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喜歡思考的人看到這這篇研究文章標題後可能問的第一個問題是:“對誰難?”這是個合乎情理的問題。畢竟,中國人學起來似乎沒問題。當中國幼童們經曆“可怕的兩歲”時,正是他們的漢語把他們的父母搞得焦頭爛額,而且再等上幾年,也正是這些小孩就會真的用那些難到讓人沒辦法的中文字潦草地寫情書和購物單了。那麽我說“難”是什麽意思呢?因為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篇文章的語調會帶有很多的牢騷和抱怨,所以我不如直接明確說出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對我來說難,一個母語是英語的人在成年時試圖學習漢語,經曆教科書、錄音帶、會話夥伴等等這樣一整個過程,整個一個語無倫次的過程。我的意思是對我來說難——對很多其他的西方人來說難,他們耗費人生的一年又一年,用腦袋來撞擊中國的長城。
如果這就是我所要表達的全部,那麽我的陳述就太空洞了。漢語對我來講當然難。畢竟,任何一門外語對一個非母語的人來說都難,對吧?應該說,在某種意義上是如此。對一個學習者來說,並非所有的外語都同等程度的難。取決於你的母語是什麽。一個法國人學意大利語通常比一個美國人學起來更容易,而一般美國人學德語比日本人快得多,如此等等。那麽,我現在爭辯的是,漢語比你有可能打算去學的任何其它一種語言都難。我的意思是,漢語不僅僅是對我們(母語為英語者)來說難,而是在絕對程度上難。也就是說,漢語對中國人他們自己來說都難。
要是你不相信,可以去問一個中國人。大多數中國人都會愉快地告訴你他們的語言很難,可能是全世界最難的。(很多人甚至以此自豪,就如同一些紐約人事實上會為生活在美國最不適宜居住的城市而自豪一樣。)也許所有的中國人都該因生為中國人而獲頒一枚獎章。無論如何,他們總體上都不同程度地意識到他們的母語所具備的珠穆朗瑪峰般的地位,他們站在其“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峰頂上,注視著鹵莽愚蠢的老外們呼哧呼哧地沿著陡峭的山坡往上攀爬。
每個人都聽說過一個被廣泛認定的事實:英語裏有句成語——“這對我來說如同希臘文”,如果你在全世界所有語言裏尋找這句成語的對等表達,並由此達成一個“哪門語言最難”的共識,那麽這一語言學調查的結果是,漢語輕鬆贏得“標準難以讀懂語言”稱號。(比如,法語裏有句成語C""""est du chinois,“這是中文啊”,等於是說:“沒法看懂”。其它語言也有類似的表達)。那麽,問題出現了,中國人他們自己又把哪種語言看作是難到沒辦法的呢?那麽在中文裏尋找對等的表達,你就會找到Gēn tiānshū yíyàng ,意思是:“跟天書一樣”。
這一語言奇談是有其事實根據的;漢語的難到叫人心碎的名聲可說是名至實歸。那些不是因為喜歡享受而選擇學這門語言的人會被極其糟糕的付出/效果比例搞得焦頭爛額。而那些恰恰是被這門語言的令人沮喪的複雜和困難所吸引的人則永遠不會失望。不管這些人是因為什麽緣故開始的,每一個選擇學習漢語的人早遲都會問自己:“我到底是怎麽了,幹嗎在做這個?”那些還能回想起自己最初目的的人,會明智地立刻選擇放棄,因為實在沒有什麽東西值得為其在冗長和乏味中掙紮。而那些隻是說“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現在沒法止步”的人,會有一些成功的機會,因為他們有那種莽撞的固執。
好,既然已經解釋了一些我的意思,我現在回到我一開頭的問題:為什麽漢語如此見鬼般的難?
