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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 | 三不老胡同1號

(2019-12-15 13:07:48) 下一個

三不老胡同1號

© 北島/文

北島

  1957年一個冬天的早上,母親帶我穿過雪後泥濘的胡同,來到剛建成的紅磚樓房前。這土路丈餘寬,坑窪不平,一小窩棚橫在路當中,冒出濃煙,帶著一股烤白薯的糊味。當醫生的母親不斷提醒我:髒,走這邊。
  那烤白薯的糊味,讓我像狗一樣記住了新家:三不老胡同1號。由此出發,我走了很多年……
  那個冬天的早上,我抬頭望去,沿排水管沿窗戶陽台向上,直到屋簷背後北京的天空。這裏原是鄭和的宅邸,雕欄玉砌今何在,唯有假山,如瞎眼證人。
  鄭和本姓馬,小名三保,明成祖朱棣賜姓鄭,三保老爹胡同由此得名,到了晚清,大概被囫圇吞棗的北京話,外加噎人的西北風篡改成諧音——三不老胡同,倒也吉利。說起鄭和周遊世界至今還是個謎,既不為了炫耀武力,又非貿易經商,動機何在?
  調到中國民主促進會(簡稱“民進”)以前,父親在中國人民保險總公司工作,我們住阜外保險公司宿舍(如今二環路邊),推窗就是田野。我在阜外小學正背“九九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搬家轉到弘善寺小學,接茬背,正好與時俱進:“五九六九河邊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待家安頓,春天也到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搬家對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興奮多於戀舊。我們在保險公司宿舍住一層,與俞彪文叔叔一家合住,共用廚房廁所;而新家在四層,獨門獨戶。淡淡的油漆味、玻璃的反光、院牆和假山,特別是從陽台望去,四合院青灰色瓦頂層層疊疊,有如排浪,湧向北京城低低的天際線;鴿群閃爍而過,哨音反襯天空的寂寥;棗樹招來八麵來風,青棗漸紅,讓路過的孩子不禁踮起腳。
  我結識了曹一凡,他家住三層,正在我們腳下。一凡隻比我大一個月,卻早熟得多:我還停留在小人書階段,人家早躲進被窩用手電筒讀《紅樓夢》了;他發育也早,上初中時比我高半頭,到了高中就敢冒充另一個同學的舅舅。我們在不同的小學就讀,初中同校不同班,考上四中才成了同班同學。若無文革,他鐵定是我的入團介紹人。

  保險公司一點兒也不保險,同公寓的俞彪文叔叔跳樓自殺了。那天中午聽到這消息,我懵了,完全超出我的理解能力。他身後留下寡婦和兩個男孩,老大俞梅蓀比我小三四歲,整天跟在我屁股後麵轉,老二仍在繈褓中。寡婦半夜在隔壁獨自啜泣。那留在曆史深處的哭聲,除了我還有誰能聽見?
  搬到三不老胡同1號,讓我感到輕鬆。在我看來,隻要更換地址,就會更換另一種新生活。

  振開在三不老胡同的孩子中,是淘氣出了名的。院子裏的老太太經常來敲我們家的門,把帶來的孩子身上塗著紅藥水的傷疤給我看,責問我為什麽不管教好自己的孩子。我知道振開又闖禍了,隻好向來人道歉。踢足球扔磚頭砸碎人家的玻璃窗,更是家常便飯。(摘自父親的筆記)

