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十七)
長樂門還是老樣子,隻是小建卻已經不在了,胖經理說小建去參軍了,他說的時候很自豪,似乎夜總會的提琴手去當兵,他這個老板也算跟著抗日了。經理也很高興我能回來,樂師們有的去避禍,有的去參軍,班子都快搭不起來了,我這個時候回來,無異於雪中送炭。
要知道即便是國難當頭,還是會有人來跳舞尋歡的。
我收拾好後就去了劉家,綺真和她的父母見了我格外熱情,我沒有提任何關於劉義勉被捕的消息,隻是把那封藏了半年多的信交給了他的爸爸媽媽。三個人讓下人陪我,相扶著到樓上臥室裏去了。
後來隻有綺真下樓,紅著眼圈兒送我,看我走叮囑我一定常來看他們,我知道他們的心情,就答應了。
從那以後,我就經常去劉家,來來往往的一直到了初夏。
我們是七月九號才聽說北平告急的,當時腦袋烘烘亂響成了一片,我立刻跑去郵局給家裏發電報,爸爸還罷了,那是他的職責,這種時候,媽媽可怎麽辦。
第二天,我買好了回北平的火車票,讓爸去安心打仗吧,我再沒有用,總能護著媽媽流亡吧。
正準備走,綺真風風火火地來了,手裏的電報捏得幾乎出了水。 卻是爸爸發到劉家的,說是媽媽已經和其他家屬撤往重慶了,看完電報,我長長鬆了口氣。
“我們也要走了,李同。” 綺真對我說。
“去哪裏?”
“北平打起來了,日本的上海駐軍也不會等得太久,爸爸已經買好了去香港的船票,我們下個星期就走。”
我心情沉下來,和劉家這麽多年的緣分,這一去不知幾時能再見麵。
“李同,一起走嗎?”
“我……,” 我猶疑,無論重慶還是香港,似乎都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我……留在上海,反正我一個男人,哪裏都沒關係。”
“那,你不如住到我們家去,馮嫂也說要搬到江蘇老家去了,我媽正發愁找不著人看家呢。”
我想了想,這倒是,反正那裏離長樂門也不遠。
“李同,拜托你……,” 綺真見我沒說話,以為我不願意,說著說著,突然眼眶就紅了,“要是哪天,我哥突然……回來了,也省得找不著個……認識的人。”
兩天後,我目送著劉家父母帶著無數箱子,坐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 綺真站在車門那裏塞給我一張紙條。
“這是我們在香港的地址,見了我哥,別忘了給他。”
我慎重地放進衣襟,讓她放心。當時,看著緩緩揮手的伯母和綺真,我曾經有片刻的猶豫,但最終,我還是沒有告訴他們劉義勉被捕的消息,就這樣,他們帶著那封信裏的安慰,離開了上海。
七月二十九日 北平失陷,宋赭源逃往保定。三十日,天津失陷。
抗日戰爭全麵爆發,而我們,敗得出乎意料地快。
長樂門裏終於再沒有人來跳舞了。
這天傍晚,我陪著胖胖的經理最後兩個離開。“哐當”一聲,經理悻悻然地鎖上了大門,轉過身,遞給了我厚厚的一疊鈔票,笑道:
“終於徹底散夥了,李同。”
“散了也好,這舞廳再開下去就該挨罵了。”我把錢放進褲袋,也笑了,“經理有別的打算嗎?”
“嘿嘿,” 經理摸了摸自己的粗脖子,不好意思地道:“我已經到閘北報名了,他們決定要我了。”
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才反應過來,一拳打在經理肉囊囊的肩膀上,道:
“真的假的啊,八十八還是八十七師?”
“八十八。” 經理不大的眼睛興奮地看著我,亮亮的,一片天真。
我雖然天生淡漠,卻由衷喜歡熱血的人,此刻看著經理,不由得肅然起敬。摸鼻子想了想,我從口袋裏一把抓出來他剛剛給我的工資,又在懷裏亂摸了一氣,掏出自己鍍金的懷表來。
“少了點兒,”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可不可以,替我捐給他們。”
經理也不推辭,一把接過來,通通塞進自己的手提包,笑道:
“我要去打小日本了,李同,你好自為之啊。”
我點點頭。
天熱,長樂門的經理轉過身,把脫下來的西裝褂子往圓圓肩膀上一搭,揮手向我道別:
“抗戰勝利了再見啊!”
