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作者檔案
本文作者
陶洛誦,1947年出生,初中就讀北京女12中(原貝滿女中),高中就讀師大女附中。文革中坐過幾年牢,在河北白洋澱當過知青。現為澳洲知名華裔女作家,著有自傳體小說《留在世界的盡頭》。定居悉尼。
作者:陶洛誦
摘選自作者回憶錄《生之舞》
1970年代的陶洛誦
一、涉外婚姻來勢洶洶
早在農村插隊的時候,聽戎雪蘭說:“北大有兩個農村來的工農兵學員,毫不嫉妒地爭著嫁給一個非洲小國來的黑王子,旁邊人看了甚覺可笑,說等去非洲的船開了,不把她們扔到海裏才怪呢!”那是我首次在“文革”中聽到的有人想靠婚姻出國的消息。
漸漸地,這種涉外的愛情、婚姻故事越來越多,成為一種趨勢,勢頭洶洶,勢不可擋。
接著聽堂妹莎莎說他們中央美院有個學生找了個印度人,這個印度人的老爹在聯合國工作,這女孩成為許多人羨慕的對象。我有次去美院學生宿舍找莎莎,碰巧看到這女孩兒,黃黃的瘦瘦的,談不上漂亮,很機靈的樣子。
再接下來就是“星星畫展”的女畫家李爽女士,李爽的故事比較完整,影響又大,轟動一時。
“星星畫展”後,李爽與法國大使館一文化參讚白天明戀愛,白天明的叔叔是當時法國的國防部長。北京東城王府井附近有塊地界叫“紅霞公寓”,住著的都是外國人,李爽住進了白天明在那兒的公寓。馬德升他們去公寓探訪過李爽,李爽穿著綢緞的拖地長裙,坐在精美的梳妝台前,梳妝台上從低到高碼著一排香水瓶子。在閑適的生活之餘,李爽依然作畫。
年輕時的李爽
這種同居生活在當時是很罕見的,尤其是和外國人。有天,李爽的姐姐去看李爽,李爽出來開門,被事先埋伏好的警察逮了個正著。
李爽被判勞動教養兩年。
這下氣壞了老白,逮李爽時老白正在香港出差,回家後見太太沒了,就去準嶽父家(李爽的父親曾被打成右派)拍出一千多塊錢,說是給李爽刑滿釋放後去法國的飛機票錢。老白自己回法國後,向報界新聞界談了這事,法國人炸了窩,據說掀起個和中國人結婚的高潮,巴黎街頭掛著李爽的巨幅畫像,郵局裏發行李爽頭像的郵票。
我問老馬:“李爽長得漂亮嗎?”
老馬說:“眼睛不算太大,可特聰明,小眼睛一眯一個主意,瞄準了誰一擊一個倒兒。”接著老馬感喟地說:“有的人雖然長得特別漂亮,可是不會運用。”還怕我聽不出來,又進一步指點說“我認為你模仿你母親是沒有意義的。”我母親是社會(母親學校,父親單位,街道,街坊四鄰,親戚朋友)公認的賢妻良母。我父親和我母親離婚時,把整個家,我奶奶和我們這四個孩子留給母親,自己出走了。老馬常去我家,深知我母親的艱辛,又看我一個人撫育兒子,認為我在步我母親後塵。
老實說,我在中國時還不開竅,一直追求純粹不攙任何雜念的感情,生活雖然艱苦,但在母親的羽翼下,沒有生存的危機感,仍能生活在虛無飄緲中。
回過頭再說李爽,兩年勞改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大批外國記者堵在監獄門口恭候李爽。接受過專政滋味的李爽說:“今後一定按照政府法律辦事。”由此推斷李爽的罪名可能是違反了《婚姻法》,不該未婚先與洋人同居。
1984年2月4日,李爽與白天祥在巴黎舉行婚禮
下一個李爽是喬雪竹的同班同學——中央戲劇學院的張諄。因為雪竹的關係,我也認識這張諄,張諄長得可真漂亮,絕對夠得上美人兒檔次。麵部輪廓分明,高鼻梁大眼睛,皮膚細白,身材挺拔,腰細臀豐,又有書卷氣,十分招惹人。先見張諄和一軍人男友在一起,張諄本人也是軍人,後來男友換成一法國大胡子,張諄不僅被開除軍籍也給抓了起來,下落不明。
