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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曉陽:被資本家耽誤了的法國文青老白

(2019-08-24 19:32:52) 下一個

作者檔案

本文作者

顧曉陽,作家、導演。1982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中文係,1987年赴日本留學,1990年移居美國。作品有《洛杉磯蜂鳥》等,馮小剛電影《不見不散》編劇,電視劇《花開也有聲》導演。

原題

法國人老白

作者:顧曉陽

手機鈴響,號碼不認識,接起來一聽,馬上知道是誰。我有強大的“耳功”。

“哎喲!老白呀!在北京?”

老白很高興。

“你你你你那個……你怎麽知道是我?”

老白是我在洛杉磯時的老朋友。他寫詩,認識密歇根大學的一個詩人教授。北島在密歇根時,教授介紹他倆相識。他是法國人,在美國幾十年,恨美國人,所以請北島給他在洛杉磯介紹個中國朋友。這樣,我們就認識了,成為忘年交。

老白是個博學多才、趣味高雅的歐洲才子。他會四種語言,母語法語外,還說英語、日語、中文,能用法語和英語寫詩,都出版過詩集。會畫抽象畫,有一年法國駐洛杉磯領事館給他辦個展,正好戴錦華在UCLA訪學,我帶她一起去了,給老白介紹她是“北京大學教授”,老白欣然而喜。

他的家,在聖莫尼卡海灘,很普通的二居室公寓,租了20年了,但一進去,琳琅滿目,收藏著世界各地的藝術品和古董,像個小型博物館。所有牆麵都是直頂天花板的書架,書籍亂堆亂放,一看就知道是用來隨時翻閱的,而不像土豪家中的書,隻是豪宅裏裝修裝飾的一個成份。一套非常好的音響,唱片之多,令人驚歎,大部分是古典音樂和爵士樂。我們曾一邊喝威士忌,一邊聽爵士。那時,他有個日本女朋友,是加州大學的學者。

前幾年他來北京玩兒,我帶他去了潘家園。在一家古玩店外,他指著裏麵說:“噢!那是靈璧石。”我聽不懂。他以為是自己發音不對,一個勁兒調整著漢語四聲“靈逼?靈鼻?靈屁?靈筆?……”在他的指導下,我走至石前,以指扣石,甕然有聲,如鍾如磬,奇石也。我是從這個法國佬那兒,才獲得了關於安徽靈璧石的知識,真為自己的無知汗顏,也足證老白淵博。

老白20多歲就來了美國,帶著理想和熱情,要當藝術家。他有過一次很好的機會,隻出不多一些錢入股,便可年年坐收漁利。這樣,他就可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寫詩作畫當中,實現他的夢想。

開頭幾年也確實如此。但漸漸地,事情發生了變化,由於難以一言以蔽之的原因,他被一點一點地卷入到了這個項目的實際運營之中,不能脫身。於是,文藝青年老白奮鬥來奮鬥去,卻發現自己成了工廠的廠長,一個資本家。

這是好事嗎?對老白來說不是。藝術才是他的夢,金錢在他眼裏發不出光。他一直開一輛美國大破車,一直租房子住,對物質生活沒有任何奢求。他得到的是自己不稀罕的東西,卻耗光了再也找不回來的年華。

老白為此痛苦了一輩子。

我去過老白的工廠,在洛杉磯城中心,生產橡膠製品的。豁大豁大的廠房,機聲轟鳴,人頭攢動——全是墨西哥勞動人民。一位會說英語的墨西哥大媽把我引到了“伯納德先生”的辦公室。老白苦笑著,不停地搖頭,手掌一下一下向斜下方揮動,好像這裏充盈著不祥的空氣。沒呆一會,他就帶我離開了工廠。

時光飛逝。老白白了頭。

大概是2000年,北京的朋友來洛杉磯,住在我家。晚上喝酒聊天,不知怎麽就把老白的故事講了一遍。約莫夜裏12點了,故事的意興還沒散,傳真機響起來,哢哢哢吐出一張紙。拿起一看,全是手寫的字母,不認識。反複幾遍,才看出原來是一大堆漢語拚音。

老白會說中文但不會寫漢字,不過此前我們從未用這種方式交流過。而且在美國,一般人在晚上10點以後是不會給別人打電話發傳真的。

莫非因為我講起老白,老白那邊就打了噴嚏?我又不是他姥姥!

