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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德的中國湯

(2008-09-16 16:25:04) 下一個

在一家餐館裏,一位滿頭大汗的侍者手端一碗熱湯來到顧客麵前,那位顧客馬上大叫起來:“我的天!你的大拇指在我的湯裏!”而侍者卻滿麵堆笑地回答:“沒關係。不燙,不燙。”

這則笑話使人想起美國詩人埃茲拉·龐德( Ezra L. Pound , 1885-1972 )。龐德對中國文化的誤解象那位餐館夥計的回答一樣令人哭笑不得。有時他心不在焉,並未意識到他的手指在湯裏。有時他又故意用手指在湯裏攪上幾下,再放到嘴裏嘬一嘬,為的是嚐試出點什麽獨特的龐氏風味來。人們也曾多次給過他不痛不癢的責怪。而他就象那位侍者一樣笑容可掬,想法也是一樣的:這又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

大概早在尚未見過漢字之前,龐德就喜歡上了中國古典詩歌。他把辭約義豐的中國小詩視為意象派詩歌的催化劑。翟爾斯( Herbert Giles )的《中國文學史》(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首先吊起了龐德的胃口。他尤其對此書中傳為漢武帝劉徹所作的《落葉哀蟬曲》的譯文大感興趣。不出兩年,這首詩就改頭換麵地出現在龐德自己的詩集 Lustra ( 1913 )中。他對該詩的出處隻字不提,無疑想使讀者相信這是地道的龐氏風味。有趣的是,在全詩應該結束的時候,龐德又另起一段,僅一句“一張潮濕的樹葉貼在門欄上”作為結尾。這張樹葉的確是“貼”上去的,好像心血來潮的惡作劇。無論是中文原詩還是翟爾斯的原譯都沒有這張樹葉。但龐德不在乎,他知道他的詩需要什麽。於是一“葉”障目,歸為己有。他和其他意象派詩人都津津樂道於用最簡潔的語言集攏斑駁的色彩形象,迫使讀者象小孩子玩跳房間遊戲一樣做出一次次想象的跳躍。龐德把他的這一拿手好戲稱之為“意象疊加”( superimposition ),並不諱言這是從中國詩歌學來的。在《地鐵站台》一詩中他又故計重施:

“形形色色的 這些臉龐 在熙攘的人群中

花瓣 在潮濕黝黑的樹枝上。“

(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

全詩僅有兩行、五個詞組。後來此詩在付印時,排字工人覺得看上去怪怪的,就自作主張把詞語之間的空白去掉了,結果讓龐德老大地不高興。盡管如此,此詩仍成為意象派的代表作。雖然龐德當時對漢字還是目不識丁,他已確有資格接受費諾羅薩教授的遺孀的饋贈。費諾羅薩夫人在看到龐德的早期意象派作品之後,認定他就是繼承他丈夫事業的最佳人選。她的選擇是明智的,也是幸運的,因為費諾羅薩教授的遺產所需要的不是一個翻譯或編輯,而是一個具有敏銳藝術感覺的詩人 -- 一個龐德。

美國人費諾羅薩( Ernest Fenollosa , 1853 - 1908 )畢生研修東方藝術,久居日本,跟隨日本漢學家毛利教授等人學中國古詩,死後給夫人留下數百頁尚待整理的讀書筆記,其中很多部分是把日譯漢詩再粗譯為英文。就這樣,龐德如獲至寶,開始用費氏的玄妙配方烹製起中國湯來。味道固然不算純正,龐德本人亦有自知之明,他把心思主要用在龐氏高湯的可口與獨特。對西方讀者來說,這已經異國風味十足了。

不知是因為龐德對他的中國湯采取少而精的原則,還是因為費氏淩亂的筆記使龐德看得一頭霧水,他從費氏數百頁的筆記中僅選了十幾首詩,於 1915 年翻譯出版了《神州集》( Cathay )。下麵我將其中一首逐字反譯為現代漢語:

寶石台階被露水染成白色,

夜已深深,露水浸透了我的羅襪。

我放下水晶的窗簾,

透過清澈的秋色望月。

( The Jewel Stairs Grievance

The jeweled steps are already quite white with dew,

It is so late that the dew soaks my gauze stockings,

And I let down the crystal curtain

And watch the moon through the clear autumn. )

一見便知是李白的《玉階怨》:

