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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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陳佩斯:他會留下,並且不朽 (ZT)

(2019-02-12 14:38:04) 下一個

1、

“風走了八千裏,可我還是想你。”

他已淡出大眾視線足足二十年。

二十年裏,有不少新的麵孔出現,他的胡子也都花白了。可每逢歲末年初,許多人,不同代際的許多人,還是格外地想念他。

給自己帶來那麽多暢快笑聲的人,人們通常都不會忘,不願忘。當然更是,迄今,在太多人心裏,他無可替代。

但是與陳佩斯, 他的告別很徹底,從未停歇腳步的他,其實已一路孤勇,走出了很遠很遠。

他的春晚記憶也絕不隻是笑聲,不,不隻是說那場著名的官司,是從第一次他走上那個盛大舞台開始,我們的笑聲背後,就飽含了他那麽多的悲欣交集。

2、

“中國老百姓太苦了,太需要痛痛快快的笑了”。

——陳強

他的第一個小品是《吃麵條》,五分鍾,一個空桶,一把椅子,一個碗,就讓老百姓笑翻了天。

但少為人知的是,為吃這碗看不到的“麵條”,他和朱時茂備受煎熬。

節目先是在體育賓館的大食堂試演,運動員們看了,在地上打著滾的樂,食堂大師傅笑得扣子都崩掉了。

文藝部的領導卻皺起眉,第二天,就趕他們立馬走人。

為什麽?

把人逗成這樣,太過分了。

那是1984年,每一個作品都被要求承載著教化功能,這麽”沒教育意義”的笑讓他們害怕,因為那可能意味著政治上的錯誤。

導演黃一鶴不甘心,死拉活拉把他和朱時茂又拽回來。在待命的那幾個月,他們在春晚劇組就是一外人,沒人招呼他們,他們硬著頭皮混吃混住,天天看人臉色。

他受不了,好多次都嘟嚕著要走,朱時茂一再勸他忍,為了黃一鶴的誠懇。但其實黃一鶴也無法決定這個《小品》的命運,一層層下來,他隻能算是第十三把手。

直到開播前的十分鍾,還沒有人說可以,最後黃導演一咬牙,哎,犯了錯誤算我的,小哥倆,你們就上吧。他們覺得導演夠意思,我們也得夠意思,收著點,別把觀眾笑壞了,但是得發揮好了。

都膽戰心驚,沒有人能想到後麵會是什麽。

後麵….,我們都知道了,他們火了。

中國老百姓壓抑太久了,太需要痛痛快快地笑了。不是嗎?笑是人基本的,平等的權利。

3、

“你管得了我,你還管得了觀眾愛看誰嗎?”

——《主角與配角》

知乎上,有個網友這樣說,關於本事,不要整沒用的,單說他的表演:

《吃麵條》圍著一個空桶表演吃麵。你會認為那個空桶裏真的有麵,你會被他稀裏糊塗嘬麵條的樣子完全打動,吸引,自己也會不由自主的盛上一碗,然後深刻體會他由餓到撐的過程。

《胡椒麵》對著一個空碗吹餛飩,你會感覺到那個湯的熱度,味道,最重要的是燙的感覺;

《羊肉串》對著一個空簽子啃羊肉串,你會感覺到那羊肉串簽子上的韌勁、嚼勁;

《拍電影》身上沒有水,卻表現寒冬裏沾水被凍的感覺,還有那看不見的流涕。

本事體現在細節,陳佩斯的細節是響當當的,台詞,表情,微表情,動作,肢體,無可挑剔。

有網友看到的比細節更多一點,他們說:

陳佩斯的小品接地氣, 它不僅有自嘲,後麵還有寬容。

“他”的臉皮厚,小心思多,拚命裝著一本正經,轉過頭一臉壞樣。

那些讓人捧腹大笑的算計失敗或是捉弄成功,都仿佛是我們身上那些不夠“高尚”、不夠“優秀”心照不宣打過招呼的朋友。

接地氣的背後是他其實極為溫柔,沒有毒舌,也不拿弱勢人群開涮,很少人看了陳佩斯的喜劇後會覺得被冒犯。

而且它還優雅,沒有濫大街的網絡段子,沒有矯揉造作的煽情,無論形式還是內容,都端正內斂。

不過,這些真誠的、讓許多人都深有共鳴的感慨和讚美,都是在他離開大眾視線之後。

當他還活躍在舞台上的時候,誰會想這麽多呢,那時我們隻是笑不可支。也想當然的以為,笑,不可止。

直到1999年,他們與央視對簿公堂。

之後很多年裏,人們年年期待,年年也在春晚舞台上看不到他的時候,才終於肯承認:1999年的春晚,那個在舞台上拚命奔跑的“二傻子”郵差成為他留在這個舞台上的最後身影。

