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方腦殼來日本5年了,但一直忙於讀書打工,說到和日本人一起共事,還是到了名古屋之後的事。
到M大學上班的第一天,我這才發現,偌大的辦公室,40來號人,我,是唯一的外國人。說實話,心裏有點怯。
先說說我的工作環境。日本的辦公室在我看來象工廠的車間。好大的一個房間,好多個科室都在一起辦公,開放式的,每個人在做什麽一目了然。科員的桌子麵對麵地拚在一起,頭兒的桌子橫過來,有點監工的感覺。同事有點蔫不楞登的,男生看上去雄性激素分泌不足的樣子。也難怪,在大學裏做事務每天主要是和文件資料打交道,工作本身完全程序化,沒有任何的新意。時間久了,人難免變得有些呆。辦公室裏總是鴉雀無聲的,每個人都在電腦前忙活著,倒是沒有中國辦公室常見的“聊大天”現象,也沒有人打私人電話。讓我不解的是日本人看上去如此勤奮地弄那些破資料破表,居然還會有人天天加班到九點十點。
我隻能說他們或者太笨,或者太不喜歡回家。
和世界上所有的工作一樣,和上司處好關係是成功的一半。尤其對於沒有實際內容的工作更是如此。我的上司40出頭,女性,未婚。我不是有偏見的人,但心裏也都會犯嘀咕,這個人大概不好相處。這一推測用在我上司身上是完全準確的。J小姐是我見過的最難處的日本人之一。
對於J小姐來說,我的存在即構成了侵犯。也就是說,我不用做什麽事就已經招人不待見了。她有時盤問我當留學生時有沒有交年金,有時問我拿的是什麽簽證,說者是有意,聽者也是有心,總能覺得她對外國人的那種排斥。J小姐去年升的小官,還不懂得怎樣管理人,心裏總是擔心沒人拿她當盤菜,就時不時地“殺雞駭猴”,“敲山震虎”。而我,一個日語說不利索的外國人,一個中途加入的派遣社員,自然而然地成為她的靶子。J小姐認為世界上隻一種想法是永遠站得住腳的,那就是她的想法。任何變相地改變她的指令的下級都要受到懲罰(比如她讓你發FAX,在FAX發不出去的情況下你發了EMAIL帶PDF附件)。我們中國管這號人叫“事媽”.
我之所以總挨訓,一來因為中國人和日本人思維方式差別。我們認為不大點小事,在J小姐那裏是嚴肅的大事。(我後來發現她也是看人下菜碟)。二來和我的日語水平有關。在任何職場,80%的溝通(communication)是通過語言來進行的,語言不好,對人對已都是個麻煩,畢竟大家耐心都有限。J小姐總擔心我說她壞話,因此要求我100%說日語,即使對各國留學生,尤其是中國留學生。方腦殼的日語基本是自學成才,非正規部隊出身(日語學校)。水平仿佛是天龍八部裏段謄練了一半的六脈神劍,抽冷子可以把敵人打翻在地,但大多數時候沒什麽威力且越到關鍵時候越玩不轉。相比“六脈神劍”,方腦殼更常用的是“淩波微步”,爭取不與敵人發生正麵衝突。方腦殼偶爾能說上一兩句文豪級語言(四字熟語),但大多數時候會犯比較低級的語法錯誤如時態助詞及動詞。聽不懂及表達不清的時候是常有的,這也就難免授人以柄。
場景一
快過日本新年的時候,一個中國學生特意跑到窗口來問我家的地址,說要給我寄賀年卡,我本來是不想說,但看人家誠心誠意,不好回絕,就寫給了他。這下可壞了。J小姐把我叫了過去。
-想寄的話給交流課裏寄。
-我也是這樣給學生解釋的,他一定要我的個人地址…
-個人地址和個人電話是一樣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錯在哪裏了?
-(錯?????)我們中國人比較重視人際關係,那學生特意跑來…
-如果這個學生出了事按照你留給他的地址找你家裏,你怎麽處理。
-我沒想過…(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你現在想,回答我。
-第一時間跟學校聯係。
-如果是假期呢?
-(我頂你個肺,有這麽說話的嗎?這杠抬的,置人於死地)
……(語言不好沒見過這陣式的,能當場答上話的不多,通常是氣得發抖,張口結舌,有理也看著像沒理,當時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窩囊的MBA,被迫回答這些愚蠢的問題)
結果,學生非常失望地走了,當著大夥的麵,我被訓了大約有半個多小時左右。我其實理解她強調的所謂的“原則”,說一次下次注意就行了,誰也不是傻子,這樣小題大作,有必要嗎?我隻能理解成變相的欺侮人。
點點滴滴小的齷齪,聚集在一起就成了個解不開的疙瘩。
第一次想揭竿而起,看了看去麗江的予算,忍了。
第二次想甩袖而去,看了看星之丘的房租,一忍。
第三次想當頭怒喝,看了看存折上雖然不多還在月月漸長的數字,再忍。
當無理取鬧的事情越來越頻繁地發生的時候,我就問自己,我是不是為這“五鬥米”折了太深的腰。
場景二
由於我幹活太快,J小姐不斷地讓我做一些從來都沒有做過的業務。我對做新業務沒有絲毫的反感,做新業務才有機會學新技能,但有一點,容易出錯。有一次學生來窗口辦理簽證更新手續,我收了之後給學生的老師發郵件要求老師收成績證明書。過了兩周也沒信,後來才知是郵件地址出差了。但不能說是我的責任,因為沒人提醒我。
我沒多想,既然已經晚了,就抓緊時間辦吧。把傳閱文件做好,J小姐拿著文件找我來了。
-這個學生簽證10月到期,為什麽現在就更新呢?