(一)因為書寫係統很荒謬
漂亮、複雜、神秘——但是荒謬。我,和很多學漢語的學生一樣,最初被漢語所吸引首先就是因為其書寫係統,那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令人著迷的符號之一。你學的漢字越多,漢字也變得越詭秘和令人上癮。對漢文字的研究可以令人一輩子全心身投入,而且很快你就會發現你每天從事的任務就是毫無希望地試圖用你不斷漏水的長期記憶口袋在漢字的汪洋大海裏一滴一滴地積累。
漢字的美是無可爭辯的,但是當中國人開始意識到普世無文盲的重要性時,這些像形符號乃是一種裹腳這一點就變得清晰起來——某些戀物癖者可能喜歡它們的樣子,但是它們對於日常使用來說是不太實用的。
原因之一,要掌握足夠的漢字以達到功能上的非文盲簡直就是不合情理的難。有人可能又會問:“和什麽相比難?”答案很容易得出:比西班牙語、希臘語、俄語、印地語,或者任何其它理智、“正常”的語言都難,這些語言最多隻需要幾十個符號就能拚寫出本語言中的任何東西。約翰•德佛蘭西思在他的《漢語言:事實與幻想》一書裏稱,他的中國同事估計,一個母語為普通話的人需要花費七到八年時間來掌握三千個漢字,而他的法國和西班牙同事估計他們各自國家的學生達到同樣的程度隻需要那個時間的一半。自然,這種估計多少有些粗糙和憑印象(“同樣的程度”到底是什麽不清楚),但是總體隱含的東西是明白無誤的:漢語書寫係統在絕對意義上比字母書寫係統更難學習。即便是中國兒童在大腦處於頂尖吸收狀態時,其學習漢字所碰到的麻煩也大於其它國家相應年齡的兒童學習本國文字遇到的麻煩。隻需要想象一下像我這樣反應較遲緩的剛過青春期的人在學習本國語言過程中所經曆過的困難就知道了。
每個人都聽說過漢語之所以難學是因為需要記住大量的漢字,而這是絕對真實的。一些熱門的書和文章將此輕描淡寫為:“盡管中文裏有[10,000, 25,000, 50,000 你可任選一]個不同的漢字,其實你隻需要掌握2,000個左右就可以閱讀報紙了。” 胡說八道。當初我掌握了2,000個漢字時,我沒法順利閱讀報紙。每一行都有好幾個字我得查字典,而且即便是查過了之後,我對文章具體說的什麽仍然似懂非懂(我所理解的“閱讀”在這一背景下是指“閱讀並基本讀懂文章而不是非得再去查好幾十個漢字”;否則這種宣稱就很空洞。)
這一神話得以傳播所依據的事實是,如果你看漢字出現頻率,任何報紙95%以上的漢字都輕鬆地被包含在那頭2,000個最常用漢字裏。然而,這一統計沒有告訴你的是:仍然有大量你不熟悉的單詞是由這些熟悉的漢字組成的。(為了說明這個問題,請注意在英語裏,你知道up和tight各自的含義並不等於你就知道uptight的含義。)而且,正如任何學過任何語言的人都知道,你常常很熟悉一段文字裏的每一個詞,卻仍然沒法弄懂在說什麽。閱讀理解並非僅僅是知道一大堆詞這麽簡單;你必須能夠感覺到詞與詞之間在大量的上下文裏是怎樣組合的。另外,還有一個明顯的事實是,即便你知道在一段給定文字裏的95%的漢字,那剩下的5%常常正好是了解文章主要觀點所需要知道的最關鍵的漢字。一個母語非英語的人在讀到一篇標題為“JACUZZIS FOUND EFFECTIVE IN TREATING PHLEBITIS” [“JACUZZIS被發現對靜脈炎有療效”]的文章時如果不知道JACUZZIS和PHLEBITIS[靜脈炎]是什麽,那麽在理解上也走不了多遠。
