,最終還是妥協了。
母親後來沉湎於酒。她喝的酒越來越濃烈,一般的葡萄酒早已不能滿足她對酒精的需求。母親的酒櫃裏出現越來越多的是威士忌,伏特加這些烈酒。
母親飲酒從來不需要下酒菜,她就像在酒吧裏飲酒的那些客人一樣,每天晚上都給自己調兩杯。
父親在這一點上從不限製母親。或許父親把這個當作了母親終於沉淪放棄她自己開始順從他的兆頭。父親總是滿心歡喜地給母親買酒。
我想那些時候父親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以為堅不可破的婚姻正走向尾聲。
母親其實一直在我們的意料之外。無論是父親的意料,還是我們作為孩子的意料。
我們都忘記了,母親是一個獨立的人的本質。
就像母親在日記本上抄錄的波伏娃的話:我厭倦了貞潔又鬱悶的日子,又沒有勇氣過墮落的生活。
我之所以一眼認出了這句話,是因為我的病人裏有不止一個女人用不止一種語言告訴我這句話。
這句話代言了那些表麵看起來鬱悶無趣,像木偶一樣生活在社會規則編織的籠子裏的女人們。誰能想到她們平靜的軀體下也有一顆波瀾壯闊的靈魂。
女人骨子裏都是蕩婦。我的一個嗜性成癮的病人這樣說過。
不,她們不過都是人。那是唯一一次,我忍不住當場糾正我的病人。
在我一直的意念裏,即使天下女人都是墮落的蕩婦,唯有母親是最初和最後的那個天使。
16,
我在母親的日記本中發現一句話:覃死了。
母親在日記本裏提到的死亡,除去外婆,就是覃了。
覃。我認得這個姓。
母親有一次無意間跟我提到過他死了。我記得我表現得很震驚,母親的神態卻很淡漠,這與她一貫對待那些聽到的死亡消息的悲愴態度截然不同。
那個我叫做覃叔叔的男人,他教會我念他的姓。西和早加起來就是覃。我記住了這個字。
覃叔叔身材高大,麵容溫和,他對母親和我們兄弟幾個非常好。我曾經以為是母親的同學的那種好,如今想,不是。那種好顯然比母親的那些同學的好更有厚度。
每次跟覃叔叔見麵他都會請我們去那種新奇好玩的餐館吃飯,並且送給我們幾個貴重的禮物。母親百般推辭不掉,隻好等再次見麵時從國外買一些同等價值的禮物回禮。
我從母親那裏學到回禮這個詞。這是禮貌。禮尚往來。這是……母親還沒有說,我就接口道,這是中國的優秀傳統。母親便大笑起來。
母親跟覃叔叔在一起時總是這樣大笑,發自內心的歡笑。那些時候母親是快樂的,我們也是快樂的。覃叔叔不像父親那樣嚴厲,不會讓人感到壓迫,更不會讓我難堪。
覃叔叔是不是喜歡你媽媽。有一次我開口問母親,那時我已經自認為懂得了一些男女情事。
我們是同學。同學之間的喜歡。母親認真地糾正。
他對我們比爸爸對我們都好。我說。這是真心話。
你這樣說話對爸爸不公平。母親停下手中的事,抬起頭嚴肅地看著我。覃叔叔是對你們好,但是爸爸對你們的好遠遠超過覃叔叔。的確,覃叔叔請你們吃飯,給你們送禮物,不會對你們發脾氣,但是這些都不能夠跟爸爸對你們的付出相比。無論物質,情感還是時間上的付出,兩者都遠遠不能相提並論。記住,我不允許你再這樣講你爸爸。
那是我記憶中母親對我講話語氣非常嚴厲的一次。
我後來明白了母親的苦心,更明白了母親的話語所顯露出的思維方式的公正與理性。父親的確有種種缺點,但是在這個世界上,父親對我們的付出無人可比。
應當說,是母親教會了我怎樣客觀公正地看待這個世界,看待人。正是這種客觀公正的態度慢慢扭轉了我對父親的種種成見,父子親情逐漸在我的內心裏樹立起可貴的地位。
17,
當我消弭了對父親長久以來的怨恨,心中浮起的是另一種遺憾的情緒:父親本來可以和我相處愉快地渡過我的那些永不再來的少年時光。
那些傷害的痕跡已經永遠地印刻在我的心裏。我可以因為原諒而包容它們,但是從一個專業心理醫師的角度,我非常清楚一點,那些成長的傷痕已經無知無覺地塑造了我。
我現在每個星期六都會去康複醫院看望父親,有時候隻是隔著玻璃遠遠地看一下他的身影。在我內心深處,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那個頭發花白,眼神凝滯的失智老人同年輕時那個熱血暴躁的父親聯係到一起。
如今看到父親,我終於明白了母親說過的那句話:你爸爸隻是愚鈍,他不知道,他現在所做所說的一切,都是孩子日後的回憶。
