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第八章
(2010-03-28 08: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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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沒有人再理會我,大家似乎忘了我,外麵走來走去的喧鬧聲音漸漸平靜下來,門口的崗哨也換了。屋裏光線越來越暗,桔紅色變成了暗紅色,到後來,天完全黑了。
麻繩深深地嵌進了肉裏,雙臂也麻木地失去了知覺。早春三月,月色淡而又淡,漫漫長夜寒風徹骨。我靠在角落裏,想家,想肖南。
他應該還活著吧。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的身子開始有些不舒服。
除了政治上的汙點,長樂門還給我留下了另一個要命的後遺症——胃病。當疼痛開始的時候,我意識到我已經一天一夜沒吃飯了。抽搐和揪疼不在腹部,卻在心口的位置,先是隱隱地,後來突然強烈起來,一陣緊似一陣,漸漸沒有了喘息的時候。我頭上開始冒出冷汗,盡量蜷起身子縮成一團。好容易挨到了天色大亮的時候,屋門上的鎖響了。
進來了一個身材粗壯的紅軍戰士,象其他生長在陝北高原上的漢子一樣,黑黑的臉膛曬得兩頰發紅。
他走過來, 悶聲不響放在地上一個玉米麵的窩窩和一疙瘩鹹菜,轉身就走。
“同誌!能不能給我一碗熱水!”我低啞地叫住他。
他站住了,停了停才轉過身來,眼神並不友好。我心裏涼下來,怕他轉身再走,急急忙忙退而求其次。
“同誌,可不可以……把繩子解開,我沒辦法吃飯。”
他從鼻子裏重重哼了一聲,氣鼓鼓地走過來,抄著濃重的陝北口音,聲音不大,卻透著仇恨。
“你這個德(特)務,你這個……資產階級的臭公子哥兒,” 他別別扭扭地說著那些名詞,樸素的臉上青筋暴露,“他們說你大是二十五師的師長,對不對?厄(我)兄弟就是跟他們在邢台打仗的時候斷了一條腿。你個歸(國)民黨。” 他扭頭看了看門口,然後突然飛起一腳,踹在我肋骨上。我低叫了一聲坐在地上。
他打了我,似乎有些害怕,背著搶急急忙忙地走了。我重新蜷縮起來,把臉緊緊貼在冰涼的土牆上。
肖南,我還能見到你嗎?
到了中午的時候,我已經疼得神誌有些迷糊了,腦子裏亂哄哄的,甚至沒有聽到開鎖的聲音,直到有人大聲地叫我的名字。
“李同,你想清楚了嗎?”
我抬起頭來,是團政委,我張開龜裂的嘴唇,低聲道:“求求你,給我一杯熱水!……胃疼。”
政委一愣,很不高興,嚴厲地說:“李同,你不要裝死狗,想要蒙混過關是不可能的。”
兩個紅軍戰士走過來,抓住我的胳膊,想要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我勉強站起來,卻緊接著一陣眩暈,晃了晃就往後摔,“砰”,脊背狠狠地撞在土牆上,又向地上滑下去。
這時候,我聽見有人大聲叫:“副師長!”
我身邊的戰士也挺身敬禮,我隻顧著難受,伏在地上,咽口唾沫閉上了眼睛。
“報告師長,還沒有問出來!”是政委的聲音。
“有證據說他是奸細嗎?” 一個聲音問。
我打了個哆嗦,抬頭看去。
說話的是肖南。
他高高的身子站在門口,旁邊是兩個荷槍的戰士。
“他出身反革命家庭, 說自己是進步青……”,政委在說話,腦子裏亂哄哄的, 我已經聽不清了。盡力抬起上身,我張嘴叫師長,聲音卻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而上帝卻聽見了。
突然間,肖南扭過臉來,目光掃過士兵,他看見了我。
他驟然眯起了細長深邃的眼睛,放下手裏的審訊紀錄,向我走過來。肖南穿著灰色的半舊軍裝,戴著帽子,打著綁腿,緊緊係著的腰帶上掛著一個露著毛邊的牛皮槍套。他走到我身邊,慢慢蹲下了身子。我滿臉冷汗,忘了疼痛,呆呆看著這張讓我魂牽夢縈的臉。
“李同?”他震驚地看著我,聲音一如當年。
“師長,”我有氣無力地靠在牆上,但心裏還清醒,沒有忘記要小心謹慎。
我的臉色一定很可怕,肖南抬手來摸我的額頭,心疼的樣子讓我幸福。
“師長,您認識他?” 政委過來了。
肖南的臉色收斂了一些。他直起身來,語氣僵硬。
“是的, 我認識他。李同同誌確實是進步青年,他曾經作過《赤月》的聯絡員,這一點我和劉義勉同誌都可以作證。”
“是嗎?那太好了。” 看肖南臉色不好,政委顯然有些不知所措,隻是連聲說:“事情搞清楚了就好,沒有冤枉了好同誌。”
肖南涼涼地說:“好了,你們都回去吧。這兒我來處理。”
人呼啦啦走個精光,屋裏霎時安靜下來。 肖南蹲下身子給我鬆綁,因為我的掙紮,繩子緊緊的勒著,不容易解開。好容易解開了,卻又疼得我大汗淋漓,原來胳膊擰在身後早就麻木地抽筋了,每動一下就痛徹心扉。
可是我顧不得胳膊了,靠著牆急急低聲對肖南說:“快給我一杯熱水!我……胃疼。”
“小劉!快去拿一杯熱水!!” 肖南扭頭衝門外大叫。
“為什麽會胃疼?你什麽時候有了這個毛病?疼了有多會兒了?”
