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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易中天為什麽離開武漢大學?

(2020-04-16 10:35:12) 下一個

作者野夫與易中天

2000年,我寫過《閑話易中天》一文,發在《解放日報》,後來又被《書與人》雜誌轉載。那時,知道先生的人不多,所以我開篇即牢騷――京官適合外放,便於撈銀子。文人應該進京,容易名天下。――以下的議論,則多是為先生鳴不平的。那時先生和我,大抵皆未料到偏安一隅的他,還會真有一步如日中天的晚運。

其實,先生執教武漢大學時,已然是校園的一道風景。1986年,我插班進中文係,那時就已經開始實行必修課和選修課製度。選修嘛,學生挑老師,景況有點殘酷――有的門庭若市,有的門可羅雀。高年級的師兄則跟我們參謀――易中天的課,不管他講什麽,都該是必聽的。於是,我就抱著試試的態度在他帳下做了記名弟子。那門課本身,我原無多大興趣,叫著“《文心雕龍》美學研究”。

那時的插班生,是劉道玉校長首創的恩科拔貢,在學校有點天子門生的感覺。仗著都操過社會,小有薄名,不免腹笥中空卻眼高於頂。待到走進先生的教室――那是武大最大的階梯教室,先自吃了一嚇。三百多的座位早被占滿,講台下的空地也已擺滿了小凳,窗台上還擠著男生。這陣仗,在我從前的大學生活中卻未有過。以後便也知道,要想親聆謦咳,那是必須提前半小時去占座的。

先生那會兒初進不惑,條紋襯衣牛仔褲,背直腰挺,用今天的話說――酷。聽了幾回,確實覺得有味,我這個老逃課的也就被吸引進去,竟從此構成一生的緣分,這,也真是始料未及的。能把《文心雕龍》講得好聽,即使在我今天來看,仍然認為是種大本事。

該課結業有兩個學分,先生的考試卻也特別――各自回去寫篇文章,隻要與原著相關即可。我為了博先生的青睞,鬥膽用文言寫了篇論文,後麵還賣弄地附了一首律詩,記得有“譚龍諒必屠龍手,說美豈非解美人”一聯。許多年後,與先生戲談當初的交往,果然他是從這回考試注意到我這個姓名的――他給了個最高分,95。隻是現在想來,我仍為年輕時的輕浮孟浪深感汗顏。

80年代的大學,於今天來看,確實恍若隔世。那種自由浪漫和求知欲,在眼前這個商業時代,似乎已很難重現。

先生的課,一直是人滿為患。他每個學期,又都開的新課。因為怕擠,後來我隻斷續聽過他和鄧小芒合講的“中西比較美學”。鄧是哲學係的才子,還是著名女作家殘雪的哥哥。易鄧當時在武大齊名,且都是78年以高中文憑直接考取武大的碩士。

真正走近先生,所謂入室,也是因為文字之緣。那時武大有個文學校刊,準備發我一篇習作。那正是一個時興探索和實驗的年代,我寫的個小說,是把詩和敘事兩條線並列而下的,形式上顯得有點怪異。主編好意,專門拿去想請先生寫個評論――那時老師在文學期刊開文評專欄的,隻有他和於可訓先生。先生似乎還對我略存印象,便要主編約我到他家去座談。我未想到這竟成了敲門磚,自然,心底原是欣喜和忐忑的。他住在南三區,的確算是蝸居,主臥兼客廳,我們就在床前閑話。針對拙作,先生反倒沒說幾句,大意是好故事,這樣就發表,有點可惜。我自然懂得先生的深意,至今也未敢貿然投出。

