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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洛誦丨80年代在北京的外國人

(2019-08-04 15:14:52)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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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洛誦,1947年出生,初中就讀北京女12中(原貝滿女中),高中就讀師大女附中。文革中坐過幾年牢,在河北白洋澱當過知青。現為澳洲知名華裔女作家,著有自傳體小說《留在世界的盡頭》。定居悉尼。

作者:陶洛誦 

摘選自作者回憶錄《生之舞》 

1970年代的陶洛誦

一、涉外婚姻來勢洶洶 

  早在農村插隊的時候,聽戎雪蘭說:“北大有兩個農村來的工農兵學員,毫不嫉妒地爭著嫁給一個非洲小國來的黑王子,旁邊人看了甚覺可笑,說等去非洲的船開了,不把她們扔到海裏才怪呢!”那是我首次在“文革”中聽到的有人想靠婚姻出國的消息。

  漸漸地,這種涉外的愛情、婚姻故事越來越多,成為一種趨勢,勢頭洶洶,勢不可擋。 

  接著聽堂妹莎莎說他們中央美院有個學生找了個印度人,這個印度人的老爹在聯合國工作,這女孩成為許多人羨慕的對象。我有次去美院學生宿舍找莎莎,碰巧看到這女孩兒,黃黃的瘦瘦的,談不上漂亮,很機靈的樣子。 

  再接下來就是“星星畫展”的女畫家李爽女士,李爽的故事比較完整,影響又大,轟動一時。

  “星星畫展”後,李爽與法國大使館一文化參讚白天明戀愛,白天明的叔叔是當時法國的國防部長。北京東城王府井附近有塊地界叫“紅霞公寓”,住著的都是外國人,李爽住進了白天明在那兒的公寓。馬德升他們去公寓探訪過李爽,李爽穿著綢緞的拖地長裙,坐在精美的梳妝台前,梳妝台上從低到高碼著一排香水瓶子。在閑適的生活之餘,李爽依然作畫。

年輕時的李爽

  這種同居生活在當時是很罕見的,尤其是和外國人。有天,李爽的姐姐去看李爽,李爽出來開門,被事先埋伏好的警察逮了個正著。

  李爽被判勞動教養兩年。

  這下氣壞了老白,逮李爽時老白正在香港出差,回家後見太太沒了,就去準嶽父家(李爽的父親曾被打成右派)拍出一千多塊錢,說是給李爽刑滿釋放後去法國的飛機票錢。老白自己回法國後,向報界新聞界談了這事,法國人炸了窩,據說掀起個和中國人結婚的高潮,巴黎街頭掛著李爽的巨幅畫像,郵局裏發行李爽頭像的郵票。

  我問老馬:“李爽長得漂亮嗎?” 

  老馬說:“眼睛不算太大,可特聰明,小眼睛一眯一個主意,瞄準了誰一擊一個倒兒。”接著老馬感喟地說:“有的人雖然長得特別漂亮,可是不會運用。”還怕我聽不出來,又進一步指點說“我認為你模仿你母親是沒有意義的。”我母親是社會(母親學校,父親單位,街道,街坊四鄰,親戚朋友)公認的賢妻良母。我父親和我母親離婚時,把整個家,我奶奶和我們這四個孩子留給母親,自己出走了。老馬常去我家,深知我母親的艱辛,又看我一個人撫育兒子,認為我在步我母親後塵。 

  老實說,我在中國時還不開竅,一直追求純粹不攙任何雜念的感情,生活雖然艱苦,但在母親的羽翼下,沒有生存的危機感,仍能生活在虛無飄緲中。

  回過頭再說李爽,兩年勞改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大批外國記者堵在監獄門口恭候李爽。接受過專政滋味的李爽說:“今後一定按照政府法律辦事。”由此推斷李爽的罪名可能是違反了《婚姻法》,不該未婚先與洋人同居。

1984年2月4日,李爽與白天祥在巴黎舉行婚禮

   下一個李爽是喬雪竹的同班同學——中央戲劇學院的張諄。因為雪竹的關係,我也認識這張諄,張諄長得可真漂亮,絕對夠得上美人兒檔次。麵部輪廓分明,高鼻梁大眼睛,皮膚細白,身材挺拔,腰細臀豐,又有書卷氣,十分招惹人。先見張諄和一軍人男友在一起,張諄本人也是軍人,後來男友換成一法國大胡子,張諄不僅被開除軍籍也給抓了起來,下落不明。