母親曾經跟我說起過,我的祖父就像父親一樣脾氣暴躁,時常打罵兒女,父親因為天生聰明伶俐又膽小怕事躲過了很多責罰,但是父親的弟弟妹妹則沒有那麽幸運。父親雖然看不過眼,卻從來不敢反抗自己的父親。
你爸爸是一個沒有經曆過青春期的人。有一次母親這樣說。
看我一臉茫然,母親笑著解釋,因為你爸爸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沒有反抗過叛逆過。他一直是一個非常乖順的兒子。所以他不能理解也不能容忍你對他有任何一點忤逆。
我後來想,母親的這種解釋是有一定道理的。
母親是清醒的。至少在對待人倫情感方麵,母親有著遠超於父親的清醒。
你是不是覺得爸爸是另一個爺爺?母親問我。我是說你爸爸無意識地繼承了你爺爺那種粗暴簡單的為人之父的教育方式。她接著給我解釋。
我明白母親的意思。曆史之所以是循環的,恰恰是因為人性從未改變。
從母親那裏得知父親的一些少年往事,使我對父親的心理排斥減輕了許多。我仿佛可以看到一個畏畏縮縮躲在角落裏的少年父親,驚恐地睜著一雙眼睛,偷看對著弟弟妹妹發怒的他的父親。
原來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父親也有過軟弱無助的孩童時代。這個發現讓我有一種跟父親同謀的感覺,對父親一直以來緊繃的情感也仿佛得到一種如釋重負的釋懷。
父親的內心裏也積攢著對於祖父的諸多抱怨吧。隻不過這些積怨始終沒有機會同祖父訴說便始終沒有得到有效的釋放。我這樣想的時候開始同情多年以前那個物質和情感雙重匱乏的父親。
父親是怎樣變成了今天的父親呢?從小成長環境的巨大差異,造成了我對父親的所作所為在理解上的極度困難。應當說,對於父親內心的好奇讓我對人的心理發生了深刻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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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也沒有追問過母親究竟怎樣看待家庭,又怎樣看待丈夫子女。我把母親對我們的照顧看成了理所當然,看成了她心甘情願的生活的全部。
直到我看到母親的這句話:2028年9月6日,我的任務完成了。
母親清晰地寫下這個日子。我後來回想,那一天,正是我的小弟弟離家去紐約上大學的日子。
那麽在母親眼中,我們隻是她必須完成的任務,母親為我們付出隻是源於責任,而不是我以為的天底下最無私的愛。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心中對母親情感的堡壘瞬間發生了雪崩似的坍塌,這讓我的整個世界觀都遭遇致命的一擊。我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一名心理醫師,仿佛又變回了那個需要躲進小儲物間痛哭的小孩,隻是再也沒有母親像一道溫暖救贖的光那樣出現在我麵前。
那時父親已經出現了失智的跡象,我無法同他溝通內心裏潰散的情緒;兩個弟弟在我眼中始終是小孩子,我也不能同他們訴說我的困惑和迷茫。我隻能求助於當時的女友,我們已經相處一段時間,她對我非常好。
你媽媽一定是抑鬱很久了。我的女友對我說,你知道的,很多抑鬱症患者都是隱性的。
我當然知道這一點。但是母親……她的一切都太隱蔽了。
還可以肯定一點,你母親不愛你父親。她留在婚姻裏不過是為了孩子。
這讓我想起母親日記本裏的話:婚姻攔不住一個女人。這世上隻有孩子會讓女人屈就。
我並不能確定母親不愛父親。完全沒有愛怎麽能夠支撐那麽久的婚姻。我想母親應當是愛過父親的,隻不過這份愛大約已在父親一次次的怒氣衝天中消失殆盡。
最後我的女友猶疑著問出了她最想問的話:你的母親……不會是私奔去找她的情人了吧?很多女人……
不會!我沒有等女友說完,就打斷她的話。我的母親絕不是那種女人。她生命的每時每刻都獻給了我們的家庭。即使她不愛我父親,也絕不會背叛他,更不會背叛我們!
