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君瑤,1933年出生,曾就讀於國立藝專油畫係。
內戰爆發後,她輟學前往上海尋找戀人餘其濂,未果。1949年11月,考入華東革命委員會第二文工團,即後來的上海人民藝術劇院。
1952年5月,調到華東人民藝術劇院歌劇團,直至退休。
1993年,茅君瑤獨自前往美國尋找初戀……其中經曆,堪比一部史詩級電影大片。
口述 / 茅君瑤 撰稿 / 醜醜
2019年,共和國70華誕前夕,電視台的記者突然來敲我的門。他們給我看了70年前的一部紀錄片《彩色新中國》。一群少年拿著畫具,說說笑笑走出國立藝專的校門,去西湖邊寫生。
走在前麵,穿著橘色襯衫,背帶褲的那個人就是我。那時候我17虛歲,隻有16周歲。
前麵穿背帶褲的就是我
是蘇聯來拍的,學校通知說要拍紀錄片,讓我們穿漂亮一點。我正好買了一件新襯衫,就穿上了。
當時的場景還曆曆在目,轉眼已經70年了,我都87歲了。
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小時候的影像,真是年輕啊,風華正茂,正當青春少年。
西湖邊寫生
那時候,我正在和一個空軍談戀愛。我們深愛對方,已有白首之約,卻被戰亂衝散了。
這部紀錄片,又讓我想起了刻骨銘心的那些前塵往事。
筧橋航校
1993年,婆婆和丈夫病了十多年後相繼病逝,我也終於可以歇口氣了。丈夫的妹妹一定要邀請我去美國散散心。
說實話,我很不想去。這大半輩子,一直在苦難中歌唱,仿佛已經活過了好幾個世紀,感覺心氣耗盡了。
我剛剛重新撿起畫筆,每周都要去學畫。這是他替我選的誌向,我要把它繼續。
我已經準備好了,如果簽證被拒簽,我就待在上海,好好喘口氣。
沒想到,簽證特別順利。
出發之前,我又去了杭州,再次登上葛嶺。這是我和他分別後,第六次來葛嶺了。
四十七年前的往事就像在昨天:葛嶺薔薇滿坡,綠樹蔥蘢,我和初戀情人餘其濂在這裏情定終身。
1993年,我已是個六十歲的老人,形單影隻。而他,不知是生是死,身在何處。
我們定情的初陽台
冬天的葛嶺寒風陣陣,滿目蕭殺。我呆呆坐了一個下午,老淚縱橫,感慨萬千,寫下一首七言《重遊葛嶺》:
“重登葛嶺憶舊遊,昔日薔薇今枯柳。
殘垣留得蹤跡痕,不見君影五十秋。
尋尋覓覓心幽幽,淒淒苦苦已白頭。
錢江東流不複返,隔海遙寄一腔愁。”
這條路,我們走過無數遍
1994年1月4日,我從上海飛往美國亞特蘭大。我居然要踏上美帝國主義的土地了。
看著腳下的陸地漸漸變得模糊,黃浦江越來越細直到消失。我就想當年他駕著飛機從上海五角場起飛,看到的景象也是這樣的吧?每次飛機起飛,他會不會也像我掛念他一樣,想起我呢?
空姐送給每位乘客一個飛鷹小掛件的禮物。看到那個小飛鷹,我眼淚就出來了。
他當年在筧橋航校上學,製服上佩帶的就是這樣的飛鷹標誌。十幾個小時的航程,我把“飛鷹”緊緊攥在手心,滿腦子都是他穿著空軍製服,年輕的身影。
筧橋空軍航校學員
到達亞特蘭大第二天,小妹妹請了一些華人朋友到家裏來為我接風。
到訪的客人中,有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先生,是當年國民黨的空軍,一口京片子。
聽到“空軍”兩個字,我的頭“嗡”的一聲,其他的話都聽不見了……我雙手扶著桌子,臉色蒼白,汗水直往下流。
妹妹以為我身體不舒服,她哪裏知道我心裏的翻江倒海啊。這個藏在我心裏近五十年的愛人,是我一輩子的傷痛,觸碰不得,一碰就要命。
我頭很暈,大汗淋漓。先是飛機上的“小飛鷹”,現在又是“空軍”,我覺得不是巧合,是老天在給我指引,要我去找他。
1946年認識他的時候,我才13歲多一點,他24歲。
我現在一閉眼,腦子裏都是他當年的樣子,瘦瘦高高的,穿筆挺的空軍製服,笑起來很儒雅。一開口,很好聽的國語男中音,真的會迷死很多女孩子。
我第一次見到餘其濂時的樣子
我們戀愛了三年。在西湖邊他給我講故事,念詩詞,我們到靈隱寺許願,在葛嶺定情,初陽台立下婚約……他握著我的手認真地發誓:讓西湖的山山水水為我們作證,等我1952年8月藝專畢業他就娶我。
1952年5月攝於上海蘭鑫劇場。如果沒有戰亂,再過三個月我就藝專畢業,可以嫁給他了
規劃得很好的人生,卻遭逢亂世。1949年,時局動亂,我們失散了。他去了台灣,我留在杭州。
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了,但我就是忘不了他。一刻也忘不了。中國有句古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隻想知道他還在不在,在哪裏?
我決定留在美國找他。每個人都認為我瘋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一句英文不會,怎麽在美國生活?茫茫人海,怎麽找?
