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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父仔

(2008-03-13 13:52:11) 下一個

 

            舅父仔是我母親的小弟弟,排行第九,我們也叫他九舅父,我母親說不清楚他到底多少歲,他也從來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 我母親常常和我說起這個弟弟吃外婆的奶直到她快病逝,那一年,他大概是5歲。 外婆生了11個孩子,活下來的隻有6個,舅父仔是外婆最後的一個孩子,也是和我母親同父同母的孩子當中最小的一個, 或許是這個原因,我母親對這個弟弟特別疼愛。

 

            外婆死的時候,幾個大的孩子都已經自立了,隻有我母親和舅父仔這兩個最小的孩子未成年,外公的小老婆自己也生了幾個孩子,對這兩個孩子不管不問; 外公雖然有產業,但是怕得罪小老婆, 也不管他們,我母親不久也離家求學,剩下舅父仔一個沒娘的孩子天生天養, 像孤兒一樣和別的野孩子一起混,有一頓沒有一頓的。9歲那一年,一群跑江湖的買藥人經過他們家,舅父仔就跟著他們一起跑起了江湖,一去就是幾年,家裏人不知道他的死活, 他回來後,很少和家裏人提起那幾年是怎麽過的。

 

            49年後外公被評為地主成份,家產都被分光了,舅父仔也跑到了廣州謀生,我母親給他在教育廳裏傳達室找了份臨時工,當起傳達。 那時候他很年輕,雖然個子不高,但是遺傳了我母親家的優點,高鼻梁,大雙眼皮,眉清目秀,人也很機靈,很討人喜歡。 在傳達室裏無聊的時候,常常自己練書法。五十年代的時候,很多出名的文人經常出入教育廳,舅父仔於是認識了不少那時候知名的文人,商承祚就是其中一位,他不知道為什麽看上舅父仔的靈氣,閑下來時常指點舅父仔的如何練習書法,於是,舅父仔就成了他不拜師的徒弟,和他學書法和考古,練就了一手好字,大篆小篆金文篆刻都不含糊, 從此,他迷上了書法字畫和考古,那一段日子,也許是他最開心的時光。 

 

            可惜好景不長,兩年後,四清運動開始了,他因出生成份不好,被辭退了,母親當時不過是教育廳裏的小職員,沒有能力保住他的工作,於是,他就搬到大姨媽家,和他們一家子擠在萬福路那一間13平米的房間裏,晚上住在閣樓上, 白天出去打散工,幫助大姨媽一些家用。他的年紀和大姨媽的孩子相仿,一幫年輕人混在一起,窮日子窮過窮開心, 樓上樓下鄰居左右都一起叫他舅父仔,於是他成了眾人的舅父仔。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從來沒上過高中的他又變成了知識青年,成了第一批上山下鄉的知青,跟大姨媽的女兒珍表姐一起到了東莞道滘插隊落戶,那時候的東莞可是個窮鄉僻壤,他們兩個收工回來,掙的工分還不夠吃飯,日子過得很苦。有一天,舅父仔收工回來,才發現米缸裏沒有一粒米,於是他摸黑到了珍表姐那裏,看看有什麽吃的,屋子裏沒有電燈,隻有一盞油燈,黑地裏,珍表姐端出來一盆青菜湯和幾個番薯,招呼舅父仔一起吃,他拿起筷子在湯盆裏撈了一下說:“阿珍,這麽好,請舅父仔喝蛋花湯!”阿珍一頭霧水,她根本沒有雞蛋,哪裏來的蛋花湯?近視眼的她低頭仔細看看了湯盆,起來端起湯盆把一盆青菜湯潑出門外,回頭和舅父仔說,“那裏是什麽蛋花湯,我挑水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沒有看清楚,連水裏麵的糞便挑回來了,這鬼地方哪裏找雞蛋?”舅父仔哈哈大笑:“你就這麽孝順舅父仔,請我喝屎花湯!”很多年後他在吃完晚飯後坐在飯桌旁和我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惡心地幾乎把剛吃完的飯都吐出來。也隻有他,才那麽樂天派,能夠苦中作樂, 把過去吃的苦當作笑料說。

 

            可是,我記得小時候,舅父仔不是那麽愛開玩笑的人,每次舅父仔來我們家,總是穿這一件藏青色的豎條紋的布紐扣的唐裝, 我母親每次把平時省下來的糧票和花生油給他帶回去, 那時候,我們都不會說粵語,舅父仔又不會說普通話,於是,很少和我們說話,不過,他和我母親總是很多話說;每次他來,都是吃完中午飯就匆匆地走了,我母親說,他要趕車回東莞,那時候交通不發達,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從東莞到廣州的。

