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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 | 我和彭小蓮

(2019-09-08 15:56:23) 下一個

彭小蓮,1953年6月出生於湖南省茶陵縣。曾在江西插隊9年,1978年考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係,畢業後分配到上海電影製片廠從事導演工作。其作品在國內外獲得多項嘉獎,代表作品有《女人的故事》《上海紀事》《假裝沒感覺》《美麗上海》《上海倫巴》《我堅強的小船》《請你記住我》等,其中《上海紀事》曾獲華表獎最佳故事片,彭小蓮本人憑《美麗上海》獲第24屆金雞獎最佳導演。2001年完成日本紀錄片大師小川紳介遺作《滿山紅柿》。2003-2009年完成紀錄片《紅日風暴》。另有《他們的歲月》《回家路上》《美麗上海》《理想主義的困惑——尋找紀錄片大師小川紳介》等文字作品。

我和彭小蓮

王安憶 
 
彭小蓮於六月十九日走了,距今不足月餘,就要寫她,不免遽急。現如今,時間的流速加緊,記憶和忘卻的周期變得短促,所以,趁餘音未消之際,寫下一些文字,或可延宕印象,讓我們和她再相處一陣子。
   
就在今年春節,導演許鞍華專程來上海看她,回程登機的車路上,許導問道:你和小蓮應同屬“紅色貴族”吧!我遲疑了,如何向一個香港人解釋內地特有的社會劃分?略作考慮,回答說:作為國家新政,“紅色”大致無誤,但以貴族論,我父母的級別不夠高,小蓮家倒是夠了,但極早受到貶斥,所以,她大概也不能同意。
   
《他們的歲月》裏,有一個細節,寫到父親彭柏山小說出版受阻,緣出滬上某新四軍出身的作家築壩,她母親分析人事,大意為,新四軍作家裏,茹誌鵑很正派,必不是她!看到此處,不由鬆一口氣。這心情很複雜,不是說懷疑母親做落井下石的事,然而,曆史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沒有什麽恒定的價值,所謂知識分子,其實是虛妄的生涯,誰保得住一向正確呢?從艱困世事走來,得這評價稱得上知己了。日後我和小蓮不論慪氣還是吵鬧,終沒有崩掉,是因為此,又不完全是,人與人相處,彼此不背叛的基本原則之外,還需要更多的內容。
   
上輩的淵源,我知之不多,曾經見兩個母親私語,說些什麽就不清楚了。八十年代初,彭小蓮和同學陳凱歌來家裏找母親,想必帶了她母親的話。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彭小蓮,之前聽說傳聞,在她家那片街區,似乎相當知名。恰巧,我在《兒童時代》雜誌社的同事,與她住同一幢公寓樓,描述她和造反派叫板,“文革”後恢複高考,又以朗誦排名第一,高分進入北京電影學院,離開插隊多年的江西農村。那一次來,便是就學期間,他們想改編我母親新寫的小說《草原上的小路》,還是別的什麽,已經模糊了。彭小蓮的形象則很清晰,她光彩照人,言語活潑,表情生動,相形之下,陳凱歌則是訥言和靦腆的。我沒有加入談話,時而進,時而出,或者遠遠坐在一邊。他們偶爾看我一眼,也沒有搭話的表示。年輕人都是驕傲的,尤其是我們,在那年代裏,稱得上天之驕子。父母,即便如彭柏山,壓頂之絕境,竟也平反昭雪,子女們重見天日,脫離苦海。倒不定是衣食的苦楚,但世態炎涼,絕非普通家庭能夠體會。
   
初次麵晤這麽過去了,接下來的事情就有些嚇人。幾年以後,我從父母家搬出,住一條雜弄裏,縮在公廁後的小單元房。一日下午,門敲響了,那時候,大多人沒有電話,常是不告而至。打開門,麵前站著彭小蓮,我都不怎麽認得她,更沒有過照麵說話。隻見她滿臉焦灼,眼睛裏發出熱病般的亮光。我們臉對臉站了片刻,她就從我身邊擠進房間,說道:我一整晚沒睡覺!我讓她坐,她堅持要站,牛仔褲一高一低挽起在小腿上,仿佛經曆了長途跋涉。我說什麽事情嘛,有話好好說。她坐下了,迅疾又彈起,就在這不停的坐下彈起之間,總算搞明白了發生的事情。概括說來,她拍攝完成的電影《女人的故事》,沒有通過審查。因為什麽理由,是她沒有重點說,還是我忽略了,也許,審查卡住從來是電影生產的常態,不值得細究。總之,沒有通過的情節很快淹沒在她言語的滔滔洪流中。彭小蓮的敘事往往偏離主線,進入旁支,拉也拉不回來,而你很快放棄主動的企圖,順流而下,那裏又是一番風景,天地重開。她沉浸在拍攝過程的追溯,如何選角,演員的出身來曆,氣質形貌;如何采景,地理位置,曆史沿襲,文化隱喻;鏡頭的運轉,機器的擺位和角度;後期的剪輯——剪輯也是了不得的,一格一格膠片看過去,看過來,分解,拚接,排列,組合——結果是,不通過,她又跳起來!遠兜近繞,回到現實主義主題,意識形態批判,文藝體製革命,生產力突破生產關係……講述讓她平靜下來,逐漸坐定,暫時擱置這具體的遭際,麵向更加浩瀚的——電影世界,她架起腿,開始上課。列舉經典,介紹現代,向先進學習,與同代人攜手,可是,困難啊!啟動又一輪怒罵,但不在《女人的故事》,而是《盜馬賊》,同學田壯壯執導,堪稱傳世之作,結果,不通過!倘有一日,內部放映,你必須看!時間倏忽過去,天已向晚。如她所說,一夜無眠,持續至此,又一個白晝沒消停,卻看不出倦意來,能量真是驚人。
   