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嘛: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這輩子什麽苦沒吃過啊?我不怕。
我父親是生意人,也是當時杭州很有名的書法家,平湖秋月柳浪聞鶯,西湖邊好幾個地方都有他寫的楹聯。我母親長得很美,喜歡交際。我們住在英士街(平海路),我家就在現在友好飯店的位置。
我生於1933年,四歲就隨父母逃難,一逃就逃了八年。
1937年春,四歲的我(左),九歲的哥哥(中),七歲的姐姐(右),開始八年抗日流亡
抗戰結束回到杭州,以為從此可以過安穩日子了。父親忙做生意,母親忙交際,老外婆整天抱著個收音機聽越劇。
我哥哥性格內向,整天埋頭練琴,對什麽都不關心。姐姐熱衷時事,經常帶很多同學到家裏高談闊論。
我和他們都不同,十三歲個子已經滿高了,但還是野小子一樣,隻知道玩。
第一次見他很有意思。
我剛從西湖邊回來,一進門就看到房間裏坐得滿滿的,我床上也坐了個人,在翻我的速寫本。我氣得衝過去就是一陣拳打腳踢。他力氣很大,捉住我的手我就動不了了。
他笑著說了句:嗬,好厲害!
看我狼狽的樣子,大家哈哈大笑。為了解嘲,我也跟著哈哈大笑。
聽到我的笑聲,他就像被魔法定住了一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我也傻了,就像在哪裏見過他一樣,那雙霧蒙蒙的眼睛好熟悉。
他叫餘其濂,是筧橋航校二十四期學員,入伍前是金陵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他在北京出生,八歲隨外交官父親到南京,抗戰時又到了四川。
餘家三兄弟和姐姐,前排中間為餘其濂
餘其濂從金陵大學退學投筆從戎,1944年12月在昆明入伍,然後到印度拉哈爾受訓。剛到印度,日本就投降了。在印度受訓完畢,受命回杭州筧橋重建航校。
1945年,23歲的餘其濂在印度
我說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他說,我在南京鼓樓小學和印度拉哈爾都聽到過你的笑聲。
大家起哄,說隻有他還沒女朋友,叫他趕緊追我。
關於我的笑聲,他後來又認真對我說過。好多年來,無論是在南京還是在印度,他老聽到有個小女孩在耳邊笑,那笑聲讓他一直很困惑。
那天我一笑,他就驚呆了,原來他一直聽到的就是這個笑聲。所以,他總認為遇見我,是老天刻意安排,冥冥中注定的。
抗戰勝利後,教官們駕駛沒有通信、航行、氧氣、儀器設備的PT-17教練機飛越駝峰,回到杭州筧橋重建航校。
自從那次來過我家後,餘其濂周日便常常來找我玩,帶我去逛書店。
1947年,我讀馮氏女中,是一所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每到周末,我們在豐樂橋下的“杭州第一店”吃碗雪菜麵,再沿著當時還叫“膺白路”的南山路,一直走到柳浪聞鶯。
他喜歡念詩詞給我聽,有古人寫的,也有他自己寫的。他的聲音飽含深情,眼睛霧蒙蒙地看著我,好像都是為我寫的一樣。我對他是又崇拜又依戀。
航校演話劇,他扮演《雷雨》裏的周衝。演出結束後,他在西湖邊背台詞給我聽。周衝一心想衝破封建家庭的枷鎖,去尋找一個自由光明的世界。這些台詞完全就是我當時心情的寫照。
父親被人誣告,已經好幾個月沒回家了。母親常常在家大宴賓客,有個軍官周末公然住到我家。
我的母親生得很美
我覺得我家和周衝所在的家庭一樣封建,一樣肮髒,隻有和他在一起我才快樂。他鼓勵我多看書,好好學習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到達那個自由的新世界。
1947年6月,他航校畢業,分配到上海江灣空軍第二大隊當運輸兵。每周給我寫兩封長信,引導我的學習,細心地為我疏導精神上心理上遇到的問題。
他的信讀起來真是種享受。古詩詞信手拈來,枯燥的道理也被他說得很有趣。他總是用藍色的信箋給我寫信,他說這是天空的顏色。他會把每一封我們的通信編號,留底保存。他每天寫日記,我也每天寫日記。
這兩個習慣我都是跟他學的,一輩子都這樣,改不掉了。那時候,他從不說熱烈的話,總叫我好好讀書,他會慢慢陪著我,耐心地等我長大。
13歲零3個月,我遇見了餘其濂
我非常努力,初中最後一年,我的成績提高很快。他說你考國立藝專吧,你的素描挺有靈氣的。就他一句話,那個暑假我參加藝專的兩期補習班,沒日沒夜地畫石膏像,每天都畫得汗流浹背。誰勸我休息,我都不聽。
我特別喜歡陰雨天的西湖。每次陰雨天沒有飛行任務,他就會從上海趕到杭州看我。
考上藝專以後,我和餘其濂的關係更親密了,每次見麵都有說不完的話。我們手牽手逛遍了西湖的山山水水。我們在初陽台定情,商量好,等我一畢業我們就結婚。
我真巴不得時間過得快一點,明天就能長大。
1949年初,國共打得很厲害,一會兒說開始和談了,以為談好了,又打起來了。學校裏亂哄哄的,都不上課,鬧革命去了。我姐姐也離家出走到四明山參加遊擊隊去了。
杭州大街上經常會有坦克開過,馬路被壓得破破爛爛的。
他的信也越來越少了,常常一周也等不到一封信。我心急如焚。跑去上海找他,沒找到,他又飛任務去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杭州,各種胡思亂想,很煎熬。1949年4月3號,我又跑去找他。他還是不在。
