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多年父子成兄弟
文 | 汪曾祺
這是我父親的一句名言。
父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畫家,會刻圖章,畫寫意花卉。圖章初宗浙派,中年後治漢印。他會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簫管笛,無一不通。
他認為樂器中最難的其實是胡琴, 看起來簡單,隻有兩根弦,但是變化很多,兩手都要有功夫。他拉的是老派胡琴,弓子硬,鬆香滴得很厚——現在拉胡琴的鬆香都隻滴了薄薄的一層。他的胡琴音色剛亮。胡琴碼子都是他自己刻的,他認為買來的不中使。
他養蟋蟀,養金鈴子。他養過花,他養的一盆素心蘭在我母親病故那年死了,從此他就不再養花。
我母親死後,他親手給她做了幾箱子冥衣——我們那裏有燒冥衣的風俗。按照母親生前的喜好,選購了各種花素色紙做衣料,單夾皮棉,四時不缺。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麥穗、羊羔、灰鼠、 狐膁。
父親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很少見他發過脾氣,對待子女,從無疾言厲色。他愛孩子,喜歡孩子,愛跟孩子玩,帶著孩子玩。我的姑媽稱他為“孩子頭”。春天,不到清明,他領一群孩子到麥田裏放風箏。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我們那裏叫“百腳”),是用染了色的絹糊的。放風箏的線是胡琴的老弦。老弦結實而輕,這樣風箏可筆直地飛上去,沒有“肚兒”。用胡琴弦放風箏,我還未見過第二人。清明節前,小麥還沒有“起身”,是不怕踐踏的,而且越踏會越長得旺。孩子們在屋裏悶了一冬天,在春天的田野裏奔跑跳躍,身心都極其暢快。
他用鑽石刀把玻璃裁成不同形狀的小塊,再一塊一塊逗攏,接縫處用膠水粘牢,做成小橋、 小亭子、八角玲瓏水晶球。橋、亭、球是中空的,裏麵養了金鈴子。從外麵可以看到金鈴子在裏麵自在爬行,振翅鳴叫。
他會做各種燈。用淺綠透明的“魚鱗紙”紮了一隻紡織娘,栩栩如生。用西洋紅染了色,上深下淺,通草做花瓣,做了一個重瓣荷花燈, 真是美極了。用小西瓜(這是拉秧的小瓜,因其小,不中吃,叫作“打瓜”或“篤瓜”)上開小口,挖淨瓜瓤,在瓜皮上雕鏤出極細的花紋,做成西瓜燈。我們在這些燈裏點了蠟燭,穿街過巷, 鄰居的孩子都跟過來看,非常羨慕。
父親對我的學業是關心的,但不強求。我小時候,國文成績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時得佳評,他就拿出去到處給人看。我的數學不好,他也不責怪,隻要能及格,就行了。
他畫畫,我小時也喜歡畫畫,但他從不指點我。他畫畫時,我在旁邊看。其餘時間由我自己亂翻畫譜,瞎抹。我對寫意花卉那時還不大會欣賞,隻是畫一些鮮豔的大桃子,或者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瀑布。
我小時字寫得不錯,他倒是給我出過一點主意。在我寫過一陣《圭峰碑》和《多寶塔》以後,他建議我寫寫《張猛龍》。這建議是很好的,到現在我寫的字還有《張猛龍》的影響。
我初中時愛唱戲,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潤。在家裏,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學裏有幾個能唱戲的。學校開同樂會,他應我的邀請,到學校去伴奏。幾個同學都隻是清唱。有一個姓費的同學借到一頂紗帽,一件藍官衣,扮起來唱《朱砂井》,但是沒有配角,沒有衙役,沒有犯人,隻是一個趙廉,搖著馬鞭在台上走了兩圈,唱了一段“郿塢縣在馬上心神不定”,便完事下場。父親那樣的人陪著幾個孩子玩了一下午,還挺高興。
我十七歲初戀,暑假裏,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我們的這種關係,他人或以為怪。父親說:“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和兒子的關係也是不錯的。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張家口農村勞動,他那時從幼兒園剛畢業,剛剛學會漢語拚音,用漢語拚音給我寫了第一封信。我也隻好趕緊學會漢語拚音,好給他寫回信。
“文革”期間,我被打成“黑幫”,關進“牛棚”。偶爾回家,孩子們對我還是很親熱。我的老伴告誡他們:“你們要和爸爸‘劃清界限’。”
兒子反問母親:“那你怎麽還給他打酒?”
隻有一件事,兩代之間,曾有分歧。他下放山西忻縣“插隊落戶”。按規定,春節可以回京探親,我們等著他回來。不料他同時帶回了一個同學。他這個同學的父親是一位正受林彪迫害,搞得人囚家破的空軍將領。這個同學在北京已經沒有家,按照大隊的規定是不能回北京的,但是這孩子很想回北京,在一夥同學的秘密幫助下,我的兒子就偷偷地把他帶回來了。他連“臨時戶口”也不能上,是個“黑人”,我們留他在家住,等於“窩藏”了他。公安局隨時可以來查戶口,街道辦事處的大媽也可能舉報。
當時人人自危,自顧不暇,兒子惹了這麽一個麻煩,使我們非常為難。我和老伴把他叫到我們的臥室,對他的冒失行為表示很不滿,我責備他:“怎麽事前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我的兒子哭了,哭得很委屈,很傷心。我們當時立刻明白了:他是對的,我們是錯的。我們這種怕擔幹係的思想是庸俗的。我們對兒子和同學之間的義氣缺乏理解,對他的感情不夠尊重。他的同學在我們家一直住了四十多天,才離去。
對兒子的幾次戀愛,我采取的態度是“聞而不問”,了解,但不幹涉。我們相信他自己的選擇,他的決定。最後,他悄悄和一個小學時期的女同學好上了,結了婚。有了一個女兒,已近七歲。
我的孩子有時叫我“爸”,有時叫我“老頭子”!連我的孫女也跟著叫。我的親家母說這孩子“沒大沒小”。我覺得一個現代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
兒女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
【選自《汪曾祺散文全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