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下
賀小朋轉過臉,眼睛裏又多了幾分複雜,她佯裝專注地欣賞車外的景色,卻忘了那是一片最平淡無奇的老舊的樓房。
蕭高誌的目光沉默地追隨著他的新娘。
婚禮在B城最大的一座老教堂裏舉行,這是大高堅持的,他說喜歡西式婚禮中的嚴肅認真勁兒,再說不喜歡聖經不意味著不喜歡上帝,能夠得到他老人家的祝福,何樂而不為?
車隊到達教堂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賀小朋先去了旁邊的一個小廳裏做準備,賓客紛紛進了教堂落座。
不久,小廳的門開了,周響探進頭來,笑道:
“新娘子準備了準備了,那邊人都站好了。”
“小帆呢。”有一會兒沒看見兒子了,賀小朋忍不住問。
“上車的時候,小帆是嚴貝帶著的,別擔心,好像已經在裏麵等著了。”
陽光燦爛的五月,一塊塊小小的彩色玻璃拚湊起來,講述著耶穌一生的故事,管風琴特有的音色響起來,婚禮進行曲彌漫了教堂高高的穹頂,大家紛紛從座位上站起,扭過身去,用目光迎接在父親陪伴下的新娘子。
賀常榮雖然還不到六十歲,卻已是滿頭的銀發,著深色西裝,打暗花領帶,沒有當年的意氣風發,隻餘下了符合身份的溫情和藹。賀小朋輕輕用指尖挽著父親的手臂,薄施粉脂,明眸皓齒,白衣雲髻,帶著驚人的美麗和淺淺的笑容,款款踏上了長廊盡頭的猩紅地毯。
蕭高誌微笑著伸出手,目不轉睛地看著賀小朋,眼睛睜得史無前例地大。
“小朋!” 有人大叫。
賀小朋一愣,回頭看去。
教堂門口,站著失魂落魄的嚴貝。
“小朋,對不起,對不起,我——。”嚴貝哭著說。
所有的人都盯著嚴貝,隻有賀小朋隱約猜出發生了什麽事,她的腳有點發軟。
嚴貝的眼睛已經腫了,她用手抱住了自己的頭,突然爆發一樣的大叫一聲:“孩子,孩子被文克揚綁架了!”
“我去加油,然後就找不到無帆了,我不敢告訴別人,隻好到處找到處找,我以為他跑丟了——。”嚴貝抬起頭看著麵色蒼白的新娘,“我以為我把小帆丟了,我站在那裏哭,然後,我接到了文克揚的信息。”
“他說什麽。”賀小朋異樣冷靜地說。
“他說,如果你不能在半個小時內趕到機場,你就,你就再也見不到小帆了。”
“文克揚這個王八蛋!”賀常榮氣得握緊了拳頭。
賀小朋滿眼淚光,在所有人的驚訝中扭過頭,冷冷對父親說:“你閉嘴。”
賀小朋終於晚了,堵車,誰都沒有辦法。
從什麽時候算呢,從賀小朋知道消息,過去了三十五分鍾,從接到信息算,已經四十三分鍾了。
她提著婚紗,瘋狂地奔跑在候機大廳裏,四處鏡子一樣明晃晃的,高得讓人感覺不到盡頭,賀小朋驚恐地掃視過一個又一個麵孔,那些人或簇擁在一起,或零零散散,或親密無間,或永無交點,此刻在賀小朋的眼睛裏都隻有一個含義——陌生。她突然趔趄了一下,支叉著雙手才找到了平衡,腳腕子有點崴了,小朋甩下了白色的細高根的皮鞋,像一個美麗的瘋子,打著旋轉搜索每一個麵孔,眼淚四下裏飛濺了開來。
沒有沒有沒有!!!
沒有文克揚!
沒有無帆!!
無帆!!!!
“讓我進去,我沒有機票,我的孩子在裏麵,我我——我沒有機票,可是我一定得進去。”賀小朋渾身哆嗦著站在安檢入口,抓著一個安檢人員,強自鎮定,卻依然語無倫次。
被她抓住的小夥子有點昏頭,隻是機械地說:“對不起,小姐,您沒有機票,不能進去,您沒有機票——”
“先生,她的孩子被綁架了,請您讓她馬上進去,綁架人已經帶著孩子登機了。”賀小朋身後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讓大家都鎮定了一下。
賀小朋感激地回頭看了一眼剛剛追上來的大高,清理一下思緒,盡可能製止聲音中的顫抖,道:“我收到的信息,上麵說,飛機12點半起飛,現在已經開始登機了。”
“小姐,您先不要著急,能告訴我們,是哪家航空公司,或者飛往哪裏的航班嗎?國內還是國際?有航班號更好。”
賀小朋茫然搖搖頭:“他不會告訴我的,他想帶他走。”
“那您告訴我綁架者叫什麽?我幫您查12點半左右的所有航班。”
“他叫——文克揚,”賀小朋的眼淚落了下來,“克製的克,揚——飛揚的揚。”
安檢處的年輕人緊張地在電腦上查詢,沒有人再說話,大家靜靜地看著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的敲擊。
“找到了,12點15分有飛往曼穀的一架飛機,上麵有個乘客叫文克揚,可是,現在離飛機起飛隻有八分鍾了,周處?”年輕人神色慌張,探詢地看著旁邊一個戴眼鏡的矮個負責人。
“與他同行的,還有一個孩子是嗎?”被稱為周處的負責人問賀小朋。
“是的,大概3、4歲,叫賀無帆。”
二十秒後,年輕人抬起頭說:“找到了,一張兒童票,賀無帆。”
“放行!” 矮個子周處果斷地說:“小姐,您還有五分鍾。”
賀小朋已經衝過了安檢,她提著長長的白色裙裾,奔跑在白色的陽光燦爛的候機大廳裏,身後緊緊跟隨著大高,再後麵幾十米,是聞訊而來的十來個機場警察。
“Gate 3,—— Gate 8, ——Gate 11。”
賀小朋撲到11號登機口,前台空空蕩蕩,乘務員已經全部登機了。
賀小朋幾近崩潰,新娘發型已經散了,頭發一絲一縷地飄在腮前,她哭著回頭尋找救星,大高把她摟到懷裏,對著身後追來的警察大喊:
“馬上給機長聯絡,飛機上有一個被拐騙的孩子!”
