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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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明:永別了,地壇;永別了,鐵生

(2019-08-14 15:32:42) 下一個

  作者檔案

克明

克明,本名包·耶希紮拉森,蒙古族,1951年生於北京。劇作家,詩人,國家一級詞作家。1967年畢業於清華附中,同年插隊到黑龍江兵團、鍛工。八年後轉插呼倫貝爾草原。曾任呼倫貝爾盟民族歌舞團樂隊演奏員,呼倫貝爾盟話劇團演員、導演、編劇。1984年調至內蒙古人民廣播電台編輯部,1985年任內蒙古電視台導演,1992年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導演係。1995年任中央電視台社會專題部記者、編導、主持人。

代表作: 歌曲《呼倫貝爾大草原》《往日時光》《綠皮火車》,歌劇《天鵝》《公主圖蘭朵》,音樂劇《金色胡楊》《蘇赫與白馬》。

永別了 地壇

作者克明 

我與鐵生是少年時代的同學,又是夥伴,他是清華附中初643班,我是初644班。兩個班隔著一堵牆,一下課,大家爭先恐後向外瘋跑,去搶陽台下那副雙杠玩。鐵生是個很靈巧的人,雙杠玩得很好,是他教會我雙杠上的技巧。13歲,正是野草一樣瘋長的年齡,看他在雙杠那裏上下翻飛,不由得你不試一試。玩累了,兩個人就坐在杠子上聊天,比比胸大肌,陽光下,操場邊,很愜意。

鐵生的班主任叫王玉田,是音樂教員,王老師的妻子叫董玉英,是我的班主任,也是我們兩個班的語文老師。

王玉田老師把我選進清華附中的軍樂隊,我開始學習小號,每天長音、音階、音程地練習,一年之後,竟很有長進,被選拔進清華大學的軍樂團,經常參加各種演出,不知不覺,走上了藝術的道路。

能把我倆連在一起的,就是回家的路。每個星期,我們都在一起放學,一起穿過清華園,路過大禮堂前的草坪、二校門,坐上31路公共汽車,到平安裏,再一起換上13路汽車,一起在北新橋下車。他家在王大人胡同,我家在雍和宮。我們一路聊著,歡笑著,走過了少年。

再後來,史無前例的革命開始了。我倆的出身都不好,也就一起被打入了另冊。再後來,我就去了黑龍江兵團,當了一名鍛工,從此天各一方,再沒相見。

離開清華附中後,我一直很孤獨,陪伴我的,隻有懷裏的小號。寂寞的時候,我常常在車間裏吹奏,隻有它,能消弭我的孤獨,能讓我想起過往。

後來的路,就是一連串的失敗和人生的遭際。但因為有這號角,我的希望還不至於泯滅。終於,我以圓號考上黑龍江省藝校,坐進了樂隊排練室。學校沒有圓號教員,隻好讓中央音樂學院代培。我的老師是著名的夏之秋教授,我又是他的關門弟子,要求很嚴格,留的課程很多,每星期的練習曲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克明在草原上

北京的家很小,學院又不可能給我提供琴房,隻好到地壇公園的西南角,找到一片鬆林,一塊巨石,權當是我練功房,從早到晚,這裏就回蕩著圓號的樂聲。

按常規,每天下午5點,我的課程就結束了,為放鬆一下心情,總會吹些歌曲,一般都是蘇聯歌,像《小路》《滿洲裏的山崗上》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類,然後就可以回家了。那是初夏,公園裏安靜極了,隻有陣陣鳥鳴陪伴著我。

一天,我發現遠遠的有個人,坐在一隻殘疾車上望著我,也沒有在意,收起譜台和圓號就回家了。第二天,在同一時刻,那個坐殘疾車的人又來了,不過距離又近了一點。我沒有想別的,又起身回家了。

第三天,當我吹完最後一支曲子時,睜開了眼睛,那個人又來了,而且更近了,他衝我笑了笑,點點頭:“練完啦?”這是典型的北京人在打招呼。我趕緊回應著,掏出一支香煙,幾乎在同一時間,他也把煙掏了出來。點上煙,也就聊了起來。

史鐵生在地壇公園

“您吹的這是什麽號啊?”

“法國號,也叫圓號。”

“噢。您在哪兒工作啊?”