部隊首長問我是他什麽人,我說是他女朋友。話沒說完我已經哭成淚人了。
原來,我去的那天上午,餘其濂剛接到在西安駐防的任務,飛西安去了。他剛落地西安就接到通知,要他第二天趕緊回上海報到。第二天下午,他風塵仆仆出現在我麵前。三個月不見,他變黑了,也瘦了,還有些憔悴。
一看到那張日思夜想的臉,我就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1949年,他駐防台灣新竹,再也沒有回來
他解釋說一直在生病和出差,還做過一次手術,怕我擔心,就沒給我寫信。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仗打得這麽厲害,一想到自己隨時有可能戰死,而我連十六歲都不到,他就沒辦法麵對我。
什麽我都不在乎。去找他的時候我就已經想清楚了,我一定要和他結婚,他走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要求和我一起回杭州,鄭重地向我父母提親。因為父親對軍人一直有成見,我堅決不同意他和我一起回去。
最後,他想了一個變通的辦法,讓我回杭州去請父母寫一封親筆委托信。我還未成年,有了這封信,他帶著我就有禮有節,對雙方父母和家庭都好交待。
4月6號,上海火車站已經全是逃難的人了,亂糟糟,擠得要命。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趟開往杭州的火車。擠到門都打不開,裏麵的人拉,他在外麵推,我才從窗戶爬進去。
他反複叮囑我拿到信就馬上回來,又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布包交給我,裏麵是銀元,給我做回來的路費。火車開動了,他還跟著火車跑了很久,一直喊著讓我早點回來。
我哪裏想得到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從此生死兩茫茫啊,唉……知道的話,我死也不會回杭州了。
民國時期的上海火車站
打定主意留在美國找他,我就開始找工作。很快就找到了,到華人家裏做管家。我一邊打工一邊想辦法四處打聽他的消息。人家說藝高人膽大,我是無知人膽大,哪裏有一點線索,就跑去哪裏找,用幾個可憐的英文單詞和人比比劃劃。
找了他一年多,一點進展都沒有。我的日記本裏密密麻麻記滿了各條線索,尋找的過程,以及失望的原因。托人去台灣打聽,查到的資料是“不知人在何處”。
我反複琢磨這幾個字的意思,最後得出結論:他應該還活著,隻是不知道去了哪裏。這個結論讓我興奮得睡不著覺。我每天奔走在美國的街頭,尋找一切關於他的蛛絲馬跡。
我在美國
到了1995年底,終於有朋友反饋消息說餘其濂還活著,在加拿大。放下電話,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整整十天,我都精神恍惚。
我來美國已經兩年了,簽證也早就超期了。我沒有去辦延期手續,我隻有一個信念:找到他我就回中國,以後也不會再來美國了。等了兩個月,卻沒有更多的消息。
我想起當年我們失散前的那三個月,見不到他,不知生死,每一天都是煎熬。幾十年後,我依然在經曆這種煎熬。我白天找他,晚上想他。這種蝕骨的煎熬和思念,真的是太折磨人了。
兒子有個同學在溫哥華,我馬上給她寫了封長信,告訴她我和餘其濂的故事,希望她能理解並幫助我。
終於找到了,可是我們都已不再年輕
1996年2月7日下午兩點鍾,我正在畫畫,電話鈴響了。對方一口好聽的普通話,自報家門是餘其濂,問有沒有一位叫茅君瑤的女士。
聽到他的聲音,我整個人都在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扶著牆壁號啕大哭。五十年啊,人生能有幾個五十年?
半個世紀的思念和著淚水傾瀉而下,哭得我肝腸寸斷。和他分開的幾十年,我已經不會流淚了,即使文化大革命被批鬥,父母離世,我也沒這麽哭過。
電話那頭,他也在痛哭,他一邊哭一邊說:小瑤不要哭,聽話,小瑤不要哭。他的聲音還是那麽好聽,說話的語氣,語調還和五十年前一樣溫柔。
我覺得自己又變回了那個十三歲的小女孩,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的眼神都能頃刻間融化。他說他一直在後悔,為什麽當初那麽食古不化,堅持要我回杭州去要一封托孤信。他對不起我。
我說是我不好,當時為了勸父母留在杭州,耽誤了去上海的時間。
我們說說哭哭,哭哭說說,說了整整兩個小時。
放下電話,我滿腦子都是他的聲音“小瑤,不要哭。”多熟悉的話啊。五十年前,我一哭,他隻要這樣哄我,我就會伏在他的懷裏慢慢停止哭泣。
這次,我忍不住了,放下電話,我繼續放聲大哭。晚上躺在床上,根本睡不著,興奮啊,一個人瘋子一樣又哭又笑,老覺得像在做夢。直到第二天九點,他的電話又來了,我才相信這是真的,我沒有做夢,我真的找到他了。
那三個月時間,我們簡直到了癡狂的地步,每天一封長信,每天講兩個小時的電話。他問我為什麽一直不去上海?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事情。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需要我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去處理?
