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表姐要回國了,臨行之前要來看我,他們夫婦是我在美國最親的親戚了,得知這一消息,讓我興奮了將近一個月,告訴所有我認識的人,我的同事,我的鄰居:我的表姐要來和我一起過聖誕節。
11年前和他們在廣州話別的那一幕仿佛還在眼前,那時候,他們兩個剛剛辦理了提前退休手續,表姐是廣州一家大的婦幼保健醫院的婦科主任醫師,表姐夫則是一家區醫院內科主治醫生,雙雙邁入55歲,正是當醫生最好的的年紀。凡是中國人都知道醫生越老越是寶,以表姐的臨床經驗,在那時的婦科裏麵,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兩位這個時候移民到美國,說實在話,我多少覺得他們很可惜。表姐夫婦移民的英文表格還是我去幫他們填寫的,當時我就問他們,這把年紀出國,又不懂英語,圖個什麽?表姐歎口氣說:為了兒子,兒子現在一直沒有個正經職業,在國內找工作不容易,他們兩口子去美國後,希望能把兒子也辦出國,這樣,或許對兒子的將來有好處。他們還告訴我,曾經很認真地和兒子談過,告訴他父母作出如此的犧牲,都是為了他的將來,反複問他是否下了決心要去美國,兒子說是, 於是,兩個人年齡加起來超過110歲的一對夫婦,背井離鄉到了紐約,一切從頭來,真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外公有兩個老婆,總共給他生了11個子女,第一個至第五個孩子和第七以及第九個孩子都是大老婆所生,我母親排行第七,玉表姐的母親與我母親同父同母,是我的大姨媽,也是11個孩子年紀最大的。那時候的女孩子都結婚早,她十幾歲就結婚生子,最早出生的大女兒和二女兒由外公取名如金似玉,這一對女兒也果然如外公所期望的那樣,長得如花似玉。她們兩個很早就離家,如金49年的時候就由我的五舅舅帶出來參加了解放軍,曾經和我我母親一起在韶關軍分區共事,後來一直就留在了韶關。玉表姐醫學院畢業後,在60年代的時候被分配到了那時候還是很荒蠻的海南島,一直到70年代末,才由我父親幫忙調回廣州。
大姨媽的第一個丈夫很年輕就病死了,她後來再嫁給一個在廣州開柴欄的小商人,又生了4個孩子,曾經過了幾年好日子,廣州解放後,柴欄被公私合營了,她丈夫不知道為什麽惹上了牢獄之災坐了幾年牢出來後,才發現他交給大姨媽的一箱子銀元和首飾全部沒了,不識字的大姨媽被別人把這些東西都騙走了,一家的生活從此無著落,不久大姨媽的第二個丈夫也病死了,他們一家子六七口人,搬到萬福路的一間隻有10平方米大沒有窗戶的小閣樓裏麵蝸居下來。冬天一家子擠在一起,還可以說暖和,夏天,巴掌大的地方就和蒸籠一樣。大姨媽在一家街道小工廠工作,微薄工資不夠養家糊口,不時要靠兩個大女兒和親戚們接濟。記得小時候,我母親帶我去看他們,每次都悄悄把節省下來的錢和糧票塞給他們, 但是,那時候家家都不富裕,親戚們的能力都有限,艱辛的生活,讓大姨媽早早就一頭白發,她留給我的最深的印象就是那滿頭的白發, 不過白發下白皙的皮膚和一雙大雙眼皮的眼睛,依然透出年輕時的美貌。
珍表姐是大姨媽和第二個丈夫生的,也遺傳了她我母親的美貌,是個水靈靈的大美人,高中畢業後第一批被插隊落戶到了東莞,那時的東莞,可沒有如今富裕,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熬了六七年,終於耐不住農村的艱苦,和幾個知青一起,遊水偷渡到香港,同伴有些被水衝走了,阿珍命大,遊到岸邊,被別人救起來的時候還剩下幾口氣撐著,幾年後,她轉到了美國。
80年代的中期大姨媽由珍表姐申請到了美國,帶著兒子阿威和小女兒阿慧來到紐約,和阿珍夫婦一起生活, 那時,阿珍從香港到美國不久,很快,他們添了一雙兒女,一家子在一起,生活雖然不富裕,也還平安。阿珍是個聰明的女人,勤儉持家,不久,就買下了兩棟相連的Townhouse, 一棟房子出租,另一棟留下來自己住, 一家子雖然擠一些, 倒也相安無事,大姨媽和阿威阿慧住在底層,阿慧不久就嫁人,阿威也成家搬出去自己過日子了。珍表姐前後花了將近10年的功夫,才把玉表姐夫婦申請到了美國,這時候大姨媽已經中風住進了老人院, 珍表姐因為丈夫有了外遇,和他分居了。