  1958年,我們大院可熱鬧了,新鮮事兒不斷,每天都跟過節似的。先是在大院辦起了食堂,錢阿姨改去食堂上班,我們兄妹仨跟著入夥。在8號樓前的空地搭建起小高爐,父親跟叔叔們從早忙到晚,煙熏火燎,最後煉出一堆爐渣般的鐵疙瘩,於是敲鑼打鼓——讓人好生羨慕,大人就是比我們孩子會玩。
  打麻雀才是那一年的高潮:全北京城陷入瘋狂狀態,鼓號齊鳴,喊聲震天,整整鬧了三天三夜。學校放假,我在陽台拚命敲打空餅幹筒,胳膊疼,嗓子啞,我睡得很少,就是想睡也睡不著,太吵。據統計,僅在北京地區就殲滅了四十多萬隻麻雀。
  唯一讓人傷心的是,假山拆走了。一塊塊太湖石被吊起,裝上卡車,一冒煙就消失了。那本是我們捉迷藏的好去處。據說那些太湖石歸了北京十大建築之一的軍事博物館。推土機忙活了好幾天,把土坡夷為平地,再種上一排排竄天楊,生長速度驚人,沒幾年工夫就躥到三四層樓那麽高。
  我和一凡常出門遠足,用腳丈量北京,身無分文,有的是無邊無際的想象力。他大講《八十天環遊地球》,我們堅信有一天會走遍世界。對,還要把樓裏幾個女孩子也帶上,幫我們洗衣做飯。
  出德勝門到齊家豁子,四顧無人,我們倆一頭鑽進菜地,剛摘了幾個青辣椒,就被鄉下孩子們發現了,石頭土坷垃雨點般傾瀉過來,我們抱頭鼠竄。

  轉折是從陽台上那堆白薯變質開始的。爛白薯味很快轉換成一個詞兒:浮腫。

  記得三年困難時期,沒有那麽多糧食吃,孩子們喊餓,我就叫他們不要出去跑著玩,多在床上躺一躺。老二振先對我說:媽媽,就吃兩頓飯,躺著還餓……我想濟年、三個孩子不能沒有營養,就買了兩隻活雞,想養一養殺給全家吃。叫老二下樓去放一放雞,沒想到給人偷走了。濟年生氣了,還把兒子給揍了一頓。有一次我餓得手發抖,出虛汗,實在難受,就在四川飯店買了一碗湯喝。回家後,看到全家人也在挨餓,心裏很是不安,濟年就勸我不要太自責。他說我們還是要苦中作樂,星期天全家一起上紫竹院去玩。我記得那次我和濟年看見孩子們營養不良的狀況,一咬牙在紫竹院活魚食堂吃了一頓魚,花了二十六塊錢……(摘自母親的口述記錄)

  活魚食堂就在紫竹院東門內,前麵有個養魚池,現撈現燒。所謂紅燒魚,隻不過用醬油煮煮,沒什麽油花。按當時的收入,那頓飯實在貴得離譜。盤中剩下魚骨頭,我們兄妹仨咂著嘴,大眼瞪小眼。
  炒餅可比紅燒魚實惠得多。每逢星期天,全家去西安門一家小飯館吃炒餅。貨比三家,那家就是比別的館子油多量大。

  1960年至1961年,我在社會主義學院工作……那時正是困難時期,他們兄妹三人來學院,多少可以吃得好些。我們看孩子們可憐,有時也給他們買幾塊高價糖,孩子們吃得高興,讓人感到安慰。(摘自父親的筆記)

  身為長子,我自認為有義務幫父母維持全家的生態平衡,監督弟弟妹妹,把熱量消耗維持在最低限度。我和弟弟在公共食堂吃午飯,總是饑腸轆轆;妹妹在七一幼兒園日托,夥食不錯,有時還能帶回半個饅頭。關鍵是晚飯,全家要精打細算,每人不超過二兩糧食,錢阿姨就是有天大本事,也變不出什麽花樣。有一陣天天蒸菜包子,薄皮兒大餡。我以身作則,向弟弟妹妹宣講少吃一個包子的好處,但完全沒有說服力。
  大姑父在德國拿到博士,是解放後全國少數幾個一級工程師之一,享受國家特供。他不抽煙,把香煙分給父親。在饑荒年代,父親抽的都是“中華”、“牡丹”等名牌香煙。我的饑餓感隨父親吐出的煙霧沉浮,甚至出現奇妙的幻覺。
  那年頭各家極少請客吃飯,逢年過節,趕上親戚串門進餐,隻好互收糧票。飯後大人圍在桌前掰著指頭,錙銖必較,各自掏糧票。這對好麵子的中國人是很尷尬的事。
  一個月末的晚上,父親給我一兩即將作廢的糧票和一毛錢,讓我上街吃碗餛飩。新街口丁字路有一家露天的餛飩鋪。待我坐定,已快十一點了,離糧票到期隻剩下一個鍾頭。我把皺巴巴的糧票和錢交給夥計,核實無誤,他隨手抓了幾個蝦米皮撒進碗裏,用笊籬涮了五六個小餛飩,再從大鍋舀了勺骨頭湯,端到我麵前,熱氣騰騰。我饑腸轆轆,卻沒有馬上動筷子,這是我頭一次獨自在外就餐,要盡量延長享受的時間。大鍋滾沸著,夥計用鐵勺敲打鍋沿;一盞昏黃的燈泡,幾隻蛾子飛來飛去。