玉階生白露 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晶簾 玲瓏望秋月。

世界上不可能有比這更洗練的詩了,正對意象派詩人的胃口。可惜英譯不得不羅嗦得多。中文中可省略主語,而英譯時不得不加上。龐德選擇了第一人稱,大概認為這樣感情色彩更濃些。無論如何,龐德的譯作基本保存了原詩的韻味。龐德還生怕讀者不得要領,還在詩後加了一段注解:“寶石台階,所以是宮殿。怨,所以有苦要訴。羅襪,所以是一位貴族女子而非侍女在訴苦。晴朗的秋天,所以沒有借口抱怨天氣。而且她出來得很早,因為露水不但染白了台階,並且浸濕了她的襪子。本詩貴在有怨言但沒有直說。”

這段文字是中國湯的好廣告。應該承認龐德對此詩意境上的把握是基本準確的。這是龐德在《神州集》全書中唯一的注解。專挑最簡單易懂的詩下注,一方麵可見龐德對此詩的理解最具信心,另一方麵說明他對此詩的凝練婉約尤為喜愛,忍不住要發幾句議論。

龐德畢竟是位詩人,他堅持用自己慣用的無韻自由體翻譯漢詩,文字的優美是無爭的。然而把他看作一位翻譯家,又該做何評價呢?龐德當時對中文一個大字不識,翻譯中文的工具書在當時又近於零,而且費氏的筆記本身就錯誤百出。龐德根本無法知道何處該做出自己的判斷,於是毫無意識地跟隨費氏走進迷宮。僅舉一例:

在 Kiang 江邊告別

Ko-jin 從 ko-kaku-ro 向西行,

煙霧如花朵在江上迷迷茫茫。

他的孤帆在遠方的天空留下斑斑點點,

而我此刻隻看到江水,

那長長的 Kiang ,接著天空。

( Separation on the River Kiang

Ko-jin goes west from Ko-kaku-ro,

The smoke-flowers are blurred over the river.

His lone sail blots the far sky.

And now I see only the river,

The long Kiang, reaching heaven. )

原詩: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龐德從標題起就錯誤迭出。“ Kiang ”應當是“江”的譯音,而龐德以為“長江”指的是“長長的叫作 Kiang 的江”。“ ko-jin ”是“故人”的日文譯音,而不是人名。原詩中的“西辭”意為離開西方往東走,而龐德以為一如英文中的“ leave for the west ”,於是硬把一位老朋友推到西邊去了,無意間給詩平添了些許悲壯。在當時,除了去取經的玄奘之外,很少有人樂意往西走,他們不是流放的騷客、戍邊的將士,就是逆流而上的阡夫。原詩中李白的好友孟浩然受命東下揚州,本是件得意的好事,詩人既為友人高興又為惜別感傷,說不定還有些羨慕,是一種複雜的心情,於是才有海闊天空的聯想。“ ko-kaku-ro ”是“黃鶴樓”的日文發音,大概費氏也不明所以,在其筆記中未注明含意,於是龐德也隻好鸚鵡學舌,跟著“ kuku kaka ”一番。當時龐德甚至不識李白的大名,隻知其日文譯音。

在其他的很多詩中龐德是明知故犯。中國古詩多有典故。費氏的筆記中對詩中的典故有大量的說明。龐德明白他的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化基本上是一無所知,煩瑣的注釋會使他們望而卻步。因此他或刪繁就簡,大而化之;或改頭換麵,別出心裁;巧妙地繞過了一個個典故的暗礁。除了上文提到的那個並不涉及典故的注釋外,《神州集》再未出現其他注釋,而讀者的閱讀並無困難。龐德對李白的《古風第十八首》的改造頗為典型。

先看一段原詩:

香風引趙舞 清管隨齊謳

七十紫鴛鴦 雙雙戲庭幽

行樂爭晝夜 自言度千秋

功成身不退 自古多愆尤

黃狗空歎息 綠珠成釁仇

何如鴟夷子 散發棹扁舟

這首詩中李白用了一係列典故來諷刺宮廷權貴們下朝後歡宴行樂卻忘記了此一時彼一時的曆史教訓。前兩句用趙國的舞蹈和齊國的歌曲比喻歌舞正歡。第三、四句中用“紫鴛鴦”比喻華服的宮廷男女們雙雙幽會於庭院中。第九句指秦相李斯在始皇駕崩之後戀棧而不及時功成身退,結果被秦二世問罪。他刑前對著心愛的黃狗歎息,幻想著能再與兒子帶著愛犬去獵兔。第十句指晉代石崇有愛妾名綠珠,善吹笛,孫秀求之而不得,懷恨在心,尋釁欲殺石崇。當捕者到門,石崇對綠珠曰:“吾今為爾得罪。”綠珠泣答:“當效死於宮前。”便自投於樓下而亡。末兩句李白用“範蠡泛湖”的掌故用來作李斯和石崇的對比。春秋越國大夫範蠡助越王勾踐滅吳之後,認為勾踐為人“可與同患,難與處安”,故及時棄官歸隱,泛遊江湖,經商為生(據傳說範大夫把完成使命的西施也一並拐帶走了)。

不了解這些典故,李白這段詩晦澀難懂。不厭其煩地下注,又失讀詩之趣。於是龐德把費氏的注解統統棄之一旁,借李白所賜靈感,自行發揮一番。下麵是我的反譯:

有香風舞女,

有幽笛清歌;

有七十對男女共舞,

有庭院內瘋狂的追逐。

整日徹夜都付與享樂,

他們以為這享樂能持續一千個秋天,

一千個不知疲倦的秋天。

一群黃狗狂吠著對他們空發出警告;

對他們說來綠珠姑娘隻能引來仇恨。

他們當中有一人叫範蠡,

獨自攜情婦而去,

隻見他獨駕輕舟,身旁的姑娘長發披肩!

(To the perfumed air and girls dancing;

To clear flutes and clear singing;

To the dance of the seventy couples;

To the mad chase through the gardens.

Night and day are given over to pleasure

And they think it will last a thousand autumns,

Unwearying autumns.

For them the yellow dogs howl portents in vain,

And what are they compared to the Lady Riokushu,

That was cause of hate!

Who among them is a man like Han-rei

Who departed alone with his mistress,

With her hair unbound, and he his own skiffsman!)

對照原詩,我的反譯顯得有點滑稽。不過龐德的原譯對英語讀者來說並不可笑,李白的和龐德的基本上是兩碼事。李白是冷眼的旁觀者,而龐德則滿懷不能置己身於其中的羨慕。在龐德的譯詩中,“七十紫鴛鴦”變成了七十對共舞的男女。數目增加了一倍,想必會更熱鬧。然而龐德在此處犯了一個無知或粗心的錯誤,中國古代的達官貴人們是絕不可能象西方的王孫們摟著女人的腰肢跳華爾茲的。他們隻會邊令女人獻舞邊命女人捶背 ! “自言度千秋”一句譯得最忠實,但恰得其反。“千秋”並不實指一千個秋天,也許龐德正喜歡這樣實在的意象。再往下看,整個典故的神經叢被龐德一刀切掉了:黃狗倒還是黃狗,但李斯那隻善解人意的愛犬變成了吵吵嚷嚷發出凶兆的一群(大概龐德想:哪有狗會“歎息”這種事?狗難道不是叫的嗎?);綠珠墜樓的悲壯也不複存在,她變成了官場陷井;範蠡的“散發”(也許是為了表示已棄官為民或掩人耳目)變成了情婦的。龐德大概認為披肩長發當屬於女人才對。最有趣的是,範蠡竟成了狂歡族的一員,爾後酒足興盡,打個飽嗝,攜女人駕舟歸去也。美則美矣,不過我懷疑一個披頭散發的宮女(斷非雲鬢西施)範大夫是否敢要。

通過上例,我們很容易指責龐德的誤譯、誤解和隨意,但同時又很容易理解龐德的苦衷,乃至所有漢詩翻譯家們的苦衷。最純粹的譯詩是不可能的。且不論語言之間的巨大差異,還要求譯者與讀者都對中國文化有極充分的認知。而龐德作為一個篳路藍縷的開拓者在二十世紀初發表《神州集》時,他的很多讀者甚至不知道中國人居然也能寫詩。從這一角度來看,龐德對中國詩歌的介紹畢竟功不可沒。我們不能不歎服他的勇氣可嘉。這勇氣並非出自獵奇或嘩眾取寵的心態,而是出自對藝術的執著,出自對全人類文化的認同。龐德的確是在別無選擇地努力用一個西方藝術家的心智去體會中國詩歌的精神的。至少,龐德對自己的藝術家的心智是頗為自信的。