那場屌爆天的官司,二十年業已過去,還是讓無數人歎息,如果沒有那場官司…

可其實,那場官司不過是促使他走的早了一點。

4、

我天生命硬,學不會彎腰。

——陳佩斯

矛盾由此已久。

1998年演《狗娃與黑妞》時,他希望單機拍攝,運用電影蒙太奇的手段,這樣小品就可以不受時空限製,喜劇量會更大,但是遭拒。

到《警察與小偷》,他又提出這樣的要求,那時已有電視牆,單機拍攝營造的氣氛更好。這一次不僅遭拒,還被刪去特別精彩的一段過場戲。

演《王爺與郵差》,剛一上場,朱時茂的話筒就壞了,他隻能緊挨著朱時茂滿場飛跑,否則觀眾就聽不到聲音,此外還有一段該放的音響也沒放。

每一個作品,他和朱時茂都要打磨半年之久,為這台上的五分鍾、十分鍾,他們無數次的爭執、修改,效果卻這麽差,他一到後台就像孩子一樣崩潰大哭。

在這過程中,讓他感到兩難的還有觀眾的製約,一直重複做這種小東西對他來說已是非常不滿足,他一直想往前走,但很多想法實踐不了;

為了觀眾的期待,他必須回到那個地方去。

在陳佩斯眼裏那是痛苦的幾年,他說春晚就像一艘航空母艦,豪華氣派,但你要聽從船長、水手長等等每個人的命令。

他隻想自由快活的創作,哪怕是一葉扁舟,卻又不得不憋屈,在觀眾麵前裝孫子。

1999年,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未經他們許可,出版發行了他和朱時茂在春晚上表演的八個小品,一直是別人對他說“不“,這一次他也回敬了“NO”,一紙訴狀把侵權者告上了法庭。

他自信會贏,他說:

“他們有他們的說法,我們有我們的說法,讓法律來決定吧,看你們的規矩對,還是全社會,全世界的知識產權對。”

2000年12月6日,法院判決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的行為構成侵權,賠償二人經濟損失333293元,並登報抱歉。

但規矩之下,贏的代價是巨大的。

此後,陳佩斯和朱時茂再未登上過春晚的舞台。不僅如此,幾乎一夜之間,陳佩斯被推上風口浪尖,好幾年裏,許多演出單位和各大電視台都不再對他發出演出邀請。

對可能的種種後果,他們也不是沒有預想,可陳佩斯說:“我可以承負非常巨大的經濟損失。但我一定要發聲,否則五十年一百年後,我們的後代看到,會為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為感到憤怒。

他憤怒的,不是那個侵犯你的人,而是麵對侵犯,我們選擇了漠視和沉默。”

離開春晚之後,年年都會有很多人有呼籲他回歸,記者問他:“你知道嗎?”陳佩斯說:“我知道。”記者:“那還上嗎?”陳:“不會上了,都過去的事了。”記者不依不饒:“春晚能再讓你火一把。”陳佩斯道:“那又能怎麽樣呢?這個社會評價人的標準就是名利,但你不能侮辱你自己的人格,它盜你的版權,然而你為了出名還要去依附它,人不能永遠都這樣趨利避害吧?”

他還說:我天生命硬,學不會彎腰。

5、

這個世界應該是有規矩的世界,這樣對我們每一個人都生活的更好。

——陳佩斯

陳佩斯十五六歲就被下放到內蒙。

那個地方,一盆水放那馬上底下就有沙子,洗完臉潑出去,一會就結一層薄薄的堿,真正的不毛之地,整天餓得前肚皮貼後脊梁,但是他說恰恰是那個時候的曆練,讓他能扛住一切苦難。

尤其是,他說:

“在那裏雖然是生活苦,但是你站在天和地之間你就是一個人,在那種廣袤的原野上上就是天,下就是地;

那個時候你覺得人是這樣的,你絕不會為了一點物質需求去屈從於某種力量,或者是違心的說一些話。”

他一直如此,即使在那次雞蛋碰石頭之後。

2001,陳佩斯又打過一場官司。

他在南方的一次演出中,才進行了一半,因看到電視台在錄像,陳佩斯毅然罷演,把一大幫觀眾包括很多著名企業家撂在一邊,拂袖而去。

此事引起了很大爭議,人們說觀眾來了,你不演了,對得起他們嗎?