  就像信徒去教堂一樣,我們全家幾乎每星期天都去護國寺電影院看電影,困難時期更是如此,似乎是對饑餓的某種補償。
  從三不老胡同1號出發,從棉花胡同北拐,再沿護國寺東巷向西,步行約一刻鍾。護國寺電影院外表不起眼,上有通風窗,乍看起來像舊廠房,年久失修,牆皮剝落露出了磚縫。隻有玻璃門、電影廣告和售票處小窗代表真實的身份。
  我家訂《北京晚報》,共四版,電影預告欄在二三版的中縫。父親是個電影迷,訂有三四種專業電影雜誌,看什麽影片基本由他來決定,而他似乎更喜歡外國電影,我看得稀裏糊塗,卻也跟著染上異國情調的毛病。早期的蘇聯電影都是長春電影製片廠譯製的,帶東北口音,我最初還以為那就是俄文。
  我喜歡影片開始前短暫的黑暗,讓人產生期待與聯想;我更喜歡放映時斷片的間隙,銀幕或一片空白,或帶圓圈劃痕的膠片首尾,在突如其來的沉寂中,能聽見倒膠片的機械轉動,時而夾雜著蛐蛐的叫聲。
  散場後,隨觀眾走出電影院,我總是很失望——不能跟主人公繼續在一起,不能走向地平線以外,隻有回到無聊的現實中。母親往往一頭霧水,回家路上,由父親厘清主要線索和人物關係。
  當時影片不分級。有一回,我們全家看一部阿根廷影片。其中有個片斷讓我終生難忘:一個惡霸在酒吧侮辱一個美豔絕倫的舞女,把衣服一件件扒下來,襯衫、長裙、乳罩、吊帶和短褲滿天飛。我心驚肉跳,既渴望又害怕看到那裸體。在此關鍵時刻,一個好漢挺身而出,和惡霸打鬥,隨手把長裙扔給舞女遮體。我啥都沒看著,卻一連幾宿都沒睡好。
  我開始獨自去看電影,特別是期末考試頭一天,似乎那是最佳的放鬆方式。我一般連看兩場,在另一個世界徹底忘掉考試。也怪,就成績而言,看電影比臨陣磨槍有效多了。
  有一天,我們學校有事,父親帶弟弟去護國寺看電影。散場時,觀眾擁擠,父親的眼鏡掉在地上,鏡片碎了,他高度近視,根本無法走路,隻好讓弟弟回家去取另一副眼鏡。這事把我樂壞了,但憋住沒笑,我似乎看到全能的父親獨自站在電影院門口的冷風中,四顧茫然,一副無奈的神情。

