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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倉健(1931年2月16日--2014年11月10日)
期待著您的誇獎
高倉健
【這篇隨筆,為高倉健贏得了1993年第13屆日本文藝大獎的最佳隨筆獎。】
我的一生,母親很少誇獎過我。我從小就非常挑食——直挑到今天,我已經到了這樣一把年紀。
但母親的教育對我影響最大。母親的教育是“斯巴達”式的。我隻要說一聲不喜歡吃魚,她就故意擺上帶頭的整條魚。
母親說:“乃木大將曾被迫吃不愛吃的東西,到後來他就習慣了。”
我說:“我不想當乃木大將。”
現在,我已長大成人,不喜歡吃的東西還是不吃。那些年,母親把我吃剩下的東西連續十來天反複端到飯桌上來。她真是太固執了。
有人說:“你母親的教育方式,隻不過是故意為難孩子罷了。”對於這件事,我步入成年之後還常常談論。
“不要用這樣的方式對待孩子。他懂事以後,一定會反抗的。”
“看看我就明白了,不吃的東西現在還是不吃,對孩子也不應該強迫。”
據說那樣對身體也不好,人在吃東西的時候如果心情不好,情緒會不穩定的。上小學沒有多久,我患上了肺浸潤,每天靜養,花了一年時間才治好。據說這是肺結核的初期症狀。當時是一種非常令人恐懼的傳染病。
因身體虛弱,太陽穴上鼓起細細的青色的血管,休養期間,我被迫與他人隔離,就這樣,小學二年級休了一整年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母親每天都做鰻魚給我補養。那時候,河裏鰻魚很多,附近的人釣上來,母親在他們賣給魚店前,搶先買下來做給我吃。
我雖然年幼,但也能理解母親是想讓我多吃鰻魚好快點痊愈。可每天都吃鰻魚真是夠嗆。
直到如今我對鰻魚還是心有餘悸。那時因為必須靜養,所以我能幹的事情隻有讀書了。但是,如果發燒,就連書也不能讀了。因此,在量體溫的時候,我常常在腋下做些手腳,蒙混過關。這樣我就可以多讀些書了。一年以後,病愈重返校園時,我的漢字成績出眾,同班同學讀不出的字,我也不發怵,國語和曆史進步也很大。
母親到底是明治時代的女人。
她用的牙刷毛差不多磨光了,剩下的幾根也已經卷曲,簡直隻剩下了牙刷把,她還說扔掉太可惜。她用這樣的牙刷刷牙,把自己的牙齦都磨光了。我對母親說:“有一種電動牙刷,很好用。”“去你的吧。”她說,“隻不過刷刷牙,不能那麽浪費。”“看看你的牙,牙齦磨光了,牙根都露出來了。你現在的牙刷是尼龍做的,可是硬得像塊鐵,把你的牙肉都磨沒了。”“上了年紀都會這樣的。”母親頑固地堅持。
她終於頑固到死也沒變。
母親看了我演的《八甲田山》之後對我說:“你也演了這麽長時間的戲了,能不能要個好點的角色?”“我不忍心看你在那樣的大雪天裏,像個雪人一樣在地上爬來滾去的。”
“你演了這麽多戲了,要個好點的角色吧。”
母親知道我的皮膚經常容易皸裂,受凍後很容易裂口子。我曾經為武俠電影拍過廣告,身上畫著刺青,手持大刀,背對鏡頭。我腳後跟上貼了橡皮膏,母親說:“這孩子,腳跟又凍裂了,那不,貼著橡皮膏呢!”因為是全身的廣告,別人都沒有注意到我腳上的橡皮膏,可是母親還是發現了。“這孩子,真可憐。”“阿健,附近的幼兒園要修遊泳池,你給他們捐點兒款吧。”
“媽媽,我一直在聽您說呢,您說‘已經演了這麽多戲了,該要個好點的角色,別去那麽冷的地方。’我想還是媽媽疼我。這會兒您又說幼兒園如何如何,前一陣還說寺廟以及氏族神和宗祠如何如何,要我捐款,這不都是矛盾的嗎。我不工作哪兒來的錢!雪山裏誰都不願去,可我不去那裏就賺不來錢。您說讓我別去那種地方,又說讓我捐款,我該怎麽辦?您的話不是矛盾的嗎?”