但自此之後,我則借梯上樓,與先生的過從漸密了。他在課堂上,原本對許多人事,都持皮裏春秋的說法――這也正是他講課的迷人之處。單獨麵對時,先生的嘻嘻哈哈之中,自然帶著更多的機鋒。那時,他還是副教授,曾經被劉校長賞識,一度做過係副主任。後來老校長下馬,他也就潔身而退了。那陣子高校還比較正規,因而教授也難免捉襟見肘,先生忽然就說要戒煙了。我不忍看他連這點雅癖也要斷交,故意送他一條煙一瓶酒一斤茶,並附贈了一首五古――人生有三害,俗號煙酒茶。持之呈君子,獻芹複自誇。煙為百害首,灼灼芙蕖花。舶來非國粹,盛行推中華。一支燃在手,焚香熏白發。暗夜見明滅,清宵練吐納。噴之驅蚊陣,如鶴舞雲霞。個中觀世相,何似霧中花。冉冉作雲遊,功效勝大麻。酒是萬惡源,亦乃食精華。哲人千古醉,醒者皆堪殺。白眼夾醉眼,酒花掩淚花。一壺能遣悶,三杯聊解乏。飄然百病退,一夢登仙槎。譫囈皆珠璣,著書自有法。此亦屬隱術,用之可避邪。茶本閑人趣,並稱為一家。造化來指掌,無地入胸夾。荼蘼舌尖放,清泉齒上滑。清苦有回味,品味度生涯。三物皆有害,幸不違憲法。人不可無癖,嗜此非窮奢。勸公莫捐棄,悟道必無差。也許這首打油還真的起了點作用,以至於今天他還保有這些惡習。

先生和我,應該論得上誼兼師友。這種關係在我畢業之後,似乎更漸深濃。那時我分到瓊島,彼此尺素往還,說些非關家國的閑話。再以後,我又突然辭職回了武漢,之後是比較漫長的閉關索居生活。而此階段的先生,在武大則也過得比較壓抑。雖然著書幾冊,講課最受歡迎,卻由於眾所周知的諸般人事,竟連正高職稱也被卡著不評,住所則依舊是蝸居。於是,先生漸萌去意。

楚材難為楚用,這大抵是自古而然的可悲潛規則。好在天下尚大,自不乏人猶能於風塵中辨物色,很快廈大就來了調函。從當日的頻繁通信來看,初遷海崖,風俗盡殊,不免有去國懷鄉之歎。我在禁中,無以相慰,嚐遙寄過一首詞――念奴嬌 贈易師――燃煙枯坐,想先生何在?黑雲遮月。望處霜風吹淚眼,又到團年時節。海岸無涯,仙蹤難覓,應悔曾輕別。幾回提筆,苦衷難以重說。猶記忝列門牆,諄諄垂教,常使心肝熱。當年門生今孰往,護侍師尊身側。隨俗紅塵,爭逐蠅利,多是江湖客。夜深東望,但看雲水千疊。

在那個特殊歲月,先生對我魚雁殷勤,鼓勵甚多。每次返漢省親,也必彎到起義街55號來探視。難中相見,他給我推薦當年有哪些小說文章可以一讀,說起劉震雲的《新聞》,他竟能隨口背出原文,並分析其中筆法的機智。師生相與禁中論文,確實每讓陪侍之人跌破眼鏡。至今想來,那樣的畫麵實在溫馨。

那時在廈門有個陌生女孩,經朋友介紹,與我時相箋候,有點近似今天的網戀。我托她去看望先生,一來二往,先生便多了一些了解。後來先生又來探我,很鄭重地規勸,說彼此並不適合。他認為人在困境中不必盲目急於選擇,來日方長,先欠人情則勢必背負道義的十字架,最後使自己進退失據。想想人生所謂良師益友,雲天高誼,也就莫此為過了。

先生學的是美學,講的是文學,到廈大後執教的卻是藝術,晚年得名的反而是史學和雜學。作為學者,他自有《藝術人類學》《文化人類學》等高頭講章擺在那裏,如今更是世人皆知。但他還是作家,寫得一手好小說,這卻是大眾不曉的。