  三不老胡同1號由兩棟樓組成,大門居中,傳達室帶有過渡時期慵懶的特征。看大門的伍大爺也負責傳呼電話。電話鈴響,他撂下飯碗,幾步躥到當街,用手攏成喇叭高喊:“443電話——”
  443是我家門牌號碼。4號樓緊挨大門,共四層,每層四個單元,主要是“民進”的住戶。先從左鄰右舍說起。
  441由單身的鄭芳龍叔叔與寡居的田阿姨合住。鄭叔叔摘了“右派”帽子後成家,搬到8號樓去了。田阿姨鬱鬱寡歡,而上大學的兒子愛唱歌,我們私下叫他“百靈鳥”。他每天上下樓高歌一曲,樓道的共鳴,大概能解決他高音區的問題。
  442伍家。伍禪伯伯是廣東海豐人,早年留日,後來成為馬來西亞愛國僑領,回國後加入致公黨,榮升副主席。致公黨主要由歸僑組成,是八個民主黨派中的小兄弟。在我看來,伍禪就是該黨的化身——寡言含笑,與祖國分享富強的秘密。他有三個文靜的女兒。奇怪的是,隔牆從未聽見有人高聲說話。輪到我收水電費,得以窺視其生活一角,可看了也白看。
  444家。張家奶奶和藹可親,總用上海話喚我“大少爺”。為躲避這稱呼,我踮腳上樓,可她從樓道拐角悄然轉出來,深鞠一躬:“大少爺回來了。”張守平人如其名,夫人在外國使館當保姆,有兒女各二。小女兒和我上同一小學,比我低一級。我四年級時對她產生過愛慕之情。有一天在上學路上,她轉身跟我打招呼。幸福如電流灌頂,我勇敢地迎上去,才發現她招呼的是我背後的女生。這是個殷實和睦的家庭,用客套與外人保持距離,用沉默抵抗風暴。
  431陳家,是致公黨“外來戶”。印象最深的是姐弟二人,弟弟陳春雷,在十三中讀書,因成績優異留校當物理老師,會彈曼陀鈴。姐姐陳春綠,在舞蹈學校教西班牙舞。打扮入時,薄紗襯衫和褶皺長裙,像吉卜賽女郎。她後來從北京調到廣東,據說因男女關係問題被勞動教養。
  433曹家。一凡的父親曹葆章,從耳鼻眉梢長出濃毛。他四十年代在四川做過縣長及國大代表,解放後自然不得煙兒抽。一凡與我同歲,小妹一平和我妹妹珊珊同歲。兩家的孩子來往頻繁,推門就進。一凡上有三個同母異父的姐姐,一個嫁給積水潭醫院的醫生,七十年代初去了香港。
  434龐家。龐安民原是武漢交通銀行經理,有一種見過錢的鎮定。他夫人在義利食品廠當會計,等於掌管天堂的鑰匙(特別是困難時期)。大哥龐邦本是畫家,大嫂孫玉範長年臥病在床(另辟章節細說)。小妹龐邦選是師大女附中高才生,心高氣傲。小弟龐邦殿內心瘋狂,一度寫過小說,後來成了數學家。
  421馬家。馬德誠是孫中山侍衛官馬湘之子。當年陳炯明在廣州叛變,攻打總統府,馬湘背著孫夫人逃出來,孫夫人不幸流產,再不能生育。據說孫中山臨終前囑孫夫人:“馬湘一生追隨我,必須保障他的生活費用,把他的子女都培養成才。”當年馬湘幾乎每年都來京小住,散步時腰板挺直,一派軍人氣概。兩個孫子大胖二胖後來分別成了教授和名醫,未辱沒國父的期盼。
  423劉家。劉鶚業為人敦厚,苦心躲過曆次運動,提早謝頂。他夫人是中學老師,家有二女。我們兩家交情甚深,說來有特殊緣分:由於緊急分娩,我母親為他們的小女兒在家接生。
  424葛家。葛誌成是“民進”秘書長,乃本樓最高行政長官,每天有專車接送。他在上海當小學教員時搞地下工作,解放後進京城在教育部當官。他平日深居簡出,好像繼續從事地下工作。夫人華錦是八中黨支部書記過繼的葛家鐸與我們初識時百問不答,得名“葛不說”。他們家擁有全樓唯一一部私人電話。
  422沐家。沐紹良曾是商務印書館的老編輯,長年病弱,加上“文革”受衝擊,於1969年去世。家有兩龍兩鳳,兩鳳來自第一次婚姻,早就遠走高飛。遺孀方建民年輕得多,溫和內斂,獨自把兩個兒子養大。長子沐定一跟我同歲,後考進八中。弟弟沐定勝(小京)排行最小,寫得一手好書法,曾獲全國書法大獎,憑這本事從工廠調進現代文學館。他與我一度情同手足,甚至幫《今天》刻過蠟版。