他說:“對不起啊,那不是我對不起,是電視台對不起,是組織這個主辦單位對不起觀眾,不是我。”

他認為自己理直氣壯,違反合同的不是他,侵犯人權益的也不是他,不經授權在電視台播,那就是偷,在他看來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關於這場爭端,電視台方麵的辯護律師曾寫過一篇文章,其中,他提到陳佩斯在為自己的權益辯護時,用了“國家災難”一詞。

這名律師對此很不以為然,他用自得的口吻寫到自己當時是如何界定這個名詞,又怎樣在有力駁回時贏得掌聲。

這個詞也非常觸動我,我不知道,若今日再回看這篇文章,那個律師會怎麽想。

作為律師,他應該不會不知道,尤其是他為之辯護的今日如日中天某台,有多少節目都是抄襲,不僅被他人詬病,亦讓觀者汗顏。他也應該比我們更清楚,在中美貿易爭端中,當特朗普拿起知識產權的大棒時,我們都付出了,也還會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我不知道,當他再品味陳佩斯說的那個字眼時,他還會嘲諷陳佩斯狂妄自大嗎?

而我,隻是由衷地敬佩他的較真,敬佩這個較真的演員竟有那樣權利意識和前瞻性。但很多事情是法律所不能解決,較真意味著他無論做什麽,每走一步都會異常艱難。

6、

堅持到還有明天,有明天就行

——陳佩斯

1991年,陳佩斯在海南成立“海南喜劇影視有限公司”,兩年後改名為“大道影業有限公司”。

這是中國最早一家集影視、製作、發行於一體的民營股份製公司,他親自做導演、編劇,出任主演,做一部火一部。

但是陳佩斯用“連滾帶爬”來形容那幾年,他不過是個文化“個體戶”,連廠標都需要買。加上很多的潛規則,從中影的統購統銷,到和各省分賬、再到票房分賬,影院各種辦法的瞞報票房,他無論怎麽辛苦做,電影怎麽叫好叫座,最後下來也都是賠。

最多的時候,他一部賠了300萬,在上世紀,對於一個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

在公司最困難的時候,他們常常派人前往各省討債,即便有些債務隻有幾千塊錢。

他說經濟壓力一直那麽大,人是要崩潰。

但對他來說,更不堪忍受的是精神上的磨折,多年之後,陳佩斯提及往事,還不勝唏噓,你一腔熱血稀裏糊塗進去了,但裏麵的水太深了太熱了:

“你沒有人的尊嚴,你在創作,你在為這個社會盡一潸心力,但是你,你卻連個生存權、著作權都沒有。”

他清楚還有另一種做法,但是他這種人玩不起,他說:“我不想,我不喜歡,你要出賣自己的靈魂。你要跟社會上黑暗的一麵去同流合汙,我不願意,有很多潛規則,我不願意,你必須要懂得潛規則,你才能在那個泥水裏頭攪渾水,才能掙到大錢。

我還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有人更適合生存,更適應這個社會,我不是一個能很適應環境的一個生物,我隻能找適合我的地方去生存。大熊貓需要到人跡罕至的雪線去生存。”

2001年,他開始做話劇。

那時的話劇市場還很不成熟,大部分劇院都是黑著燈的,買票看戲,這個現在看來理所當然的事情,在當時都並不見得行得通。

為了保證演出的順利,很多劇團不得不多方打點,四處贈票,然而,陳班主卻偏不從。

您要看戲,對不起,請自個兒掏錢,至於您是什麽官,什麽爵位和我沒關係,別跟我說這個。

若有朋友要來看戲,他也較真,樂意的話,他就給掏錢買票,要是不想掏錢,就告訴他沒了。他覺得花錢買快樂,這才是一種平等。

何況,他認認真真,耗盡心力,用生命打造出來的東西,你為什麽可以不認真對待?