 

            記得1972年的春天的一個陰雨天,我母親帶我上街,在中山四路和中山五路交界的地方,那時候有一家江南土特產商店,裏麵有些土特產和小玩意我很喜歡,我母親於是帶我進去逛商店,出來的時候,意外的看見舅父仔在門口,買了一柱衛生香,正好要離開,我母親一把抓住他把他帶回了在越秀北路我們剛剛搬的家, 一路上我母親都在責怪他為什麽到了家門口了都來看看我們, 舅父仔一路上不吱聲,一個勁兒的憨笑。到家後,我母親忙進忙出的張羅中午飯,把家裏最好吃的東西都拿了出來,舅父仔坐在客廳裏,不說話,拿著一張報紙看,我悄悄地在一旁看他,覺得他臉色很不好,好像很憂鬱。奇怪的是, 那天吃完飯後,他一直坐在那裏,並不像以往那樣急著要走,我母親又翻箱倒櫃地翻出一些過年存下來的臘腸和臘肉,外加一桶花生油交給他。天快黑了,他才離開,臨走的時候,問我母親可不可以把家裏的舊鬧鍾給他,這個鬧鍾從來都不準時,我母親問他要來幹啥,他說有好過沒有,他沒有鍾表,能參考一個時間就行了。他走之後,我母親和爸爸嘀咕:如果不是在路上遇見他,他或許不會來,來了,不問他就不說話,好像有什麽心事。

 

            半年後, 我母親才知道,舅父仔在離開我們家不久,就遊水偷渡到了香港。我母親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他那一天那樣沉默,心事重重地,原來他已經準備拚死偷渡去香港了。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偷渡的路上,又有多少人被抓回來進了拘留所。很多年後,他才告訴我們,那一次,是他第三次偷渡,以前有兩次都被抓了回來, 在拘留所裏蹲幾個月才被放出來。

 

            從此我們失去了聯係,直到1982年的春節,舅父仔才第一次從香港回來探親, 記得他進門,穿了一身筆挺的西裝,留著大背頭,紅光滿麵,看上去很年輕, 很有些衣錦還鄉的味道,那一年的春節,我們家裏特別熱鬧,大姨媽,三姨媽, 五舅父這幾個我母親家裏活下來的兄弟姐妹都來了,我母親這一家子留在廣東的,十幾年後,第一次那麽齊全。我記得那一天,他們喝了很多酒,這才發現原來個個都是海量。 至今,我還記得三姨媽喝了純正的茅台酒之後不停地說“連牙齒縫裏都是茅台酒的香味!”她還高興地唱起了粵劇。 之後,每一年的春節,我母親都一定要舅父仔回來過, 頭兩年,每次他回來還很講究,還給我們帶禮物,時間久了,他也就隨便了很多。 我們都很喜歡他回來,有一次他本來說不回來了,但是耐不住我母親反複的要求,於是突然決定回來,我母親好高興,立即打電話給所有的孩子,家裏人陸續回來,每個人進門,都不約而同的問他:“什麽時候回來的?”他每次都很認真地回答:“下午三點鍾到家。”七八個孩子陸陸續續到家,每個人都那麽問他,他每次都那麽回答,到最後一個回家的二姐夫問他同樣的問題的時候,他噗嗤一聲笑了:“我應該在我的胸前掛個牌子:‘我今天下午3點鍾到家’,這樣我省了很多口水來回答同樣的問題了。”經他這麽一說,我們都樂了。不管什麽時候,他總是能找到很多幽默的話題,每年的春節有他在,我們都很開心, 他給我的印象是個永遠長不大的老頑童, 我那時候在上大學,學校裏的夥食不太好,因此每個星期六回家,我都在家裏翻箱倒櫃找好吃的,有一天,舅父仔正好在家,晚上九點鍾了,他突然問我:你們學校是不是像監獄一樣?我愣了,怎麽他會怎麽問。他接著說:我從下午4點你進門的的時候就看到你拿著一個調羹周圍挖東西吃,現在已經九點了,調羹還在你手上,你們學校如果不是監獄,你怎麽會餓成這樣?一家人聽了哄堂大笑, 我才意思到我的饞相。

           