  一個男孩進入青春期,往往要有人點撥,相當於精神向導或心理治療,最好是一位成熟女性。。
  我們管434室的龐邦本叫大哥。他1951年參軍,在部隊搞美術,轉業後上大學,在中學當美術老師。1957年被打成“右派”,他在北京公安局專為“右派”畫家設置的工作室繪製交通圖標。文革期間被發配到河北邢台汽車修配廠,他設計的重型卡車外形,跟如今科幻電影的外星人戰車差不多。
  大嫂孫玉範是日本“戰爭遺孤”,生在大連,1945年父母撤離時遺棄了她,由中國人收養。那時她僅三十多歲,膚色黑,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大哥的攝影技術一流,為大嫂拍的肖像照比得上電影明星:頭戴紅色方格頭巾,背靠白楊樹,帶有濃鬱的俄羅斯情調。
  434室是樓裏最大的戶型,兩室一廳,大嫂長年生病臥床,獨占小客廳,厚厚的窗簾隔開喧囂的世界。她特別善於傾聽,三言兩語點出問題的要害,讓人心悅誠服。
  1970年初冬一個晴朗的下午,大嫂和我們一幫少男少女出遊。從三不老胡同1號出發,歡聲笑語,擁上14路公共汽車。我們來到中山公園,在枯黃的草地上圍成圈打排球,大嫂身穿高領黑毛衣,像教練進行場外指導。天色暗下來,我們步行到新僑飯店西餐廳吃晚飯。那是她給我留下的唯一的戶外形象。
  我和康成、一凡形影不離,被大嫂稱為“三劍客”。見大嫂並非易事,先得看龐伯伯臉色,等他下幹校了,還得忍受錢阿姨嘮叨,她也終於回揚州老家了,大哥平時在邢台,每月回來休假一兩次。
  在內蒙古插隊的龐家小妹冬閑回到北京。她原是師大女附中高才生,比我們大一歲,帶來一個個聰明漂亮的姐姐。宋姐姐是職業女高音,讓“三劍客”為之傾倒,引來一場感情風波。待塵埃落定,創傷難以愈合,於是輪流排隊找大嫂單獨密談,她為我們這些迷途的羔羊指點迷津。
  從居委會傳出風言風語,說大嫂“拉攏腐蝕年輕人”,我們不得不暫避風頭。其實大嫂像個女政委,全都是正麵教育,她鼓勵我積極向上,對社會有所貢獻;她認為我的詩太悲觀太陰鬱,應歌頌祖國歌頌工農兵。不知怎的,這話出自她之口,就不太讓人厭煩。她嗓音有點兒沙啞,輕聲細語,有某種催眠功效。
  我婚後與大嫂來往少了,回家看父母,時不時到她那兒坐坐。她玲瓏的小嘴出現細密的皺紋,那是時間的雕刻。
  1997年夏天,我在加州戴維斯收到大哥的親筆信,他告訴我大嫂因心肺病去世,臨終前幾個月隻讀我的詩集,一直放在枕邊。