那時先生初到廈門,心中耿然還有一些孤憤。他把高校製度的弊端及知識分子在一個變革時代的失態,寫成了一個中篇小說《文火慢熬》,甫一發表,就被《中篇小說選刊》拔為頭條。我是深為先生的才氣折服的,那種老到的文筆,犀利的解剖,冷冷的幽默,說實話,遠遠勝過許多專業作家。我們今天的教授,多不如民國時代那些學者,能把創作和治學都弄得非常像樣。而先生,正是具備了如此的大器。但辭章小道,於他看來,雕蟲而已,偶爾玩玩,隻是聊遣雅興。任我如何進言蠱惑,他都隻肯稍展鱗爪。後來,他還寫過一個中篇,名叫《高高的樹上》,也是諷刺當下的學術腐敗,看罷無不拊掌大笑。其實,即使先生今天已經名聞天下,私心裏我還是有些扼腕而惜――倘他玩創作,也必將給這個無趣的世界,留下一批足以傳世的經典。

大約從94年開始,先生感於商業時代對學術出版的衝擊,開始跳出專業來寫一些平民化的學術隨筆。95年窮愁潦倒的我開始要自謀生路準備當書商,他聽說後,馬上把已經簽約給了上海文藝出版社的一部書稿【即後來暢銷不衰的《閑話中國人》】,又要了回來給我,說你拿去做,賺了就給點稿費,賠了就給點樣書。這種古道熱腸,在這個日漸勢利的世界,實在是不複多見。

可是,那時的我於出版還是菜鳥,加上幾個朋友資助的一點錢,捉襟見肘不敢多花。結果為便宜找了個爛印廠,印出來完全是殘次品。印費搭了進去,書卻難於銷售,一本非常好讀的書,卻被我砸在手裏。我深感有負先生美意,他卻沒有半句責言。就是這本當時名為《中國,掀起你的蓋頭來》的書,使我懂得了出版之道。我想,這部僅僅流傳了幾千冊的書,今天也該是人們玩收藏的珍本了。96年,一個有心的編輯讀了這本書,決定重新包裝,我讓出版權,該書當即成為暢銷書而讓別人賺得盆滿缽滿。

先生為了幫我,見我做書也基本上道,又把他的第二部暢銷書授權給我,這就是眼前還在熱銷的《中國的男人和女人》。也正是從這兩部書開始,先生成為了當代最具人氣的思想學術隨筆作家之一。

先生是我見過的最博聞強記的人之一,因而談鋒甚健。和他對話,尋章引句,信手拈來,你多半隻有聽的份。關鍵是他本性情中人,不古板,不裝深沉,無論葷素都可以開談。在酒桌上侃段子,那是他的一絕,滿座人都會為之前仰後合。“百家講壇”因是央視欄目,大眾傳媒難免諸多講究――個人演講的真正風采原是不易展現的。即便如此,他仍在其中異軍突起,小露鋒芒便贏得粉絲無數。

先生是重情重義之人,所以走到哪裏都有朋友。95年他回漢,要我陪他去看看老校長劉道玉,這時的劉老已經去職多年,許多舊部甚至避之唯恐不及。隻為若幹年前的一段知遇之恩,他卻不敢或忘。想想塵世中的種種緣分,總還是有些仿佛古風的東西,值得我們在心底溫存和珍惜。也正是那回,我們出校時邂逅了中文係的一位領導,那位爺半真半假地說:你走了,我們還是很惋惜的,還是調回來吧。先生笑著答曰:那我確實有病。

善與人處的人,不一定沒有脾氣。前年我知道,他是大怒過一回的――要把長江文藝出版社和一個作者海默告到法庭,起因是該社出了該作者的一本書,其中一些文字,則直接取自先生前幾年的舊著《讀城記》。好玩的是,社裏的法人周百易是我師兄,那也就是他的學生。而作者海默是湖北寫詩的青年,與我則也算舊交。媒體生怕他們打不起來,希望這個世界多點茶餘飯後的談資,遂幾麵撥火,先在輿論上掰扯。冤家宜解不宜結,後來大家知道我與先生的交情,便托我私下調解。百易兄不用說,本乃他的高足,無辜成了被告,話到禮到即可。海默兄則因在媒體攛掇下,原先說過些傷人的氣話,先生難免不快。我知道勸他莫過於情,他是深諳情理的,於是隻在電話裏說――海默跟我一樣,外省人到北京,拖著老婆孩子賣文為生,您要索賠,那就是逼人討飯了。隻此一句,先生就動了惻隱。最後隻象征性地要海默付了110元稿酬,我問為什麽要這個數字,他說代表報警而已。就這樣,官司化解,我想這就算是古人所說的恕道了。

