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勤從兩歲開始,就在幼兒園裏全托,每個星期六才由家裏人接回家,在家裏過一個星期天之後,下個星期一一大早,又回到幼兒園裏, 每個星期天,對勤來說都特別的寶貴。每個星期六的下午,勤總是坐在幼兒園的課室裏,眼巴巴盯著課室的大門,盼著家裏人來接她。 媽媽上班的地方離家很遠,平時幾乎都是爸爸來接她, 自從爸爸被關起來,媽媽也下放幹校後,就改成了由個哥哥姐姐們來接她。十幾歲大的孩子,玩起來沒有記性,更不願意花時間再照顧一個比他們還小的孩子,有一個周末, 幾個孩子商量著不去幼兒園接勤, 勤可憐巴巴地在課室裏麵等到下午5點,還沒有人來接她。幼兒園的副院長楊老師來巡查的時候,看見勤孤零零一個人在教室裏,百無聊賴,楊老師的妹妹就是麗嘉的媽媽,住在勤的隔壁,楊老師經常到妹妹家串門,認得勤。
“你家裏沒有人來接你嗎?”楊老師拉著勤問。
“嗚嗚······,沒有。”勤又餓又委屈, 傷心地哭了。
“別哭了,你跟我回家,吃晚飯後我送你回家。”
晚飯後,楊老師把勤送回了家,把勤交給大姐梅:“你們這幾個孩子,光顧自己玩,把妹妹丟在幼兒園裏,她哭得好傷心,還好我認得她,可以把她送回家,如果別的老師不知道她住在哪,她可就要在幼兒園裏過周末了,孤零零一個人,多可憐!你們以後別再這樣了,要不,等你爸爸媽媽回來,我可要告訴他們。” 哥哥姐姐們知道自己錯了,嚇得不敢出聲。
媽媽下放到農場後,一去就是兩年,勤每個周末回家,總是想媽媽。 暑假裏的一天,大姐梅高興地和兩個妹妹說:“媽媽的同事告訴我,他們最近有人要去媽媽下放的農場,我們可以和他們一起去,這樣,我們可以去看媽媽了。”
一個星期後,14歲大的梅帶著12歲的欣兒和6歲的勤一起出發去幾百裏外的農場去看媽媽。同去的人當中,還有一個抱著嬰兒的阿姨。
媽媽知道他們來看她,一直在盼著,下午,有人從鎮上回來告訴她,幹校派去接人的手扶拖拉機翻車出了事故,坐在拖拉機裏的人都受了傷,“天哪,我的幾個孩子會不會也受傷?”傳消息的人也說不清:“他們就到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媽媽急忙跑到農場的大門口,遠遠看見一群人走過來,夕陽下,她隱隱約約看到當中有幾個孩子和婦女,當他們走近時,她終於看到胖胖的勤牽著姐姐的手,搖搖擺擺的走過來,她一直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趕緊走上前,把勤抱起來:“我真擔心你們也在出事的拖拉機上······”
同來的阿姨告訴她:“你的小丫頭真不簡單,本來我們都叫她和我一起做拖拉機,免得走幾裏的路,她死活不願意,一定要和姐姐們一起走路,我隻好陪著他們姐妹們一起走路,這麽遠的路,又是這麽熱的天,她都走下來了, 看她的小臉兒,都曬紅了。還好,幸虧我們沒有上那輛拖拉機,要不然,我抱著孩子,和她一起拖拉機上摔下來,還不知道怎麽樣呢。”
媽媽那個一直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媽媽,我想你!”勤撲到媽媽懷裏。
媽媽抱起勤,在她通紅的小臉上親了又親,領著梅和欣兒一起回到她住的宿舍。梅和欣兒一路上和媽媽不停地說著在路上的見聞。
媽媽和另外幾個阿姨同住一間宿舍,阿姨們知道孩子們要來,就騰出上鋪給梅和欣兒。
