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我來日本之後第一次回國寫的隨筆。而再過三天,我又要踏上歸鄉路了。
會有不習慣,會有摩擦,但知道在海的那一邊,有一群人歡迎你回來,總是一件幸福的事。
無論去過多好的地方,回家,總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
辭了工作專心在家裏看書,開始還行,後來覺得有點百無聊賴了。寮裏的人見我每天拿著大包小裹的英文書跑到圖書室來,無不對我肅然起敬,但隻有我知道其中的寂寞。人說“書中自有顏如玉”,但那指的是讓人讀起來拍案叫絕的中文書,外文書中隻有讓人心煩意亂的妖魔鬼怪。
在些許清冷的日子裏,有一件事是支持我每天以快樂無比的心境生活,那就是
我要回國了。
朋友都說在物價高昂的日本,來這還不到一年就回國是跟錢過不去。但我在出來之前跟親友交待過,來日之後的首要目標是好好學日語,學日語是為了在短時間內找到工作,找到工作是為了賺到錢,賺到錢是為了早點回來看他們。如今承蒙上天的眷顧,上述的事情不僅一一實現,我還意外順利地入了學,意外地拿到了獎學金,我沒有理由不信守諾言。
回國的消息一直瞞著BOOK,我實在等不及看她臉上由驚奇轉為驚喜的表情。去年走那一天,我們在漫天飛雪中相擁告別,不能比鄰而居的確是一種遺憾,好在日本不遠,這種遺憾還可以彌補。學習累了的時候,我會坐在門前綠樹下的台階上,在腦海一遍一遍地想象著,在沈陽早秋涼爽的天氣裏,在夕陽金色的餘輝下,在淺吟低唱的晚風裏,剛剛下了班的BOOK會忽然看到等在單元樓門口的我,她也許還會領著EMILY,或者是剛剛從南市買了菜回來。
久別重逢,那時我們的心裏會有怎樣的喜悅和激動啊,這種情節電視中多見了,親愛的,這次演繹人生精彩時刻的,是我們。
關於沈陽
說起沈陽,我的腦海隻有無數舊時生活的回閃,畢竟,我在那裏生活了23年。
想起小時候在院子裏玩打口袋、跳房子,一直玩到晚星升起,(那時星星賊亮賊亮的);想起初考結束時家門口夕陽下的那棵柳樹(那時的天賊藍賊藍的),想起高考結束當天去馬路對麵的遊泳池遊泳(那時的我賊高興賊高興的)。還有小時候老爸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去司令部食堂買早點,我們到家的時候一定是6點30分,這時家裏正好會傳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的新聞聯播的背景音樂,門口自家種的牽牛花也正開放,花瓣上還有清朗的晨露,那時手裏拿著早點的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足的人……
當歲月和美麗已成風塵中的歎息,我感傷的眼裏有著舊日淚滴,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還是我們改變了我們自己。
沈陽不是個美麗的城市,過去不是,現在也不是,但正是這往事種種,讓我不論走了多遠,還是一次又一次的回到這裏來。
陽光下的沈陽城
剛上的飛機我就感到已經是回到了國內,在上飛機的時候有一位中國大媽在放行李的時候150斤的大身板結實地坐到了我的身上,之後象沒事人一樣。在日本習慣了陌生人之間即使是最輕微的碰撞之後也要互相點頭致歉,這種行為有點難以接受。沒辦法,國民的素質的確是差一截。
經過三個小時的平穩飛行,飛機降落在了桃仙機場。下了飛機在辦理手續的時候,中國武警的裝束忽然讓我想起了北朝鮮,我們的製服也是該換一換了。
拿了行李出了關,我站在機場的大門前,天空一碧如洗,早秋的陽光照在身上一種灼熱的感覺,正如同我熱烈奔放的心情,我眼前是東北平原的沃野千裏,遠方那滾滾紅塵處便是我朝思暮想的沈陽城了,家鄉以它最最燦爛的姿態迎接了我這個遠方的遊子。