其實早在央視主講漢代風雲人物之前,先生就已經是暢銷書大家了。除開前麵提到過的那幾本,他還連續出了《品人錄》《艱難的一躍》《你好,偉哥》《帝國的終結》等。在整個書業皆現蕭條的現在,他這種獨具個性風格的隨筆體學術書,卻很奇怪地一路躥紅,成為各個出版社追搶的對象。即便如此,以我對他的了解,仍認為那時的他,還是未被這個世界足夠認識,依然有其寂寞不爽之處。

不可否認,電視這種強勢傳媒確有其巨大能量。而他這樣深懷利器的人,早晚也必將要被鏡頭發現。一旦嶄露頭角,則肯定要成為公共人物,要麵對無數大刊小報的評頭論足。這是人生的一個兩難困境,毋庸諱言,每個囊中藏錐的人,都渴望舞台,都願意有朝一日脫穎而出小試鋒芒。正如林語堂所說,即便做和尚,也願到都市大廟去對萬千僧尼講經,而不想就在深山孤寺對一個小沙彌說法。這是因為熱衷思想的人,多願把自己的寸心所得傳播給社會。人類文化的薪火相承,也正有賴於此。

但大眾傳媒往往也是雙刃劍,能成就人也能損害人。做公眾人物,沒有從容麵對毀譽的氣度顯然不行。名高則謗生,這是自古而然的。連你的收入也成為市民話題時,你就別想還有什麽隱私了。更何況許多同行文人,內心難問,交相攻伐,也在事理之中。於是,許多朋友看著現在的先生,就想起前些年的餘秋雨,不免為先生捏把冷汗。但我知道,以他的智慧,遊走於這根鋼絲繩上,應該還是優裕自如的。

我知道我在此際來寫先生,難免私淑之嫌。況且以其盛名,原也無須在下的錦上添花。隻是因為見到一些流言,想到二十年來與先生的交誼,自覺有必要還原一個真實的先生,讓世人了解一下這個性情男人。而我所述的他那些為人品格,我相信,在如此世風的今天,肯定仍舊是許多人所稀缺和景仰的。

作者介紹

從警察到囚徒,到商人,再到自由撰稿人,傳奇的經曆賦予了野夫與眾不同的回首看滄桑,落筆寫悲憫的氣質。野夫又名土家野夫,本名鄭世平。著有《鄉關何處》、《塵世挽歌》、《身邊的江湖》、《1980年代的愛情》、《活著為了見證》。電影《玉觀音》製片策劃,《父親的戰爭》編劇。2010年1月,《江上的母親》獲2010台北國際書展非小說類大獎,是中國首位作家獲得此獎項。

 

鏈接:易中天在武漢大學的十五年  什麽原因離開武漢大學

公元1978年,這一年的夏天,武漢的氣候慣如以往地炎熱,珞珈山腳下的武漢大學雖綠樹成蔭,卻也不是戶外活動的好地方。但是高溫並未減少校園裏來回奔走的人頭——從這一年的春天開始,中斷十二年的研究生招生在全國部分重點高校首度恢複,報考年齡界限從原定35歲放寬至40歲,無數中斷多年的夢想被再次點燃,僅報考武漢大學中文係研究生的,就達300人之多。

複試在7月舉行,報名地點是武漢大學校內的宋卿體育館。在這裏,來自漢陽中學的青年教師何念龍見到了分別十年的大學同學周光慶。曆經4月份的初試淘汰,唐宋文學專業的報考者僅僅剩下十六人,等到9月份正式錄取時,他們中又將淘汰掉一半。

1978年,武漢大學總計招收了170名研究生,他們被安排住進了桂園食堂邊的研究生樓。這棟四層平頂小樓後來被重新粉刷成黃色,重新命名為桂園一舍,時至今日,已被安排做女生宿舍。