            後來,爸爸有機會去香港公幹,我母親要他一定要去看舅父仔,爸爸回來和我母親說,舅父仔住的地方很小,和幾個人一起住在一個很小的出租單元裏,他隻有一個雙層架子床和一些日用品加一個17英寸的電視機,沒有別的什麽家當了,就是這樣,他還拿出來幾千元港幣,給爸爸在香港購物。我母親一聽很傷心,覺得這個小弟弟沒有成家,過得太苦了, 於是張羅著想給他找一個媳婦, 可是他每一次都打哈哈把我母親糊弄過去。

           

            1984年的夏天,舅父仔突然間回來了,我母親覺得有些奇怪,不逢年過節,他怎麽突然跑回來了,反複審問他,才知道他在香港裕華國貨公司的工作丟了,失業後跑回來散心。沒有了工作,他不用急著回香港了,我母親又開始幫他找媳婦了,給他物色了一個她在鄉下中學同學的女兒,人長得不好看,但是很老實,大約30歲,那一天,她來相親的時候,舅父仔還不知道,直到那個女孩和她父親在敲門時,我母親才告訴舅父仔真相,舅父仔哭笑不得地和我說:“救命啊,夠義氣地就幫我想法子過關。”我一不敢違抗我母親,二者人家都已經進門了,我哪裏還有折?隻好和他做鬼臉:“舅父仔,自己執生了,人家大姑娘送上門給你, 不要白不要!”他氣得給了我一巴掌:“你個小東西,真是沒有義氣。”出於禮貌,他不得不去應酬,客客氣氣地把人家送走之後,我母親幾次問他如何,他都笑我母親“漆線”。 背地裏和我說:“你媽媽老懵懂了,找這個鄉下妹給我,我現在沒有工作,怎麽養活人家?” 

 

            我原來以為他不願意是因為沒有工作,不想耽誤人家,兩個月後的一天,我下班後,我母親很神秘地和我說:“你舅舅今天約了一個女人來我們家, 那個女人還帶著一個67歲大的孩子。”我說:“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可能是他的朋友。”“不像是一般的朋友,看他們那神情,不是那麽簡單的。難怪我給他張羅對象,他十萬個不願意,原來他以前有相好。”“媽媽,你就別瞎操心了, 舅父仔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自己在幹啥!”從此,我母親再也不為舅父仔找媳婦了。很多年後,我母親去世了,舅父仔在葬禮之後喝了很多的酒,才和我們說出了真相:那個女人確實是他在東莞下鄉時候的相好,那時候,她曾經和舅父仔一起偷渡,頭一次兩個人就被抓了回來,一同在拘留所裏蹲了三個月,出來後,她怕連累了本來就在被批鬥的父親,就再也不敢偷渡了,不過,她一直很支持舅父仔出逃,希望他能有一條活路。當舅父仔第三次從拘留所裏出來時準備再次冒險之前和她道別,她把屋裏所有能夠找出來吃的東西,都煮了給他吃,並且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交給舅父仔,舅父仔和她說,此行不知道是凶是吉,叫她不要等他了。她淚眼汪汪地說,她一定會等他。舅父仔到了香港之後,頭幾年一直沒有固定的工作和身份,等到他有了工作和身份之後,聽說她那一年剛剛結婚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個晚上,他和一同逃到香港的朋友們一起喝醉了,長歎一口氣:“她應該嫁人了,我沒有本事把她帶到香港來……”然後站起來舉杯麵對廣州的方向,遙祝她幸福。從此,他立誌不娶, 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打動過他的心。我問他為何如此癡情,他搖搖頭,感慨地說:“一個女人,在我和她都是最困難的時候,傾其所有來幫我,這份真情是何等的無私,很難得,而我卻無以報答,讓她空等了我這麽些年,我覺得一輩子都有愧於她,怎麽還能接受別的女人?你媽哪裏知道這些,不過我猜她後來明白了,從那時起,她再也不為我找媳婦了。”

           

            自從他失業後,他再也沒有幹過固定的工作,每次他回來過節,我母親總是問他為啥不再去找工作,他卻說,厭倦了每天早九晚五的上班模式,難得現在有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反正自己沒有家沒負擔,一人吃飽全家飽。那些年,在香港,他的字和篆刻小有名氣,不少店鋪都會找他題字刻印,付給他不錯的潤筆費; 他也認識不少香港的書畫家,每逢書畫展覽,一定會要他去幫忙,給他一些報酬。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原來和他交往書畫家,一個個的謝世,在香港,懂得和會欣賞書法篆刻的人越來越少,他的日子開始艱難了; 年紀大了,很難再找到合適的工作了。不過,每次他回來,依然和以往一樣樂嗬嗬的和我們沒大沒小地混在一,我母親總是說他為老不尊,帶壞子孫,他不管,還是和我們一起嘻嘻哈哈,從他的笑臉上,一點兒也看不出他麵臨著生活的困境。