我衝他揮手,他卻沒有回頭,徑自腆著不算太大的啤酒肚子,沿著四馬路,邁著大步離開了。
回到劉家那棟灰色的兩層小洋樓,我粗粗檢查了一下,廚房裏的大米估計還夠我吃上兩個多月的,油鹽卻不多了,出門到裏弄附近的小店裏去買,才發現東西已經漲了幾倍的價錢。
劉家的仆人馮嫂還沒有走,整日焦急地窩在自己的小屋子裏,等待著鄉下的男人來接她。諾大的房子顯得空空蕩蕩地,我自然而然地占據了樓上最大的房間。 剛開始那幾天我很少出門,常常一連兩三個小時地躺著,悠哉樂哉地聽著從北京帶來的唱片。
特殊時刻,懶惰,就成了問心無愧的事情。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天是八月八號。
午夜裏,我剛剛有點迷糊,突然就聽見外麵的空襲警報響了起來,心裏猛然一驚坐了起來,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頭兩天門上貼的通知,原來不是真的,隻是演習。
等到外麵平靜下來,我也睡不著了,睜了一會兒眼睛,決定下樓去倒水喝。
這時,我突然聽見樓下似乎有動靜,先是大門響,接著傳來了馮嫂說話的聲音。 可能是她男人來了,怎麽半夜才到。
樓下的說話聲一直沒斷,漸漸地越來越響,倒象是馮嫂在和人爭執,我穿著睡衣到陽台上往下看,果然不太妙,樓下短廊上的黑影裏,馮嫂正在和一個人推推搡搡。
“這家主人不在,……騙子,滾……!”
黑夜裏,馮嫂尖銳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上來。
我返身到桌邊,輕易地在抽屜裏找到了綺真說的那把手槍,打開保險,我三步並作兩步往樓下走。聽說最近有人在趁著大戶人家流亡溜門撬鎖,莫不是我們今天就碰上了。
果然馮嫂正往外推搡著一個鄉下人,大熱天的,那人卻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黑色棉襖,肩上肘上到處露出灰色的棉絮來。他已經被推到了廊下,還硬賴著不肯走,一隻黑漆漆的手死死地抓著廊柱,馮嫂一邊用力地推著他後背,一邊尖聲叫道:
“不要騙人了,劉家哪裏有你這樣的朋友,我怎麽就不認得你,你打秋風打錯了,快走,不然我就叫人了!”
“馮嫂,放開他,讓他自己走。” 我用槍指著前麵道。
馮嫂回頭,看見我手上的家夥嚇了一跳,連忙閃開。
那人不死心,回過身來想要繼續糾纏。
我啪嗒把子彈上膛。
陌生人身材高大,佝僂著腰,一隻手伸在棉襖裏,另一隻枯瘦的大手還在抓著廊柱,胡子象是幾個月沒刮了,蓬草一樣覆在臉上,頭發長長的,一直遮到眼睛,昏暗裏,更加難以看清麵目。
他似乎被我手裏的槍嚇住了,愣愣地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擺出一臉凶相,惡狠狠地瞪著他,耳邊則不斷傳來馮嫂尖銳的嗬斥聲。
這時,對麵鄉下人臉上的胡子緩緩動了動,清晰地發出了一個低低的聲音:
“……李同?”