1978年武漢大學新生入住的時候,唐宋文學專業的三名學生,何念龍,毛慶,易中天,和古代漢語的丁忱,被分在了研究生樓一樓的一間寢室。在這一屆的同學錄上,除了易中天之外,剩下三人的籍貫均為武漢。但實際上,籍貫湖南的易中天,早在6歲就隨父母到了武漢,在武漢度過了中小學時期,1965年高中畢業以後才去了新疆。在他臨行前送給妹妹的筆記本上,還寫著一首豪情萬丈的七律,最後兩句是:如何借得東湖水,洗硯調朱寫未來。少年時意氣風發,揮別武漢奔赴新疆的易中天恐怕無法想到,十三年後,他又會再次回到這個伴他學習成長的地方,和眾多師兄弟一起,在東湖之濱洗硯調朱,開始自己的研究生歲月。

這一年,他三十一歲。

那幾年入學的研究生學習都很努力,很珍惜。十多年的青春被白白放逐,很有點“向四人幫討還青春”的激情。但是不同於今天追求效率壓縮學製,除了大師兄唐異明在81年2月因赴美而提前半年畢業之外,多數人還是按部就班,更廣泛,深入地學習。

七八級哲學係研究生鄧曉芒回憶說,“當時的武漢大學的研究生宿舍,可說是學術薈萃之地,除了各個專業的學生之間來往以外,影響力更向外輻射,外校的很多學生也被這裏的學術環境所吸引,以武漢大學為中心聚攏過來”,除了正式的會議之外,還有大量的小聚會,所聊話題未必和自己的專業有關,但涵蓋範圍卻甚廣,更能收到開闊眼界之效。易中天在做的研究生畢業論文時,沒有像其他同學那樣選擇文學作品研究,而是選了文論《文心雕龍》,研究其中的美學思想。選擇這個題目,除了 吳林伯先生給學生們在講了一年文心雕龍,引起了易中天的興趣之外,對於美學的愛好,則很大程度上是基於這種跨專業的溝通。

很多人能從易中天身上感受到他的驕傲——“易中天極其聰明,但是人很高傲,不太討人喜歡。如果你肚子裏沒有貨,他就會看不起你,有時候,一句話頂死你”,鄧曉芒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在我家裏,有個學馬哲專業的小年輕和我聊天,說他也對美學有興趣,想研究美學。易中天在一邊聽見了,當麵就對這個小年輕說:‘就你?還想研究美學’?”

即使是當了老師以後,易中天的驕傲的鋒芒也時有顯現。現在通過央視收看易中天在《百家講壇》的觀眾恐怕不會想到,二十年前,易中天在武漢大學開授兩門公選課,講《文心雕龍》和《中西比較美學》時,課堂的場麵火爆,絲毫不亞於今天觀眾的熱情。不過今天的觀眾不必擔心遲到的危險,而在當年,易中天的課盡管場場爆滿,但是如果有學生遲到,還是會遭到他狠狠地批評。

今天的多數觀眾無緣麵對麵欣賞易中天講課的風采,但是這並不能阻止大家對二十年前,武漢大學講台上的那個易中天的想象——“現在他在百家講壇遠沒有他當初講課講的好,在電視上講,限製太多,一點都不能講錯,太緊張了,會影響發揮”,鄧曉芒至今仍對當初的易中天評價非凡。

和鄧曉芒一樣,易中天留給身邊同學的印象,也遠遠不止驕傲一樣。相比同級的研究生師兄弟,易中天的年齡是較小的,因性格活潑,同學之間也樂於打趣。但就是這個年級最小的室友,到了每年的寒暑假期,卻比其他三位武漢同學都要忙——七八級的研究生,幾乎每個人都成了家,別人從學校到家不過一段公交車程,而易中天卻得計算時間收拾行李,坐上幾天的火車趕回新疆,和妻女團聚。

多年以後,易中天自嘲“一流父親,二流丈夫,三流作家,四流教授”,同學丁忱說後兩條是過謙了,但是前兩條,卻是在很早就留下過深刻印象——“那時候,易中天寫給妻子的一封信,不知道是沒發出還是給退信了,被我們看到了,大家互相傳閱,一致評價是‘感情強烈,使人心動’,成一時話題。”