對於那些置身漢學領域的人而言,閱讀的問題常常是個足以讓人肝火飆升的問題。我們中間有多少人敢於站在一群同事麵前大聲朗讀任意選出的一段文字?然而,自卑情結或者怕丟麵子使得許多教師和學生不自覺地在陰謀般的靜默中互相配合,每個人都假裝通過四年漢語課,勤奮的學生能夠輕鬆瀏覽從《論語》到魯迅的的任何文字,僅僅偶爾停下來查閱(當然是用他們的漢-漢詞典啦)某個出現率很低的惱人漢字而已。當然,其他的人麵對困難會更誠實一些。那天,我的一個學了十年或以上漢語的研究生同學對我說:“我那個研究,阻力真的很大,原因就是我還是沒法讀漢語。讀兩到三頁就要花掉好多個鍾頭,可我又不能用跳過的辦法來救自己一命。”如果這句坦誠話出自一個已學了十年——比如說法國文學——的學生之口,那會把人驚呆的,然而這樣的話我卻一直不間斷地從與我從事相同工作的人口中聽到(至少在那種沒有什麽防備、喝多了一點青島啤酒後的場合下,開始傾訴論文進展緩慢的苦衷)。
我的一個老師曾經告訴我他和他的同事們有時會玩的一個遊戲競賽:在亞洲語言圖書館,從中國部的書架上任意抽出一本書,然後看誰能最先說出這本書是談什麽的。任何曾花費時間在東亞語言藏書部做過研究的人都可以證明這樣的競賽的確有足夠難度——至於去讀那本書,還是別提了吧。對於那些急不可耐想要開始飽攬海量豐富的中文材料、卻又不得不在頭幾年裏依靠教師提供的味道平平的罐頭餐、課本例子以及仔細選編的提胃品過活的學生而言,這樣的一種狀況是很讓人灰心喪氣的。
反觀學習通常的西方語言,對照是驚人的。學了大約一年法語後,我已經可以大量閱讀了。我閱讀了常見類型的小說——薩特的La nausée,伏爾泰的Candide, 加繆的Létranger——外加無數的報紙,雜誌,漫畫書,等等。工作量很大但是不怎麽費勁;當時所有我真正需要的,是一部好詞典和一私家車庫擺攤售舊貨時我買到的一本磨損了的法語語法。
這種方法用到漢語上麵就不行了。學完三年的漢語之後,我還沒有讀過一本中文小說。我發現要讀真是太難了,慢得要命,而且沒有收獲感。報紙也一樣,仍然令人望而卻步,讀一篇文章,每十個字就得用詞典查一個字。掃描人民日報第一版麵時,不能完全讀懂單個標題也是常見的事。就在那時,有人建議我讀《紅樓夢》,還給了我一套精美的三卷版。我隻有笑了。那套書至今仍然擺在我的書架上,猶如一個胖胖的佛爺,隻有前二十頁左右填滿了各種潦草寫下的定義和問號,其餘的書頁嶄新——未被開墾過的處女地。學了漢語六年之後,我的程度是依然無法在沒有英文翻譯對照的陪伴參考下閱讀此書。(說“閱讀此書”,我的意思是“為享受而讀”。假如有誰用槍指著我的腦袋,再把一本詞典塞進我的手裏,我也能這本書看完吧。)
漢語書寫係統的另一個荒謬在於有繁體和簡體兩套文字(幸好部分字是相同的——天降慈悲!)繁體仍然在台灣和香港使用,而中華人民共和國在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采用了簡體。任何學漢語的外國學生多少都得被迫熟悉兩套文字。
(二)因為漢語沒有使用字母的常識
想象一下一個普通中國成年人決定要學英語。需要什麽樣的技巧來掌握其書寫係統?很容易:26個字母。(當然了,大小寫,加上手寫體和幾個變體。外加一些引號,撇號,頓號,括號,等等,——所有這些漢語書寫係統裏也有)這些字母怎麽寫?從左到右,以空白來區分單詞。暫時撇開拚寫和用這些字母造詞的問題,這個學英語的中國人需要多少時間來掌握英語書寫係統的組成部分?大概一兩天左右。
再來看一個決定學漢語的美國本科生。此人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掌握漢語書寫係統?沒有任何與字母產生對應的東西,盡管有各種反複出現的組成漢字的部分。有多少這樣的組成部分呢?別問了,回答是無法令人滿足的一團亂麻。那取決於你怎樣定義“組成部分”(筆畫?偏旁部首?),外加很多其它冗長的細節。可以說,這個數字相當大,大大超過26個羅馬字母。那麽這些組成部分怎樣組成漢字呢?一些在另一些的左邊,一些在另一些的右邊,在其它的周圍,在其它的裏麵——幾乎任何情況都是可能的。而在這一安排空間的過程中,這些組成部分或被壓扁,被拉伸,截短和扭曲以便塞進所有漢字必須能放進去的統一的方塊空間裏。換一句話說,漢字的組成部分在兩維空間裏排放,而不像字母文字那樣在一維空間裏排放。