我感到身上有些寒冷。
大胡子慢慢走近,蓬頭垢麵中,埋著一雙熟悉的眼睛。
這個時候,我真的感到害怕了,太不真實,就有一種見鬼的感覺。
“太好了,是你在。” 他站在那裏,剛才和馮嫂較勁兒的精神似乎一下都沒了,眼睛瞬間黯淡,身子開始搖搖晃晃起來。
我扔了槍,伸手抱住他,他借勢靠在了我身上。
“哥。” 我叫道。
肖南,好高……好瘦,象一件黑色的大衣掛在我的身上。
把臉無力地垂在我的肩窩裏,肖南囁喏著對我說:
“劉義勉,死了。”
我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來還在樓上衣兜裏的那張紙片,眼眶瞬間紅了,義勉哥,永遠不需要它了。肖南的身子似乎一下子更沉了,我不知道他怎麽了,叫他,他再不說話。
馮嫂漸漸醒悟過來,手忙腳亂開始幫著我把人往樓上又拖又抱。好容易把他弄到床上,馮嫂已經累癱了。我不能思考,隻是機械而冷靜地解開肖南腰裏捆著的草繩子,裏麵的襯衣已經變成了土灰色,腰間一大片褐色的痕跡讓我的手指稍稍有點哆嗦。
輕輕揭開上衣,下麵露出來一個直徑不過一公分左右的傷口,顯然已經發炎了,四周圍變成了灰黑色,而中間則紅腫一片,我並起兩指,輕輕按壓,肖南哆嗦了一下,少許膿水滲出,看來子彈還在裏麵。
“馮嫂,給我找一把剪子。”
找到醫生之前,應該清查所有傷處。 接過後麵遞來的剪子,我小心剪開肖南的衣服。 他的皮膚灰白而滾燙,果然,在左大腿上,還有一處槍傷,子彈穿出去了,所以化膿的情況比腹部稍好。
我轉身到櫃子裏找出來一瓶酒精和藥棉,把東西硬塞給旁邊索索發抖的馮嫂,我叮囑她我不在的時候,如何用酒精擦拭他的身體,清理創口周圍。
在樓下,我接連撥打了附近三家診所的電話,深夜裏,電話鈴一遍一遍響著卻始終沒有人接,我額頭漸漸冒出冷汗來,當第四家電話響到十來聲的時候,終於對麵“啪搭”一聲輕響,傳來了一個不耐煩的男人的聲音。
我哀求半日,那醫生卻無論如何不肯出診,隻說外麵太亂,最後拗不過我,他才勉強答應給我地址,讓我把人送過去。
肖南已經在昏迷之中,這半夜三更,我哪裏去找車。
沒有猶豫,我匆匆到樓上拿了東西,又在門廊上撿起扔掉的手槍,往懷裏一揣,開門便出去了。
當我陪著醫生和一個小護士帶了器械回到家時,已經是淩晨三點了。 肖南依然昏昏沉沉地躺著,醫生檢查完便說必須要馬上取出子彈。護士準備手術麻醉的東西,我則馬上把家裏所有能搬動的燈都集中了過來。準備停當,小護士示意我離開,我看看醫生沒有作聲。
“你放心,” 醫生一邊帶手套,一邊苦笑著說,“我是個大夫,還不至於那麽卑鄙。”
我把手插在口袋裏,冷冷看他片刻,才道:
“我相信您。”
那醫生看起來麵色誠摯,不再象剛才在診所時那般冷淡嘴臉,我知道自己留在這裏也看不出所以然來,於是決定孤注一擲,轉身出去,帶上了房門。
讓馮嫂去睡了,我一個人在昏暗的走廊裏等著,實在等得心慌,想喝酒又不敢,兩個多小時,著實難熬。
門終於開了,黑暗中,我站起身來。
“他這傷,怕是已經有一兩個月了。” 醫生擦著額頭的汗走出來,“高燒太久,體力消耗厲害,之所以能撐到現在,一是原來身體好,再一個,是因為兩處子彈都沒傷到大血管。不過……”
“不過怎樣。”
“病人的腹部已經出現了黏連,雖然我已經做了剝離,但創口擴大,一定要加倍小心,以防進一步感染。”
“他會有……危險嗎?”
“注意清洗傷口、物理降溫、補充營養增加抵抗力,如果他能夠慢慢把體溫降下來,就有八九成的希望了。不過……關鍵是你要能找到足夠的盤尼西林來防止傷口繼續感染和可能出現的敗血症。”
“哪裏能找到盤尼西林?”
“市麵上是沒有的,” 大夫猶豫著又道,“名義上來說盤尼西林隻供應軍隊,但實際上,大多數西醫診所都會有點存貨。”
“那大夫您呢。” 我問道。
大夫臉色一白,頓時醒悟過來,憤憤然瞪我一眼,卻又不由自主瞟向我插在西裝口袋裏的雙手。
一不作二不休,既然把人都逼著來了,再嚇唬出一點藥來就不算什麽了,我冷笑著把兩隻手從口袋裏慢慢伸出來,一邊是槍,一邊是錢包。
強買來的盤尼西林隻有五天的劑量,我倒不怕,隻要這上海還有,總能弄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