警察雖然有點頭昏腦脹,還是被高大律師的口氣鎮住了,拿出對講機與控製塔聯係,
半分鍾後,機長的聲音出現在另一端。
“請問,拐騙者也在飛機上嗎?”警察抬頭問賀小朋,他有點奇怪,新娘和新郎帶著孩子結婚麽?
“是的。”
“孩子認得他嗎,會不會有危險?是否需要增派警力?”警察又問。
“不會有危險,他是孩子的親生父親。”在這一刻,賀小朋的智商等於零。
“什嘛?!孩子是和他親生父親在一起?!”警察一愣,臉色立刻變了,衝著蕭高誌道:“那你是誰?”
“我——。”蕭高誌暗暗苦叫。
警察看看大高胸前的新郎標誌,腦袋裏一閃,恍然大悟,眉頭一鎖,扭頭衝著對講機喊:
“機長,沒事兒了,對不起,是個誤會!”
警察啪地一聲把對講機關了,衝著目瞪口呆的賀小朋說:“搞什麽搞?如果有家庭糾紛,你們家裏解決去,鬧到機場來算什麽?!拐騙綁架,有親生父親拐騙兒子的嗎?!差點誤了整個飛機的乘客!”
賀小朋臉色變得蒼白,隻是渾身顫抖地站在那裏,時間來不及了,她已經阻擋不住文克揚瘋狂的計劃了。她沒有再跟警察糾纏,慢慢向旁邊巨大的玻璃牆麵走去。
飛機還在那裏停著,無帆還在那裏,可是他已經不屬於賀小朋了。
文克楊,你好狠。
賀小朋無神地掃過一個又一個小小的舷窗,在陽光下,舷窗是灰色的帶著反光的,隔著肮髒的玻璃,沒有一張臉能夠看清楚。
登機舷梯開始緩緩地脫離飛機。
“無帆。”賀小朋輕輕地叫。
“媽媽。”無帆乖乖地回答。
賀小朋潸然淚下,幻聽,原來是一種這麽真切的感覺。
“無帆,對不起。”賀小朋頹然把肩膀靠在落地窗上。
“媽媽。”無帆的聲音在身後固執地叫。
賀小朋緩緩回過身來,小帆站在那裏,身上穿著參加婚禮的黑色小西裝,手裏抱著一個巨大的絨布狗熊。
賀小朋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呆呆站在那裏,無法分辨這是幻覺還是真實,直到無帆張著雙臂飛奔過來,用實實在在的胖胖的小胳膊抱住了母親的雙腿。
“媽媽,媽媽,你怎麽才來啊,文叔叔說你很快就會過來接我的。”
“小帆,你——怎麽會在這裏?”賀小朋慢慢蹲下身去,緊緊地抱住了兒子,小帆軟軟的,香香的,沉甸甸的。
“文叔叔要帶我看飛機,後來我們看了飛機,後來他讓我跟一個穿製服的阿姨走,說要我乖乖在這裏等媽媽。啊呦媽媽你抱得我好緊,我喘不過氣來了!”
“你文叔叔呢?”小朋鬆開小帆,看著孩子的小臉問。
“叔叔上飛機了,”無帆指指窗外的停機坪,咯咯笑著說,“叔叔說他要去賭錢。”
賀小朋的大腦停止了思考,她扭頭去看正在緩緩移動中的飛機。
“媽媽,這是文叔叔讓我給你的紙條,他說讓我千萬別忘了!”無帆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紙片,遞給了賀小朋。
賀小朋心有餘悸,直起身子,拿著那紙條,猜不透裏麵又有什麽新花樣,抬頭看看大高,大高卻麵無表情。
賀小朋鼓起勇氣,手指顫抖著打開了紙條。
紙片是撕開兩半的A4紙,折痕中間,赫然躺著朵小小的玫瑰花蕾,淺淺的藍色格子上寫著短短幾行字,因為是墊在腿上寫的,圓珠筆在幾個地方刺透了紙背,字跡歪歪扭扭,全沒有了克揚平時的瀟灑。
一句話映入眼簾。
“親愛的,我終於失去了你。”
賀小朋痙攣一般抽動了一下嘴角。
“小朋,還是決定把最後的良心送給你。
我依然深深愛著你,還有我們的兒子。
別擔心,我不會再回來了,希望所有的傷害,到此為止。
克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