好吧,暫時先不去管雅致精美的問題,一個學習漢語書寫係統的西方人在遇到一個新字時,要多長時間才能學到怎樣運筆以寫出一個與該字大體一致的字來呢?仍然是很難說,但是我估計一般的學生需苦練幾個月才能掌握基本技巧。如果人苯一點,在美術班裏從來成績不太好,那可能要一年。相比之下,他們的學英語的中國同行在學英語手寫體時已把他們遠遠拋在後麵,可以騰出時間來閱讀了。
我知道這也不是什麽大新聞了;字母的確是學起來像微風般輕鬆。我知道一些學英語的中國人,幾年之後其手寫體幾乎與普通美國人沒啥區別。反過來,很少有美國人能夠最終寫出接近於超過中國三年級學生笨拙的字體的自然中國書法體來。如果漢語在其它方麵沒有難度可言的話,那麽僅僅是學寫字這一點就足以讓其進入難學語言的惡棍陳列館了。
(三)因為漢語書寫係統不夠語音化
記住如此之多漢字又是一個怎樣艱巨的任務呢?假設一個中國人剛好在前一天學了英語“總統”[president]一詞,現在想要憑借記憶把它寫出來。怎麽開始?任何一個學了一、兩年英語的人都能有很多雖然並不十全十美的點子和拚寫的簡單規則來一路幫助自己。這個詞隻可能用pr開頭,之後通過視覺記憶幫忙猜想一下(會不會有個z呢?我想,如果有的話那就是個不尋常的詞,我當初就可能有印象。肯定是個s...)應該就可以寫出一個很接近正確答案的詞來。
想象你是一個漢語學習者,在前一天遇到了中文單詞“總統zǒngtǒng”,現在想把它寫出來。你通過什麽樣的過程來調出這個詞呢?好,很常見的情況是你完全忘了[其書寫形式],忘得一幹二淨,其程度在你一生中是少見的。你可以反複誦讀這個詞,多少遍都可以;那聲音卻不能給你提供這個詞是怎麽寫的一點線索。當你學了更多的一些漢字後,對更多的語音組成部分有所了解,你可能會好一些。(“zǒng是一些其它漢字的語音組成部分,對吧?song?zeng?Oh yeah, cōngmíng 聰明的cōng裏麵有一個總”)當然,一些漢字中的語音部分比其它漢字的語音部分要更明顯,可是很多漢字,包括一些出現頻率很高的漢字,卻完全不能提供其發音的線索。
所有這些說明中文和英文相比不夠語音化。(英語,轉而言之,語音化程度又比不上諸如德語或西班牙語這樣的語言。)有些不在這個領域的人傾向於認為中文完全不語音化,這也不是事實,不過一個智力完美的初學學生可以學了幾個月都體會不到這一事實。
這意味著通常情況下你就徹底忘了一個漢字怎麽寫。如果在偏旁部首裏沒有明顯的語義線索,該漢字也沒有可提供幫助的語音組成部分,你就完全“沉”了。而且不管你的母語是不是漢語你都沉了;和流行的神話相反,中國人並非天生就有記憶不規則的彎來扭去符號的能力。事實上,一個最能使學漢語的外國學生感到滿足的經曆就是看到一個母語是漢語的人如何在被要求寫出某些相對常見的單詞時大腦一片空白的情形。看到一個說母語的人經曆的困難和你每天經曆的完全相同,你產生了自己想法被證實的強烈感覺並因此而十分釋然。這是如此另人滿足的一種經曆,事實上我還真保留了一個清單,上麵記錄的都是我親眼目睹了中國人忘了怎樣寫的漢字。(我知道這有點病態)我見過文化程度相當高的中國人忘了怎樣寫一些像 “罐頭盒”,“膝蓋”,“螺絲刀”,“喀嚓”(比如打響指),“肘子”,“薑”,“墊子”,“鞭炮”,等等。而我說的“忘了”,是指他們往往甚至不能在紙上寫下第一筆來。你能想象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母語為英語的人徹底忘了怎麽寫knee或是tin can這樣的詞嗎?或者甚至忘了寫像scabbard或ragamuffin這樣很少見的詞嗎?
