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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揚和馮雪峰 - 兩隻錦雞(ZT)

(2019-12-26 18:54:08) 下一個
1975年11月,初冬的寒冷伴隨著政治氣候上的嚴酷,使人們體會到是“沁人肌膚”這個詞語的內涵。住在萬壽路招待所的周揚,獨自一人,乘公交車輾轉來到東城朝陽門內人民文學出版社,叩開了一間低矮的平房的門。癌症已到晚期的主人馮雪峰打開房門,在適應了光線看清了來人後,短暫的沉默後,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這是一個充滿戲劇性場麵的一幕,這是將永遠定格在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幕。

 
“文化大革命”10年,周揚有9年是在關押中度過的。由於他是個性格內向的人,很少向人吐露自己的心曲,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包括他的秘書和女兒——他在關押中是如何度過的。在周揚剛出獄時,女兒周密多次問過他在獄中的情況,周揚很少講。當周密問到為革命出生入死卻被關進黨的監獄的心情時,周揚對女兒說:
 
好幾位功勳卓著的開國元勳被整死了,許多老同誌也被整得家破人亡。比起他們來,自己受這點罪實在不值一提。我被關押的時候,剛開始也覺得很苦悶,很委屈。可是後來我就想通了。我能想通,是因為我想到在延安時毛主席跟我的一次談話。毛主席在談話中說,做事不要有委屈的感覺。他說:委屈無非有三種情況:一種是你自己對,他根本不對。那你不要感到委屈,因為真理在你身上。真理在你身上,你會感覺到有力量。還有一種情況是,確實你錯了,人家是對的;不過你自己認識不到,所以感到委屈。第三種情況是,一半是你對,一半是人家對,你也不必感到委屈,反正你有一半不對嘛。毛主席這幾句話是在幾十年前隨便談的,卻對我有很大幫助。無非是這三種情況嘛,有什麽委屈。做人,特別是做一個共產黨員,至少要有這種精神。曆史總是向前發展的,逆轉和倒退隻是暫時的,一定要站得高些,看得遠一些。
 
這樣的心曲,我們不妨把它看作是考察新時期周揚的一條伏線——一個人隻有從個人的一切跳出來,才能高屋建瓴地對過去的事情進行深刻的反思。從新時期以來周揚與“文化大革命”前的表現判若兩人來看,這老頭子在監獄裏沒有白過——慘痛的教訓,一旦得到科學的總結,立刻轉化為寶貴的財富。
 
這樣的一種心態,使周揚對曆史的審視,便有一個新的視角,對於以往的種種作為的懊惱,使他能以不同於以往的目光來重新認識自己,認識與自己相關人事滄桑。這其中,當然包括與自己有四十年隔閡的“對手”馮雪峰。
 
從前來看望自己的友人及馮雪峰的兒子那裏,周揚得知,即使在“文化大革命”的高壓下,馮雪峰的交代材料中,也沒有落井下石之舉。在周揚給樓適夷的信中,周揚認為,馮雪峰是“沒有存心誣陷我”,“我覺得他還是比較公道的”。在當年的11月12日,曾任周揚秘書的露菲和幾個人去看望周揚,話題談到魯迅研究時,周揚講了他去看望馮雪峰的情況:
 
周揚說:雪峰的兒子來看過我,他說他父親在“文革”中檢查了四點,其中談到了兩個口號的爭論。雪峰澄清了一些事實,也承擔了一些責任。我出來後,沒有看別人,先看了雪峰。他得了癌症,已到了晚期,說話聲音很低。家境十分困苦。我看雪峰病成這樣,十分難過。我對雪峰說,我們相識四十年來,有過摩擦,有過爭論,但我從來都認為你是個好人。曆史證明,你在對待魯迅的問題上是正確的,為人是正派的。
 
與周揚交往密切的秦川,也知道這次會麵:
 