我不知道那天我為什麽那麽激動。也許僅僅是因為一種突如其來的孤獨感。
我突然發現,我跟看似親密的女友之間橫隔著我的一整個人生。那種孤獨的感覺那麽強烈,以致我麵對著她有不如把自己關進儲物間的頹喪之感。
假如我們試圖向外部尋求幫助解開內心的鬱結,連起這種念頭都是徒勞的。這是我那一刻最深刻的感受。
19,
我沒有想到,女友在那次長談後不久就提出分手。理由荒謬至極:她的父母不接受一個來自非正常家庭的女婿。
我們是再正常不過的家庭。我反駁。我不介意結束這段感情,雖然從中抽離出來必然會經過痛苦的煎熬。我隻是不能接受這個理由。
也許年少的時候,在對父親的怨氣達到鼎盛的時候我會覺得父親像個怪物,覺得我的家庭像個怪胎,後來當我因為職業關係看過越來越多家庭的真相之後,才知道我的家庭不過是千千萬萬普通人家中的一個,而因為母親的存在,我的家庭幾乎是幸福的。
情緒是會遺傳的。自殺也是。這是女友最後的話。聽起來像一句詛咒。
那是我生命裏另一段極度黑暗的時光。一向可以作為我的精神支柱的母親失蹤,父親失智,我自己的前途渺茫…..而內心裏對我僅僅是母親的責任這種真相也難以接受。我尋不到活著的意義和方向。
也是那段時間,我寫下了有生之年第二封遺書。不過這封遺書很快被我撕掉了。
因為理智回歸的時候,我發現,我根本死不起。
你是長子。長兄如父。有一天爸爸媽媽不在了,你要照顧好弟弟們。母親的話回蕩在我荒漠的心田。
我的確死不起。
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需要安置好失智的父親,需要幫助兩個弟弟解決他們生活和學習的問題,我還想繼續等待母親出現,我想問一問她,我是不是真的隻是她承擔多年的一個負擔。
應當說,關於母親對我們的情感究竟是出於愛還是責任,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它極大地動搖了我對愛的慣常認知。
生活就那樣在責任發出的提醒中日複一日繼續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一個病人,一個十四歲自殺未遂的少年。麵對著他因為年少無知而采取的輕率的生活態度,我想起了十四歲那年的自己。
那時,我還是一個懵懂少年的時候,上帝對我多麽恩慈。除去父親偶爾的發脾氣。沒錯,父親隻是偶爾發脾氣。但是在回憶裏,不快樂的時刻總是容易被無限放大,像一滴墨汁滴入一盆清水中那樣氤氳著洇開,仿佛那是一盆墨汁。而事實是,那是一盆清水。
以如今的眼光看,那時我的生活多麽輕鬆愉快:我有愛我的母親,有健康的父親,有一個為我遮風擋雨的溫暖的家…..
那時,我怎麽竟然會為了父親偶爾的壞脾氣就想自殺呢。真正的生活嚴酷的絕境遠未到來。大概那就是母親口中常說的,少年不識愁滋味。
正是如同看到了自己,我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熱情對待那個十四歲的少年。像母親當年那樣拉開我和他之間的對話:你知道嗎?我在十四歲的時候,也想過自殺……
像一麵治愈的鏡子,在診治那個少年的過程中,我也給自己徹底診治了一遍。
我確信了一點,那就是,母親是愛我的,母親是愛我們的,她愛我們超過她自己的生命,為了給我們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她用難以想象的意誌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接納了命運給她的一切不公。
即便或許,母親同時是一個患有隱形抑鬱症的病人,是愛,是源自內心的愛支撐著她那些年踽踽獨行的靈魂,而不僅僅是責任。
這是一個讓我痛哭流涕的領悟。
20,
我想在那些年裏,跟我一樣有所痛悟的人,是父親。
在幾年的等待母親出現未果之後,大約已經感知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出現急劇衰退,有一天父親把我們兄弟三個召集到一起,當著兩個弟弟的麵,父親把家裏的全部財產轉交到我手中讓我全權管理。那是兩個房產所有權證書和一筆銀行存款。
本來我和你媽媽商定再努力幾年買下第三套房子的……今後,在你兩個弟弟各自成家之前,你就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了。父親對我說,仿佛在說遺言。