《神州集》一經問世即佳評如潮。盡管它僅是一本十八首詩的薄薄小書,迄今尚無任何一部中國詩歌英譯集能超越它的影響。它也被認為是龐德本人對文學“最持久的貢獻”,雖然這樣說似乎貶低了他的長篇巨製《詩章》( Cantos )。無論如何,《神州集》被認作美國詩歌的經典作品,其中《河商之妻》(即李白的《長幹行》)、《南方人在北國》(即李白的《古風第八首》)等經常作為龐德本人的代表作出現在美國詩歌集中。美國文學史也不能避開這本小書不談。它也是中國文學對英語文學第一次象樣的衝擊。這一衝擊發生在二十世紀初中國文學開始在世界文學的總體結構中確定自己的位置時刻,而且也正巧發生在西方讀者開始對甜膩的後期浪漫主義產生厭倦,同時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硝煙使人們開始對西方文明產生懷疑的時刻。龐德端來一碗中國清湯,給習慣了麵包黃油的西方人帶來一陣驚喜。一為評論家幹脆說:“這才叫詩呢。”(“ What poetry should be, that they are. ”)

把《神州集》看作一組基於中國素材的英語詩歌而不是譯作乃是大多數龐德評論家們的一致態度。其中最具權威的肯納( Hugh Kenner )就說過:“與其說《神州集》是中國產品倒不如說是美國產品更令人注目。”難怪人們對龐德在漢語上的無知並不在意。他們是根據自己的西方口味來品評龐德的湯的,而不是根據中國食譜。大詩人艾略特( T.S. Eliot )甚至說,《神州集》的風格“與中國靈感並無多大關係( owes nothing to the Chinese inspiration ),它是龐德先生自身風格的發展。”這話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 owes nothing ”意思是說“我們不欠中國人的”。然而他的話至少可以說明以龐德為代表的美國現代詩歌風格與中國詩歌或詩學趨於接近。事實上中國詩歌一直是龐德本人創作的一個誘因( occasion )。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常能看到中國詩清晰的影子,譬如在他的《詩章》第十九中就有這樣的句子:

雨;空曠的河;一個旅人,

凍雲之火,黃昏豪雨。

(Rain; empty river; a voyage,

Fire from frozen cloud, heavy rain in the twilight.)

秋月;山倚夕陽臨湖而起。

黑夜如雲的帳幔,

迷漫於微波之上;

月桂長長的尖枝刺破這帳幔,

蘆葦中的一隻寒曲。

(Autumn moon; hills rise above lakes against sunset.

Evening is like a curtain of cloud,

A blur above ripples; and through it

Sharp long spikes of the cinnamon,

A cold tune amid reeds.)

這些句子美國讀者看上去很清新,再高明一點的會悟出點異國風味。而我們有了中國文學的火眼金星,一眼便知這是從中國人那裏“偷”來的。請對照前兩行與下麵兩句:

先自空江易斷魂

凍雲沾雨濕黃昏。

再看後幾句的出處:

西風剪出暮天霞

萬頃煙波浴桂華

漁笛不知羈客恨

直吹寒影過蘆花。

多年來從未有人揭他的老底,龐德大概一直在偷著樂。

龐德是美國現代詩歌的開山鼻祖。幾乎所有主要的美國詩人包括艾略特在內都承認自己受到龐德的影響,無不以做龐德的學生為榮,並常自龐德處明拿暗偷幾句。詩人查理斯·奧森曾懷著感激的心情回憶到,一次他對龐德的幾句中國詩愛不釋手,便跑去問龐德是否允許他用在自己的詩中。當時龐德做了一個很慷慨的手勢,表示“盡管拿去吧”。龐德拿中國人的,美國詩人再拿龐德的。(不過龐德們可以心安理得,因為中國詩人們也是有這種互相拿的傳統的。)受龐德的影響就等於受中國詩歌的影響。因此,可以略有誇張但又不太過分地說,美國的現代詩歌是靠喝了龐德的中國湯才長大的。

《神州集》大獲成功之後,龐德對中國的興趣一發而不可收。一時間中國漢字、孔子的《論語》乃至毛澤東的《論持久戰》照單全收。這位大詩人出奇地自信滿滿,儼然以中國通自居。頗有點感覺有了這碗湯墊底,什麽樣的湯全能對付。況且,當時沒有多少人有能力或有膽量指出龐德對中國文化的種種誤解。