1949年4月6號,我從上海回到杭州,發現父母準備去香港了。東西已經整理打包好了,放在客廳,就等我回家。我突然想起之前姐姐從四明山托人帶來一封信,說如果發現父母要離開杭州,讓我想盡辦法留住他們。
這件事情太突然了,我趕緊騎自行車去藝專找姐姐的好朋友曲庸。曲庸花了三天時間去找到一張共產黨對民族資本家的政策:要保護、團結和發展,是朋友,不是敵人。
我姐姐大概也希望我父親這樣的資本家能留下來,為新中國效力吧。我把政策給了父親,勸說父親留下來。
4月17號晚上,父母經過幾天幾夜的考慮,終於決定留下來不走了。18號早上,我請求外婆幫我向父親討那封委托信。父親開始的時候還很溫和地向媽媽了解餘其濂的情況,一聽到是個空軍,就從沙發上跳起來了。他說他發過誓,決不讓自己的女兒嫁給軍人。
4月20號,廣播突然播發消息說,國共和談破裂了。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就傻了,我知道餘其濂在上海肯定也要瘋了。他對和談一直抱有很大的幻想。
我急得直哭,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媽媽和外婆也說不動父親。23號,我決定自己去求父親,就算被他打死我也一定要去上海找餘其濂。
杭州火車站
父親正在小客廳裏收聽廣播,我衝進去跪在他麵前大哭,求他成全我們。媽媽也跪下來求他。外婆也說如果父親再不同意,我們祖孫三個就死在他麵前。
父親看我這麽堅決,流著淚衝上樓去。父親寫完那封委托信就出門去了。他讓母親轉告我,不要再見他了。
這封信我到死都不會忘記:“其濂賢侄:我將小女君瑤托付給你,望你善自待她,望至愛至深,白頭偕老。茅仲複重托於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
拿到信後,我淚如雨下。我知道從此一別,此生再難相見。我堅持要等父親回家和他告別後再走。
父親兩天都沒回來。
我知道他是故意躲我。26號,我背了個小背包趕緊出發,裏麵是我和餘其濂三年的通信和日記,還有父親的委托信。
民國鐵路
火車站人聲鼎沸,亂作一團。售票台前的小門上貼著張紙條:滬杭線暫停,請勿再敲門。看到這十個字,我腿都軟了,人直往下蹲。
我在站台等了一個小時,不死心,又沿著鐵路路基往前走。路基上都是拖家帶口,帶著大包小包逃難的人,他們都往杭州方向逃,隻有我一個人往北走。一直走到天快黑了,還是沒看到有去上海的車。我實在走不動了,絕望地蹲在路基上痛哭。如果我早點問父親要那封信,或者一拿到信就出發,本來可以到上海的。
路過的人勸我說,小姑娘,快回去吧,沒有火車了,解放軍已經到餘杭了。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跌跌撞撞,臉色蒼白,像一個遊魂一樣。等我走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雙腳全是泡。我敲開門就倒下去了。
滬杭鐵路
我大病一場。我開始絕食,不想活了。一直以來,他就是我的父親、兄長和戀人,沒有他,人生就沒方向了,我也沒靈魂了,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
同學勸我:也許他沒走呢,你死了就真的找不到他了。沒了他,讀書還有什麽意義?再也接不到藍色信箋,看不到他漂亮的字跡,聽不到他好聽的聲音了,我待在杭州還有什麽意義?
西湖邊每個角落都是和他一起的回憶,如今都變成了錐心的痛楚。
杭州再也待不下去了。病好後,我去辦理退學。我的西畫老師莊子曼教授勸我,說你不要退學,以後你會成為一名很棒的畫家。我說,我不要做畫家。
此生我一定要找到他。我相信他有一天還會飛回上海。1949年11月22日晚上,沒有留給父母一句話,和同學告別後,我悄悄去了火車站。我什麽都沒帶,隻帶上了三年來他給我寫的信,三大本裝訂好的藍色信箋。
杭州實在太小了,從“平湖秋月”到火車站,三輪車也隻花了四十五分鍾。可是,這短短四十五分鍾的路程,我用盡一生的時間都再也走不回來了。
我終於登上了杭州開往上海的火車,隻是那頭再也沒有他在等我了。我的心已經痛到沒有知覺,火車開動的時候,我一滴淚都沒有掉。
我的西畫老師莊子曼教授的油畫《葛嶺曉霧》
到了上海,在一位朋友的介紹下,我考入話劇院,後來又調到歌劇院。人家六點半起床練功,我四點半就起來了,很快就擔任主演了。1952年,去歌劇院前,我不得不將我們三年的通信,整整三大本全部燒掉。我邊燒邊哭。感覺自己的魂也一起被燒掉了,那個天不怕地不怕,被寵愛的小女孩在這一刻死了。
剩下的人生路,荊棘密布。