“呼倫貝爾民族歌舞團。”

“您是北京知青吧?”

我一哆嗦,煙差點掉地上……

“您是清華附中的吧?”

我極力在腦海中搜索著,他是誰?

“您是不是叫克明?”

我整個崩潰了!這是我的同學?校友?曾經一起演出過的隊友?

“認不出了。”他摘下眼鏡,“這回呢?”我還是認不出。因為總坐輪椅的人,臉龐會發胖,又有一副雙拐在手,真讓我想不起來了。“我是鐵生啊!”我扔下煙:“鐵生?!你怎麽這樣啦?腿斷啦?”他苦笑一下,“要是腿斷了就好了,我的腰壞了!從這以下,廢了……”

悲夫!

我心疼地看著他的腿。難道這就是我的史鐵生?難道這就是在雙杠上下翻飛的史鐵生?而他卻坦然地笑著、說著,還是小時候那種憨憨的笑,平靜地告訴我,他的將來就要在這輪椅上度過,再也不會跑了……

史鐵生在地壇公園與讀者交流

兩個少年的夥伴,像是兩隻淘氣的小熊,相約到森林深處去采蜂蜜,迷失在浩瀚的黑森林裏。多年後相逢,已是傷痕累累,疲憊不堪,互相講著分別12年以來的經曆,他講他的黃土地,我講我的蒙古草原。夜色漸漸降臨,地壇裏充盈著古柏的清香,有幾隻喜鵲嘹亮的叫著,叫著……

後來,我提議回母校看看,鐵生的眼裏放著光。1979年的春天,北京到處在建設,路很不好走。他的殘疾車是那種最原始的,車把是直的,握在左手;右手是一個搖柄,像自行車的飛輪,用鏈條鏈接起來,用力一搖,車就走了。在那個年代,雖然吃力,但強於輪椅。1979年的時候,還沒有二環路,城牆剛剛扒掉,我們得穿過護城河上的破木橋,再穿過地壇,走安德路,斜插到北太平莊,再走北醫三院、航空學院、鋼鐵學院,就到了五道口了。

風很大,他用左手把住方向,我在後麵騎車推行,不一會兒就是一身汗。一邊走,他一邊給我講陝北的故事,講當地的風土人情和方言,講他攔牛的故事,回憶著當年清華附中的血雨腥風。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二校門。

我們停下來,望著二校門原址上的毛主席塑像,良久無語。走過大禮堂時,我說看看水木清華吧,遂推到了湖邊。他點起一支煙,靜靜的看著岸邊的柳絲,荷花早沒了,顯得有點破敗。鐵生熄滅了煙,決絕的說:“走,回學校!”

1984年,史鐵生回到陝北“清平灣”

清華大學和清華附中之間,有個小門,在化學館的旁邊。鐵生把車停下,跟我抱歉的說,幫我把尿壺倒掉吧!我低頭一看,他雙腳間有個白色的塑料尿壺,已經快滿了。提起來,感覺有點溫熱,一根導尿管插進尿壺口。

倒完尿,我拿著導尿管問他:“這頭在壺裏,那頭呢?”他說:“在尿道裏唄!”我又問:“那這管子每天都用,萬一不幹淨怎麽辦?”鐵生說:“那就感染唄,先是膀胱感染,控製不住,就會感染到腎,最後就是尿毒症。”我又問:“尿毒症厲害不?”鐵生笑了:“尿毒症晚期就是死亡。”見到我驚愕的樣子,他很輕鬆的說:“沒事,我都好幾次了,這不還挺好的嗎?”

最先看到的是董玉英老師,她邊笑邊流著淚水,上下打量著鐵生。更多的老師圍攏過來,萬邦儒校長和韓家鼇校長也來了,最後出現的是班主任王玉田老師,他愕然地注視著自己的學生,強忍淚水,用力握著鐵生的手,搖著,搖著,半晌,說出一句話:“隻要活著就好!”鐵生也哭了,但隻是流淚,不言語。不一會兒,又開始笑,那種孩童似的笑。我遠遠看著他,心想,真是個鐵打的人啊!