1987年我出國後,看到海外華人雜誌連載張諄的自傳體小說,想必已先我一步到了國外。在澳大利亞,還碰見過一楊姓老太太,自稱去過法國,並給李爽看過兩個孩子,可見張、楊二人在法國過得都還不錯。
奇怪的是公安局抓的都是女人,男人與外國人結婚的一個沒抓,如王克平娶的法國太太,黃銳娶的日本太太,牟誌京娶的美國太太……皆是皆大歡喜,攜著外籍妻子走出國門。
牟誌京說出一種大家都比較認同的看法兒,就是公安局可能認為中國女人讓外國男人占便宜是丟臉的事,中國男人娶外國女人則是臉上有光的事。
這種說法也是有據可考的,改革開放後,進來的外國人多,妓女應運而生,當時公安局恥於用妓女二字來形容這類事情,管涉外妓女叫“四百號”,有檔說這是丟國格的事情。聽說還有“四百號”被槍斃的事情,不知真假。
而今,涉外婚姻已像雨後春筍一樣,遍地都是。富裕後的中國同樣吸引了許多外國新郎、新娘,現在已經不知道是嫁出來好還是嫁進去好。
陶洛誦與趙京興的婚禮照
二、我的英國女友徐莉亞
徐莉亞的英文名字叫Celia,她是從英格蘭倫敦附近來中國的留學生,在北京大學讀中文係。她原來把自己的名字翻譯成寇莉亞,我叫了她幾年寇莉亞,她中文提高後,說翻成徐莉亞更妥當,我就又叫她徐莉亞。
她是牟誌京美國太太的朋友,不同的是,牟誌京太太來中國教英文,徐莉亞來中國學中文。我們相識在友誼賓館牟誌京的婚禮上。
我和遇羅錦到達時,客廳臥室都擠滿了來賓,徐莉亞孤零零地坐在一群中國人裏,像個星外來人。她有著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特征,白皮膚、高鼻梁,褐色的眼睛,褐色的頭發,臉頰紅紅的,像兩朵火燒雲,那年她二十五歲。當她聽到遇羅錦的名字時,熱情地站起身來,想和羅錦攀談。羅錦對外國人不感興趣,當徐莉亞請羅錦留下聯絡地址時,羅錦說:“你找她吧。”羅錦指著我說。
就這樣,徐莉亞帶著盒巧克力糖來到我家,和我成了朋友。
我們倆沒有語言障礙,這徐女士在英國時貸款一千英鎊專門攻讀漢語,她像資本主義國家許多激進青年人一樣,是個社會主義者。
我和徐莉亞在一起的時候,我遠遠沒有她坦率。徐莉亞是研究婦女問題的,至今我記憶猶新的一次談話是,她首先談自己十六歲時和男友發生了性關係,並說從那時開始感到受男孩子的欺負。接下來她向我詢問同樣的問題,我感到為難,我恥於開口,我拒絕回答。她凝神等待了一陣,隻好作罷。
我甚至沒對她談過文革中我家的遭遇,例如我外婆因為成份是地主被轟回安徽老家的事,我認為這不僅丟我的臉也丟中國人的臉。這種對外國人的態度源於我爸對我的教育。
1986年,徐莉亞在陶洛誦家
三年自然災害,我小學五年級,那天下學我忽然心血來潮去科學院出版社找我爸。我爸帶我在食堂吃了碗一點油腥都沒有的熬茄子,說已經請示了黨支部,一位以前工作上的朋友從蘇聯來旅遊,要見他。既然我來了,就帶上我。路上,我爸對我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說中國鬧饑荒,沒得吃的事。
到了那朋友(中文名叫王崧山)夫婦下榻處,他們拿出好多好吃的東西款待我們,麵包、香腸、黃油,火腿等等,我爸使勁讓我吃,我都吃不下了,我爸還讓我吃,我又吃了一片香腸,覺得胃很不舒服。
平時我爸老說我們不應該隻這麽高,正長個兒的時候趕上饑荒年代,有錢買不著東西吃,才這麽矮(我1.64m)。
我和我爸,一點也沒露中國遇上饑荒的事。可人家自己看出來了,說商店裏沒東西賣,早知道這樣,多帶些吃的來。
