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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煮咖啡的勞倫斯
四十年前的秋天,來自貴州的34歲的朱正琳作為特招大齡學生,開始到北大曆史係讀研究生。入學不久,他認識了中文係七九級三個不滿20歲的本科生,趙仕仁、駱一禾、何拓宇。這幾個自稱“三劍客”的年輕人與“背著空口袋走過沼澤地”(一禾語)的朱正琳一拍即合,很快便進入了那個年代特有的精英式宏大敘事般思想交鋒模式。
後來成為我好友的何拓宇曾如此描述他們三個人:仕仁是中國的腦,立誌要改變世界;一禾是中國的心,要用文學的溫情去感染世人;而他自己則是中國的胃,吞下大好山河。
他們不是劍客。他們更像是自比為陀斯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三人,代表著理性、精神和肉欲。
對年青的他們來說,時代驕子們的夢想,總是要以國家為計量單位。他們期待走在大路上,振臂一呼,應者雲集,而他們崇拜的亦師亦友的朱正琳已經屬於過去了的一代,是要為他們行走的大路做鋪路石的。
但命運開了一個冷酷的玩笑。1985年,趙仕仁在懷柔水庫溺亡;幾年之後某個春夏之交,詩人駱一禾在為他的好朋友海子料理完後事之後,因腦溢血倒在了人聲鼎沸的廣場,從此再沒有醒來。2007年,我的朋友何拓宇迎著朝陽,從他19樓住所的陽台上縱身跳下。
拓宇離開後,朱正琳在紀念文章裏,引用了一段詩句:不言不語,不聲不響,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大路上走來了我年輕的弟兄。
2019年,朱正琳也因病離世,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我讀過他平和的文字,拓宇當年也曾無數次跟我講起他的睿智與博學。我不知道,他最終會如何回望那條大路。他那些過早離去的才華橫溢的弟兄們,可曾錯過了什麽風景?
中國的路,曆來最為寬廣,但也總是最擁堵、最熙熙攘攘。而有一天,你會發現,人們向往的金光大道,無非都是戰場,都是屠宰場,不管你何等小心,隻要行在其中,便忘卻歸途,不知何時,人仰馬翻。
或許已經是時候了,義無反顧地落荒而逃,各奔東西。
魯迅曾經說過:希望本來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魯迅不願將他自已體驗的苦的寂寞,傳染給也如他那年輕時候一樣正做著好夢的青年。他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沒有看到希望。他隻是不願意抹殺希望,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他不能以他確信的必無,來說服別人希冀的必有。於是他“仍免不了要呐喊幾聲,聊以慰籍那些在寂寞裏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甚至他不惜妥協,用 “曲筆“在《藥》裏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
為了要呐喊,魯迅不得不放棄一些真實,由此他自嘲他的小說與藝術的距離,因為藝術必須是真實的。魯迅是最清醒的人。
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麽還要再祈求走那地上的路?它豈不是太寬廣、太冷漠、也太擁堵?陽光下過於醜陋,燈火中也過於絢爛。我們何不走進黑夜,走在茫茫無邊的原野之上,任春風陶醉,任寒風淒厲,隻要天上星辰不變,便可任由自己輾轉往返?
走過荊棘,遍體鱗傷,當黎明帶著玫瑰色的手指呈現,能看到什麽樣的風景呢?這並不重要,我沒有抱著希望上路,沒有期待。霞光萬道之中,不再蔽體的破衣爛衫已是這行進的緞帶,身上的粘了血的泥土是這夜奔的勳章。我邁出的每一步都是獨一無二的,我將擁有我伸手可觸、目光所及的一切,我的腳下即是我的領地,我是我自己的國王!還有比這更好的回報與獎賞嗎?
我確信還有無數陌生的人,會不懼走入這深夜的曠野,攬風而行。正如加繆所言,不需要有人在前麵,我們不要被引領;不需要有人走在後麵,我們不要被追隨。我們甚至不需要並肩同行,真實而不羈的靈魂可以擁抱,也可以遙望。
你不要傲慢地以為可以去改變這個世界,你不要去當那個自作多情的帶路人。你隻需要鼓起勇氣,星夜兼程,無懼各奔東西。
節選自《2020,我們終將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