被我苦勸留下來的父親和母親,結局很悲慘。父親被當作反革命抓了進去,財產全部被沒收。1950年,因病保外就醫,死在家裏。人已經死了,軍管會的人還到家裏來宣布槍斃的判決書。
母親被打成極右反革命分子,去農場改造,最後得癌症死的。
我覺得很對不起父母。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也是被批鬥的對象,經常被押上台開噴氣式飛機。等運動都結束了,婆婆和丈夫又病了。
那些日子真不知道是怎麽熬過來的,我要管孩子,又要忙工作,還要照顧婆婆和丈夫,兩個醫院分頭跑。婆婆癱瘓在床,碗口大的褥瘡我都給她護理好了。婆婆的病友,包括她的女兒都說,從來沒見過我這麽好的兒媳婦,比女兒都做得好。所以,她們一定要我去美國散心。
這也是善報吧,不然我怎麽找得到我的濂哥。我把我的照片寄給他。看到我其中一張照片,骨瘦如柴,頭發都快掉光了。他抱著那張照片痛哭,說他的小瑤受苦了,是他沒照顧好我。
那十多年,我整個人都熬幹了,形容枯槁。這一生,我都是獨自在給最親的人送終,我的父母,我的外婆,我的婆婆,我的丈夫。等到給丈夫和婆婆都送了終,我已經是六十歲的老人了,大半輩子都過去了。
老了,我的人生終於可以自己支配了。我把少年時候丟了的畫重新撿起來,這是他當年對我的期望。還有一個願望,就是找到他。
現在找到了,我這輩子沒有任何遺憾了。
我這張畫,餘其濂收錄在了他的詩集裏
為了證明對我的愛,餘其濂給我寄來了1949年的飛行記錄。上麵詳細記錄了他每天飛往的目的地和時間。還寄來一張1976年他到杭州找我的地圖,上麵我家的幾處住址,他都畫了圈。
原來,我回杭州後,他以為我要到委托信就會馬上返回。他每天都到火車站去等,一天一天過去我都沒來。他還給我寫過一封信,卻一直沒有等到我的回信。他拜托同事到我家查看,卻說沒有什麽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我為什麽遲遲不去上海?正打算親自到杭州來接我,突然接到飛行任務。1949年4月底,他被派往台灣新竹駐防,從此再也回不來了。除了一個隨身的小包,他什麽都沒帶。我的照片,我們的通信,他的日記,全都留在了上海江灣空軍基地。
後來,他還飛過很多次大陸,就是再也沒有飛到過杭州上空。
他對我也是日益思念,曾整日整夜地對著大海,對天長歎,期盼有一天能夠跨過這生死茫茫一水之隔,再回杭州找我。一等就等了五年,返回大陸找我的夢徹底破滅了。
在一次舞會上,他看見一個黑衣少女背影很像我。1954年,他33歲,娶了那個長得像我的台灣護士。
1954年,他在台中結婚了
我很開心,因為我比他晚一年結婚。我和丈夫是同行,在工作上有很多共同語言。
1955年,我在上海結婚,丈夫是導演
餘其濂說,在兩岸隔離的當時,想回大陸隻有一種辦法,就是“借他鄉回故鄉”。 為了找我,他做了很多周密的計劃。先是從空軍退役到民航,再從民航跳槽到企業。
1974年,他移民加拿大溫哥華。1976年,他回國過一次,專程到杭州找我。他去了英士街、板橋路、保淑路……他去派出所查,說這家人早就散了,搬走幾十年了。他又不敢登報找,怕害了我。
1976年,他來杭州找我
他在杭州廣播電台的圍牆上看見幾個紅色的大字“誓用鮮血和頭顱保衛江青同誌!”看得他心驚肉跳。因為他是國民黨,他父母的墳已經被刨了,屍骨無存。文弱的大哥受不了批鬥,用一根鐵釘從百會穴砸進去,慘狀不忍想象……
蒙蒙細雨中,餘其濂對著西湖大喊了幾聲我的名字,大哭了一場,帶著遺憾回了加拿大。
1970年,他在夏威夷
分開的那些年,他用詩歌寄托對我的思念,那些詩他都寄到美國給我看。每一首都有一個明顯的“小瑤”。他還給我寄來了從小學到現在,不同時期的幾十張照片,說他的一生都毫無保留地交給我了。
他中風過,腿腳不方便,走路要用拐杖,還滿溫哥華去找藍色的信箋給我寫信。他當年是空軍,最喜歡蔚藍天空的顏色。他說他現在的生活就是每天圍著我轉。他說:天會老,地會荒,你永遠是我心中的小瑤。
他給我寄來三枚“飛鷹”徽章,他說:小瑤,這三枚漂亮的飛鷹胸章,在1949年我畢業的時候,就應該為我的小愛人佩戴在胸前。如今,它終於飛回來了。敬贈給小瑤。祝我們飛回筧橋!他在電話裏唱歌給我聽。還是好聽的男中音,是那首47年前為我唱過很多遍的“一往情深”。
在他溫柔的歌聲裏,我再次淚如雨下。他一直唱到哽咽。
我像一塊久旱的土地逢甘露,盡情地享受著他的愛。
在上海家中
他堅持要來紐約看我。他說他找了我五十年,現在終於找到了,他要彌補對我的愛。他要我幸福,要再聽到我小時候一般無憂無慮的笑聲。
