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在中國大陸有一個特殊的身份:牧師的兒子。我們一家七個兄弟姐妹和當牧師的爸爸,當“牧師娘”的媽媽,住在閩南石碼鎮的一家基督教堂裏。
在我的記憶裏,教堂裏的信仰和社會上的無神論南轅北轍,我們這些兄弟姐妹在家和父母的一起讀神經、上主日學、做禮拜,出門上學要接受無神論教育,內心的承受能力遠遠超越了我的童年世界的心理負荷。
我隻能跟著感覺走,拉住童年的手。教堂裏的童年是美好的。禮拜天大人在聖殿禮拜,小孩就在牧師樓下的大廳上主日學,老師們教我們唱歌、畫畫,分發各種彩色圖片。雖然時光流逝了許多美好的回憶,但有一首閩南兒歌《耶穌愛我》至今永遠難忘:
耶穌愛我我知明,
因為記載在聖經,
小小孩子雖軟弱,
耶穌會救有替贖。
媽媽總是唱著這首歌,搖著搖籃送我進入愛的夢鄉,我常常對媽媽說,媽媽,我愛你,媽媽說,那是神的愛。媽媽很忙,要照顧七個兒女,又要協助我父親做教會工作。累了,就靠在搖籃邊睡會兒。有一次,她累昏了,從二樓樓梯一直滾下一樓,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敷上傷藥,她第二天又去看望一個病重的會友。
文革的時候,教會被關閉,父親被審,銀行戶頭被封,全家沒有收入。眼看著家裏幾乎要斷炊了,正在遭難的媽媽,為了不連累別人,不願意向親友求助,強忍著內心的痛,三番五次地走近居委會那個她最不願意看到的大廟堂裏,要求給予解決生活出路。我不知道媽媽是如何受到委屈的?隻能從我大妹妹的回憶文章中知道,她在回憶媽媽的故事中寫到:沒想到媽媽這起碼的生存要求,得到的盡是獸性的喝斥和可惡的譏笑。
媽媽一次次地請求,一次次地被拒絕,怎麽辦?我的母親是堅強的,她並沒有流淚,而是默默地從家裏僅有的一個衣箱裏取出一件珍貴的大衣,這件大衣是大妹妹最心愛的絨布冬衣,每年冬天,妹妹就靠著它溫暖著寒酸的童年歲月。妹妹是懂事的,默默地看著媽媽提著裝著絨布的冬衣包袱走去,直到媽媽的背影消失在煙雨朦朧的那條騎樓小街的拐彎角。
妹妹站在家門口,眼巴巴地等著媽媽回家,媽媽終於回來了,媽媽的身影還是從那煙雨朦朧的那條騎樓小街的深處走來,媽媽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了。妹妹看到媽媽的腳步是堅定的,還笑盈盈地和身邊的行人打招呼。媽媽終於到家了,妹妹看到媽媽神態自若,如同媽媽常說的神愛世人一樣的深情。妹妹看到媽媽的包不見了,拿回來的是一菜籃子的食品。
在那艱難的歲月裏,媽媽還失去了多少珍貴的東西?我不知道,但是很肯定地說,這一菜籃子的食物隻能吃幾天。以後呢?
往事不堪回首,很多細節不敢去想,隻能在夢中驚醒,那場十年的惡夢,至今已經半個多世紀了,仍然揮之不去,畢竟傷痕太深了!
1966年教會雖然被關閉,但是我們一家有幸還能住在教堂裏,1968年初秋,我們第一次被抄家,但是還沒有被趕出教堂。教堂有幾十平方米的有圍牆的後院,我們可以在裏麵種菜養豬養雞鴨鵝,家裏已經兩年沒有任何收入了,隻靠海外親人的救助過日子,爸爸還走街串巷給孩子理發,一個孩子隻收4分錢。已過天命之年的爸爸還到漳州江東打石場當勞工,晚上和年輕人住在棚戶裏,常常渾身被雨水淋透,弟弟妹妹們有的在街頭巷尾撿豬糞做肥料賣,有的給人家學手工做竹器具,一分錢當作一塊錢花。
家裏硬撐了兩年,豬圈裏的豬被拉去殺的慘叫聲一直還在耳邊回響,雞鴨鵝們都成為別人家的美食,它們付出寶貴的生命,換來我們的柴米油鹽。想起來自己實在太殘忍了,不然的話它們可以多活一陣子,像所有的生靈一樣,隻要活著,就能和人們一起呼吸新鮮的空氣,享受上帝的陽光雨露和美食。
後院的家畜隻剩下一隻大絨雞,也不得不賣了出去。在這艱辛的歲月裏,我們又遭受了第二次抄家,我們已經一貧如洗了,連一隻雞都養不起,怎麽辦呢?
我的大妹妹對那段日子記憶猶新,她在她的回憶文章中寫到:父親的身體也必須調養,那些響當當、硬梆梆、紅裏透黑的革命造反派們,一個個似青麵獠牙的魔鬼,把人性的惡扮演得淋漓盡致,用古人的話說,是筆墨難言罄竹難書啊!細節就不寫了吧,因為太殘忍了。
母親始終毫不畏懼,大義稟然,一次、二次、三次,也不知多少次發出了正義的呼聲。終於有一天見到了剛剛被‘解放’出來的石碼公社社長老傅,經反映後,他答應將現金歸還,並立即通知將僑匯解凍。
這隻是暴風雨的前夜,苦難的日子剛剛拉開序幕,在以後的歲月裏,不管多麽的艱難,媽媽的愛總是在風雨中呼喚著我們,帶著我們一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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