克明在草原上

再後來,我結束了學習,又回到了草原。但這重逢的日子,總在心頭掠過。在地壇裏,我們更多的是相對無言,他很沉靜,總在默默的思索著、思索著,也許,是在結構一篇新的小說,也許,是回到那遙遠的陝北,回到重重疊疊的山野村落,因為,那裏有他的窯洞,有他的牛圈,有他破碎的青春。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看著他,也不說話,不打攪他,看他的目光遠遠地注視著什麽……

世界上奇巧的事情很多,我們兩家的住房就算一樁。我家原先住在雍和宮牆外的大西倉二號,這是寺廟的房產,在京的蒙古人大抵都住在寺廟附近,因為有許多家鄉的青年出家當喇嘛,總會有一些親情在走動。後來,我家搬到雍和宮的對麵,環境也好些。

鐵生家原來在王大人胡同的前永康,生病後,就住進了我家原來的大西倉二號院。地壇重逢後,我送他回家,吃驚的發現,我們竟在一個院落裏!從那以後,我經常去他家玩。那時,他的母親已經去世,家裏就是史大叔,妹妹史嵐和他。兩間北房,一個小院,很是愜意。

我平均每年一次探親假,回到北京,常常帶回些呼倫貝爾大草原的土特產,比如牛羊肉啊,呼倫池的鯉魚和貝爾湖的白魚等等,有時,還有大興安嶺的野雞、榛子和飛龍,照例分做幾份,母親一份,大姐一份,弟弟一份,鐵生一份。東西不多,是個心意。

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鐵生已經是中國文學界的名人,高朋滿座,訪客巨多,真有點不勝煩擾。每次到鐵生家,都能看見木門上的紙條,“各位訪客,因為主人身體原因,請先預約”。可我從來不管這些,也不會像別人那樣彬彬有禮地叩門或按門鈴,上前就用馬靴“鐺鐺”地踢門。每逢這個時候,史大叔都會說:“聽聽,準是克明來了,快開門!”

一進屋,自然是歡聲笑語,把禮物放下後,通常走向鐵生,去看他的笑臉,去握緊他的手。幾年後,我再去他家的時候,發現家裏多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女人,她夾著一支拐杖,好像也有點輕度殘疾,動作麻利地給我沏茶,又旋風一般地消失在裏屋了。我呆在原處,悄聲問道,這是誰啊?原來,這就是鐵生後來的愛妻陳希米,剛剛從西安來,也是個文學青年,到北京,就是想認識鐵生,嫁給鐵生!

陳希米曾是《希望》雜誌的一名編輯。1979年,史鐵生的一篇小說發表在這本雜誌上,兩個相似的靈魂,由此遇見

我被這突然降臨的幸福震懵了,鐵生也感覺不可思議。我悄悄說:“你還行嗎?人家可是姑娘,你別做對不起人家的事啊?”鐵生羞澀地望著我:“那你說怎麽辦啊?”第二天,我去雍和宮糧站買切麵,正好與史大叔同行。

“大叔,那女的走了嗎?”

“沒有,不走了。”

“那怎麽辦?人家可是黃花閨女啊!”

“誰說不是呢!唉,真是個好姑娘啊!

“克明,這事你怎麽想?”

“大叔,要我說,這真是個好事!您想,您都這歲數了,還能陪鐵生幾年?再者說了,史嵐是姑娘,早晚得嫁人,鐵生這病又離不開人,妹妹能一輩子照看他嗎?我們同學再好,也不可能長久地伺候他。如果她們倆成親,您不就踏實了嗎?隻是鐵生這身體,把姑娘耽誤了,真對不起人家,有點自私了……”

“克明,你這話說到我心裏去了,要真能成,鐵生媽媽也就放心啦……”

史鐵生和陳希米在家中

那天買完切麵回家後,我跟母親說了這事,母親聽了,竟然落淚了:“唉,這是前世修來的福啊!天下竟有這樣的奇女子……”我的哥哥克光也是殘疾人,7歲那年患了小兒麻痹症,每天架著雙拐,經常被路人恥笑、推打,為此,我總和別人打架。所以,母親最心疼患有殘疾的孩子,對鐵生特別好。鐵生能有這般結局,讓我們兩個家庭都看到了幸福和安寧!