 

            96年夏天,我到香港參加國際書展,舅父仔一連三天,每天下午都到展館裏我們的攤位裏幫忙,我知道他是個愛書的人,和他說如果有他喜歡的書,告訴我,我可以做主送給他,他搖搖頭:你帶隊出來,不可假公濟私。同行的出版社的人都和他熟悉了,也和我一樣叫他舅父仔,紛紛和他說沒問題的,他們可以做主,隻要是他喜歡的書,盡管拿去, 可是他還是沒有拿走一本書。展覽最後一天,他也和我們一起忙進忙出,幫助我們把沒有賣出去的書裝箱子,打包,一直忙到晚上八點多,離開展館的時候,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一幫出版社的同事,不由分說,就拉著舅父仔和我們一起吃飯,感謝他這幾天的幫忙。過後,他們和我說,你舅舅是個好心人, 這樣的人,會有好報的。

 

我知道他是個好心人,心腸軟,從來不敢動刀殺雞; 他不拜佛,但是卻相信佛家不殺生以求善, 自己的日子過的艱難,卻從來不訴苦,相反, 總是別的人親戚朋友在他麵前和他訴苦,每次,他總是默默地聽,因為他明白,他沒有能力幫助他們,但是,傾聽他們的訴苦,也可以從心靈上給他們一些安慰。在香港的時候,他和我一起在維多利亞港看香港的夜景,麵對璀璨的燈光,突然間,他歎了一口氣:“香港的夜景很美,但是,這是有錢人的夜景!”這是唯一的一次我隱約感覺到他生活的不易。我和他說:等我有本事,有房子,接你回來廣州過晚年。他笑了:“你有這份心就行了, 你一個單身女孩子,我一個孤男人,兩舅甥住在一起不方便。”我笑他迂腐,我一個女孩子都不怕,他怕啥?

 

可惜,在他有生之年, 我沒有實現我的諾言。

 

96年底我出國了,當中回國途經香港,和他匆匆在香港的舊機場見了一麵,之後,就在沒有他的消息,他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了。99年我回國,再次經過香港,沒法找到他。2000年春天,二舅舅的孫子娶媳婦,我們一家子倒佛山喝喜酒,才在他們家再次見到舅父仔,我一個勁兒地埋怨他為什麽玩失蹤,當晚,不由分說把他拉上地鐵,和我們一起回廣州, 他才告訴我,他的電話功能不好,天氣不好就斷線,這次他能夠回來,正好那天天氣好,才接到了喝喜酒的邀請。 我特意請幾天假陪他,他和我說想去看看就廣州的街道,萬福路,長壽路這些他年輕的時候常去的地方。長壽路已經完全變了樣,隻有萬福路他曾經和大姨媽一起住過的舊騎樓還在,但是已經人去樓空,回家的路上,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一切都變了,舅父仔也老了。” 那天正好是情人節,路上有很多小販在賣玫瑰花,我們便買了一把紅玫瑰花回家,一路上還嘻嘻哈哈地開玩笑:“一個老姑娘,一個老光棍,沒有情人送花,自己買花插。”

 

那一把紅玫瑰在他走後還盛開了很長時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燦爛和開得這麽長久的紅玫瑰。

 

四月底,我們突然接到電話,舅父仔因為心髒病突發,倒下後就再也沒有起來。那一天,他的一個朋友從美國回到香港,大家高興,在酒樓裏吃飯,他多喝了一點酒,出電梯的時候就倒下了。

 

我在辦公室裏接到電話就哭了,一霎那間,恍然明白了為什麽兩個月前他要我帶他去看萬福路,長壽路,或許冥冥之中,他已經知道了什麽。

 

 沒有孩子給他送終,我們這些和他親近的幾個外甥一起湊錢托人帶到香港,給他辦了後事,骨灰由他的朋友送回大陸,我們把它安放在南華寺。

 

我至今還常常想起在維多利亞港和他說的話,可惜,永遠沒法實現了。結婚後,我常常和老公提起這個他從沒見過麵的舅父仔,如今我有房子了,可是,舅父仔卻走了……或許他的一個朋友說得對,最後那幾年,他過得很艱難,早走,對他是個解脫;他走得很快很突然,卻沒有痛苦,上天有眼,好人終歸有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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