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紗（小說）

 

那是一個大雨天的傍晚。整個下午店裏都沒有顧客光臨，我正準備早早打烊，他忽然推門而入，帶著一身的雨。

雨水仿佛從他身上傾瀉下來，隻會兒地板上就積了一灘水。

他一連聲地說對不起，臉上卻並沒有多少對不起的表情。我遞給他一條毛巾，他草草地擦了一把臉，就站到了那件婚紗旁邊。

“我可以把模特的身體轉過來嗎？”他問我。

那件婚紗一直作為展示對向櫥窗，是我們店裏最昂貴的一件，也是最美的一件，層層疊疊的蕾絲如少女豐富而純潔的想象，長長的白色拖尾如夢似幻，如想象中的幸福延綿不絕，還有那白色的花冠，我敢打賭，任何一個女孩子穿上這件婚紗都會成為最美麗的新娘。

我一邊擦地一邊點頭表示許可。

等我收拾好他帶來的雨水，他站在那裏已經有一個世紀那麽長了。而他的敘述則像是一個人在對另一個人自言自語。

“阿嬌——還記得那次我們偶然路過這裏嗎？你的眼神一下子就被這件婚紗吸引住了。太美了真是太美了！你就是這樣讚不絕口。然後興衝衝跑進店來試穿。你不知道你穿上它有多美。你真是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阿嬌——你說以後你要是結婚就穿這件婚紗。我笑你連男朋友都沒有還想結婚。你說你可以為了這件婚紗結婚。我知道你的脾氣，我知道你。我還開玩笑，以後你結婚我就送你這件婚紗做禮物。我不知道誰會是那個幸運的小子。多希望是我！可是你太美了，太多人愛慕你的美麗。怎麽可能是我！

“阿嬌——美麗是你的幸運，也是你的原罪。美麗是罪。我以前從來也不相信這句話。那時我多年輕。看什麽都是美麗的。你是美麗的。天空是美麗的。我們的時代是美麗的。可是現在……所有的都掉了個個兒。我怎麽一下子變這麽老了？！

“阿嬌——你這麽美。有什麽理由不讓別人看見你？你順理成章成為明星。不是太出名，但是我相信你早晚會出名。你不缺靈性。你隻是需要時間和機遇。你多麽努力啊，多麽努力啊，多麽——努力……你就快成功了。你興奮地告訴我那個消息時，我多替你開心！

“阿嬌——要是那天你不去參加那個聚會多好……從那之後我再也打不通你的電話了。沒有人告訴你美麗所麵對的危險。我們都低估了這個世界。我們知道這個世界會吃人，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世界。沒有人告訴我們這個世界其實從未改變，這個世界始終張開著血盆大口，它始終是吃人的……

“阿嬌——你死得太慘了。太慘了！真是太慘了……你還這麽年輕！赤身裸體……酒後意外墜樓身亡…… 多麽漏洞百出的謊言！他們連把故事編得圓一點的本事和耐心都沒有。竟然會有人相信！竟然所有人都相信了！你死了。意外地無聲無息地赤裸著死了……

“阿嬌——世上的人多沉默啊！世上的人多瞎啊！這個世界多可怕啊！我想過給你去報仇。可是我去找誰報仇？我是這麽沒用的一個男人。我恨我自己！我從來沒有這麽恨我自己過！學霸算個屁！跟他們相比，學霸也不過是隻螞蟻。他們要碾死一隻螞蟻多麽容易。我就是死了又怎麽樣呢？誰會在意？地球還在照轉，還會有螞蟻繼續被碾死。我不怕死。可是我想在死之前把這件婚紗給你買回去……

“阿嬌——天冷了，你要穿著這件婚紗到那邊去……”

他一直喃喃地阿嬌阿嬌地跟穿著婚紗的模特說話，仿佛要說一生一世。忽然，他瘋了似地一把抱起了模特，拉開門，眨眼間就衝進了外麵的大雨中。

我始終沒有打擾他。

當他一開始喊出阿嬌這個名字時，我的心一顫，隨即就決定了不打擾他。他做出什麽樣的事我都能理解。

我走到收銀台，玻璃桌麵下壓的就是她的照片。我不認識她，但那天她一陣風似地衝進店裏試穿這件婚紗時我就記住了她。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一張臉。那件婚紗就是為她量身定做的，穿在她身上就像天女下凡。我願意把這件婚紗送給她。這個美麗的可憐的女孩。她要是沒有做演員多好，她就可以穿著這件婚紗走向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命運了。

其實關於她死亡的消息我還知道一些，都是我在網絡上無意中看到的，當然這些消息很快就消失了。我懷疑是不是我的幻覺。我想問問他是否知道那些流傳的消息……難道那些令人發指的消息會是真的嗎？

有時候我真覺得我不了解這個世界。我離這個世界的確有點遠。我是個啞巴。

第二天，網絡上出現一條新聞：昨天的大雨之夜，一個貌似心智失常的男人，抱著一個穿婚紗的模特，試圖闖入某酒店，被保安攔下，後該名男子被警方迅速帶離酒店。蹊蹺的是，該男子掉落在酒店大堂外的婚紗不知被誰拿走，隻留下一個赤裸的模特躺在草叢裏。而那個草叢，正是演員XX意外墜落之地。

這則新聞下麵有一個留言引起我的注意：有靈異大師推算說，是她回來了，她試圖通過一具赤裸的模特告訴大家真相。也有靈異大師推算說，她赤身裸體走的，冤魂回來遊蕩時看中了那件婚紗，所以穿走了。

晚些的時候我看到另一則消息稱：警方現在正追索XX酒店外一件神秘失蹤的婚紗。歡迎知情的網友撥打警局電話。

我看看外麵的天色，陰沉沉的，似乎還有雨。再看一眼那個婚紗模特空出來的地方，我需要重新訂購一款婚紗，還要再訂購一個模特……這時迎賓門鈴叮咚一響，一對年輕情侶推門而入——有生意上門了。

我快速抹去了所有正思想著的事，迎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