在上海讀大學時,我的美學老師是餘秋雨。有一次講到“終極關懷”這個課題時,他說,他最喜歡的小說家有兩個人,一個是美國的海倫,一個就是中國的史鐵生。“當我們的文學還停留在講故事的層級時,史鐵生的小說已經駛入哲理的海洋!一個殘疾人竟擁有如此健康強大的心智,在文學,在對生命的認知上,他的足跡比我們任何一個健康人走的都要遠,我們隻能望見他的背影……”

我曾問過鐵生,你夢見過自己跑嗎?他笑了,搖搖頭。我又問,假如你的腰沒壞,跟我一樣擁有健康,你還能寫出這麽多小說嗎?他說,這事兒咱不能假設。我都這樣了,哪兒也去不了,隻能坐在輪椅上想,坐在輪椅上寫,所有的窗戶都關上了,就剩下這一扇窗……

人,不逼到絕處是不會逢生的啊!我的哥哥也是殘疾人,但他還能走動,所以,總也經不住誘惑。鐵生經住了,他已跌入萬丈深淵,隻有一線光明在牽引他前行,要麽生,要麽死。他再也無法站立,他隻能讓文字載著他的思想去飛翔。世俗的誘惑那麽美好,令人無法抗拒,所以,我們無法像鐵生那樣沉靜下來,去拷問自己的靈魂。

史鐵生與陳希米在海邊

回想起我們大多數人的一生,其實都很平庸,下鄉,插隊,拚命工作,渴望能夠有所轉機,能被推薦上大學,能夠參軍,或者能夠有機會去工廠,回到北京。回來後,又拚命複習,上大學。上了大學,又渴望能夠分到好單位,分到房子,遇到心儀的美女,然後成家,撫養下一代;然後渴望掙更多的錢,過上體麵的日子。汽車,美女,金錢,別墅,名氣……

我們都在世俗的海水裏起伏沉淪,我們心中的那份童心,一點點消蝕殆盡,偶爾停下腳步,摸摸稀疏的發際,看看微起的肚腩,感慨自己的蹉跎時,驀然回首,隻見行走得最慢的鐵生,搖著他的輪椅,早已化入天邊的遠山之中。

不幸。何為不幸?作為一個男人,你最大的不幸也就是成為鐵生了,孤身奮戰,孤身麵對死亡,沒有子嗣,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奉獻給社會去消遣,但他卻讓中國的文學抵達了峰巔,這難道不是人生之大幸嗎?這難道不是非凡的一生嗎?

又過了許多年,鐵生走了。

在史鐵生追思會上,克明和夫人烏日娜與史鐵生夫人合影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去地壇了。那裏,再見不到他的輪椅,也沒我的號聲……古柏還在,巨石也許還在,但沒了人,也就全沒了意義。

去年,我們班在陝北插隊的同學和董玉英老師聚在一起,聊起了陝北,聊起了插隊的生活。我自然想起鐵生,想起孫立哲,想起了我們的青春。回到草原,寫下一首歌《塬上的星》,是為紀念。錄音的時候,我給歌手張虎講了北京知青的故事,講了鐵生,我說,這歌是獻給他們的,假如能有來世,我背也背上鐵生去塬上看星星。當錄到“如果我再活一回,還想在塬上行”時,張虎突然蹲下,嚎啕大哭,再也無法唱下去了……

嗩呐響起時,我看見了青春,看見我的同學們竟相迅跑在塬上,跑的最快的那個人,一定是鐵生!

永別了,鐵生!

永別了,我的地壇……

2019年5月1日 北京

 

廖昌永演唱:往日時光

附:塬上的星

我清華附中同學史鐵生、孫立哲、邢儀、李桂和胡靜,都是當年赴陝北延川縣插隊的知青。今年,同學們在清華相聚,談起了青春歲月,不勝唏噓。應黑蔭貴之托,為延川的北京知青寫下一首歌為念。

2018年5月1日

塬 上 的 星

詞曲:克明

高高塬上是星空

塬上的人兒站在雲中

星河燦爛垂眼前

想起了從前你的身影

 

天上星星窯裏的燈

照亮了天下受苦的人

抬頭望見滿天的星

不知道哪一雙 那雙是你眼睛?

 

火熱的青春 曲折的人生

當年的笑聲在心中

塬上真安靜

 

塬上真安靜

 

如果我再活一回 還想在塬上行

白羊肚的手巾紮頭頂

登高看星星

登高看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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