《陽台》被一片叫好之後,有地方政府包場觀看,還希望變成投資方,減輕他們經濟上的壓力。

陳佩斯不願意,他知道若拿了人家的錢,就必須按人家的指示辦,這給他一種收編的感覺。他說幾十年好不容易社會進步了,我們才能有這點空間,我再不去享受這個空間,我就不是東西了。

他一路走一路較真,有時候小勝,但大多時候碰得血肉模糊,可是他倔強固執,從未妥協,既然一條路走不通,那我就走另外一條。

有人曾這樣說一身傲骨的他,他的進退,不看時代臉色。

7、

我是一個非常幹淨的人。

——陳佩斯

這個一貫較真的人,在很多人都看得無比重要的事情上,卻偏偏很不較真。

比如榮譽。

幾十年的時間,無論是演小品,還是拍電影做話劇,不管獲得了觀眾多少讚譽,陳佩斯都從未得過任何一個獎項。

然而,榮譽得失之間的殘酷和真相他比誰都清楚。

他的父親陳強是上世紀著名的反派演員,曾經是當時 “十大明星”,後來是“新中國二十二大明星”。第一屆 “百花獎”,他是票數最多的男演員,因為是演的反派,於是單設了一個獎,最佳配角獎,一時間,風光無二。

到了六十年代,也是一夜之間,陳強成了眾矢之的,人們罵他:“如果不是壞人,怎麽演得那麽像?”

陳佩斯形容,破鼓萬人捶,唾沫就像下雨一樣。

幾十年之後,他提起當時場景仍心緒難平,父親從外麵回來,被打得皮肉模糊,白色的汗衫上一道一道的血跡,一片一片的血。他說,這就是“最佳”,萬人矚目的一個明星,一夜之間就成為這個,就要把你置於死地。

他追問:這種榮譽,這種名譽,有什麽價值?我從心裏頭對它非常地厭惡。

他說這話絕非一時之憤。早在1988年,他因出演《京都球俠》,獲評百花獎最佳男配角,他卻拒絕領獎。

他的理由是:這個獎項就是在“搞平衡”,因為他本來很不願意演這個電影,所以這是對他的“補償”,對別的演員也太不公平。

他清楚不少獎項裏有很多內容,他的作品從不送評,他隻希望自己做個幹幹淨淨的人。

他不爭,對唯一的兒子也如是要求。

他的兒子陳大愚也在他的喜劇團,好長時間他都刻意讓兒子避開媒體,不許他拋頭露麵。

別人都盼著自己的孩子成名要趁早,他卻認為年輕人如果過早成名,隻會帶來負麵的東西,很多過去的毛病還沒改,就會固定下來了。

他不隻不在乎榮譽聲名。他打官司,不少人認為他是衝冠一怒為金錢,但其實他對錢看得真沒那麽看重。很長時間裏,他都承負著很大的經濟壓力,掙得是血汗錢。

但他完全可以不那麽艱難那麽累,他和朱時茂出去走個穴,輕輕鬆鬆一場,比他帶著整整一個團拚死拚活下來掙得或許還要多。

但他沒有那麽做,他反問采訪他的楊瀾,掙那麽多錢幹嘛啊?買房子啊。買完了幹嘛啊?再買車啊。買完了幹嘛啊,幾個軲轆啊,對吧?多貴的車也是四個軲轆啊。房子也是,你最終你睡在那一張床上,對吧。我好容易買了一個最好的床,睡完了還腰疼。

這些話絕非矯情或故作姿態,一直以來,他對物質的要求都極低。

一件毛衣,他穿了二十年,汗衫穿了十年,一雙布鞋冬夏都穿,夏天就提拉著,把後跟踩腳下當涼鞋,出門永遠背一個布包,就像胡同口的北京大爺,要的隻是個舒服。

朱時茂曾在北京台的一個節目中爆料,有一次他們外出整整一個月,陳佩斯就帶一雙襪子,襪子還露著腳趾頭,更要命的是,他還隻帶一條短褲,晚上就光著睡,短褲洗了曬在暖氣片。

陳佩斯聽了也不反駁,也笑得前仰後合。他不在乎。

他隻在乎,你笑了沒有,他隻在乎,他在笑聲中又奉獻了什麽。

8、

“偉大的悲劇人物,隻是一個民族的自我想象。而偉大的喜劇人物,才是這個民族的靈魂。陳佩斯一直都在扮演真正的中國人,那些都是我們內心的麵孔。”