機場大巴沒多久就進入市區了,我用手支著下巴,久久地打量著這座久別的城市。灰塵在陽光下快樂地舞蹈,路邊的樹葉已被夕陽染成了金黃色,楊樹葉子在秋風中沙沙作響,天空真藍啊,仿佛能把人溶化其中,快到中秋節了,好利來的廣告又是四處可見。正是下班的時候,路上的人很多,騎車的人遊刃有餘地在公交車旁邊拐來拐去,老人領著剛放學的孩子不時地詢問著什麽,年輕的女孩在夕陽裏有說有笑地打手機,拎著菜籃子走在回家路上的下班族步履輕盈……再普通不過的街景,再尋常不過的路人甲乙丙丁,在我眼裏顯得那樣的親切溫情。那一刻,我的心情快樂得象飽滿的風帆。
終於又走進了熟悉的大院,夕陽把我拖著行李箱的身影拉得好長。家裏灰色的樓外麵新刷了粉漆,映襯得天越發地藍了,花壇裏新種了好多花,都是小時候我家種過的,有雞冠花,胭粉豆,芍藥等等,在秋風中一擺一擺的盛開著,給這院子平添了不少生氣,最好看的是開在綠樹叢中的兩束紅花,十分鮮豔可愛,但後來得知那花是我媽綁上去的假花。花壇中央的亭子裏照舊有老人在聊天打牌,大多帶著自己的孫子孫女,一派怡然自樂的樣子。老媽在陽台上打開窗子向我熱情地揮手,在門口迎接我的居然是為了看我特意從北京趕來的表弟,原來喜歡給人驚喜的不隻是我一個人。
這是我記憶中最美麗的一個秋日。
與BOOK的會麵
回國的第一個星期正是BOOK開始上班的第一周。我算好EMILY也差不多該醒了,就打了車直接去。家裏的門沒有鎖,我看見阿姨正在喂EMILY吃飯,電視開著,正在放走遍美國的錄像,聲音挺大的。我敲了幾下門,她沒有聽到,我又重重地敲了幾下,她終於聽到了。阿姨回頭看著我,開始是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在停頓了幾秒鍾之後,她跳了起來。EMILY則以一種淡然的表情看著我這個遠來的不速之客。
隻要有EMILY在,她永遠是我們注目的亮點。EMILY長大了,去年走的時候她還隻是一個小BABY而已,連站立還不會,BOOK總是抱著她。隻一年的時間吧,她已然長成會跑會叫會說話的大孩子了,不斷地給我們這些大人驚喜。她毫無疑問是一個聰明的孩子,精靈古怪的樣子很像她的博士老爸。坐在我麵前的EMILY比電腦照片裏的還要好玩,她不停地在屋子裏跑來跑去的,一會把電腦打開了,一會把滿滿一碗湯倒在地上,一會又尿了,把大人支得團團轉。我尤其喜歡她把頭一頓一頓表示同意的樣子,同時嘴裏重重地說“嗯”,那架勢像一個大領導。EMILY另外一個過人之外就是模仿能力驚人,她會模仿我家貓閉眼睛及喝酸奶的樣子,還會模仿老人走路,好玩之極。
大約七點半,BOOK終於回來了,她當然很驚訝,如此尋常的一個晚上遠在萬裏之外的我出現在她家的客廳裏。我們在經過短暫的注視之後給了對方一個長長的擁抱,對於這個擁抱,我們彼此都期待了很久。之後我們飯也沒顧上吃,聊起了別後的好多事情,雖然也總發MAIL,但沒有什麽能比得上蜷在自家的沙發上聊天舒服。聽她講單位的事,孩子的事,王文的事,想起以前我上大學回沈陽,每次都要聊到日落西山,多少年過去了,曆經就職、出國、結婚、生子,我們還是一如從前分享彼此的生活,隻是談話的內容早已不同了。
EMILY特別喜歡我們家的毛毛,每次去都看個沒夠。可毛毛似乎很怕她,每次都要躲到立櫃上麵去,千呼萬喚也不下來。我們那天把EMILY和毛毛抱起來比了一比,他倆今年差不多高。最有意思的是,EMILY隻要在街上看到把頭發染成金黃的人就會毫不猶豫稱之為“毛毛”。
臨走之前我又去BOOK家住了一晚,那一晚我們抵足而眠。我聽見EMILY半夜起來要牛奶喝,聽著她一遍一遍地說“牛牛”,待到拿著剛從冰箱裏拿出的牛奶,又意味深長地告訴你“涼”,她清脆的童音在寂靜的夜裏分外地動人。我感動於她給這個家庭帶來的勃勃生氣。
第二天一早我們一起出的門,阿姨帶著打扮得公主一樣的EMILY去了綠地。我坐在出租車裏,看著她們娘三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清爽的晨光裏。
幸福是一種難以量化的東西。
老屋
由於表弟的到來,我破例住在了老屋裏。爸媽的家一點變化都沒有,布置還是多年前的樣子,去年走的時候那盒空的早就應該扔掉的麵巾盒居然還是放在老位置上,上麵落滿了灰。其實我家西塔的房子空著,裏麵是一個很現代化的家,家具一應俱全,都是新的,比老屋好上許多倍,但父母是不會搬到那裏去住的,他們習慣了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來的位置,他們熟悉屋裏的每一樣東西就如同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紋路,他們無比喜歡那些比我的歲數還要大的家夥什。