  1987年我出國後,看到海外華人雜誌連載張諄的自傳體小說,想必已先我一步到了國外。在澳大利亞,還碰見過一楊姓老太太,自稱去過法國,並給李爽看過兩個孩子,可見張、楊二人在法國過得都還不錯。

  奇怪的是公安局抓的都是女人,男人與外國人結婚的一個沒抓,如王克平娶的法國太太,黃銳娶的日本太太,牟誌京娶的美國太太……皆是皆大歡喜,攜著外籍妻子走出國門。

  牟誌京說出一種大家都比較認同的看法兒,就是公安局可能認為中國女人讓外國男人占便宜是丟臉的事,中國男人娶外國女人則是臉上有光的事。

  這種說法也是有據可考的,改革開放後,進來的外國人多,妓女應運而生,當時公安局恥於用妓女二字來形容這類事情,管涉外妓女叫“四百號”,有檔說這是丟國格的事情。聽說還有“四百號”被槍斃的事情,不知真假。

  而今,涉外婚姻已像雨後春筍一樣,遍地都是。富裕後的中國同樣吸引了許多外國新郎、新娘,現在已經不知道是嫁出來好還是嫁進去好。

陶洛誦與趙京興的婚禮照

二、我的英國女友徐莉亞

  徐莉亞的英文名字叫Celia,她是從英格蘭倫敦附近來中國的留學生,在北京大學讀中文係。她原來把自己的名字翻譯成寇莉亞,我叫了她幾年寇莉亞,她中文提高後,說翻成徐莉亞更妥當,我就又叫她徐莉亞。

  她是牟誌京美國太太的朋友,不同的是,牟誌京太太來中國教英文,徐莉亞來中國學中文。我們相識在友誼賓館牟誌京的婚禮上。

  我和遇羅錦到達時,客廳臥室都擠滿了來賓,徐莉亞孤零零地坐在一群中國人裏,像個星外來人。她有著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特征,白皮膚、高鼻梁,褐色的眼睛,褐色的頭發,臉頰紅紅的,像兩朵火燒雲,那年她二十五歲。當她聽到遇羅錦的名字時,熱情地站起身來,想和羅錦攀談。羅錦對外國人不感興趣,當徐莉亞請羅錦留下聯絡地址時,羅錦說:“你找她吧。”羅錦指著我說。

  就這樣,徐莉亞帶著盒巧克力糖來到我家,和我成了朋友。

  我們倆沒有語言障礙,這徐女士在英國時貸款一千英鎊專門攻讀漢語,她像資本主義國家許多激進青年人一樣,是個社會主義者。

  我和徐莉亞在一起的時候,我遠遠沒有她坦率。徐莉亞是研究婦女問題的,至今我記憶猶新的一次談話是,她首先談自己十六歲時和男友發生了性關係,並說從那時開始感到受男孩子的欺負。接下來她向我詢問同樣的問題,我感到為難,我恥於開口,我拒絕回答。她凝神等待了一陣,隻好作罷。

  我甚至沒對她談過文革中我家的遭遇,例如我外婆因為成份是地主被轟回安徽老家的事,我認為這不僅丟我的臉也丟中國人的臉。這種對外國人的態度源於我爸對我的教育。

1986年,徐莉亞在陶洛誦家

  三年自然災害,我小學五年級,那天下學我忽然心血來潮去科學院出版社找我爸。我爸帶我在食堂吃了碗一點油腥都沒有的熬茄子,說已經請示了黨支部,一位以前工作上的朋友從蘇聯來旅遊,要見他。既然我來了,就帶上我。路上,我爸對我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說中國鬧饑荒,沒得吃的事。

  到了那朋友(中文名叫王崧山)夫婦下榻處,他們拿出好多好吃的東西款待我們,麵包、香腸、黃油,火腿等等,我爸使勁讓我吃,我都吃不下了,我爸還讓我吃,我又吃了一片香腸,覺得胃很不舒服。