簡直是電影裏才有的橋段。

傳真的內容不複雜,大致是:好羨慕你啊。我無聊透了,每天必須工作工作,上班上班,還有什麽到揚州去辦合資工廠,和官僚們打交道,真討厭啊,煩死了,沒意思啊。這是什麽日子啊,這是什麽生活啊,真無聊啊……

我試著給漢語拚音加上四聲,讀給朋友們聽,酒勁也上來了,狂笑不止。

老白的人生常常使我想到我在洛杉磯的房東。我剛住下來的時候,房東老頭來過幾次,有過交談。他家是台灣本省的望族,幾代經營銀行業,日據時代被天皇賜姓,至今在美國的身份文件等還是用這個日本姓氏。他早年熱愛繪畫,也想當藝術家,但這樣的家族當年把從事藝術看成下九流,不許他幹這行。他隻好繼承祖業,當了一輩子銀行家。

但老頭對畫畫始終不能忘情於心,退休後重拾畫筆,在(美國)《讀者文摘.中文版》雜誌上登過一幅油畫,給我看過。後來在洛杉磯“僑二”(華僑第二文化活動中心,台灣政府辦的)開了個展,也給我發了邀請。都是油畫,題材與讀者文摘上的那幅差不多,大部分畫的金魚。

他是個非常文雅謙和的人,閩南話日語英語都很流利,唯獨國語講不清楚,我租房期間,雙方沒發生過任何問題。他鍾情藝術,令人讚佩,自娛自樂,無不可為。但單就畫兒的本身而言,俗氣逼人。我想這不是才華問題,一輩子和金錢票據打交道,倒回頭來再使這個畫筆,心境早已不同了。

在老白的畫展上,我觀察戴錦華看畫的神情,怕也有類似之感。

一個人隻有一個一輩子,很短,如果不把它用來做自己喜歡的事,到頭來會後悔的。這種悔意,恐怕是人生當中最悲涼的部分。

當年的我還年輕,老白和房東的故事像一麵鏡子,日日對照,給我以鏡鑒,增添我的決心。

大約六七年前,老白退休了。他回到法國,住在離裏昂不遠的一個村子裏。他的頭腦仍轉得飛快,身居法鄉村,放眼全世界,求知欲和好奇心不曾稍衰。他說話的語速還是那麽快,但中文裏不夾雜日語了。我們在北京會過兩次,兩次他都很興奮,對中國發生的事情一清二楚。

這回來北京,他約我在前門的火車博物館碰頭。真是個隻有老白才會挑選的約會地點。這裏就是過去的前門火車站,北京最早的火車站,五大臣出洋、孫逸仙來京,都是在這裏。民國的文人雅士來北京,從車站一出來,兩步就到了正陽門,穿過城門洞筆直北行,過前門、中華門、金水橋、天安門、端門,到午門……一路領略偉大北京城的壯麗之美,是世界上任何地方所無的。

不過現在完蛋了。你穿過前門樓子隻能撞上紀念堂。

我們見麵那天正好在開三中全會,前門一帶人車稀少,警察眾多。老白站在前門火車站大門旁的昏暗燈光下,身穿黑尼大衣,寒風把銀白的頭發撩亂,活像個間諜。我大叫道:“嘿!抓外國特務!”老白舉起雙手作投降狀,連說:“我什麽都沒幹啊,什麽都沒說啊,我是遊客啊!中國好啊,共產黨好啊!”

我怕他接下來還要喊毛主席萬歲,扭住他胳膊,把他塞進車裏,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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