-我一想也是,解釋說二周以前的事,我記不清了,現在馬上就打電話問問學生原因。在我看來,直接問本人是最有效最快速的解決方法。
-不行,不能打。要查以前的文件。她非常橫地說。
查就查吧。翻了一大氣,裏麵什麽也沒寫。
我後來給學生打了電話,問明了原因。但J小姐顯然對於事情沒有依照她的想法辦十分不滿,翻來複去地問我同樣的問題,為什麽記不得了,為什麽不問問別人。
我實在煩了,反問她一句,我第一次做這樣的工作,知道怎麽做是理所當然的嗎?
她一愣,道了歉。
事情遠沒有結束。
惹不起就躲吧。我想是使用“淩波微步”的時候了,借口去別的科室辦事跑了出來。回頭一看,事媽同誌窮追猛打地跟上來了。那麽冷的天,她居然沒穿大衣就跟在我後麵。
“我們談談”
我實在不清楚她想從我這裏聽到什麽的話才算完。
“我知道你憎恨我”J小姐用了一個感情強烈的詞。“為什麽有事不願意跟我商量?”她一路嘮叨個沒完。
做為有多年工作經驗的社會人,我是知道說話的分寸的。再加上咱是大國出身,我一般不太願意和J小姐吵吵,有失身份。知道自己語言不好,出口難免傷人,但這一次我覺得不給她點六脈神劍她不知道我的腦殼是方的。
-真想知道?我問她。你說話和做事方式太過份了。
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一劍封喉。日本人個個都是忍者神龜,凡事自己認錯,打死也不說犯上的話的。並且說話兜圈子,象這樣直不楞登的話大概在職場從沒聽過。J小姐做夢也沒有想到從一個“臨時工”的嘴裏會蹦出這樣的話來,一時語塞。過了好半天,她才嚅嚅地說,你要是這麽講的話,我也沒辦法。
我接著語重心長地“訓”她,管理者的工作難道不是把大家的力量合在一起的工作嗎?管理外籍人員不是件容易的事,想法不同,做事方式不同,但作為我,我隻是想把工作做好而已。對於你,我是從心裏尊敬的,你每天工作到那麽晚。(由於是日語,想到一句說一句,我其實都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前言不搭後語的)
我這樣說著,忽然發現J小姐眼裏淚光閃閃。無意中拔動了獨身女人心裏最脆弱的一根弦。聽說她常常自己加班到很晚。她的上司不大做事,她也是受夾板氣。
隻那一瞬我成了上司,我接著繼續擺高姿態教育她:
-能象現在這樣兩個人平心靜所地談話,我真是比什麽都高興。今天天太冷了,你趕緊回去吧,別感冒了。
平日裏頤使氣使的女上司,二話沒說,掉頭走了。我看著她的背影長出了一口氣。
尾聲
冬去春來,終於熬到了2008年3月31日,J小姐問我是否願意留下繼續做,我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方腦殼覺得如果不得不為“米”折腰的話,那還是能多收幾鬥是幾鬥的好。收拾好東西,整理好文件,明天新人會來接我的工作,真是“鐵打的崗位,流水的派遣社員”。走的時候辦公室還送了我一束花,自己的工作態度能被公正地評價,這是我做為派遣社員的唯一的要求。值得一提的是J小姐還個人送了我小禮物。
背著包出了門,春天來了,天長了,春風還硬,垂柳的枝條卻是軟了的,在風裏一蕩一蕩。晴朗的夜空裏有飛機飛過劃過的一道痕跡,鶴舞公園裏櫻花怒放,我在櫻花樹下坐了一會,想到從明天起再不用來這個地方了,再不用見J小姐的冷臉,有一種解脫的快樂,同時隱隱有一點點說不出的惆悵。
我時常想起和J小姐之間的事,一些當時憤懣難解的事情,而今時過境遷,在習習秋風中想起已是一笑泯恩仇。想起J小姐逼著我用日語打電話,去別的科室送文件,給來訪客人沏茶倒水,在新年的第一天給大家拜年(我上班晚,日語不好,加之又不是我的新年),因為唯一的一次遲到2分鍾向她道歉(我一般都是早到10分鍾左右)……當時做的時候心裏一萬個不願意,但為了顯示咱海外中國人卓越的適應能力,再難也一一照做,還爭取超過她的期望值。方腦殼一直以樹立中國的良好國際形象為已任。不喜歡歸不喜歡,在與她磨合的過程中,也漸漸地漸漸地適應了日本的職場文化,也是一大收獲。
6個月的時間雖不算長,但交到了朋友,接觸到了新的思想,也學會了應付各種場麵和各種人,得以在與人的互動中重新地認識自己,改變自己,非常值得。
多多地寫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