暑假期間,來幹校裏看望父母的孩子們還挺多的,大約有20來個孩子,幹校的負責人便把孩子們集中在一起,梅和欣兒和其他大一點的孩子白天隨著父母們下地勞動,勤就和小一點的孩子留在宿舍裏, 由一個年紀大的下放幹部看管著,大一點兒的孩子都叫他營長, 勤是當中最小的的,也跟著別的孩子一起叫他營長叔叔。
瘦瘦高高的營長叔叔同時看管著幹校裏的一群山羊,他每天出去放羊的時候後, 就把孩子們帶上,城裏來的孩子從小沒有見過農村是什麽樣的,總感到新奇, 一路上問個不停:“營長叔叔,為什麽花生是長在地裏,不是長在樹上的?”“叔叔,你為啥要用奶瓶子來喂小羊羔?為什麽羊媽媽不喂它?”······
好脾氣的營長叔叔總是想辦法告訴孩子們答案,有時候好奇的孩子提出的問題讓他也答不上來,他就抓抓腦袋:“小祖宗們,營長叔叔不是神仙,好多東西我也不懂,你們饒了我吧!” 他沒有孩子,老婆在文革裏被紅衛兵批鬥後回家上吊了,他覺得活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了什麽希望,這群天真浪漫的嘰嘰喳喳的孩子,讓他發現生活中的樂趣,於是,他把這群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和孩子們滿山跑,玩遊戲,晚上,所有的孩子都到他房間裏去聽他講故事。孩子們都很喜歡和和氣氣的營長叔叔,因為他又說不完的故事,孩子們最愛聽得是當年他在上海地下黨和國民黨特務周旋的故事,除了講故事外,他還會用手在燈影下麵比畫出栩栩如生的小狗,小貓,繪聲繪色的學小狗小貓叫。
營長叔叔有一天給勤捉來一隻小鳥,這是一隻剛剛學會飛的小黃鶯,一身黃綠色的羽毛,還有一張紅紅的小嘴,勤喜歡得不得了,把鳥兒當成了寶貝,放在媽媽找來的一個小木頭箱子裏,半夜裏還要爬起來去看看她的寶貝。營長叔叔給勤找來一些香蕉喂小鳥,可是,兩天後的一大早,勤起來後發現她的寶貝飛了,勤一屁股坐在小木箱前嗚嗚地哭了起來。媽媽過來哄她也沒有用,周圍的叔叔阿姨都過來勸她,營長叔叔過來把勤抱起來:“別哭了,小鳥兒一定是離開了媽媽很傷心,它飛回去找他媽媽了,都是我不好,不該把它和媽媽分開來,我們以後不捉小鳥了,叔叔給你捉知了,知了會唱歌:知了知了”, 這麽一說,勤才止住了眼淚,靠在營長叔叔的懷裏,抽抽搭搭地說:“我不要知了,知了離開它媽媽也會傷心的。”
勤在幹校裏和媽媽一起過了一個月,這個月,是她的童年記憶裏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城市裏長大的孩子從來沒有見過鄉村的田野,青青的草地, 綠綠的山崗, 在她那孩童的眼睛裏,是仙境是天堂, 有幾天,她和媽媽姐姐們一起下地拔秧,第一次和大人們一起出工,還不滿六歲的她幹得很認真賣力,7月的驕陽,把她的小臉曬得通紅,但是她一點也不覺得累,兩隻小腳丫子插在濕軟軟的泥巴裏麵,讓她覺得好新奇,她根本不知道,媽媽和在那裏的叔叔阿姨們為什麽呆在幹校裏。勤過的很快樂,根本沒有體會到媽媽在這時候的心情。 幹校裏雖然對每個人的基本生活都有保障,但是,所有的在那裏勞動的人,都背著政治上一個無形的黑鍋,白天下地勞動,晚上回來還要做思想匯報,對照黨的標準,檢討自己的過錯,很多人其實並沒有任何過錯,唯一可以指責的是他們的家庭出身,勤的外公是一個鄉村裏有幾分田地的地主,可是, 勤的姥姥是這個地主家的童養媳,在勤的媽媽很小時就因病去世了,勤的媽媽受後媽虐待,冬天沒鞋穿,連棉襖都是後媽的女兒不要的舊棉襖,她根本算不上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可是依然要為她不可選擇的出生而檢討, 在單位裏受歧視。直到20多年後,勤的媽媽在臨死之間,依然對那一段精神上的折磨耿耿於懷。