由於虛榮心好麵子(我當時認為是為了中國人的麵子),我可說的話就不多了,談話的主角倒成了徐莉亞,這倒幫我瞭解了不少資本主義國家的真相。
原來上學時總準備去解救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類,後來知道自己才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人類時,對資本主義國家又產生幻想,以為他們個個幸福快樂。徐莉亞的話讓我知道了不少真相。“英國中學生畢業後隻有百分之五的人才能上大學。”她說。“百分之五?”我不能相信,“百分之五。”她看著我,肯定地點頭,她的漢語沒問題。這一點就夠讓我失望的。
插上一句與本文關係不大的話,前幾天,法國因為熱浪熱死一萬多人,我的澳洲女友瓦拉瑞說:“這個國家可夠窮的,怎麽那麽多人不安空調。”瓦拉瑞也是個社會主義者。我的兩個親密的外國女友竟都是社會主義者,這難道隻是個巧合。
有次徐莉亞眼淚汪汪地對我說同屋住的女孩對她不好,在我詫異的眼神下,她很快收起了眼淚。待我到澳大利亞留學後,才明白對留學生來說,居住是個多麽大的問題。沒過幾天,她邀請我去她住的老虎廟,一座在當時相當現代化的公寓,主人是個印度尼西亞華僑,那座屋子,價格當時是人民幣五萬。
1986年,徐莉亞在陶洛誦家
她住老虎廟以前住在北大宿舍,又小又擠又不方便,吃留學生食堂,我看那些外國學生一點也吃不慣中國飯。一個又高又胖又壯戴黑圈眼鏡的短發澳洲姑娘把醬油往花生米上澆,她是學鋼琴的。
徐莉亞的父親是個律師,在徐莉亞留學期間,突發腦溢血去世了。徐莉亞平靜地告我這件事:“他一點沒受罪”。為了安慰母親,徐莉亞接母親和姑姑來北京旅遊,我請她們來我家作客,街道積極分子吳大媽跟著也進來了,問我怎麽一下子來這麽多外國人,我解釋清楚,她沒再追究。
這在“文革”中簡直無法想象,別說外國人,就是中國人都不行。文革開始時,有一楊大媽,她家本住在我們胡同外的刻字鋪裏,七個孩子兩個大人睡覺時腳都伸在門外。1966年“紅八月”,她自稱紅五類,把一百三十三號的房東王開泰的母親鬥了,說她家是國民黨偽軍官團長,把老太太剃了個十字頭,叫來紅衛兵抄走全部財產,把王家母子掃地出門,她占了王家三間大北房。她成了居委會主任,負責監視胡同全體居民,她的得力幫手是搶占我家五間房子的張大媽,兩個人都因操心過度,心力交瘁,英年早逝。居委會主任的位子落到了吳大媽手上。
吳大媽的丈夫原是資本家,兩口子在公私合營後入了黨,後來吳大爺被勸退,吳大媽的黨籍倒保住了。這回我回國探親,八十多歲的吳大媽還在連任居委會主任,我請她找個清潔工掃掃胡同,工錢由我付,我不想讓第一次到北京的冉·阿讓對北京有個骯髒的印象,吳大媽幫了我這個忙。
我與徐莉亞純屬友情的交往使徐莉亞很愉悅,我出國時,她幫了我兩個忙,她當時的男朋友是埃塞俄比亞大使,澳大利亞的可可小姐是大使的朋友,我的簽證是徐莉亞幫我辦的,她還從她工作的美孚公司用1:3.70的官方牌價為我換了一千元美金,我從未求過她,這兩個忙是她主動幫的。
幫我出國留學的另有其人,他要求我永遠不要寫他,為了遵守諾言,我不能用文字來表達有關他的一切,他如能看到這一切,就能知道我對他有多感謝。
我到澳大利亞後,繼續和徐莉亞通信。現在她也到了澳洲,住在西澳佩斯。
陶洛誦和她的女兒在澳大利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