  要想標明三不老胡同1號在北京社會版圖中的位置,就得從“大院”與“胡同”說起。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文化。一般說來,“大院”是居廟堂之高的外來戶,“胡同”是處江湖之遠的原住民;“大院”代表權力,“胡同”貫穿曆史。
  當然問題沒那麽簡單,真正的高官寧可在胡同深居簡出。比如,我們大院的住戶就多是中下層幹部,而民主黨派的大佬們則跟著執政黨隱身胡同,相濡以沫,即使削官革職,照樣好吃好喝,可謂“最後的貴族”。
  “大院”分三六九等,往往與國家機器的零部件有關。雖說民主黨派在個別曆史時期地位有所提升,但基本屬於殘次品,故三不老1號的人貴有自知之明。這種等級意識體現在發聲學上,特別在文革期間,人家自報家門時中氣十足:“中直的!”“計委的!”“海軍大院的!”輪到我們,就像含著個大棗似的含混不清:“三不老的——”
  那時候市內樓少,三不老胡同1號在當地是標誌性建築,方圓三五裏抬頭可見。我在弘善寺小學讀書,同學多來自底層。到同學家去玩,家長問及住處,同學搶先回答:“人家三不老大樓的。”家長多半翻白眼打量我——對國家機器的零部件及殘次品,平民百姓並無鑒別力。
  胡同構築的迷宮、雨後的水坑、初夏槐花的香味和昏暗的街燈,讓我這個在樓裏長大的孩子心向往之。與樓房的刻板結構相比,那兒有一種平民的野性與自由。夏天,公用水龍頭旁,半裸的男女插科打諢,孩子追逐嬉戲。沿牆角拐進小院,房屋歪斜,角落堆滿碎磚破瓦。那有另一種生活:祖孫三代擠在一起,罵罵咧咧,可粗糲的外表下是深深的依戀;還有左鄰右舍那份真心的關切……從胡同深處回望,我竟會對大樓產生隱隱的敵意。這無疑和青春期的反抗有關:大樓代表著父權和秩序。
  大院的孩子深入胡同是要冒風險的,弄不好會遭辱罵甚至暴打,除非你有幾個真正的胡同朋友。
  關鐵林是我小學同學,一度與我來往甚密。他家住在附近一條死胡同中的小院裏,大樓遮蔽了其中的陽光。他母親因病早逝;父親是救火隊員,三班倒,很少在家。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家那個舊銅臉盆,坑坑疤疤,好像傳家寶。下了課,他點火生爐子,把燒好的熱水倒進銅盆,用手指試試水溫,慢慢把雙手浸泡進去,愜意地閉上眼。有一次我跟他吹牛,說我父親的字寫得多麽棒。他吃驚地看著我。關於他父親呢?他沉默了。至少在現實層次,寫字與救火是不對等的——在大火中爬高等於玩命。他不能再失去父親了。
  另一個胡同朋友的名字我忘了。他是我小學同班同學,家住後海河沿。他父親是街頭小販,擺攤賣糖果針線兼營小型賭博業。那是個分格木盒,糊上窗戶紙,交兩分錢用手指捅進小格,輸贏幾率各占百分之五十,獎品是糖果玻璃球之類小玩意兒。我每次誌在必得,道理也簡單:他兒子把秘密事先透露給我。

  文革爆發那年我十七歲。我就讀的北京四中處於風暴的中心。那正是我數理化告急的關坎——期末考試在即。學校突然宣布全麵停課,我跟著歡呼雀躍,為了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失敗,也為了自己跨越數理化障礙的勝利。文化大革命於我,最初是一場狂歡節。每天醒來,我都感到不踏實,擔心毛主席改主意,直到他老人家最終下定決心,永遠關上學校大門。
  造反運動出現分化:出身好的同學成為主力軍,我們被排除在外。賦閑在家,難免有些鬱悶,我轉而幫弟弟妹妹寫大字報,批判老師引導的“白專道路”,但遠不夠刺激,在這史無前例的大風大浪中,老師隻不過是小魚小蝦而已。
  我成了孩子王,跟樓裏幾個比我小的男孩子分析局勢,我們找到一條大魚——8號樓的陳鹹池。據說他曾在國民黨特務機關幹過,解放後被關了幾年,屬於典型的“曆史反革命”。
  我領著五六個男孩兒衝到他家。敲開門,先宣讀毛主席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沒動指頭,陳鹹池自己就倒下了,手舉選民證,表示他也是人民的一員。
  不由分說,我們連推帶搡,把他押到4號樓門前,讓他坐在凳子上。我回家取來理發推子,在夥伴們的簇擁下,按下他的頭。一觸到那油膩膩的頭發,我竟有點兒暈眩,遲疑片刻,終於定下神兒,沿著他腦門正中縱向在亂發中開出道深溝。那推子不怎麽好使,反複好幾次,溝底才露出青色頭皮。這就是當時流行的“陰陽頭”。我發現,不是推子不好使,而是我右手出了問題——顫抖不已,我不得不放下推子,用左手攥住右手,裝成沒事兒人似的,繼續指揮。
  陳鹹池低著頭,扯平褪色的中山裝,撣掉頭發茬兒,從最初的慌亂中平靜下來,看清這不過是一幫毛孩子的惡作劇。他的輕視激怒了我們,當場召開了小型批鬥會,隻有幾個過路人和小孩看熱鬧。陳鹹池並沒坐“噴汽式”,低頭彎腰,一問三不知,我們高呼口號:“打倒陳鹹池!”“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我們先把他關進鍋爐房,又怕他搞破壞,於是轉移到8號樓地下室。我們輪流看守,三班倒,除了按時送飯,還得陪他上廁所,既怕他逃跑,又怕他自殺。兩天過去了,我們累得人仰馬翻,哈欠連天,看來除了釋放別無他途。
  我們把他從地下室帶出來,他好像被關了很久,臉色蒼白,眯著眼睛抬頭看太陽。我先宣讀毛主席語錄:“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誌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然後嚴厲警告,不許他亂說亂動,必須定期報到。
  以後半路遇上他,我就跟見了鬼似的,盡量繞道走。
  多年後,我讀到英國作家戈爾丁的《蠅王》:那大膽設想,對我們來說卻曾是無情的現實。