龐德很快便發覺毛澤東的言論不對他的胃口。於是他說他“把毛澤東象一顆爛土豆一樣扔掉了。”從此他隻鑽研中國古典文化,對現代中國則不屑一顧。《論持久戰》不愛看,龐德在那時候卻迷戀著墨索裏尼,吹捧他是真英雄。大文人愛上法西斯這事看上去有點怪,其實這與龐德對東方文化的喜愛以及對西方傳統文化的厭惡都是他身上同一根神經起的作用。

龐德迷戀漢字如癡,認為每一個漢字都是蒙太奇式的藝術佳構。當他在字典上看到“旦”字後,在旁邊寫道:“多麽精彩的形象符號- 詩之魂。”詩人眼中看到的是太陽從筆直的地平線上升起,故為清晨。自從在“旦”字中發現了“日”之後,每當他在漢字中看到“日”都聯想到有太陽存在的圖畫,如太陽在萌發的樹木之下- “春”、太陽從纏結的樹枝後升起 - “ 東 ”。有時他的想象力真令人目瞪可呆,如他這樣解釋“凡”字:“‘凡’字中的‘幾’是小桌子(茶幾),該仍到桌子下麵去的東西都是平凡無用的。”他把《論語》中的“學而習之,不亦樂乎”一句反用入詩:

學習,而時間的白色翅膀飛走了,

這並不是讓人高興的事。

- 《詩章》第七十五

這個“白色翅膀”是他從繁體的“ 習 ”字化來的。看來龐德實在想不通“學習”與“白色翅膀”有什麽幹係,於是他很不“高興”。但我們不知道龐德是否誤譯了“不亦樂乎”還是真的為失去“白色翅膀”而惋惜。 “不亦樂乎”應該是"能不高興嗎?"的意思,龐德的腦筋轉不過這個彎來:時間都飛走了,憑什麽要我高興?

在《詩章》第九十一中直接出現了繁體漢字“ 顯” :

農婦們把蠶繭藏在圍裙下

而可以拉長的太陽之絲, “ 顯”

卻顯而易見。

繁體的“ 顯 ”字左邊是上日下絲,所有有了龐德的“太陽之絲”。這種牽強附會好比我們從英文中的 box 中牽出一頭牛( ox ),從白菜( cabbage )中找到一輛計程車( cab ),或者從色素( pigment )中發現一頭豬( pig )!不過,“太陽之絲”還是頗為詩意的,使人聯想到唐代詩人李賀的名句:“羲和敲日玻璃聲”。說太陽的駑手羲和把太陽當作一塊水晶玻璃來玩耍,把它敲得叮咚作響。藝術家們的想象就是弗遠無界。

龐德就是這樣不斷得到中國靈感的。難怪他對漢字的迷戀近於崇拜的程度。在他畢生嘔心瀝血的鴻篇巨製《詩章》中,詩人象隨手撒了一把金豆子,漢字俯拾即是,有的在詩行中,有的在書頁的空白處。那一個個方方正正的漢字站在低矮的英文字母中間,猶如玉樹臨風!

龐德雖然一生坎坷,四海為家,還被關了十幾年的瘋人院,晚年孑然一身,然而多少靠中國湯的滋補,也悠哉遊哉地活了近九十歲。二戰之後龐德因曾親法西斯而被美國控叛國罪。他是抱著一本中文字典和《四書》下的大獄。可見何等的精神寄托。他在獄中“翻譯”完成了《大學》與《中庸》,並把它們合二為一。可惜沒有多少人認他這筆賬。龐德的中文水平畢竟不如他自信的那樣爐火純青。他這樣回憶當時煞費苦心進行“翻譯”的情形:“當我對拙劣的注釋本不以為然或對語義感到困惑的時候,我的辦法就是盯著那個漢字看上三遍,從偏旁部首中推敲出意義來。”“有些字的意義不能靠字典找到,其內涵是該字的各個部分的含意的總和。有些部分扭曲如惡蛇,有些部分如生長受到壓抑的矮樹,有些則光彩四射。 … 山有靈性,可以通過樹來表現,盡管那樹被人砍羊啃。”

的確,隻要你有神往的目光,你就可以在漢字中到處發現仁山智水。這神往的目光使龐德們與猜字先生有本質的區別。這目光讓詩人龐德插上想象的翅膀,飛出牢籠,進入了一個出神入化的全新天地,使他心旌搖曳,如醉如癡。他已不再把漢字當作某一民族使用的文字,而是對普遍真理的詩性表述。