——史航

1999年那場官司之後,有人說,陳佩斯種樹去了。

在一篇廣為流傳的文章中,詳盡描述了他和妻子如何在走投無路時開荒拓林,又如何在備嚐艱辛後東山再起。

這個讓人動容的故事是假的,雖然陳佩斯一再否認,但是不少人寧願相信。

在他們心裏,一個悲情英雄似乎就該有這樣的傳奇。

陳佩斯的確沉寂了兩年,但他要譜寫的不是種樹的傳奇,而是喜劇的傳奇。

他大量的閱讀、思考,探索喜劇的包容性、可能性以及所能承載的時代意義,他要開拓一條新路來。

因為,就像他曾對史航說的,喜劇中有很多人生的真相。而事實上,他一直在力圖展現這真相和其間冷暖。比如,他的“二子”電影係列。

通過一個城市邊緣青年,吊兒郎當卻又充滿活力的 “二子”,他敏銳地觀察到時代大潮給小人物的衝擊與改變,並捕捉到他們在麵對新生事物的複雜情緒:

有興奮,有茫然,有躊躇滿誌,也有焦慮痛苦。

他讓我們在笑聲中,在二子無時不在的窘境感到親切和釋然:我們大多數人不過和二子一樣,也有雄心,也想過憑借努力,在時代大潮裏弄弄潮,但又最終被拍得身心俱疲,成為走在前麵的一小撮成功人士的背景 。

更可貴的是,在對小人物戲謔而善意的調侃中,始終有他不易覺察的溫情和悲憫:“我們和二子都沒有成為時代英雄,但也沒有向它徹底投降,並為它貢獻著GDP,成為一顆令它持續運轉向前的螺絲釘。”

有一位作者曾寫過這樣幾句話,我看後莫名感動,他說:如果當時有人問我:“二十年後,你想和電影裏的誰一起喝酒?”

我的答案會是《精武門》陳真,《英雄本色》小馬哥,《古惑仔》浩南、山雞。

但現在我的答案隻有一個:二子。

是啊,和二子幹一杯吧,那也是我們自己:誰不曾心懷萬丈豪情,卻發現總是困在無法擺脫的人生窘境中,又在這窘境卑微的堅韌的活著。

同樣是這位作者,他還寫到:陳佩斯的許多著強烈的Cult氣質,劇情荒誕,表象詭異,但卻埋著神奇的彩蛋,能夠預言當今社會的諸多現象與普通人的生存狀態。

深以為然。

比如,1996年,陳佩斯自導自演的短片《96搖滾指南》。在這部看上去很無厘頭的影片中,通過“臭蟲”樂隊的命運沉浮,他無不嘲諷地揭露了資本的瘋狂和能量;

在它的操縱下,搖滾失去了它的本意和理性,遍地都是似是而非的樂隊和盲目跟風的受眾。

他更洞察到了資本的脆弱和無情,當危機來臨,對風向敏感的資方紛紛退場。無數樂隊和“臭蟲樂隊”一樣,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人與電話》是陳佩斯另一部有寓言、預言意味的短片。他影片裏麵他飾演一位在機關接聽電話的小職員,因在午睡時被電話吵醒,跟電話較起勁來,上演了一場詭異離奇的人與電話大戰,結果是小職員被電話完虐。

這部畫風驚悚,情景詭異的短片其實有著深刻的思考,那就是:

人類不斷追求科技帶來的效率和便捷,其實是一種悖論和陷阱,因為我們並沒有因此增強幸福感,反而漸漸被工具所支配,異化,失去了自主的能力。

不是嗎?看看今日的我們,QQ、微信、淘寶、各種APP,到底是誰支配了誰?是囚禁還是解放?

……

所以,很多時候,當我們對陳佩斯的懷念還停留在那些春晚小品時,那其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低估和陌生。

尤其是,如果你不知道他後來所做的話劇。

9、

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籲一兩聲?

——鄭板橋(陳佩斯在辦公室的手書)

2001年,陳佩斯創作了第一部喜劇《托兒》。當初選這個題材作為開山之作,是因為他彼時深切感受了社會誠信的危機。

但是他希望不是因為它是危情,就危言聳聽,想讓人們在快樂中思考:假如我們社會都變成這樣,你能接受嗎?