暑假過後,姊妹三人回到城裏,不久,大姐姐梅也去部隊當兵。她走的時候,媽媽還在幹校,勤和二姐欣兒, 還有以前曾經帶過他們的保姆陶阿姨一起送大姐姐去參軍,回來的路上,陶阿姨一直在摸眼淚。
小固的爸爸通過了審查,以軍管代表的身份調任市委書記,他一直很欣賞勤的爸爸起草文件的功底,把勤的爸爸也帶上,到市委裏去支左,主管市裏的在文革期間恢複生產的工作。他們上班的地方裏軍區大院很遠,勤的爸爸每天晚上早出晚歸,騎著自行車去上班,妻子還在幹校,家裏的兩個孩子沒人管,他總是不太放心。有一次,他帶著勤回去辦公室趕一個小固爸爸要的文件,小固的爸爸正好過來找他,看見了坐在一旁百無聊賴的勤,他自己的孩子都大了,家裏沒有象勤這樣年紀的小孩子,他抱起勤,和她玩了一會兒,和勤的爸爸說:“這丫頭要洗頭了,我看她老是抓癢。”
勤的爸爸說:“我一天忙到晚,回到家天都很晚了,她已經上床了,平時沒有時間,隻好等到星期天,等我今天回去,就給她洗頭。她媽媽還在幹校,欣兒還不太會管自己,隻有靠我,我一忙起來,就忘了。”
“這不行,你家裏沒有個大人管家怎麽行? 我想辦法把她媽媽調回來。”
小固的爸爸果然說到做到,不久,勤的媽媽從幹校回來了,但是和以往一樣,早出晚歸。 勤很少能和媽媽見麵,隻有在星期天,才有機會和媽媽在一起。媽媽總是想辦法做勤喜歡吃的菜。 70年代初,生活供應又開始緊張,在市場裏很難買到肉食,青菜也是又老又黃,勤正在長身體,患上了貧血,臉色又青又黃,為了給長身體的勤補充足夠的營養,媽媽想盡了辦法;每次爸爸出差,總是記得在可能的情況下,帶一些城市裏幾乎見不到的副食品回來,筍幹,菜幹,豆腐皮這些東西可成了他們家裏的稀罕物,逢年過節才有機會吃。
勤七歲了,要上學了,爸爸給勤買了一個淺灰色,上麵印著草原英雄小姐妹圖案的帆布書包,一個印花的鐵皮鉛筆盒。
勤跟著二姐姐欣兒開始在附近軍區辦的八一小學上學了。學校很大,有幾個大大的足球場和籃球場,她的哥哥和姐姐都從這所小學畢業,上學的第一天,教她的老師就和她說:“我教過你的哥哥和姐姐,你的哥哥叫誌剛,對嗎?”勤回家告訴了媽媽,媽媽笑笑說:“那一定是小楊老師,她當然記得你哥哥了,你哥哥在她當老師上任的第一天,就把人家氣得哭了,跑到我們家來告狀,弄我們很不好意思,趕緊叫你哥哥給人家道歉,她那時才20歲,剛剛從師專畢業。”
勤後來還聽說,哥哥和小固他們那時候住校,晚上不睡覺,跑到山上的墳地裏,把死人的頭骨頭插在棍子上,舉著回學校,把所有的女老師都嚇得不敢出門,勤這才知道,原來,哥哥那時候在學校裏是出了名的搗蛋鬼。
上學沒多久,一天早上,校長很神秘地召集所有的學生開會,傳達中央文件。在勤的印象中,那段時間,隔三差五就有新的中央文件, 傳達毛主席和林彪副主席關於文革的新指示,然後爸爸媽媽就忙著開會, 貫徹中央的精神, 於是,勤就沒有人管, 這一次,勤以為,又是同樣的東西,沒想到, 校長傳達了一個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消息:“林彪叛逃,摔死在蒙古。”
勤那一年才7歲,怎麽也搞不懂為什麽毛主席的接班人會背叛毛主席。從此,她常聽到大人們說,這個市道,什麽都會變,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是啊,連毛主席相信和指定的接班人,都會背叛他, 有誰還可以相信呢?