1981年夏,武漢大學七八級研究生畢業。那是一個研究生供不應求的年代,每一個畢業生都可以在諸多等待的單位中盡情選擇。但是易中天卻麵臨回新疆——早在他考來武漢大學讀研之前,他就已是新疆有名的詩人,現在又讀了研究生,人才難得,兵團自然不願意放,再加上妻女均在新疆,回去,成了必然的選擇。1981年的年底,當應屆的同學各自找到新的學術崗位時,隻有易中天踏上了西進的火車,默默返回了新疆。

   

易中天早在新疆幹農活的時候,詩人楊牧就送給他兩句話:天生我才必有用;船到橋頭自會直。很多人都沒有想到,事情僅僅隔了一年,就開始有了轉機。大概是學校也感覺人才難得,通過努力,又把他要了回來。

在新疆的短短一年時間,往往被人忽視。時至今日,我們已經無從知道易中天從1981年的畢業研究生到1982年的武漢大學青年教師,中間經曆了怎樣的變化。但是這一年,僅僅是易中天在武漢大學一個新的身份的開始。

1982年,青年教師易中天初到武漢大學,麵臨的景況並不算好。在當時的情況下,被十年浩劫耽誤的人,遠遠不止七八級的研究生一代,太多的老先生排在前麵,要尊重老同誌,要論資排輩,入校最晚、資曆最淺的第一批研究生被壓在了最後。一年以後,轉為講師,但是情況卻顯得更加渺茫——直到十年後離開武漢大學前夕,他還是一名講師。

24年後的2006年8月,已經名滿天下的易中天在中央電視台的一次采訪中,談起了當時的壓力和淒涼——同班同學付生文英年早逝,追悼會上,易中天抑止不住淒涼寫了一副挽聯:“富五車,才高八鬥,歎人間從此惜年少;計九流,家徒四壁,問天意何時縱斯文”。

這副挽聯,在今天看來,幾乎成了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淒涼景況縮影。但是因為感情的悲愴,卻往往讓具體的細節和應有的變化,為人們所忽視。

1981年付生文麵臨畢業,因為家在農村,要解決妻子和三個孩子的戶口成了首要問題。多數高校和科研單位無力解決,最後經人介紹,他來到了市公安學校任教。新單位順利解決了付生文一家的戶口問題,還分給了他三室一廳的住房——“三室一廳的住房條件在當時看,是非常好了,戶口,煤氣這些生活上的問題,市公校都給了最大的照顧,應該說,還是尊重知識分子的。總體來說,當時的知識分子景況是很苦,但還是在逐漸改善”,何念龍和付生文是本科同年,研究生同班,對他的情況較為熟悉。

盡管在各種生活條件上,都為知識分子創造了最大的便利,但是學問的失落和家庭的壓力,還是讓付生文感到了巨大的不適。

1984年,付生文重新回到武漢大學,進入《寫作》雜誌工作,1985年11月,突然倒在講台上,當夜去世。

1985年的年底,武漢大學青年講師付生文去世,易中天看見他家徒四壁,第一次深深感到了學術的淒涼——此時,距離他的第一本專著《〈文心雕龍〉美學思想論稿》出版還有三年;距離他出版第一批麵向大眾的文化隨筆(《品人錄》等)“生產自救”,還有十五年;距離他登上央視百家講壇聲名大噪,還有整整二十年。這一年裏,易中天同那個時代留校的大多數青年教師一樣,和妻女蝸居在一套狹小的住房裏。

當時的易中天,住在武漢大學南麵的一棟一室一廳的小樓內,這幢小樓原是給單身教室和新婚夫婦住家用的,因而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鴛鴦樓。1988年的冬天,因為條件簡陋,易中天的妻子在鴛鴦樓內煤氣中毒了:“當時是冬天,我們在家裏燒蜂窩煤爐子來取暖。結果走的前一天,妻子中了煤氣,隻好把她用大棉襖、大棉褲、棉被包好,抬到陽台上,坐在陽台上透氣。”