他說他74歲了,我63歲了,再也禁不起等待和分別了,他要馬上看到我,要緊緊地擁抱我。我受了太多苦,他的餘生,要用來保護我。他已經在和家人商量了,看由誰陪他來見我。
我堅決不同意。我們都那麽大年紀了,能知道對方還活著,曾經那三年刻骨的愛是真的就夠了。他身體不好,經不起長途勞頓了。我們都老了,我希望留住的都是最美好的回憶,我已經六十三歲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十三歲青春爛漫的小女孩了。
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太太真的太好太好了,居然能理解我們,支持他每天給我打電話,寫信。我兒子也提醒我,媽媽你能找到餘伯伯是好事,但千萬注意不要傷害到別的人。
他在電話裏大哭,說我太殘忍了。說他很多空軍同事都戰死了,能活到七十歲的沒幾個。這是老天給我們的眷顧,讓我們還能活著重逢,為什麽不見他?他讓我不要擔心,他一定會把這個事情處理得合情合理,合天合地,反正我們是不能再分開了。
我說,不行,堅決不見,見了麵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那麽大年紀,誰都禁不起再折騰了。你太太照顧你大半輩子了,我很感激她,她也愛你,我們不能傷害她。
他考慮了幾天,寫信來,希望一起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以此來圓我們的夢。
1949年,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們就快失散了
一個星期後,我收到他寄來的提綱,密密麻麻兩萬多字,大事記注釋也有五千多字。那三年重要的日子,我們說過的重要的話,他都記得一清二楚。22張16開的提綱,他一頁頁用膠水仔細粘起來,打開有好幾米長。
我把提綱貼在胸口,淚流滿麵。我再也不懷疑他對我的愛了。
那三個月,他說內心翻江倒海,天天哭,眼睛也哭壞了。現在不敢太激動,一激動就頭暈。提綱他是用放大鏡趴在桌上寫的,邊寫邊哭。他囑咐我,這是他晚年最重要的一件事,名字就叫《西湖夢》,是我們兩個人的夢,也是很多當時被迫離散的中國人的夢。失散了那麽多年,我們都能找到對方,分開的兩岸遲早也會統一的。
我們的悲劇不是個人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是曆史的悲劇。
他還給我寄來幾十本資料書,用得到的曆史資料,他都用紅筆圈出來。
1997年,筧橋航校二十四期同學,韓國前空軍總司令金信帶著女兒到加拿大看望他
算了,寫吧,反正這輩子我注定要聽他的話,他叫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
我繼續留在美國,打算寫完這本書就回國。我告訴他,這就當是我們沒有婚禮的結婚禮物吧。
他也慢慢冷靜下來了,說從現在開始,我給你的信會減到一周兩封,電話也是。等你回國,我不可能再給你打電話了,我要讓你慢慢習慣。
1995年,他在溫哥華自家花園
我邊寫邊哭,又重新經曆了一次1946-1949。我寫,他修改,好不容易寫好了前三章。
1997年4月,我接到兒子的信說要結婚了,請我回去主持婚禮。我才驚覺,我在美國已經三年多了。找他花了兩年多時間,寫我們的故事花了一年多時間。
我說我要回去了。他在電話裏痛哭,說分別四十七年,還沒見麵又要分開,他不甘心。我也哭。哭完安慰他,我們不是天天都在心裏見麵,在信上說話嘛。
他要我把上海的地址電話,還有三個最好朋友的電話和地址寫給他,他不能再把我弄丟了。
1969年,他在東京
第二天他給我發來一封長信,信的開頭就送我一首李白的詞:楚山秦山皆白雲,白雲處處長隨君。長隨君,君入楚山裏,雲亦隨君渡湘水。湘水上,女蘿衣,白雲堪臥君早歸。
他讓我帶著這首詩一起回去。他要我記住,西湖那三年是真的,現在他對我的一切也是真的。他一直都是愛我的,他永遠都是愛我的。他還寄來了他的頭發和指甲。我們生不能同床,死要同穴,希望我走的時候,他的頭發和指甲能和我燒在一起。最好能把我們的骨灰撒一部分到葛嶺,實在不行,就像金庸小說裏描寫的那樣,找個洞塞進去也行。
1974年,為了回國找我,他移民溫哥華
為寫這本書,又是十多年過去了。2008年,我把第一次自印本寄給他。從郵局給他寄書出來,剛走到門口,我就心絞痛蹲地下了。心裏一個大石頭終於放下了一樣。真的,為他死我都願意。
他收到書馬上就來信了。他剛剛大病了一場,但還是認真地拿著放大鏡仔細地改了幾個地方。
這本書是我們愛情的結晶,我們名字各取一字