  狂歡節很快轉成血腥的悲劇:我們樓最高行政長官葛誌成的夫人華錦,八中黨支部書記,被關在學校,因忍受不了拷打和侮辱,8月22日淩晨自縊。緊接著,一凡的家被北航紅衛兵抄了,他父親被遣送回四川原籍。
  三不老胡同1號幾乎成了北京抄家的首選目標,整天雞犬不寧。3號樓的趙君邁,這位遼沈戰役被俘的國民黨長春市市長,每天早上在院裏舞劍,飄飄然,好像在練習升天。那天紅衛兵抄家,他試圖反抗,差點兒被當場打死。看來他做好了升天的準備。
  各樓門口貼出告示,宣稱全體居民都是反革命,訂於某日某時全部抄家,無一幸免;同時勒令事先交出“四舊”,否則格殺勿論。於是我們先自行抄家,把涉嫌“四舊”的書籍物品送到居委會,包括一副象牙麻將,多年後父親提起來還心疼。大限到了,揚言抄家的紅衛兵卻無影無蹤,虛驚一場。
  一個夏日晚上,輪到我們家在傳達室值夜班。看大門的伍大爺被掃地出門——據說是逃亡富農,被遣返回鄉。他黧黑瘦高、禿頭、背微駝,身著白粗布褂黑緬襠褲,如同收進布袋裏的弓。他一口河北口音,嗓門特大,後來幾個看門的即使用擴音器,都無法相比。
  就在那天深夜,一個住2號樓的少女向我哭訴。天一亮,她和家人就要被押上火車,永遠不準再回北京。在紅衛兵的通令下,近十萬北京居民被遣返回原籍。在昏暗的燈光下,她嚶嚶哭泣,晶瑩的淚水沿麵頰滾滾而下。
  血雨腥風的夏天過去了。
  文革給民主黨派帶來實踐民主的機會。民進中央連同司機勤雜總共二十來號人,按民主的遊戲規則分成兩撥。父親忙著寫大字報,打筆仗,樂此不疲。他刷標語時從梯子上掉下來,摔斷了右手,住進積水潭醫院,醫生護士也忙著打派仗,手腕骨好歹接上了,卻是歪的。
  在“把革命進行到底”的主旋律中,是老百姓日常生活的變奏:收集紀念章、打雞血、甩手療法、養熱帶魚……平安裏丁字路口有個毛主席紀念章的集市,以物換物。我懷揣幾枚紀念章,混在人群中,想換個碗口那麽大的,但人家根本不屑一顧。父親從派係鬥爭中急流勇退,開始攢半導體收音機。
  當時主要燃料是蜂窩煤。原來由煤鋪工人蹬平板三輪,挨家挨戶送貨上門,趕上“文革”,工人造反了,不再為資產階級服務,一筐筐蜂窩煤就卸在樓門口,各家自己想辦法。一筐蜂窩煤六七十斤,無壯勞力的人家傻了眼,那陣子招女婿,估摸先得過搬蜂窩煤這一關。
  趁文革之亂,一家廢品收購站連同各種破爛,悄麽悄地侵占了大院東頭的籃球場,後來證明是極有遠見的:六十年代末的全民大遷徙帶來無限商機。我和一凡去廢品收購站,攔截顧客,篩選要當廢紙賣掉的舊書;甚至用介紹信蒙混過關,直接鑽進廢紙堆裏淘寶。
  在全民大遷徙的同時,北京開始挖防空洞。大院又大興土木。首先遭殃的是那些鑽天楊。全部被砍倒運走,光禿禿一片。