我有一種立時成為孤兒的感覺,唯一可以安慰的是,還有兩個弟弟同病相憐,可以抱團取暖。
我想起母親曾經跟她的朋友閑聊說過的一句話:我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帶三個小孩子是很辛苦,不過等他們長大了,至少有個伴兒,不會像我們現在這麽孤獨。
父親經常羨慕別的人家有兄弟姐妹同在國外,可以相互有個照應支撐。你們的路,會比我們容易很多。我們是赤手空拳出得國,孤身打得天下。父親以前總是發這樣的感慨。那時我不以為意。
手握父母大半生積蓄,在那一刻我其實還不能一下子感知到它的分量。等到明白的時候,已是多年以後,某日夢醒,忽然手上好像再次握有那幾樣東西,卻沉甸甸地壓得我喘不上氣來。
母親失蹤之後,曾經有人對父親提議,我們可以向法院申請宣告母親死亡,這樣就可以拿到保險金。母親有一筆價值五十萬美元的生命險,受益人是父親和我們兄弟三個。
在母親和我們眼中一向嗜錢如命的父親卻對此提議大搖其頭,隻說了四個字:錢不如人。
母親名下那筆價值不菲的保險金我們最終沒有去提取。我想這是父親獨有的思念母親的方式。
我想父親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母親。思念不息,生命便不會停止。父親失智之初,我就被告知,父親多半隻能再活八到十年。而這麽多年過去了,父親的狀況卻出乎科學的意外,他仍然健康地活著。我時常會給父親播放我擁有的已經淪為古董的第一部攝像機裏的錄像,裏麵有我那時因為愛好攝像所攝錄的一些家庭生活日常片段。父親像個孩子抱著寶貝那樣抱著攝像機看那些畫麵。那時的父親目光專注,神情溫柔得近乎清醒。
我這輩子最對不起你媽媽,你幫我找到你媽媽。每當看到父親這種神態,我就想起父親最後清醒的時日裏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要是母親能夠知道父親其實有多麽愛她多好,她會停住她走向消失的腳步嗎?
母親失蹤之後我唯一可以查到的消息是,母親登上了回中國的飛機。自那以後,母親像石沉大海那樣沉沒於中國的茫茫人海。
即使我依循專業理念判斷母親極有可能罹患抑鬱症,在婚姻裏隱忍多年,最終不堪忍受棄絕世界而去;但是在私人情感的層麵,我寧願相信,母親不是自殺式失蹤,她隻是太想念她的國家,在堅持著做完她認為該做的事之後,回她夢寐以求的故鄉去了。
如同樹的葉子,在完成了對樹的妝點的任務之後,飄然而落,一去不返。我寧願母親是這樣通透的,就像當年她引導教育我的那些時候,有清澈的智慧伴隨著她孤身一人的時光。我希望母親是悟道了。一念之間放下所有,清清靜靜地生活在中國的某一個角落,最好是一間木屋,那是母親一直向往的,身後有茂盛的林木,眼前是一望無垠的大海。
就在那樣一間與世隔絕的木屋裏,時光緩慢而優雅地移動,照過擁有一頭柔順黑亮的長發的母親。
慢慢地,母親的頭發半白了。
慢慢地,母親的頭發全白了。
21,
就這樣二十年過去了。
在不易察覺的時光的流水潺淙中,我的兩個弟弟各自成家之後,我也像所有普通人一樣,步入婚姻的殿堂。
我想那些時候,當未知的生活蒙著神秘的麵紗向我走來的時候,我是懷著新奇與真誠的喜悅去迎接它的,隻是臨了才發現,我迎接的很多時候是一盆兜頭冷水,一個將我狠狠摔一跤的絆腳石,甚至是一柄刺入我身體的利刃。
我一直像珍愛自己的眼睛那樣珍愛我的小家庭,把它看作是我的新生的起始地。吸取父母的教訓,我向妻子裸呈我的一切,把過往悉數講述給她,那裏麵有我的傷痕,更有我至愛的親人。我希望能夠像一個透明人那樣剔透地愛她,也被她所愛。
即使我對人心有著職業的認知與防範,當我陷入愛情,並真誠地期盼著永恒的時候,我完全忘記了那條人性的常識:當你信任什麽的時候,你便把自己交付給受傷害的危險。
或者我其實並沒有忘記,人生總要冒一場險。我暗自期盼,我足夠幸運。
而生活的真相往往都在期盼的反麵。
當我開始深困於人生迷茫的大霧之中時,我一直追問生活,每一個家庭那塊最初完美如新的幸福的圓鏡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第一道裂痕?又是怎樣一點點變得麵目全非,甚至粉身碎骨?