我曾有一次在北京大學中文係的正式午餐上和三個博士生在一起,全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其中一個來自香港)。我那天正好感冒了,要寫張便條給一個朋友取消當天的約會。我發現忘了怎麽寫“打噴嚔”三個字,於是就向這三位朋友請教。令我吃驚的是,所有三人都隻是困窘尷尬地聳肩,沒一個人能夠正確地寫出這漢字來。要知道,北京大學可是通常被視為“中國的哈佛”啊。你能想象哈佛的三個英語博士生忘了怎麽寫英語單詞“sneeze”嗎??然而像這樣的狀況在中國絕不罕見。英語簡直就是要比漢語易記易寫不知多少倍。無論一個單詞的出現頻率有多低,無論這個詞的拚寫有多不正規,母語為英語的人總是能夠寫出個大概來,僅僅就是因為發音和拚寫之間有某種關聯。一個人可能會忘記abracadabra一詞中間有沒有連接號,或者把rhinoceros的後麵幾個字母寫錯,但是即便是拚寫能力最糟糕的人也能對任何一個詞給出一個合理的猜測。相比之下,通常即便是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中國人也會兩手抓空無可奈何而求助於同一屋裏的其他人寫出一個具體的容易被忘記的詞。
舉個平凡的例子來說明語音型書寫係統的優越性——我曾經在法國遇到的一次語言經曆。(此處我再次把法語作為我的標準“易學”外語。)在巴黎時一天早上我醒來,打開收音機,聽到廣告裏的一個詞amortisseur被重複了好幾遍。“什麽是amortisseur?”我問自己,但因為要趕赴一個預約麵談,匆匆離開公寓前我忘了查詞典找這個詞。幾小時之後當我沿街步行時,我在一個廣告牌上看到了AMORTISSEUR——當天早上我聽到的那個詞。在廣告牌上那個詞的下方是一張減震器的圖片。啊哈!amortisseur就是“減震器”。快速而又毫不費力地,我學到了一個新詞,一切都因為當我在閱讀廣告牌那個詞時,構成在我腦海裏的聲音和我當天早上在收音機裏聽到的一樣——一個聲音強化了另一個。之後的一個星期我又好幾次看見那個詞,看到一次就能重複發那個音一次——"a-mor-tis-seur"。沒多久我就能把這個詞輕易地再現出來,而學習外語的這一過程開始顯得沒那麽另人畏懼了。
當我第一次去台灣逗留幾個月時,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我陷入了一片漢字的海洋,在視覺上非常有趣但在語音上卻如啞巴一樣無聲。我隨身帶了一本小字典用於查找不熟悉的漢字,但是走在擁擠的大街上要想在一本中文字典裏查字[不知道發音]幾乎是不可能的(關於查字典後麵將專門談及),因此,與在法國相比,我得到語音上的鞏固就比較少。在台灣我也能路過一個掛有減震器廣告的商店,但是如果不事先把那三個字在字典上查出來,看到廣告時我也沒法讀出聲。而且即使已經查過字典了,下一次又路過那商店時,我可能又需要再查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查,因為語音的鞏固來得既不自然又不輕鬆。
(四)因為即便是查字詞典的過程也很複雜