我們都更老了,我八十多了,他都九十多歲了,走路要靠雙拐,心髒也裝了起搏器。他哭得太多了,眼睛幾乎失明。信也少了,大概一個月一封。信越寫越短,字越寫越大。每封信末尾他都會寫:白雲處處長隨君。
我懂他的意思。我把我的家取名為:白雲小屋。
我從美國回來後,我們再也沒有通過電話。有時候真的很想很想聽聽他的聲音,但我絕對不會給他打的。我們年紀都大了,他又有高血壓,不能太激動。還是維持這種平靜比較好。前段時間因為有點事情,我托他在重慶的弟媳給他打電話,打了幾次家裏都沒人。我緊張得幾個晚上都睡不著。他曾經告訴過我,如果三個月他沒有來信,那就是他不在了。還好,他隻是去醫院做例行檢查,虛驚一場。
這輩子隻能在夢中相見了
他說自己真的是很老了,每天打盹的時間比醒著的時間多,醒著的時候又大部分時間都在回憶以前的事情,隻有以前的事情才會帶給他快樂。他依然常常聽到我咯咯咯的笑聲在他耳邊響起,下輩子他還會循著這笑聲來尋我。
我現在每天沒事就看看他的信,好多信我都能背出來了。我們不能通電話,我隻能從來信字跡的大小,工整程度去判斷他的健康狀況。
我每天都在祈禱,希望他能活一百歲,我也要活久一點,每天想想對方就覺得很幸福了,過往的苦難都不值一提。
2019年,他98歲了,我也87歲了,無論經曆多少磨難,他給我的愛已經足夠溫暖我這坎坷的一生了。我們即使不能聯係了,也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希望來世我們再也不分開,可以白頭偕老。
來世,無論他在哪裏,變成什麽樣,我相信我依然能找到他。
那時,他常望著台灣海峽哭泣
我的茅阿姨
茅阿姨是我的偶像,也是我的女神。她的樂觀,她的堅強,她頑強的生命力都讓我讚歎不已。
茅阿姨今年87歲了,爽朗的笑聲一如13歲時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我叫她茅阿姨,但是我們情同母女。我們的緣分源自一次采訪,相識八年,成了忘年的好友。
1 茅阿姨和她的畫
2011年春天。桃紅柳綠的天突然變得混沌,北京的沙塵暴吹到了杭州。我去上海采訪茅阿姨。
一大早,高鐵穿過重重霧霾,從迷霧般的杭州抵達同樣霧氣沉沉的上海。從虹橋高鐵站到茅阿姨家,正好五十元的出租車費。
樓下有水果店、鮮花店、打印店、還有咖啡店,人來人往、步履從容,這是和平時期的安穩和恬淡。淡綠色的樓,在初春灰沉的天空下顯得生機勃勃。老式的板樓,一共四部電梯,長長的走廊裏並排住著好幾十戶人家,門口堆滿雜物。
尋著門牌號一路尋過去,有一扇門沒有門牌號,門前有一塊地毯,門口有一個花架,高高低低錯落擺滿了植物。我在門口輕喚:茅阿姨……
茅阿姨歡快明亮的聲音在裏麵響起:“你等一等!”
打開門,一張熱情溫暖的臉,爽朗明亮的笑聲,還有張開的懷抱……79歲的茅阿姨看起來活力四射。茅阿姨笑嗬嗬地解釋,剛才抱歉讓我等,她在戴假發,畫眉毛。
茅阿姨住的房子是以前單位分的,兩室一廳,一間畫室,一間客廳,一間臥室。餐廳就是她的書房,高高堆滿了資料,還有她和餘伯伯的來往信件。隨便提到哪封信,茅阿姨都能馬上說出餘伯伯寫這封信的日期,她收到這封信的日期,以及上一封信她寫的是什麽內容。
餐桌上有一盞吊燈,吊得很低,燈光聚在一本翻開的筆記本上。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滿了她發信收信的日期,電話內容和重要事件。筆記本上放了一個放大鏡。畫室裏鋪著畫了一半的畫。茶幾和書架上都是餘其濂各個時期的照片。年輕的軍官眉目俊秀,英姿挺拔。十三歲的少女,情竇初開,滿臉懵懂。
四十年代末,時局動蕩、兵荒馬亂。剛剛在西湖邊定情的茅君瑤和餘其濂被曆史的戰車衝散了。五十年的魂牽夢縈,一輩子的刻骨銘心。
人世茫茫,歲月風霜,你的眉目刻在心裏,即使穿越今生,穿越來世,一刻也不能忘。
茅阿姨耳朵很背,但聲音嘹亮,記憶力驚人。年輕時候的事,某年某月某日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她有記日記的習慣。寫給餘伯伯的每一封信,她都會謄一份保存,並注明郵寄的日期,以及編號。餘伯伯寫來的信,她也會詳細記錄,編號保存。
2. 餘其濂伯伯中風後不能寫信,茅阿姨隻能從三弟那裏了解他的近況。
2013年,三弟媳專程從重慶來看望茅阿姨,他們在杭州見麵。飯桌上,一個杭州的阿姨無意間說起1976年餘其濂來杭州找茅阿姨的事情。當年,餘其濂遍尋杭州,隻找到一位熟人,就是這位阿姨。
他們一起吃了頓飯,餘其濂告訴她這次回來是為了找茅君瑤,問她有沒有小茅的消息。
茅阿姨激動得站了起來,反複問:是真的嗎?是真的嗎?他真的來找過我?他真的是專門來找我的?