那次周揚去看馮雪峰時,我正到周揚家去看他。我剛到,他從外邊匆匆回來,並告訴我是到馮雪峰家裏去了。他與我聊了聊馮雪峰的情況,情緒很激動。他說,讓我在他家等一下,他還要去馮雪峰那裏。我和蘇靈揚不解。他解釋說:“雪峰病得很重,生活有困難,我給他送點錢去。”從蘇靈揚手裏拿走三百元,匆匆走了。
 
在周揚與馮雪峰的交談中,其中一個重要的話題是,馮雪峰渴望回到黨內的願望。
 
1957年,在周揚的主持下,馮雪峰被錯劃為右派,並被開除黨籍。這樣的結局,對於已經在黨內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他來說,其痛苦是難以想像的。因此,1958年1月他得知要得到這樣的處分之前,就向黨組織鄭重提出了自己的願望:隻要能留在黨內,不管給什麽處分,都能承受。但是,人民文學出版社還是奉命履行了手續,召開了把他開除出黨的支部大會。當然,每個黨員都舉手表示通過,連馮雪峰自己也舉起了手。但是,馮雪峰在會議結束時的發言中,鄭重其事地對支部書記說:“決議上說的不符合事實。我從來不反黨反社會主義。但我服從決議。我希望,今後有一天,事實證明是這樣,我再回到黨內來。”
 
馮雪峰這樣說,一方麵是相信自己“從來不反黨反社會主義”,另一方麵是因為他在會前曾聽到傳言:中央研究作協黨組上報有關他的材料時,曾有一位領導同誌說過:看來不開除黨籍不行,隻要他今後表現好,還可以重新入黨。可是,馮雪峰沒有想到,一直到他離開人間,他的願望都沒有實現。
 
1961年11月,《人民日報》通報全國,摘去馮雪峰的“右派”帽子。他馬上去找組織,提出了重新入黨的要求。這等於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領導出了個難題,因為“從沒有聽說一個‘摘帽右派’可以重新入黨的”,但為了不傷害他,隻是含含糊糊地說:“再等一等,以後再慢慢想辦法解決吧。”周揚可以在馮雪峰去廣西時給人文社打招呼,“要我們照顧雪峰”,“可是,對於這樣的定局(雪峰的黨籍——引者),他也已不能再改變什麽了”。

 
在馮雪峰生活的最後幾年,尤其是在1975年鄧小平主持中央日常工作期間,他重新入黨的願望更加強烈。與他相交甚深的胡愈之、陳早春等同誌都在回憶中提到了這一點。陳早春回憶說:
 
(1975年)有一天晚上,這個黨齡比我年齡還要長的老黨員,像一個準備入黨的共青團員一樣,向我傾訴了重新回到黨組織中來的真摯感情。他告訴我,那幾天他正在準備清理自己一生的問題,以便寫重新入黨的材料,並打算向出版社黨組織正式提出申請。……我知道,他的這種處境,在當時,十之八、九是不會改變的……隻是委婉地勸他說:“一九五八年將您開除黨籍,是上麵的決定,出版社黨組織隻是奉命履行開除手續。今天您這個問題,社、局黨組織都不見得有這個膽量為您解決,為您說話。我看您不必讓他們為難了。”他像小孩一樣問我:“那麽你看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嗎?”我說可以走上層路線的辦法,即通過他的老朋友像胡愈之等有影響的老同誌,直接向中組部或黨中央提出申請,即使中央不直接受理,也可以通過此舉看出一些動向。他對當時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同誌相當信賴,答應將按我這辦法去試試看。
 
大約就在此前後,周揚來看望的馮雪峰。在兩人動情的交談中,馮雪峰“渴望將來有一天能重新回到黨內來”的願望,也是他們交談的重要內容。也許周揚和馮雪峰一樣,認為陳早春的“走上層路線”的建議是可行的。
 
周揚與馮雪峰見麵回來後,就給毛主席寫信,要求給雪峰恢複黨籍。詩人郭小川對此事熱情支持並自告奮勇地把信送了出去。說來周揚也過於天真,當時他自己的黨籍還沒有恢複,這封信自然沒有什麽結果。
 