學習漢語時,最不合情理的困難之一就是:僅僅是學習怎樣查詞典本身都相當於秘書學校一個學期的課程。我在台灣時,曾聽說他們有時在初中舉辦查詞典比賽。想象一下,一種語言,僅僅是查詞典本身就被認為是一種類似辯論或打排球的技能!準確地講,漢語不是一種你可以稱之為對使用者友好的語言,但是漢語字詞典對使用者肯定是懷有敵意的。摸索出所有的偏旁部首以及它們的變體,再加上應付一些模棱兩可的、沒有明顯偏旁部首的漢字是一個愚蠢而又費時的令人厭煩的活,和其它使用合理的字母型符號的語言相比,把學習的過程減慢了十倍。可以說我耗費了整整一年時間才能夠比較可靠地在字典裏查到我遇到的生字。直到今天,我偶爾也會碰到一個無論如何也查不到字,哪怕搜索上十分鍾。
漢語肯定也是地球上字詞典最密集的一種語言。目前我的書桌上擺放著二十多部各種各樣的中文詞典,每一本都有其獨特的專門功能。有大陸上使用的簡體字詞典,有台灣香港使用的繁體字詞典,也有兩種體都用的詞典。有的詞典采用Wade-Giles羅馬字母注音查詞,有的用拚音查詞,還有用其它超現實式的羅馬字母拚注法。有文言功能詞詞典,有北京方言詞典,有成語詞典,歇後語詞典,諺語詞典,中共術語詞典,佛教術語詞典,反查詞典,……等等,等等。如果窮盡一切地搜索一個含義模糊或問題多多的語詞,“無數的詞典會堆滿你的書桌,猶如士兵的屍體堆滿戰場。”
還有另一種查找不熟悉漢字的方法,叫四角號碼係統。這種方法非常快——傳說如此,原理上可以達到拚音文字的查詢速度(雖然我還沒有遇到一個能夠在第一次嚐試時就中好運的人)。不幸的是,學習和練習這種方法需要的時間和學習Dewey數位式圖書分類法所需的時間一樣多。
詞典查詞的另一個問題和漢語書寫性質有關。大多數語言的詞與詞之間的分界都一目了然,如果你不懂詞義,你至少清楚該查的是什麽。在中文裏,沒有很深厚的知識功底和近於偵探般的真工夫,外國學生是很難找到這種分界的。
(五)因為聲調語言很怪異
這個問題我不能不提,因為這是學習漢語中出現最多的抱怨之一,而這也是西方人學漢語時拿它最沒辦法的漢語特征之一。為什麽shùxué的意思是“數學”,而shūxuĕ 的意思是“輸血”呢?或者為什麽guòjiăng 是“過獎”,而guŏjiàng是“果醬”呢?
漢語的這一特征本身就夠難的了。它意味著對我們母語非漢語的人來說,在你必須記住單詞的元音和輔音之外,你還得另外去記住看起來跟這個單詞發音無關的聲調。但是真正的困難發生在你開始使用漢語來表達你自己的時候。你突然發現自己被套上了緊身罩——發音正確但調子都錯了。
總結
對一般美國人來說,漢語難學的程度要大大高於任何其它在大學一級開課的三十來種世界主要語言(隻有日語的難度相對比較接近)。這不僅僅是因為上麵提到的漢語本身各種複雜特征,也是因為要學習漢語還需要附帶學習其它技能——比如怎樣查字詞典,掌握不同字詞典所使用的不同拚注、索引方式,怎樣書寫漢字等等。所有這些加在一起,耗費的時間是學習其它語言的若幹倍,而效果往往還很差。從美中兩國同等程度操各自母語的人學習對方語言的進展速度對比上,就能看出差別有多大。
最後,還是要麵對中國人能夠把他們自己的語言學得如此之好這一令人肅然起敬的事實。也許他們就像巴洛克表演集團招募的演唱巴赫的合唱曲的小學生一樣。有這樣一個故事:在聽了這些年輕的小天使們完美無缺地演唱了巴赫的難度相當高的聲樂作品後,聽眾中一個被震驚了的人問合唱團指揮:“他們是怎麽做到演繹如此困難的樂曲的?”
“噓——別那麽大聲!”指揮說,“如果你不告訴他們這很困難,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