一個下午,茅阿姨都開心得像個孩子,拉著我的手反複念叨:我今天真的太開心了。我終於打開了心中的一個結。他真的來找過我!以後我再也不胡思亂想了。
2008年,中國美院80周年校慶,茅阿姨和同學
茅阿姨總是給我描繪他的聲音有多麽動聽,富有磁性,以前他經常貼在她耳邊唱歌,那些他唱過的英文歌她全部都記得。
找到他時,她在美國,他在加拿大,他經常在電話裏唱歌給她聽,聲音仍然和當年一樣迷人。有時候,晚上他會突然打來電話說:“小瑤,你快看看窗外,有一隻蝴蝶在徘徊,那是我在敲你的門。”
那個長達兩米的寫作提綱是餘其濂拿著放大鏡邊哭邊寫的。茅阿姨展開鋪在地上給我看。出書的時候,茅阿姨將作者注明為:瑤其。兩個人名字各取一字。
3. 茅阿姨唯一的兒子在日本。
茅阿姨是個很怕麻煩別人的人,有事情自己解決,生病,總是自己打120,自己請護工。她每天都把時間安排得滿滿的,和老同事聚會、上老年大學、寫書、教保姆認字……
她大多數老同事都是空巢老人,很多子女在國外,或者別的城市。即使同一個城市,也分開住。這些老人相互照顧。
茅阿姨很樂觀,經常樂嗬嗬地開玩笑:想當年,我們這群人走在淮海路上,回頭率是最高的。現在不行了,皺巴巴的老太太了。她說老太太們聚會的時候很開心,經常一起唱: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送到火葬場,全都燒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誰也不認識誰,全部送到農村做化肥。啊~親愛的朋友們,到底誰先燒成灰?先燒你,先燒我,反正都是農民伯伯的好化肥……
2012年冬天,天很冷,我擔心她的腿,跑去上海看她。她一個人住,請了個搞衛生的鍾點工,一周來兩次。阿姨不識字,她每次都要花半個小時教阿姨認字,還認真地提前備課,備課筆記就有好多頁。
茅阿姨腿腳不好,一到下午就走不了路,但她每周堅持去老年大學學畫畫,靠打封閉支撐。茅阿姨耳朵背,我給他買了老年手機,有一個SOS鍵,一碰到就會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她說上課的時候,突然全班都盯著她看,旁邊的人搖搖她說,你的手機響了。
她大笑說,你看我是有多聾啊,全班都聽到了,就我聽不到。
現在,她耳朵幾乎完全聽不到了,但笑聲依然嘹亮。她買了智能手機、ipad,終於可以在微信上和我交流了。
4. 2014年11月,她因為腿痛住院,醫療事故讓她兩次昏迷,差點就離開了。
醒來後,她肌肉萎縮了,還患了糖尿病,需要長期吃藥。她選擇了原諒醫院的過失,並且每天咬牙進行康複訓練。她不想因為身體狀況拖累任何人。
她還有一個願望,要把婆婆羅馥貞的故事寫出來。她的婆婆是上海猶太大亨哈同的長女。她的丈夫是著名導演莊澤敬,乒乓球明星莊則棟同父異母的哥哥。
1992年,莊則棟(前排左二)要去美國參加乒乓球外交二十周年,特地帶著妻子佐佐木敦子(右一),來看望生病的大哥(右二莊澤敬)。六個月後,莊澤敬去世,66歲。我後麵是兒子莊璞。
為了寫書,茅阿姨用兩個疊起來的放大鏡寫字,一筆一畫寫完了一本書。後來,又獨自推著輪椅去醫院動了白內障手術。高興地告訴我,她能看見公交車上的字了。
每一次生病,茅阿姨都能憑自己頑強的毅力,以及信念奇跡般康複。2018年,她給我寄來了新寫好的書《我的婆婆羅馥貞》,這是一本傳奇之書。
這個叫羅馥貞的混血女人,溫婉善良,卻一生命運坎坷。兩個苦難的女人,隔代相遇,成了最好的朋友和知音。
2019年5月18日,我又去了上海田林東路。茅阿姨的背更彎了,笑聲依舊爽朗。她的畫得了很多獎,一幅幅打開一定要我選幾張帶走。她說自己終於沒有辜負餘其濂伯伯對他的期望。
她說,如果他還活著的話,98歲了。算了,不想了。死了活了都不重要了,反正心都在一起的。
她堅持煮餃子給我吃。她有好幾頂不同風格的假發。她在我眼裏還是那麽美,西湖邊的美少女,淮海路上的女明星。
2019年10月1日,微博上在熱傳她的視頻,87歲的她和17歲時的自己相遇。
她在鏡頭裏哈哈大笑。她告訴我,她也是第一次看到17歲的自己。
我把視頻看了一遍又一遍。
87歲的茅君瑤爽朗的笑聲。
17歲的紅衣少女茅君瑤,笑容滿麵地走在陽光裏。
其時,她剛剛和戀人分別。沒過多久,她便輟學前往上海。
如果時光能穿越回去,這個沐浴在愛情裏的紅衣少女,一定不會離開那個叫餘其濂的年輕空軍。今生來世,這份愛永誌不渝。
《夢》
是你嗎?
是你。
依舊煥發如畫的湖山貌容,
平柔,淡抹。
明靜,莊重。
和那忘不了的許多微笑,
都淺斟在你的柔情中。
你生活得可好?
……為什麽不說話呢?
別就走呀!
……
夢,
又引我飛回筧橋東,
往事,曆曆重重。
(1951年台灣)
《釋》
忍住點,
親愛的,不要哭泣。
我之所以慢慢的對你疏遠,
是為了怕你日後苦痛,
才小心地墊起腳步,
輕輕走出你的記憶。
矛盾嗎?不是的,
我隻怕歲月抹不掉你心裏的影子,
還怕被我熱愛過的你的靈魂,
會突然對生活感到冷漠,
對人世覺得淒迷。
而且,我更怕你恨我,
恨我這個曾經為照亮你,
而漸漸燒盡自己的人,
像枯竭的魚燭在暗淡中隱去。
哦!
你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我一直那麽深深的愛著你!
《臨行》
你輕問我去後行蹤,
我指指那彩色長虹。
我飛過雨後山邊,
或橫跨雲霄九重。
你訴說深情如許怎麽投寄,
我點點那白雲依依。
係相思在過窗風尾,
它將為你殷勤傳遞。
你還怕我會淡忘了你。
傻孩子!你的熱情是我飛行的動力。
懷念時,你就望望星星,
有花的地方,我就會想到你。
這種悲歡離合的故事還會發生。
勸父母留下來! 一錯成千古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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