好久沒在老屋住了,真是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用我舊時物,著我舊時裝。老屋的角落裏撒滿了往事,這小北屋我住了多少年啊,從初中一直到大學。原來一直沒覺得它的小,可能因為當年自己隻是個孩子,還記得在這裏挑燈夜讀,解題時來回踱步,在這裏寫日記。而今從木頭窗欞望出去,看到的還是那塊樓群上方不大的藍天,秋風從打了補丁的紗窗吹進來,讓人油然而生一陣涼意。
清早醒來,東窗已經泛白了,老爸老媽在廚房裏忙著什麽,我又聽見熟悉的鍋碗相碰的聲音,洗菜的聲音,及老媽老爸壓低的嗓門在說著今天的天氣如何如何。那一瞬間時光仿佛被拉回到了十多年前,我覺得我媽好象又要破門而入,一把拉開窗簾催我趕緊起床不然上學就要晚了。
這回她沒有。
新家
老家固然可愛,但隻要有可能我還是喜歡去新家住。新家其實早已不新了,算算搬進來已經有十年了吧,但我們還是習慣稱之為新家,其實我很希望有一天可以正式稱之為“我哥家”,可是他一直還沒有給我機會。我之所以喜歡這裏,是因為這裏是我和我哥的天下,逃離了我媽她老人家的勢力範圍。我可以很晚睡覺,可以隨意地看碟聽音響,可以天天喜歡洗多少次澡就洗多少次澡,也沒有人追在我屁股後麵讓我收拾東西,也沒有人責怪我把東西放錯了位置。
去年走的時候我原以為再回來時這家一定會有一個女主人了,那時還挺傷感的,想到這裏再不屬於自己了,沒想到回來之後還是一“單身男子宿舍”, 一個看上去很大但裏麵有點雜亂這麽一個地方。老哥的宿舍在有的地方講究得要命,比如他的豪華真皮沙發,比如價值不菲的高保真音響,但有的地方還不如我那西塔待租的房子呢,屋子裏不是很整潔,地比較髒,東西也是東一堆西一堆的,我原來住的屋子裏堆了一些雜物,在看了日本對空間的充分利用之後,覺得他這個房間的麵積真是浪費得可以。我那屋床已經搬走了,因此老哥給我安排的睡覺的地方是這樣的,地上直接放著一個沒有床單的薄褥子,一個比水泥板還沉的被,上麵有一個沒拆塑料包裝的枕頭。
因為沒有女主人,我哥的招待隻能是這樣的。他也絕不會認為在是招待我,我還是這個家的主人。但所幸後來他經未來女主人的提醒把床讓給我睡,我的睡眠質量才得以改善。
我最喜歡的事是躺在老哥的真皮沙發上聽音響,那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沙發足夠軟,讓我整個地陷下去,真皮不會讓人感到燥熱,一杯熱茶在手,聽那些和自己一起長大的老歌徘徊在心頭耳邊,精神和身體在那一刻都會無比地放鬆,這種境界在國外是不會有的,一來沒錢,二來沒閑。想想真是,身在異鄉的我們還在為未來而打拚的時候,國內的同胞們已經開始享受人生了。
我有時也搞不懂出國到底是值不值。
咱爸咱媽
咱爸咱媽的生活簡單而有規律,每天早早起來去鍛煉身體,之後做早飯,吃過早飯之後就看看報紙,好象很快就到中午了,吃過午飯之後睡一會,然後打開窗子看看,院子裏各家的人都出來了,站在院子裏曬太陽或是打撲克。經常有人在我家樓下抻著脖子扯著嗓子給我爸打手機叫他下來打牌,我爸也會打來窗子抻著脖子扯著嗓子打手機回應,那種情景真是有趣。
每次回來對老爸的敬意都增加一層。結婚以前不覺得,總是心安理得地吃著他做的每一頓飯,偶而還和老媽一起沒心沒肺地批判他的菜高油高鹽。而今自己成了家,每天不得不自己操持一日三餐的時候,才了解他的辛苦與不易。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和我哥就這樣在他的精心照顧下漸漸長大。走的時候,老爸又不聲不響地去買了牛肉來燉好給我帶上,也會把各樣東西細心地裝好,我是這樣習慣地接受他的照顧,他又是這樣天經地義地照顧著我們,從不抱怨。
為人父母,真是偉大。