此時,易中天已年逾四十,早已不再是鴛鴦樓最初的目標住戶了。

上世紀90年代初,仍是講師的易中天選擇了離開武漢大學。此時,他剛從武漢大學中文係副主任的職務上卸任不久。新的工作地點選在了千裏之遙的廈門大學。  

2006年的8月,在中央電視台的訪談上,麵對主持人的步步逼問,易中天仍然把離開武漢、南投廈大的原因歸咎為武漢的天氣不好。此時他已經離開武漢十三年了,也許對於他來說,這十五年顯得特別漫長,因為無數平凡的歲月和冷遇被他對付過去。在廈門大學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沒有課可以安排。當年為他送行的鄧曉芒談起這點,語氣之中充滿了惋惜——“他又是一個那麽喜歡講課的老師”。

2004年,在成名的前夜,易中天曾經在武漢大學有一次短暫的停留,此時的他已經出版了數本學術隨筆,並在鳳凰衛視的世紀大講堂上初露頭角,得到了為數不少的讀者青睞。此刻,時隔十年,重登武大講台,身份卻由本校老師變成了外校學者——但是仍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這一年,丁忱旅居日本,未能在武漢大學遇見易中天。但當他在海外的中文頻道裏看見易中天時,竟然生出幾許悲涼的感慨——“我看見他在電視上的樣子,第一當然是欣喜,替他高興;第二就是感覺到,他明顯老了。當年的易中天,差不多是我們同學裏最小的一個,但是後來看見電視上的他,比印象裏蒼老了十歲”。

從一個學者,變成一個傳播者,十年歲月所改變的,不僅是人,技術的進步,製度的突破,知識分子身份的流動,給了易中天機會的同時,也改變了時代和社會本身。“易中天探索了一條學術和市場結合,知識普及傳播的成功之路”,這是何念龍對他的評價。

81年唐翼明赴美前,黃焯先生題字為念:“大丈夫行事,論是非不論利害,論逆順不論成敗,論萬世不論一生。誌之所在,氣亦隨之,”二十年後回顧易中天為達到目標所走過的道路,總能看到這句話的影子。

並不是所有的歲月磨礪,都能通向成功,能抓住機會的,永遠隻有少數人。就像易中天離開武漢大學的時候,大多數同學都沒有來得及送他一程一樣,恐怕任何一個熟悉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內,都不會預見到他的將來——2004年是他成名的前夜,距離聲名大噪,僅有一步之遙。

1993年易中天臨走前,鄧曉芒受易中天父親之托,來婉勸他留下。那是在他臨行的前一天,鄧曉芒一邊幫助他收拾行李,一邊勸他留下。說了很久,易中天隻是輕輕歎息,現在是箭在弦上,不走也不行了。

當時的廈門大學,除了自然環境之外,並不是一個比武漢大學更好的選擇。在一個以閩南語主導的人事環境中,一個外來的教師要打開局麵,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這個人是聰明熱情、善於交際的易中天。

可他最後還是選擇了離開,難道真的因為環境原因?還是這句話已經表明他當時微妙複雜的思緒?

1993年易中天坐火車離開武漢,南下福建,他一定從車窗裏眺望荊楚大地。列車駛過武漢的街道和河流,他在這座城市裏,渡過了他全部的學生時代,在這裏產生了他早期的雄心和對世界最初的幻想。

這將是一種永遠無法忘記的懷念。

究竟什麽原因使易中天離開武漢大學?

自老易成名以來,這就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今天之所以再度提及,緣於近日武漢的記者就此問題再次對老易進行了窮追猛問。10月29日,老易在武漢崇文書城簽售,好事的記者又開問 “有讀者讓我代問您,當年您離開武漢去廈門,是因為武漢的氣候惡劣。這是不是傷害了武漢人的感情呢?”