古希臘哲學家亞裏斯多德認為詩歌比曆史書籍更真實、更科學,因為它揭示的是最普遍的事實( the universal )。恐怕龐德正是抱著同樣的想法,所以才肆無忌憚地改造漢詩、拆解漢字、嫁接想象。對他來說,藝術之美是至高無上的。為了她,什麽條條框框、壇壇罐罐統統都可以打爛。結果好便一切全好。

龐德的手指的確在湯裏。也許他全無意識,也許他全不在乎,總之他隻關心湯的味道。


(P.S. 本文的原稿曾在多年前曾在國內《讀書》雜誌上發表,如今為趕新潮建博客正倒騰自己的陳糠爛穀,又發現這碗湯,並在此重新添油加醋一番。見笑。)


附: 埃茲拉·龐德( Ezra Loomis Pound )簡曆:

1885 年生於美國愛達荷一煤礦小鎮。

1901 年進賓州大學,結識同窗著名詩人威廉斯(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並成為終生好友。

1906 年獲碩士學位。 1907 年放棄博士課程,開始在印地安那州一小學院教授拉丁係語言。

不滿於美國的文化環境, 1908 年帶著出版商拒絕的詩作前往歐洲。先到南西班牙,再到威尼斯,最後在倫敦落腳。開始在雜誌上發表詩作,加入意象派詩人集團。文友包括葉慈( William Butler Yeats )、佛羅斯特( Robert Frost )、艾略特( T.S. Eliot )和小說家勞倫斯( D.H. Lawrence )等多人。

在英國很快獲得成功。 1909 年發表第一部個人的意象詩歌集《人物》( Personae )。 1914 年編輯了意象派詩人作品選集《意象主義者》( Des Imagistes ),以簡潔的語言和鮮明的形象為特征,被後人稱為意象派的宣言。

1913 年獲得東方研究學者費諾羅薩( Ernest Fenollosa )遺留下的讀書筆記。據此發表《神州集》( Cathay )( 1915 )和倆集日本能劇( 1916 - 17 )。

1915 年開始創作畢生未完成的長詩《詩章》( Cantos )。

1921 年移居法國。結識美國小說家海明威( Ernest Hemingway ),給予他文學引導和生活幫助;協助艾略特完成美國現代詩歌代表作《荒原》( The Waste Land );任紐約的文學雜誌《日晷》( The Dial )的海外記者;並完成多部作品,包括一部歌劇。

1925 年遷居意大利。開始陸續發表《詩章》的片段;創辦自己的文學雜誌《流亡者》( Exile );並致力於重新發現 17 世紀意大利作曲家威瓦第( Antonio Vivaldi )。

1930 年代經濟大蕭條後,興趣逐漸轉向曆史,尤其是經濟史,常就社會改革和金融問題發表議論。

二戰開始後,於 1939 年曾短期返回美國,毛遂自薦地要求與美國政府官員會麵,希望能為美國與意大利兩國之間的和平進行斡旋。在吃閉門羹後掃興而歸,此後便不斷在羅馬的廣播電台發表反美言論。

1945 年二戰結束時被美國占領軍逮捕,關押在意大利比薩戰俘營。期間翻譯《大學與中庸》( 1951 年出版),並完成《詩章》最精彩的部分《比薩詩章》。

1946 年返美,麵臨叛國罪的審判。但後經文友們多方幫助,被認定患有精神病而“不適於受審”,從而在華府的一家精神病院被關押十二年。期間寫作《詩章》不綴,編輯《中國古典詩歌集》( 1954 ),訪客盈門,與世界各地的文友有廣泛的書信往來,並曾獲得詩歌大獎。

1958 年,在友人的聲援下,所控罪名因精神病而被取消。獲得自由後返回意大利。數年後逐漸沉寂。

1972 年病故於威尼斯。享年八十七歲。

龐德在其六十年有餘的文學生涯中,共出版六十本書籍,發表一千五百餘篇文章,並協助他人完成七十餘部作品,為二十世紀美國詩歌界最活躍、最富爭議者。某權威的百科全書有如此說:“龐德對美國文學的貢獻無論如何評價都不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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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bjszh 回複 悄悄話 第二段有個TYPO:出生年應為1885.
Desertman 回複 悄悄話 您的知識豐富而廣泛,才子啊!
閑人Filiz 回複 悄悄話 欽佩您的才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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