玉表姐兩口子到了美國之後,起初也和珍表姐一家住在一起,大姨媽看見表姐的時候已經說不出話來,但是,她還可以點頭,表示認得他們,不久,老人就去世了。半年以後的一天,珍表姐離家的丈夫突然打電話來,兩個人在電話裏爭吵起來,當天夜裏,珍表姐的11歲大的兒子起床上廁所,發現我母親吊在廁所的房梁上,等玉表姐夫婦趕來解救時,珍表姐已經斷氣了, 撇下了一雙年幼的兒女。兩口子剛到美國,還沒有站穩腳跟,就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驚呆了,玉表姐後來和我說,那一刻,她抱著妹妹的漸漸冰冷的屍體,仰天狂叫,幾乎瘋了。
珍表姐死後,她那負心的丈夫又搬回來,名義上是照顧一雙年幼的兒女,實際對一雙兒女不管不問,還經常帶不同的女人回來鬼混。11歲的兒子沒了我母親,成績直線下降,小女兒日夜地哭要我母親。表姐夫婦和他們住在一起,時時睹物思人,勾起他們對妹妹的回憶,他們也快承受不住了,便搬出去另外租了一間房子分開過,時不時去看看一對可憐的外甥,悄悄塞一些零花錢給他們買飯吃, 偷偷幫他們墊交書本費。
他們不懂英文,不可能再當醫生,有一段時間,找不到工作,帶出來的積蓄一天天在減少,表姐夫天天關在小小的地下室裏,麵對四壁,思念留在廣州的一對兒女,幾乎患了神經分裂症,他們曾經設想過來美國後的艱難, 但絕對沒有想到初到紐約,會是這樣的局麵。他曾經到一家中藥店去應聘,幹了兩天,人家嫌他年紀大,手腳慢,客客氣氣地請他走人了,也曾經到一家製衣廠去試過,年紀不饒人,沉重的體力活,也讓他吃不消。 幸好, 天無絕人之路,不久,又一家中藥店在唐人街開張,老板看重表姐夫是個老實人,請他幫助在店裏麵照料前前後後,工資雖然不高,但是,總算又工作了,表姐夫從此跟著這個老板,一幹就是11年。表姐也找到了一份在老人院裏照顧老人的工作,兩口子這才安頓了下來,一年到頭辛辛苦苦,也夠過日子了。
熬了十一年,他們到了美國法定的退休年齡,可以享受退休待遇了,可是辛苦了11年後, 他們的兒子幾經成家,不想再來美國。 玉表姐兩口子來美國的初衷已經事隨境遷了,這也難怪他,中國的經濟成長世界矚目,兒子不來美國也有他的道理。於是,兩人決定落葉歸根,回國, 臨行前,靠美國的西海岸來走走看看,11年來,他們除了做工就是回家,從來沒有機會到這邊來。
去接他們那一天,我挺激動,來美國四年,第一次有親戚來, 於是,早早就和丈夫出門開車到機場, 提早一個小時就在機場等候。 一路上我告訴老公他們兩口子來美國後的遭遇,老公聽了, 一路歎息。
飛機抵達或,我遠遠地看見了個子高高的表姐夫,他還是那個樣,文質彬彬,雖然老了一些,基本上沒有變,天啊,走在他身邊個子小小的那個老太太,竟是我的表姐,11 年艱辛,在她的身上,毫不留情地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她的頭發幾乎掉光了,剩下的稀稀拉拉的也幾乎全白了。年輕的時候,她是個很漂亮的姑娘;中年的時候,她是個神態優雅的醫生,11年後,站在我麵前的是個麵上滿是老人斑小老太太,我印象中那個一頭自來卷發的雍容漂亮的表姐不見了。
11年後再相見,三個人都很興奮,回家的路上我們不停地說話,完全聽不懂中文的老公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有些不樂意了,大聲抗議,讓我給他做翻譯。旅美十一年後,他們兩個多少都會一些簡單的英文,也明白老公的意思,和我說,老公的英文沒有什麽怪口音,他們大都可以聽得懂。我不禁佩服他們倆,退休之後才來美國,也他們的年齡,沒有一定的毅力,是很難從頭學一門外語的。
我沒有問他們在紐約住在那裏,不過,每個地方的房價都是免不了的話題,他們兩口子自然也問起了我們的居住情況。 自從去年搬進新居以後,我時常和老公說起兩個人住在一棟2千多英尺的房子裏,有些太那個,記得剛剛搬進去的頭幾天,兩口子覺得諾大的一個房子,隻有我們兩加上一條狗,空落落的,老公曾經說,不如讓你表姐他們退休後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多些人氣,也熱鬧些。我笑著把這話和他們兩個說起,他們都笑了。我還預先和他們打一下預防針,和他們說房子對於我們來說是太大,進家門的時候要有思想準備。