老爸語錄:老哥上班的時候忘記了帶手機,咱爸咱媽為此很不高興,開始批判他的粗心,正說著,老媽歎了一口氣說,別說了,他這點是遺傳我。咱爸有些憤怒地說:憑什麽遺傳你就不讓說了,遺傳我就要大批判?我笑倒。
購物記
回來的第一天就去了家樂福。一年的功夫,這家洋超市在沈陽遍地開花。我們是打車去的,我媽破天荒地也跟去了,我已經好久沒跟父母一起逛街了。
在我看來家樂福真是購物天堂,裏麵的東西物美價廉,購物環境也超大。和日本比起來,中國的每一樣東西都是便宜的,尤其是棉織品。再次看到那些熟悉的品牌,比如娃哈哈了,統一方便麵了,什麽三槍內衣了,匯源果汁了,感覺真是親切。播音器裏有一個女聲用略帶傷感的聲音一遍一遍地唱著“永遠到底有多遠”。我忽然想起以前在北京的時候自己去家附近的美廉美超市采購的情景來了。想想過年的時候買新床單,新杯子,熱情萬丈地裝飾自己的那個簡陋的新家。東西顯然不是上品,價錢在那擺著呢,但不知為什麽,小小一樣東西都能讓我高興上好半天。我不知道自己以後會不會有錢去買一些奢侈品來用,但那份心氣可能不會再有了。
購物是我在國內每天都在做的事,衣服、鞋子、水果、藥等等,以前總覺得日本的東西好,現在覺得國內的東西也不錯。我壓抑已久的購物欲得到了釋放,購物時也沒有了壯士斷臂的悲壯,重又成為一件快樂的事情。我最喜歡的事情是買水果,正是秋天,水果豐收的季節,西瓜、葡萄、南果梨,應有盡有,價格也低得讓人難以置信。這些在日本超市包裝精美,我隻能以高山仰止狀觀看的商品,如今被不經意地堆放在路邊的卡車裏。水果在秋陽下閃著誘人的光澤,還是我熟悉的價格,還是我熟悉的味道。
幾時能不惑
自己寫隨筆時最喜歡用“從容淡定”這兩個詞,可是最近我很灰心地發現自己即不從容也不淡定,對於年過三十的女人來說,這是一件有點尷尬的事情。年輕的時候什麽也不懂,正所謂“無知者無畏”,覺得自己什麽都行,什麽好品質都具備,待長大了才懂得自己的淺薄,但無畏的勇氣也便隨之而去了,做什麽事先怯了,總是思前想後,患得患失。
回國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和不同的人聊天,一起長大的朋友也是人到中年,生活大多已穩定了。聊聊就會發現,各人的生活道路很不相同,有的在外企工作,成為一標準白領,可以隔三差五地去做SPA,(做一次價格不菲,要200-300元,在經濟不是很景氣的沈陽,這也是一筆小財了);有的在私企工作,年收入有十多萬,卻是付出極大,和日本的作息製度相仿,十多點回家是常事,還發生過差點被“刨根”的驚險故事;還有的是普通上班族,但卻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一天很是苦惱;還有賺了大筆錢的生意人,金錢使他們可以真正過隨心所欲的生活,想移民就移民(投資移民),想不上班就不上班,想旅遊就旅遊;最舒服的可能是在開行這樣的國企工作的人了,其實並不需要怎樣辛苦地工作,卻可以拿著高薪休著長假過著貴族一樣的生活;真是百味人生,精彩紛呈。
我一直在想,我追求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呢,短期來看就是順利地畢業,之後在日本順利地就職,光是這兩條,就夠我忙一陣的了,但之後又如何呢,在日本做一個上班族就是我的追求嗎?每天早出晚歸,然後拿到換成人民幣很多實際也不多的日元,這樣的生活有什麽意思呢?
以前覺得“未富先老“可能是一種悲哀,現在不這樣認為了。在我看來,現階段最大的幸福就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生活,上述種種生活狀態實際並沒有高下之分,隻要自己喜歡就好了,錢不是唯一的衡量標準。但我的困惑是:我不知道自己將來特別想做什麽事情。
古人說幾十不惑我也記不太清了,反正不是三十,我的困惑也還會一直地持續下去。其實想想有困惑也挺好的,有懸念的人生才是有趣的。
挽留的聲音還留在耳旁,
匆忙間又趕往暮色他鄉;
萬裏雲天之上回頭凝望,
滾滾紅塵處已不見故鄉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