之前,曾經多次麵對為什麽要離開武漢這一話題,易中天的回答總是:武漢太熱了,想找個氣候宜人的地方養老。今天,總想“惹事生非”的記者再次“挑釁”,老易依然從容不迫,滴水不露:“武漢的天氣不好,是實際情況,冬冷夏熱。但是在這樣惡劣的自然條件下,武漢人民依然創造了美好的事業,這難道不更值得尊敬麽?”到底是精研曆史、品透人心、洞悉人性的易中天,如此回答,真是聰明。

但是要真正探究當年易中天為什麽要離開武大,好象也並不是一件難事。從網絡曝料和媒體采訪中,我們不難得出答案。

1978年,沒有大專文憑,也沒有參加什麽研究生補習班學習的易中天完全賃自身實力考取了武漢大學中文係古典文學碩士研究生,成為全國恢複研究生學位製度的第一批幸運兒(今天,沒有本科文憑好象是不讓考研究生的)。1981年,按照當時“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的畢業分配政策,易中天理當回到原所在地新疆。然而,易中天的碩士研究生導師、武大年過古稀的胡國瑞教授對易中天十分賞識,執意要求學校將易中天留校任教。當年以辦學開明著稱的武大校長、著名教育家、化學家和社會活動家劉道玉也感覺人才難得,為此,以學校的名義積極與新疆聯係,請新疆方麵支持學校的學術梯隊建設,允許易中天留校。但新疆的答複是:新疆地廣人稀,人才奇缺,易中天是定向培養的研究生,他所在學校已給他發了三年的工資,不同意易中天留校。

 

劉道玉並未這此罷休,他找到了當時的教育部長,提出以“在今後的武大畢業分配時優先考慮新疆所需人才”的承諾換得新疆對易留校的同意。這一想法得到了部長的支持,在教育部的幹預下,易中天終於留在了武漢大學。要知道,在當時要改變定向培養計劃分配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為此,教育部為易中天留校的事還單獨發了文件。

就這樣,已經畢業回到新疆近一年的易中天於1982年返回武漢,成為武大的一名青年教師。返校後的易中天沒有辜負導師和校長的努力與期望,他不僅在自己在研究領域充分施展才華,而且講課縱橫天下,妙趣橫生,課堂場麵火爆,成為中文係講課最受歡迎的教師之一。1984年,易中天被任命為中文係副主任,分管科研、外事、研究生、留學生工作。1988年,劉道玉從武漢大學校長職位卸任,似乎從那時起,易中天在武大的日子開始難過起來。據說,有一批正人君子老學究什麽的甚至合謀取消了他的授課權,原因是他開的幾門課太受歡迎了(現在有戲霸、藝霸,學校裏是否也有學霸?)!4年後,易中天選擇了離開武漢大學。

談起易中天當年離開武大時向自己辭行,劉道玉向記者坦言到:“中天雖然沒有向我說明他為何要離開他的母校,但個中原因是不言自明的。我心想:他肯定是在心情不愉快下作出這樣的決定,這主要表現在兩方麵:一是在學術稱職上壓了他,他直到1991年才提升副教授,而與他情況相同且成果不如他的人,卻提升了教授;二是在學術思想上受到了壓抑。鑒於此,對於中天的離開,我是支持的,盡管我為他留校花費了心血。”

易中天在武漢大學教書10年,一直都是講師,要調到廈門大學武大才給了一個副教授的待遇,對此,易中天當年的同學、現武漢大學哲學係教授鄧曉芒解釋說:這在當時叫“提調”,就是你要走了才給你提職稱,你不走就不給你提。武大的學術研究體製竟如此叫人尷尬!

1992年,易中天來到廈門大學,擔任藝術研究所所長,並很快晉升為教授。在廈大,易中天重新思考學術道路問題,最後決定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

多年以後,成名的易中天在回答為什麽離開武大時總抱以“武漢太熱”作答,這裏,環境的因素是否有更深的含義?

如今,易中天著書、宣傳大眾文化,劉道玉是極其讚賞的,並認定隻要學術環境寬鬆、學術評價實事求是,易中天就會有更大成就。

今天,回首14年前的那個初春,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個性張揚、不為主流學術界所認同的中年教師以怎樣的心情離開了他學習、生活和工作了15年的城市,那列徐徐南下的火車載走了一個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中年男人怎樣的雄心、幻想抑或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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