  平時我爸老說我們不應該隻這麽高,正長個兒的時候趕上饑荒年代,有錢買不著東西吃,才這麽矮(我1.64m)。

  我和我爸,一點也沒露中國遇上饑荒的事。可人家自己看出來了,說商店裏沒東西賣,早知道這樣,多帶些吃的來。 

  由於虛榮心好麵子(我當時認為是為了中國人的麵子),我可說的話就不多了,談話的主角倒成了徐莉亞,這倒幫我瞭解了不少資本主義國家的真相。

  原來上學時總準備去解救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類,後來知道自己才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人類時,對資本主義國家又產生幻想,以為他們個個幸福快樂。徐莉亞的話讓我知道了不少真相。“英國中學生畢業後隻有百分之五的人才能上大學。”她說。“百分之五?”我不能相信,“百分之五。”她看著我,肯定地點頭,她的漢語沒問題。這一點就夠讓我失望的。

  插上一句與本文關係不大的話,前幾天,法國因為熱浪熱死一萬多人,我的澳洲女友瓦拉瑞說:“這個國家可夠窮的,怎麽那麽多人不安空調。”瓦拉瑞也是個社會主義者。我的兩個親密的外國女友竟都是社會主義者,這難道隻是個巧合。

  有次徐莉亞眼淚汪汪地對我說同屋住的女孩對她不好,在我詫異的眼神下,她很快收起了眼淚。待我到澳大利亞留學後,才明白對留學生來說,居住是個多麽大的問題。沒過幾天,她邀請我去她住的老虎廟,一座在當時相當現代化的公寓,主人是個印度尼西亞華僑,那座屋子,價格當時是人民幣五萬。

1986年,徐莉亞在陶洛誦家

  她住老虎廟以前住在北大宿舍,又小又擠又不方便,吃留學生食堂,我看那些外國學生一點也吃不慣中國飯。一個又高又胖又壯戴黑圈眼鏡的短發澳洲姑娘把醬油往花生米上澆,她是學鋼琴的。

  徐莉亞的父親是個律師,在徐莉亞留學期間,突發腦溢血去世了。徐莉亞平靜地告我這件事:“他一點沒受罪”。為了安慰母親,徐莉亞接母親和姑姑來北京旅遊,我請她們來我家作客,街道積極分子吳大媽跟著也進來了,問我怎麽一下子來這麽多外國人,我解釋清楚,她沒再追究。

  這在“文革”中簡直無法想象,別說外國人,就是中國人都不行。文革開始時,有一楊大媽,她家本住在我們胡同外的刻字鋪裏,七個孩子兩個大人睡覺時腳都伸在門外。1966年“紅八月”,她自稱紅五類,把一百三十三號的房東王開泰的母親鬥了,說她家是國民黨偽軍官團長,把老太太剃了個十字頭,叫來紅衛兵抄走全部財產,把王家母子掃地出門,她占了王家三間大北房。她成了居委會主任,負責監視胡同全體居民,她的得力幫手是搶占我家五間房子的張大媽,兩個人都因操心過度,心力交瘁,英年早逝。居委會主任的位子落到了吳大媽手上。

  吳大媽的丈夫原是資本家,兩口子在公私合營後入了黨,後來吳大爺被勸退,吳大媽的黨籍倒保住了。這回我回國探親,八十多歲的吳大媽還在連任居委會主任,我請她找個清潔工掃掃胡同,工錢由我付,我不想讓第一次到北京的冉·阿讓對北京有個骯髒的印象,吳大媽幫了我這個忙。

  我與徐莉亞純屬友情的交往使徐莉亞很愉悅,我出國時,她幫了我兩個忙,她當時的男朋友是埃塞俄比亞大使,澳大利亞的可可小姐是大使的朋友,我的簽證是徐莉亞幫我辦的,她還從她工作的美孚公司用1:3.70的官方牌價為我換了一千元美金,我從未求過她,這兩個忙是她主動幫的。

  幫我出國留學的另有其人,他要求我永遠不要寫他,為了遵守諾言,我不能用文字來表達有關他的一切,他如能看到這一切,就能知道我對他有多感謝。

  我到澳大利亞後,繼續和徐莉亞通信。現在她也到了澳洲,住在西澳佩斯。

陶洛誦和她的女兒在澳大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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