  三不老胡同1號樓去人空,門可羅雀。廢品收購站也隨之生意蕭條,一度洪水般泛濫的破爛,變戲法般縮進幾個籮筐中。
  1969年春,我被分配到北京第六建築公司,去河北蔚縣開山放炮。一年多後,工地轉移到北京房山的東方紅煉油廠,每兩周大休回家一次。
  我家成了聚會的中心。拉上厚重的粗布窗簾,三五好友,讀書、寫作、飲酒、聽音樂,當然還有愛情。我們的行蹤,早在大樓居委會的監視中。一天夜裏,一凡在家衝洗照片,紅燈和放大機的閃光被當成特別信號,“小腳偵緝隊”立即報告西城公安局,警察破門而入,一無所獲,最後沒收了一摞黑膠木的古典音樂唱片。
  我們把男高音康健請到我家。他頭大如鬥,臉色紅潤,像一輪夜裏的太陽,照亮坐滿小屋的客人。他笑起來會震得玻璃嘩嘩響。待他高歌《伏爾加船夫曲》,滿堂失色,據說三五裏外都能聽見那警世洪鍾:“踏開世界的不平路……”

  幾年後,樓裏的男孩女孩,插隊的、兵團的、參軍的、勞改的,各色人等都陸陸續續回來了,我和濟年也一同從沙河五七幹校回到了北京,唯獨珊珊沒能回來……(摘自母親的口述記錄)

  沙龍不得不轉移陣地,我們用自製的假月票到荒郊野外聚會。

  七十年代初,振開剛二十出頭,已開始動筆寫詩寫小說。他常常請病在家,把廚房作為書房,關起門埋頭寫作。有時我半夜起來上廁所,廚房裏淡黃色燈光還亮著……(摘自父親的筆記)

  通過父親,我結識了1號樓的馮亦代伯伯,再通過他結識了更多的書和人。我常到他家小坐。馮伯伯笑眯眯地握著煙鬥,思路和煙縷一起上升。穿圍裙戴套袖的馮媽媽,奔忙於爐灶與字典之間。她幾乎失明,開門時從厚厚眼鏡片上迷茫地看著我,然後手持放大鏡,幫馮伯伯鎖定某個詞的含義。
  1976年10月初的一天晚上,我帶來“四人幫”垮台的好消息,當時馮伯伯正在廚房用毛巾擦拭後背。於是他和曆史一起轉身。
  1978年年底,我和朋友創辦了《今天》雜誌。部分裝訂工作是在我家進行的,一摞摞油印紙頁從床鋪到地上,散發著濃烈的油墨味。門庭若市,我手忙腳亂招呼客人,估摸居委會派出所也跟著加班加點。
  1980年秋天我結了婚,搬出三不老胡同1號。

十一

  2001年年底,一凡開車帶我回三不老胡同1號。這夢魂縈繞的家,如今難以辨認:樓房低矮,窗戶狹小,外牆剛粉刷過,仍難掩衰敗之相。據說已到了建築年限,是該拆掉的時候了。
  我們拜訪了老鄰居們,首先是434龐家。邦本大哥開門迎候,他頭發花白,挺拔如舊。邦選現在是一家投資公司董事長,衣著舉止,都表明社會進步的大方向。大哥張羅著要搞一次聚會,把全樓的孩子都請來。我們家已租了出去,這正合我意,免得觸動記憶中的角落。
  與鄰居們告辭,暮色四起。在原防空洞的位置,蓋起標準化樓房。往前推三十年,那些楊樹,正等著被砍伐的命運;往前推四十年,那些太湖石,正被吊進卡車,運往興建中的軍事博物館;再往前推六百年,鄭和憑欄眺望後花園的假山,暮色中掌燈,鳥歸巢,萬物歸於沉寂。

  本文選自《城門開》,北島/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7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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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ger97 回複 悄悄話 多年沒有與北島聯係了,最後到我家是和徐曉一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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