盡管如此,進門的時候,看到兩層樓高的中空式客廳,他們還是嚇了一跳,表姐說:你們倆怎麽買那麽大的房子?老公和他們解釋,我們打算到退休的時候把大房子賣掉,然後換一套小一點的房子,希望到那時房價能漲起來,這樣我們退休就有一筆錢買一套小房子。很多美國人都是這樣打算的,房價這段時間不景氣,但是回顧美國幾十年的曆史,房價總的趨勢是向上走的。
我們小區的後麵是大片的農場和果園,雖然近來開發成了新的住宅區,但是,依然有大片空曠的田野,小區的後麵還有片放牛的牧場,走在田野的小徑上,可以聞到微風中飄過來的青草很牛糞混雜的奇怪的氣味,兩口子在田野裏轉了一圈回來,很喜歡這裏的自然環境,唯一的遺憾就是,這裏離商業區太遠,附近沒有唐人街,買東西不方便。他們在紐約住的地方去唐人街很方便,在唐人街上就可以找到所有的日用生活用品,所有第一代華人移民都有個共同的特點,生活習慣依然是中國的,吃用離不開唐人街。剛剛來的時候,我也覺得唐人街是必不可少的,每兩個星期一定要去唐人的菜市場采購, 可是,幾年後,每兩個月才會到唐人菜市場一次,每次去,都比上次買的東西少。 也許我比他們年輕,更較容易適應,這幾年,生活習慣也改變了不少,唐人的東西,對我來說已經不是必不可缺的了。
人的習慣,是可以改變的,要不然怎麽會說“隨遇而安 ”呢?
接下來幾天,我都陪他們去三藩市和奧克蘭的唐人街,去會他們的老朋友。表姐夫以前在醫院有很多同事這些年移民到了美國,在奧克蘭就有六七位過去在國內的中醫和西醫, 他們來美國的時候,有的和表姐他們一樣,是退了休才來的,有的沒有退休,但來的時候已經是人過中年,到美國後從頭開始,都麵臨語言關,幾位不得已,隻能奧克蘭的唐人街裏謀生,一位原來的院長,在唐人街上的老人院工作,妻子在唐人街的中文學校教中文;另一位原來就是中醫的退休醫生,來美國住了三個月就想打道回府,後來覺得這樣回去顯得自己太沒用,於是留下來,在一家中藥鋪裏的一個小小的診室裏坐診;還有一位,來了幾個月後,在美國玩了一圈,飛回了廣州,準備再回原來的醫院工作,可是親戚們都說他,人家花幾十萬想買一個美國綠卡都買不到,你放棄了這個不用錢的機會很可惜,於是,他又跑了回來,租用了一個不到3平方米的小房間,開了一個很寒酸的小診室,由原來西醫內科醫生改行當起了推拿師,悄悄給一些病人開中藥, 反正來看病的人也是小病,一般的常用中藥吃不出毛病。幾位醫生坐在一起,談起到美國後的經曆,都不勝唏噓,共同的感歎就是,都一把年紀了,來美真的不知道圖什麽!院長的太太態度堅決地說,等到他們到了美國法定的退休年齡,他們也回中國去。
回來的路上,表姐夫和我說,他的這些老同事,過去在國內都是醫院的骨幹,穿著白大褂,有寬敞的診室;來美國初衷,不外是為了孩子有個好的將來,可是到了這裏,才發現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美國不如他們想象中的美好。不過,他感歎地說,到美國來,隻要放下身段,努力工作,就不會餓死, 他在中藥店裏什麽都要幹,廁所也要掃,在這裏,沒有人計較你是幹什麽的, 沒有什麽身份高低之分。
他們還見到了二三十年沒有見過麵的以前在萬福路的鄰居,他們都是在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移民到美國的,年紀大些的在三藩市的唐人街開店,年輕些的在三藩市南部的小鎮裏工作和居住。坐下來聊天的共同話題就是美國的養老和退休。和醫生們不同的是, 他們覺得美國的自然和人文環境比國內好,加州這邊的氣候和空氣得天獨厚,紛紛勸說表姐他們搬到加州來養老。
我知道他們倆這次回國,是不打算再回來的了。 在美國這個陌生的土地上辛苦了11年,人老了, 落葉歸根,回到生活習慣的故土,對他們來說,應該是個好的選擇。但是,表姐和我說,丈夫不喜歡兒媳婦,兒子太老實,沒有本事買房子,回去後要和他們在同一個屋簷下過日子,誰知道呢?我倒真的有點兒替他們擔心了, 送他們上飛機的時候,老公很認真地和他們說,什麽時候想回來美國,都可以,反正我們有一間空房子, 空著也是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