已故的溫濟澤生前也記得,這封信是周揚在病中寫的:
 
1975年周揚出來後,住在中組部招待所。我去看一個老朋友時,在食堂碰見了他。他讓我到他的房間去玩。我的朋友說周揚還是敵我矛盾,我不信,還是去看他。有一次他病了,我去看他,他談起了雪峰。他告訴我,他給中央寫了封信,要求恢複雪峰的黨籍。說著,他拿起身旁的信讓我看。可惜,現在記不清具體內容了。
 
當然,在1975年的處境下,或許周揚自己也知道,這封信“難以生效”,但是,周揚在提筆時並沒有考慮“反可招來橫禍”的結果。這一舉動,是對馮雪峰沒有落井下石的最好回應;或許,也可以說是新時期周揚與以往姿態不同的起點。
 
對馮雪峰來說,這一次會麵,顯然在他心中也掀起波瀾。在承受了太多的冤屈和冷落之後,感受著周揚“一手擁抱著他,一手握著他的手哭了”的場麵,他無法掩飾自己對這件事的激動之情。他向好多友人講述過,並認為“文藝界的團結即將在望”。此後不久,他拿起筆,以他所擅長的寓言體,寫下了生命中的絕筆——《錦雞與麻雀》。在樓適夷給周揚寫信時,抄錄下這則寓言並特意注明是“馮雪峰最後遺作”:
 
有一隻錦雞到另一隻錦雞那兒作客。當他們分別的時候,兩隻錦雞都從自己身上拔下一根最美麗的羽毛贈給對方,以作紀念。這情景當時給一群麻雀看見了,他們加以譏笑說:“這不是完完全全的相互標榜麽?”
 
“不,麻雀們,”我不禁要說,“你們全錯了。他們無論怎樣總是錦雞,總是漂亮的鳥類,他們的羽毛確實是絢爛的,而你們是什麽呢,灰溜溜的麻雀?”
 
兩隻錦雞,多麽確切的比喻!
 
要知道,在馮雪峰寫下這生命的絕筆的時候,對周揚仍然是按敵我矛盾的口徑在進行批判,把“國防文學”作為反動口號,把周揚作為“叛徒”,把周揚作為“四人幫”的“指使”者的說法,依然充斥於報章。但是,馮雪峰相信,周揚絕不是這些人筆下的周揚,他與自己一樣,是一隻錦雞。
 
五色斑斕的羽毛,雄赳赳的姿態,曾為新中國的誕生而出生入死,“一唱雄雞天下白”,他們的的確確是“漂亮的鳥類”;建國後,又同在一片藍天下工作,也先後遭受磨難,吃足了“左”的苦頭,雖然錦雞身上被抹了一些黑灰,但仍不失為“漂亮的鳥類”,今天,一隻錦雞患了重病,另一隻錦雞物傷其類。兩隻錦雞在昨天,縱然有過一些不愉快的往事,但在“度盡劫波”之後,他們終於互相致意了,兩隻手重新握在一起。這一舉動表明:錦雞終究是錦雞,而麻雀終究是麻雀。
 
1976年1月31日,馮雪峰去世。2月7日下午,他的親屬和不足十人的生前好友,默默地向他的遺體告別,樓適夷偷偷地在他的遺體前放了一束鮮花。2月16日,在姚文元下令“不見報,不致悼詞,一百至二百人規模”的禁限下,在八寶山草草地舉行了沒有聲音的追悼會。
 
1979年4月4日,中央組織部正式批準《關於馮雪峰同誌右派問題的改正決定》,為他恢複黨籍,恢複名譽。鑒於第一次追悼會的草率,人民文學出版社和社會各界決定給他補開追悼會。追悼會在11月舉行時,周揚參加了追悼會,並向雪峰的家屬致以親切的慰問。同日,《錦雞與麻雀》在《人民日報》第六版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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