可是生活太粗魯了,它根本無視我的追問。而時間的流逝又那麽迅疾,我來不及絲絲入扣地傾聽和體味自己體內的那些細小的碎裂聲,已有的痛苦尚未平複,新的傷痛已經覆蓋了過來。
我已經分不清,是因為性格還是因為職業的關係,讓我對人類的一切情緒都那麽敏感,而所有情緒中,那些墨汁般黑色的情緒最易將我俘虜。
我相信人到中年的我在為人處世方麵被歲月打磨得無比光滑,遠非青澀年少時可比。而我也知道,在內心,我也一定比少年時自以為破碎的時候更加破碎。
時間其實什麽都沒有治愈。它隻是讓我們變得麻木了而已。
我曾經非常愛我的妻子,甚至依然愛,隻是這份愛如今已經失去當初的華彩。我們曾經是很幸福的,但這種幸福的基礎太薄弱,經不起生活的車輪顛簸。
有時候我也想過,假如沒有我身後的父母兄弟,或許我們的婚姻就是另一種狀況。可惜這隻是一種假設,我的身後是我割舍不斷的生命的一部分。
我的妻子在結婚最初幾年也曾陪同我看望父親,不過我能感覺到,她不喜歡父親。這可以理解,誰會喜歡一個暮氣沉沉又氣質渾濁的失智老人。然而後來,當我提出我可以自己定期去看望父親的時候,她總能找出各種理由加以拖延阻止。甚至女兒出生後,我要帶兩個女兒去看望父親,則被妻子以對小孩子的影響不好,不利於她們身心為由拒絕了。
他是我的父親。是孩子們的祖父。我耐住性子解釋。雖然我知道這種解釋完全多餘。
那又怎麽樣?他現在完全不認識你。你對他來說隻是陌生人。我們的女兒對他來說甚至連陌生人都算不上。
妻子的話很輕,我卻像被一把匕首深深刺中。原來我至愛的親人隻是我一個人的至愛。
理智上我明白妻子說的是實情。可是,多麽冷漠的實情。這冷漠像是銅牆鐵壁,一點點地在我們之間拔地而起,直到有一天,完全隔離了我們。
其實那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我的妻子的原生家庭影響著她的親情觀念非常淡薄。她對我的弟弟們態度疏離,談及母親的口氣也漸漸從最初謹慎的口吻變成了隨意輕慢的措辭,一些不入耳的話與母親曲折地聯係在一起。更不要提言及父親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內心裏其實巴不得父親早點死了。當然她從來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這種感受對我的傷害細致入微,讓我慢慢真切地領悟到,原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情感的消磨並不需要像父親那樣大吼大叫就可以做到。
在我和妻子之間橫亙著的清晰的疆界讓我陷入孤獨之境。我發誓我努力挽救過,而最終以失敗告終。家,越來越變成一個沉重的窒息我的地方。
如今隻在麵對著失智的父親時,我是放鬆的。靜靜地坐在父親身邊,像一個完全沒有壓力的小孩,看他毫無意識地做這做那。有時候父親會忽然拿目光看著我,仿佛認出了我,那種眼神是我很小很小時他看我的眼神,那是看見天使的眼神。不過,這隻是一瞬間的事。很快父親的眼神就散開了,看不到我了。
那些時候我就會非常思念母親。她在哪裏呢?她還活著嗎?我多麽需要她。我想沿著時光的路往回跑,跑到那個小小的儲物間裏,我還是那個小小的孩子,有著大大的委屈,用含淚的眼睛望著儲物間那個狹窄的通向世界的門,熱切地等待母親出現。
我不止一次動過離婚的念頭。但是我舍不得兩個女兒。我是多麽熱愛她們花瓣一樣的小嘴親吻我的感覺,那是天堂的感覺。我不想親手打碎她們的生活,雖然總有一天它們會碎掉。我想親眼看著她們一天一天長大,把她們嗬護在我的掌心裏,把我半生跌跌撞撞走來悟出的人生道理傳授給她們,我以為這是我可以給她們的最寶貴的財富。我多麽希望我可以堅持著把這個願望完成。
但是,就像一根一直緊繃的線,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一瞬間就會斷掉,從此灰飛煙滅。那種感覺那麽強烈,我恐懼它發生的時候我會無力阻止它。
自殺也會遺傳的。當我想起那個棄我而去的女友咒語一樣的話,猛然意識到,身為心理醫師的我,正在向一個深淵一樣的黑洞沉墜,而我無以自救。
我寫下了我一生中第三封遺書:
我沒有什麽可抱怨的。我隻是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一下。
然後在那張紙的背麵,我寫上另一句話:無論怎樣都要好好地活著。
我把它小心翼翼折疊好,放進我的錢包的夾層裏。
誰知道呢,或許有一天,這封遺書會派上用場。
(全文完)
嗯,好像是挺多的。就像這個世界上美女特別多,美男特別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