大概過了四五個小時,我已經忘了這件事,媽媽忽然說:“那兩種想法都是我的真心。”
已經過了四五個小時,我已經忘了這件事,可她還一直在思考。“都是我的真心,我希望你向幼兒園捐款,可不願你在雪地裏爬。”
這就是母親,可敬的母親。
我演的電影母親基本上都看了。可是我妹妹不願同她一起去看。母親看我的電影是去看自己的兒子,並不是看我扮演的角色,經常自言自語。
“從身後偷襲,膽小鬼!”
“你敢!”“快跑!”她嘴裏說個不停。妹妹說對周圍的觀眾實在不好意思,所以不願同母親一起去看電影。母親每年都寄來照片……我離婚後……過了兩三年,每年都有相親照,並附上對方的簡曆。母親的家族裏從事教育的人很多。有的還當過中學校長,母親也當過教師。她經常給我寫信說,“你變得孑然一人,真可憐!”她也常寫:“你好不幸啊!”
她從未見過我去拍外景時人們“呼啦”地一下子圍上來的情景,從不知道我收到了多少影迷的來信,所以,她無法想象我的生活。母親想象不出我同女人輕鬆地逛街,或是悄悄地約會,她總以為我是個靦腆的人,做不出這樣的事。
她每次給我寫信時都說:“一想到你每天回到家,連個迎接的人也沒有,就覺得你很可憐。”
“媽媽,我比你想象的可強多了,很多女人喜歡我。真想把這些事說給你聽。”
“傻瓜!”媽媽這樣說。
母親真是又頑固,又善良,而且那麽心疼人。
我之所以如此努力衝刺,就是為了獲得她的一句誇獎。
母親老了,我想送給母親一件大禮物,於是在九州的海邊建了一幢房子。
從那裏可以望大海。把它建築在岩壁上。離開公路再步行一段。
可是……
考慮到母親同她的朋友們去那裏時,可能會因防範措施不夠,感到不安全,特意安裝了電子狗警報器。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地方。
關著陽台的玻璃門遠眺大海,雖然不會覺得寒冷,但是卻聽不到大海的濤聲。為此我安裝了專門發出浪聲的音響設備。在麵對大海的位置,安裝了搖椅。廚房建得很大,牆壁上鑲嵌了花瓶,房間裏裝飾了“皮諾其歐”娃娃,然後雇請好房子管理員。
好不容易完成了這一切,你猜她老人家怎麽說?“下那台階太費勁,我不去。”
真讓人沒辦法。結果她一次也沒去過那裏。而且……
母親去世時,我沒參加她的遺體告別儀式。當時在拍攝《啊,嗯》裏的一個重要鏡頭。未能出席母親的葬禮,實在讓我傷心。攝影告一段落,我匆匆趕回家。飛機降落在雨過天晴的機場上,像往常一樣,電器店的門田前來接我。
他也察覺到了我的心境,我們在車內保持了長時間的沉默。回家的路上,我讓門田在菩提寺前停了車,拜謁了母親的墳墓。
在母親的墓前,我思緒萬千,兒時的記憶連續不斷地在眼前閃過:冒著寒風玩耍後回到家裏,膝蓋和大腿被凍得如同橡皮般粗糙,洗澡時,母親用棕刷為我擦洗,好痛啊!
那時候,母親的乳房可軟啦。我的腳後跟凍裂了,母親便用燒熱的鐵筷,熔化一種黑色的藥膏,塗在我的傷口處。
在廁所裏,她抱著我,嘴裏發出“唏唏”的聲音,哄我撒尿,我有時不高興,一掙紮把尿撒在她身上。
一件件的往事在我腦海裏不停地映現。直到我的褲子被露水打濕,冷到腿上,才回過神來。不知不覺地,四周飄起了乳白色的霧靄,墓石上的字跡也變得模糊起來,供獻的六月菊上也沾滿了露珠。
從寺廟回到家,又來到酒店,沾濕的褲腿還沒幹,真是令人奇怪。人的心髒是可以支配肉體的啊!母親,隻有母親才能察覺到那肉色橡皮膏下麵的腳後跟裂口,可是,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媽媽,我期望得到你的誇獎,就是為了這個,我背著你討厭的刺青,汙血濺身;去那遙遠的夕張煤礦,拍攝《幸福的黃手帕》;在冰天雪地裏拍攝《八甲田山》,去北極、南極、阿拉斯加、非洲,奮力衝了三十多年。
離別是如此的悲戚!總是如此……
不管是什麽樣的離別。我一定要找到一位能代替您誇獎我的人!
高倉健和吉永小百合於1980年1月11日攝於劄幌.
電影《鐵道員》,高倉健與廣末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