隔日,她又出現了,這回是通過傳呼電話,通知上影廠試映間放映《盜馬賊》,要我去看。憤怨交集中的順嘴一說,竟然記得。我一門心思寫小說,她那些人和事與我很陌生,實話實說,還有些怕她。做電影的人有點“瘋”,勁頭上來,擋也擋不住,於是,好言拒絕。這一段就又結束了。
   
八十和九十年代,我們分外忙碌,各有各的奔頭。天地人和,萬物生長,曆史做好各種準備,就看我們的造化。也經曆坎坷,可年輕人都是魯勇的,又被時代寵慣,忘乎所以,看不見隱患生成,正積累成因,從量變走向質變。仔細算起,我們再一輪往來,已經到兩千年以後。她邀我看新片試映——《假裝沒感覺》。寫過《他們的歲月》的人,難免背負“宏大敘事”的使命感,從故事主述人角度出發,也可歸入彭小蓮青春往事體係,“成長”是又一份現代性使命。可是,令人意外,故事表現的是市井人生家常倫理。不像小蓮的氣質——作家阿城稱之“共和國氣質”,倒是朝著上海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左翼電影靠攏,比如《萬家燈火》,比如《烏鴉與麻雀》,這樣說也許有攀附的嫌疑,但小蓮後來不是拍了《上海倫巴》,還有最後的《請你記住我》!我們不能簡單理解為向前輩致敬,更可能是尋找中國電影發起的源流,那裏有著一些本質性,但是被特有的社會曆史繞過了的價值。演員孫海英和呂麗萍在之後的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開一路氣象,推算時間,是否可認作從這裏起步?看完電影,她聽我評價,移近機器,拍攝錄像,立此存照,抑或作宣傳的用途。雖然事先並沒有預告節目,但我也沒有抗拒。事情大約就從這裏開頭,演變成始料未及。
    
這時候,她籌拍《美麗上海》,讓我看劇本,提些建議。在馬可波羅麵包房的咖啡座,主創團隊到齊,可見出誠意和決心。過後,我即去台北文化局的駐市作家計劃,臨行前,小蓮來電話,說《美麗上海》的製作方調派一輛車和司機,供我台灣期間使用。我很好奇,問:為什麽製作方要給我這份福利?她說:因為你是我們的藝術顧問。我說:誰告訴過我做你們顧問?她說:我現在正告訴你。我說:誰又告訴你的?她勃然怒起:我好容易替你爭取到身份,還有一份報酬!這實在太荒唐了,我再也按捺不住:誰讓你去爭取的,誰要你們的錢!電話兩頭都氣得要死,我發狠道:你要是敢在卡司上落我的名字,就別來找我!結果是,她放過了我。我呢,繼續和她討論電影。我們曾經為電影起名,叫“上海相思”,我至今以為這名字不錯,可投資方非要叫“美麗上海”也沒辦法。不知不覺中,電影行業改了規矩,誰出錢誰說了算,電影就是燒錢的藝術。我們再度邂逅談論藝術,一不小心就扯到內幕消息、八卦新聞以及人事關係,景象其實已經凋敝。她在投資方那裏吃飽氣,撒到我頭上:你看你,要是答應做顧問,就可以幫我說話!我明白她拉我入夥的用心,生出點歉意,可是,誰知道她們行當的青紅皂白呢!我們寫小說是個體勞動,由自己做主,完成以後交付出版社,也就是到生產終端,才與社會發生關係。即便退回,放在廢紙堆裏,損失不過是自己的勞動時間,在轉化利潤之前,一分錢不值。而他們,真金白銀下去,收不回來,誰來買單?真有些膽戰心驚。
   
彭小蓮常說:還是你們寫小說好。於是,她也寫小說,在沒有劇本沒有投資的空隙裏,這種空隙越來越多,讓人惘然。對於做電影的人,小說太安靜,因此也就沉悶了,它缺乏直觀世界的輝煌燦爛,尤其在這樣退讓的處境裏,懷著不得已的心情。在特質上,她和小說還有點隔閡,多少缺乏常情,也是遭際所致。沒有正常的家庭和社會生活,分崩離析中自生自滅。彭小蓮有一股蠻橫的生命力,叢林生存原則,要不怎麽能活下來?而小說卻是世俗的性格,普遍性的人生,象形出發,到形而上。所以,我覺得凡虛構的寫作,不是這裏,就是那裏,總歸不大像,顯得手足無措。但是,一旦進入紀實,便開閘放水,一瀉千裏。《他們的歲月》寫得真好,和劉輝合作的《荒漠的旅程》也是好。現實中已然發生的人和事,潛在地規定了軌跡,就像河床收納水流。出於同理,她的紀錄片也好過故事片。我還喜歡她關於電影的文章,從實踐出來的認識不同於單純紙上談兵,可窺見製作中的關節,由她寫來,透露出迷人的樂趣,就知道她喜愛電影喜愛什麽。那麽,拍不了電影,嘴頭上過過癮也好。
【以下略,全文刊載於2019-5《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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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林海平兔 回複 悄悄話 痛惜同代美妙。。。
幸福劇團 回複 悄悄話 苦啊,從那山上流下來的泉水。
謝謝分享。
虛妄與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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