“從早晨開始的。” 我閉上眼睛,老老實實回答。
一切象是回到了北平那個安靜的四合院,今天聖心中學沒有課,阿南跑來我的房間裏來找我。
不多時,肖南的警衛員小劉端了一個熱氣騰騰的搪瓷缸子進來,打斷了我的白日夢,我抬手去接,卻又因為肩肘上的劇痛放棄了。肖南揮手讓小劉出去,把我半抱起來摟在懷裏,端了缸子喂我。水有些燙,就著肖南的手,我迫不及待地咕咚咕咚往下喝。
熱熱的水順著喉嚨灌下去,讓我有了一絲暖意。一缸子水很快見了底,我鬆下身子,長長舒了口氣,抬頭卻看到肖南眼睛裏盈盈有了淚光。
知道一定是自己灰敗的臉色嚇住了肖南,我忍不住笑了,輕輕叫道:“哥!”
肖南拿手背擦了擦眼睛,粗聲粗氣地問:“你怎麽來了?!”
“我來找你,”見他眉頭皺起來,我連忙補充,“媽很擔心你。”
他不再說話,讓我靠在牆上,修長有力的手指伸過來,揉捏著我的肩肘活血化瘀。
我貪婪地看著他的臉。他緊緊抿著嘴角,依然英俊的臉上多了幾分風霜的顏色,嚴肅的表情使他看上去竟然比我更象爸爸。
肖南,肖南,我在心裏樂嗬嗬地叫。
他似乎知道我在看他,手下突然加重了力氣。我吃疼,便往回縮:“哥!”
“不要叫我哥,叫我周文遠,或者師長。” 他停下手,銳利的眼睛看著我,這樣的肖南好陌生。
“我知道。”我垂下頭,心裏酸酸地,“我不會忘的。”
肖南卻微微笑了,伸手磨蹭了一下我的頭發,他溫言哄我:“阿同,現在能走路嗎?要不要我扛著你?”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討厭的肖南故意這樣問我。他壞壞地咧嘴,兩手插在我的腋下把我慢慢扶了起來。
師部就在小學校的後麵,高大的楊樹剛剛抽芽,在一排窯洞前麵落下喜人的影子,肖南占了最東麵的一孔。陽光暖暖地照進來,進門一張桌子,想來是他辦公的地方,牆上掛了一個黃色的地圖,看精細度,應該是從爸爸那邊兒繳獲來的。屋子裏麵一張大炕,上麵整整齊齊地疊著一床灰布被褥,為了防止落土,炕裏麵的牆上糊著一層幹淨的黃裱紙。窯洞看起來寬敞明亮,樸素整潔,就象肖南的人一樣。
肖南扶我在炕上躺好,拉開被子給我蓋上,炕裏麵大概灰燼未去,還溫溫的。我躺在那裏,不錯眼珠地看著肖南忙忙碌碌地在窯洞門口起灶煮粥。柴有點濕,濃煙把肖南嗆得咳起來,警衛員小劉跑來問他要不要幫忙,他說不用,小劉聽話走掉了。
我不是那種在乎天長地久的人,我活的是一份記憶,隻要記憶裏有過幸福,我就總是幸福。而今天,是我那麽多幸福日子裏,最幸福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