媽媽開始教勤學當家,教會了她怎樣點煤油爐子做飯,她學會了提著媽媽特意買來的手提鋁鍋,到食堂裏看菜牌, 怎樣搭配葷和素,打回來飯菜給一家大小吃。 她也學會了踮起腳,從食堂裏的免費的大湯桶裏多撈一些青菜回家,可以給家裏省一點錢。
72年的春節,市麵上的供應一直沒有好轉,什麽也買不到。媽媽在發愁這個春節該怎麽過。軍區裏通過軍隊辦的農場,調撥回來一批雞鴨魚和豬肉,按家庭人口定量供應給每一戶,勤和欣兒原來高高興興的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去食堂裏領這一份供應,一年裏就這個時候可以開開葷,他們都盼著這一天。但是, 食堂裏的司務長鼻子衝天地告訴他們,上麵規定,凡是外出支左的軍官,不享受這個待遇, 他倆和其他外出支左的軍官的家屬一起,兩手空空地回家了。還不太懂事的勤問欣兒:“為什麽我們家沒有分到肉?別人家都有?”欣兒也鬧不懂, 為什麽軍區裏會有這樣的規定,軍人和軍人之間,為什麽就不能同等待遇。
爸爸不知道從哪裏弄回來了三斤狗肉,交給媽媽:“好好把它煮了,別告訴孩子們這是狗肉,我們總算可以有肉過年了!” 還好,媽媽很會做菜,想盡一切辦法,做了一鍋又香有嫩的狗肉, 不過,她告訴勤和欣兒,這是爸爸買回來的羊肉。一家子,天天就著這鍋狗肉,過了個年。後來,勤才知道,那些和爸爸一起被派出去支左的軍人,在部隊大院裏是受排擠的, 所以沒有過年的待遇。不過,受排擠的軍人們中有人氣不過,告狀告到了軍區司令那裏,司令發了火,責令立即給所有的支左軍人補發過年的肉食,可惜這時候已經是年初六了。但是,這些遲來的幾斤魚肉,還是讓一家子有機會大嚼了一頓。
不久,小固的爸爸想辦法給勤的爸爸在市委大院分了一套房子,這樣,勤的爸爸上班就不有跑那麽遠了,小固的爸爸也隨時可以讓勤的爸爸加班加點幫他處理市裏的工作,於是,他們搬家離開了部隊大院,搬進了一座4層樓的住宅樓。搬家的時候,和勤他們同住在一層樓裏的其他人家,因為工作調動,幾乎都前前後後地搬走了,勤兒時的同伴也隨著家人離開了,不過,勤還是很舍不得這個有很多地方可以玩的大院子, 她問欣兒:“新家外麵有沒有大操場?有地瓜地嗎?我們還可不可以去摘野菜?”
欣兒這一年14歲,比勤懂事的多, 爸爸被關起來的時候,她在上學的路上被別的孩子罵特務的女兒,讓她覺得很難過;春節的時候去領配給的肉食的時候,食堂裏司務長對支左家屬的歧視,也讓她開始恨這個伴隨著她長大的地方,她巴不得早早離開這裏,到新家去,在那裏,或許就沒有人歧視她了。
新家是在一棟三座的連體摟,樓的南麵麵對一個大操場,北麵,緊靠一個很大的斜坡,於是一樓的北麵就緊靠著斜坡的擋土牆,三樓才和馬路的平麵平齊,三座天橋把三座連體樓的三樓和與馬路平齊院子連起來,院牆外有一大片空地,兩棵大榕樹下堆放著一堆舊枕木, 常有孩子在這裏玩耍。
勤的家在三樓。
第一次住上了兩房一廳的單元房,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和別的住戶公用廚房和廁所,一家家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安靜了很多,但是,沒有了部隊大院的熱鬧,勤總是忘不掉那個伴隨她童年的大院子和那棟紅磚筒子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