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一些網絡的長篇小說,情節的發展幾乎都是對話過度的,而且很多人的對話寫起來都是出自作者一人之口,缺乏了個性特征,如何把握長篇小說的對話,尤其是兩人之間的對話。我們來看白鹿原第3章第一段:
吃罷晚飯,白嘉軒走進白鹿鎮的中醫堂,擺出的麵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心裏燃燒著熾烈的進取的欲火,臉孔上擺出的卻是可憐兮兮的無奈,疲憊憔悴的神色今人望之頓生憐憫。他聲音沉重淒楚地向冷先生述說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濟這些人人皆知的禍事,哀歎自己幾乎是窮途末路了,命裏注定祖先的家業要被落在他的手裏了。這真是天減自家,不可扭轉。他走到這一步路已走絕,下一步是崖是井也得往下跳,隻好賣掉租宗的心頭肉——河川裏那二畝水地。把白鹿村挨家挨戶捋碼一遍:有力量一次買走這二畝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數不出第二家來。希求冷先生老兄看在與先父交情甚的情分上,能出麵與鹿家交涉,居中調節。說到此時潸然淚下,變賣租先業產是不肖子孫啊!白嘉軒將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裏八村的村民中落下敗家子的可恥名聲。冷先生聽完冷冷地間:“你再想想不賣地行不行?”白嘉軒就更進一步數落起來,前頭六個女人已經花光了父親幾十年來節儉積攢的銀錢,而且連著賣掉了兩匹騾子。槽頭現有的紅馬和黃牛即使全拉到集上賣了,也不夠訂一個媳婦的騁禮,他現在訂一個女人比先前訂五個女人花的錢都多,再說賣了牲畜怎麽種地?他翻來覆去想過無數次,隻有賣地一條路可循。冷先生的麵孔似有所動:“你隻管托人做媒訂親娶妻,錢不夠了從我這兒拿,地是不能賣。你賣二畝水地容易,再置二畝水地就難了。眼看著你賣地還要我做中人,我死了無顏去見秉德大叔呀!”嘉軒似乎更加傷情,默然不語 。
上麵隻有一段,這種段落比較長,一般網絡的小說段落不會這樣長,但是陳忠實為什麽不把段落再分細一點呢?因為在這一章,內容很多,密度很大,如果再分細的話,在結構上就顯得鬆散。所以,文章的分段也是一種結構上的藝術,特別是長篇小說。
好吧,讓我們把這一段拆開解析:
吃罷晚飯,白嘉軒走進白鹿鎮的中醫堂,擺出的麵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心裏燃燒著熾烈的進取的欲火,臉孔上擺出的卻是可憐兮兮的無奈,疲憊憔悴的神色今人望之頓生憐憫。
(首先是對白嘉軒心理描寫,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是小說塑造人物的手段)
他聲音沉重淒楚地向冷先生述說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濟這些人人皆知的禍事,哀歎自己幾乎是窮途末路了,命裏注定祖先的家業要被落在他的手裏了。這真是天減自家,不可扭轉。他走到這一步路已走絕,下一步是崖是井也得往下跳,隻好賣掉租宗的心頭肉——河川裏那二畝水地。把白鹿村挨家挨戶捋碼一遍:有力量一次買走這二畝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數不出第二家來。希求冷先生老兄看在與先父交情甚的情分上,能出麵與鹿家交涉,居中調節。
(用作者的角度寫白嘉軒說的話,可以不必考慮白嘉軒說話的個性特征,如果用引號的話,從白嘉軒口裏說出來就不一樣,而且會囉嗦一些,比如說“禍事”要在對話裏表達出來,要很多文字,對話就比較冗長。)
說到此時潸然淚下,(神態描寫,馬上過度。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白嘉軒的話太長,文章就顯得呆板。)
變賣租先業產是不肖子孫啊!白嘉軒將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裏八村的村民中落下敗家子的可恥名聲。
(即是白說的話,也可能是作者的敘述,側麵烘托人物形象。)
冷先生聽完冷冷地間:“你再想想不賣地行不行?”
(冷先生的對話為什麽要加引號?因為他的話短,不必作者再加工,也使兩人的對話不會那麽沉悶,也讓讀者感到冷先生的“冷”氣襲人的個性。)
白嘉軒就更進一步數落起來,前頭六個女人已經花光了父親幾十年來節儉積攢的銀錢,而且連著賣掉了兩匹騾子。槽頭現有的紅馬和黃牛即使全拉到集上賣了,也不夠訂一個媳婦的騁禮,他現在訂一個女人比先前訂五個女人花的錢都多,再說賣了牲畜怎麽種地?他翻來覆去想過無數次,隻有賣地一條路可循。
(還是作者的語氣寫白嘉軒說的話,可以加入作者的主觀色彩,如果用引號,那就是百分之百的白嘉軒的感情色彩,不容易寫出其中的語言個性。)
冷先生的麵孔似有所動:“你隻管托人做媒訂親娶妻,錢不夠了從我這兒拿,地是不能賣。你賣二畝水地容易,再置二畝水地就難了。眼看著你賣地還要我做中人,我死了無顏去見秉德大叔呀!”
(冷先生的對話還是加引號?因為他的話很清晰,不必作者再加工。)
嘉軒似乎更加傷情,默然不語。(神態描寫)
小結:小說有三個要素:人物、故事情節、環境(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這三者的關係在這段文章裏有了比較合理的搭配,以作者的敘述為主取代白嘉軒說出的話,簡略了很多從白口中說出來的話的文字篇幅,因為作者可以把一個很長的對話濃縮成精華的文字,讓這些濃縮的文字發揮最大的作用。這種敘述往往是初學小說的作者難以掌握的,因為必須是用鮮明生動的文學語言來寫,比如“下一步是崖是井也得往下跳,隻好賣掉租宗的心頭肉”,“白鹿村挨家挨戶捋碼一遍”都很有特色。“是崖是井”是中原的特色,在江南,要跳的就“是江是河”了。
這段話,一般的作者,寫不好就變成記敘文了,現在的很多網絡的長篇,其實都是記敘文,或者把人物的對話放到引號的框框裏,結果很難把握對話的文學含量,變成沒有特性一般化的語言,泛泛而談。如何把握小說的語言色彩,寫出真實意義的文學作品,從白鹿原上麵的一段話,也許我們可以學到一點點東西。
就像三明治不能算作DINNER 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