在之後的《陽台》等作品中,他揭示的問題更為深刻和尖銳。包工頭老穆因眾民工討要拖欠工錢,無奈之下上演的“跳樓秀”。但由於“表演”過火,不慎失足掉到了侯處長家的陽台,恰逢侯處長金屋藏嬌又藏款。

這部十易其稿,讓人笑得變形的作品,他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沉重的話題:

在進入市場經濟後,傳統的農耕文明之下的道德規範,倫理價值和現代商業活動產生的巨大矛盾。

笑聲中更有他的呼籲和憂思: 我們在強調發展的時候,忽略了人與人之間的關懷,忽略了對弱勢群體的關懷,以及對人的基本權利的關懷;

而這種忽略,必然會導致腐敗,更可怕的是,它預示著一個將要或者說已經產生的社會危機:巨大的社會不公和撕裂。

他說當他看到危情,他不能裝傻,不能充愣,他必須要吱一聲,必須要告訴身邊的人,這個事有點不對啊,有點懸哪。

他希望在笑聲中人們能和他一樣警醒:如果這樣一路不管不顧飛奔下去,我們最終會在哪裏?

他更希望有些人能夠在笑聲中戰栗:如果不尊重勞動者,那麽最終跳樓的會是誰?

他的注意力始終關注在社會底層的民生,他說是想把改革開放的一個光明的東西,從它的背陽光的地方入手去寫,但是要一直寫透它,他相信,這樣就見到了陽光。

他說:“餘生別再這麽爛下去了,多沒勁啊,換個好日子行麽?”

《戲台》是他近幾年的力作,很多人將戲台比作陳佩斯自己的經曆。

那裏有他的執念。

“很多年以前,有一個過分固執的霸王,不聽眾人的勸告,誓死不跨過橫斷去路的河流,將生命永遠定格在了與故鄉一水之遙的烏江水畔。

很多年以後,有一個同樣固執的演員,不聽眾人的勸告,誓死捍衛自己的版權和人權,為此,幾乎葬送了自己的演藝之路。”

那裏也有他的少為人知的辛酸和無奈。舞台上,侯班主(陳佩斯飾)的戲班在洪大帥的槍口下硬是編出一部“霸王不別姬,過河見父老”的戲碼。

一句“你們都是我祖宗!”道盡淒惶。緊鑼密鼓中,不管心裏有多少個不情願,為了自個兒性命,還是得上。一句“這碗開口飯不好吃啊!”道出了侯班主的心聲,這又何嚐不是他自己的歎息。梨園先生們在“一打一個窟窿眼兒”和“老祖宗的東西不能改”之間的遊離和掙紮,他也感同身受吧?

有人說:《戲台》這部劇將舞台上的人為難得要死要活,卻給觀眾帶來整場的笑聲。

這也讓人不由想起陳佩斯那些倒黴事兒,他當時也為難得要死要活的,但事情一過,我們隻記得他留給我們那麽多的笑聲。

但這部更高超之處在於它在俯瞰芸芸眾生的命運沉浮時,更一種超脫的宏闊宇宙觀,就像侯班主說的,“無論這仗怎麽打,戲還得照唱”。

無論曆史車輪的如何碾軋,政治與藝術的相愛相殺中,總有些東西抵得過時代的動蕩。

關於《戲台》還想講一個讓我非常感動的故事。

有一個觀眾寫到2016年大年初五在天津大劇院看《戲台》的經曆,他說那天的盛況是2012年大劇院落成以來的第一次。

但是那天狀況頻出,先是陳佩斯自抵津以來持續生病發燒,不得不帶病上台。

那年正好是他六十二歲生日。

下午四點,因施工,劇院停電,檢票、換票係統也由此崩潰。老天也不作美,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氣溫接近零度,雨裏還夾著雪花。人們就在這樣的嚴寒中整整等了兩個多小時。

那個觀眾接著寫到:這天的人們看到的聽到的,是扯著破鑼嗓子的陳佩斯說著一句一句台詞,讓原本就是「悲劇內核」的五慶班班主侯喜亭又多了幾分淒涼和無奈。

坐在二樓的我已用力地聽著他說的每一句話,笑著笑著,有那麽一瞬間竟然想要流淚。

這戲不僅值回了票錢,還值回雨夾雪裏兩個小時的等待、主角兒有氣無力的台詞、以及那天戲裏戲外那麽多奇妙的經曆。

想必那天的觀眾都能明白。

10、

我爭取不讓後人嘲笑我

——陳佩斯

無論之前拍電影還是現在做話劇,陳佩斯的公司都名叫“大道”,這個名字裏有他不小的雄心和執念。

陳佩斯對每一個作品都極為苛求,有點問題,心裏就擱不下,《陽台》劇本,他前後大改了十次,整場戲推倒重來,小修小補不計其數。

有探班的記者寫到:單一個“想”字,演員們來來回回排了10遍。

“停!你不能說得這麽痛快,打掉的牙往裏吞,你這是被迫接受一個屈辱的條約。”

“稍等,長了。”

“要表現出困境,同時也要表現解脫困境。。。。”

他上了那麽多次舞台,每次演出之前,依然整夜整夜失眠,幾乎24小時都在想戲,要很長時間就開始準備,從體力到身體的各方麵的調整,包括嗓子、聲帶的調整和護理。

歲數大了,他有時記不住詞,急得狠抽自己耳光,每次演出他都是拚盡全力,汗幾身幾身的出,有一次他甚至從舞台直接被送到急救室。

他終於承認“心還很高,覺得自己還行,但裏頭不行”。

這讓他有一種緊迫感,他開始不遺餘力地培植後輩,希望把他的喜劇理論一代一代傳下去。

2012年,他開辦大道喜劇學院開始培養喜劇人才,手把手的教,學生有時雲裏霧裏聽不懂,他就說他跟他們說,先記,記下來,有用的時候是在後頭。

他的一個學生陳天田,有一次在排練中和他橫著膀子倔起來,晚上覺得自己態度太粗暴,十一點多給陳老師發短信道歉;

陳佩斯打字慢,手機也不太會用,一點多鍾小陳才收到回信,三條的短信,老陳回複了二十多條,還在給他講解表演,讓他感動不已的是最後一句話:

你尊不尊重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成才。

有一次,上海戲劇學院排演《陽台》,戲結束後,一個學生從舞台一側直接下台。

陳佩斯後來對這個學生進行了嚴肅的批評,他說,你在演出,觀眾還沒有退場,作為演員你怎麽能從兩側下去?你們要尊重舞台。

他說完後,學生們都愣了。學校的老師從來沒跟他們強調過這一點。

而陳佩斯告訴他們,舞台到底意味著什麽。

他更樂意把自己苦心創建的喜劇理論盡可能傳授給更多年輕人,常常去大學做講座,一個聽過他課的學生說,因為年輕,我不知道他曾有什麽光環。

但幾天課聽下來,從“喜劇的內核是悲情”,從喜劇中的差勢、結構,到語言的尺寸(板眼、有節奏)……

最後這個年輕人說:這家夥是真牛逼。

可是,陳佩斯卻說,這條路他越走越寂寞,越走越荒蕪。

11、

喜劇演員時常會以自身的苦難換取觀眾們的開心。以後的日子裏你會帶著傷痛和你在台上一起表演。

——陳佩斯

朱時茂曾應陳佩斯之邀演出《托兒》的第一輪,33場下來,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對記者說:“我吃不了他這個苦,太累,太寂寞。”

“每天都要重複。同一個舞台,同一幫演員,同一句台詞,同一個感覺,你不覺得很寂寞嗎?”

朱時茂的話應該是代表了很多人的心聲,“我並不認為話劇是一個最佳選擇,現在傳媒這麽多樣化,為什麽一定要在舞台上?”

“你一晚上最多有兩千多觀眾,可是如果我拍一個電視劇,一晚上也許就上億的人看。為什麽你每天晚上要吭哧吭哧演話劇呢?”

寂寞更是業務上的寂寞,他一直在探索在走,能夠理解他,可以切磋的人也越來越少。

可是,我們都記得,另一個搞喜劇的人,是的,周星馳,他在電影中曾說:“無敵是多麽寂寞”。

還有一句話,我不知道你是否見過,《聖經》上說:“你們要努力進窄門。我告訴你們:將來有許多人想要進去,卻是不能。”

在知乎上,有個喜歡他的網友說:他會留下,並且不朽。

我不知道這句話究竟算不算過了?

我隻想起,他說他非常喜歡卓別林在《舞台生涯》中的最後一個鏡頭,卓別林在舞台上完成了自己追求一生的事業,最後跳進一麵大鼓。

以痛苦換來了觀眾暴風驟雨般的掌聲。

他說,這讓他真正認識到喜劇的真諦。

暴風驟雨般的掌聲,他也值得。

 

作者:樊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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