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什麽意思?童年時整天都在想吃,想吃點好東西,比如紅燒肉、蔥花餅,結果吃過很多破紅薯。中國的紅薯,人吃了肚子都會嘟囔,還脹氣;肚子本是用來裝學問的。青少年時期特別思念學習,知識能幫著長腦子。祖國山河一片紅,革命花樣月月新。學什麽學?
感謝一九七二年。回首大半生,我讀書最好的年份就是一九七二年夏天到一九七三年的秋天來到之前的那一段。中國的中學不難念,隻要老師好,好好教,十五六歲的腦子,既不想看“十五的月亮”,也不會想風花雪月。當年可是禁欲教育,不像現在。弄不好女生會把你生撲了?心無旁騖地好好學習,一年等於多少年?
一九七三年夏天,中國舉行過一次高考,我沒趕上,我哥參加了。九月吧,中國風,一會是西北風,一會是東南風,風向又變了,大概是耄中風得到了控製,嘴巴大概還是歪著流口水,但鼻子肯定能出氣,搖頭不算點頭算。中國的一九七三年的高考廢了,中國出了白卷好漢張鐵生。沒聽説咱中國現在的元首參加過那次高考?大概湊了巧,人家前一年就進到清華學“高分子化學”了。
批林批孔批宋江,全中國颳起了穿越風。從即時到春秋再到北宋。橫跨多少千年?我們的上學時間又在鬧騰了。班主任被換了,原因不詳。新來的班主任叫韓唯一,教語文的,教得特別好。我特別喜歡他領我們朗讀“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老師好,課就好,跟好的物理老師好好學物理;跟好的語文老師好好學語文。
一九七三年的十二月三十號,我家出了大事。我上完一天的學再寫完黑板報回家,天已經黑了,快到我們家屬院門口的時候,看見十幾米遠走來一個白花花的影子。冬天多藍黑,誰會大冬天穿個白衣服了?白影越走越近,我眯起眼睛一看是我哥。隻見他穿了一件白襯衫,臉已經凍紫,嘴裏嘟囔著李瑞山(當時的陝西省委第一書記)。我趕忙把我穿的棉襖給我哥裹上,把他攙扶進家。這是怎麽了?哥已經不能説話,兩眼直勾勾的,很嚇人。我媽見狀,頓時就哇哇大哭起來了。我那時已經是小漢子了。還算鎮定,過了一會,我哥居然在暖和的被窩裏呼呼睡著了,我媽也停住了哭。我對我媽說:媽,我大概得到我哥下鄉的地方去一下,看看怎麽一回事。
我哥下鄉的地方是陝西漢中專區的南鄭縣紅星公社什麽小隊。從西安坐火車先到陽平關,要坐十二個小時。坐火車很無聊,當年沒錢坐臥鋪,隻能乾坐。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哥對我的好。我哥出生在“新舊社會兩重天”的舊天換新天之年。舊社會我爸意氣風發,能掙很多錢。“共產黨來了苦變甜”,甜得我爸傻了眼,變成了老煩。中國男人都一樣?掙不著錢就煩,煩了就打自己的家裏人。打老婆,打兒子,打台灣(說遠了)打比自己更弱的人能解煩?我哥從小就是英雄漢,寧可站著死,決不跪求饒(腦袋好像被打壞了,不知道給親爹求饒不算太丟人)。
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哥是一個紅衛兵小隊的隊長,曾經戴頂國防綠帽,穿身舊軍裝,紮條武裝帶,帶著七八個戰友,來抄自己的家,把我爸的很多書都弄出去付之一炬。火光映紅了天。平日牛逼哄哄的我爸立在門背後大氣都不敢出。哇塞,什麽太監儒教,什麽“父為子綱”,去TM的蛋,綱倒兒歡。
一九六七年吧,我和一個小朋友吵架,那小朋友有個哥居然打我。我給我哥説了,第二天我哥就叫了五十多個他的小漢子殺到我們家屬院,把那個小朋友的家團團圍住,轟動了整個家屬院。好個哥,一身黑,手拿一根三節棍,架勢很像《紅色娘子軍》裏南霸天的隊伍裏那個肩膀上站隻小猴的先鋒漢子。那小孩和他哥早嚇傻了。真是大長了我的誌氣。我哥人家還有理有利有節,並沒有破門而入他人家,威風凜凜過後就撤了。
到了陽平關再坐長途汽車到漢中,再坐汽車到南鄭,再怎麽著到公社?好像是邁開大步到了我哥所在的生產隊。到了生產隊,找著了隊長。四十來歲個男人,一臉的剛毅。我說我是那誰誰誰的兄弟。他熱情地接待了風塵撲撲的我。我怎麽就一點不記得這個生產隊長的名字,連姓也想不起來。
生產隊長帶我去了我哥的住所:一個山包上的一所孤零零的房子。走進屋裏,到處是煙熏的黑,幾根樹棍撐著一個床。這那是人住的地方?我哥一塊下鄉的是兩個人呀,他的那個哥們叫富大成。那個人呢?在我看,這房子已經很久沒有住人了,不光是沒有人氣,怕是連老鼠都不去。隊長説,幾個月前,你哥攷了大學。我哥考大學?攷三節棍還是攷打乒乓?我隻能計劃第二天到公社去問。
我哥不像我。我整天就愛讀小説愛上課,以爲上了學就能怎麽樣。我哥下鄉六年,人家過的是風雨人生。鐵道遊擊隊,扒火車呀搞東西呀,然後就“送到哪裏去呀?”大概是能賣就賣,賣不了的就送給隊上的貧下中農。聽我哥說他在鄉下根本就不用做飯,在隊裏的群衆關係極好。吃完東家吃西家,軍民魚水情,吃飽肚子養好精神再出發。弄點東西巴結貧下中農。扶貧?
看完我哥住的房子,生產隊長把我領到他的家裏。他家有六口人,一個堂客一個媽,還有三個孩子。那夜我在生產隊長家裏吃了晚飯,晚上就和他們一大家睡在一張大炕上。那夜我徹夜難眠,根本受不了奇怪的味道和南鄭的男女呼嚕。一夜全在胡思亂想,一會想起三國馬超,白馬將軍鎮守漢中的時候怎麽樣?一會想起馬岱,聼諸葛亮的安排砍殺魏延爽也不爽?清醒點就想明天到公社怎麽著。
第二天到了公社,辦公室不搭理我,說我沒有單位介紹信。我隻好到處打聽,結果在一個五十來歲的半截老頭処打聼到。他説我哥考上了大學,但是名額被公社武裝部長的女兒給頂了。這也算是對我哥有利的一個説法,我還寫了他的説法並請他按了個手印。
一九七三高考過去半年了,凴我哥文革前正經八百的初中畢業的功力,能不能考上?我找古狗在網上搜了搜,那年考的數學我哥還真可能過關。政治考試沒問題,我哥花過功夫把辯證威武主義,背得比我還溜。誰知道呢?我沒膽量去公社武裝部長的家問個究竟,大概有了個聽説,也就算了。誰能把大環境怎麽樣呢?
回到西安,我家還是亂得一鍋粥。我離開四天,我爸一直是躺在床上罵龜兒,我媽躺在床上自己養病,我哥有精神就到家屬院裏橫走,精神出了問題的人是不是看見花姑娘見他就躲時內心會有極大的滿足?我好奇,他每天怎麽能找到囘家的門。初步覺得我哥受了大刺激,,精神出了毛病。
第二天,我讓我媽在學院找了輛解放牌卡車,在我的一個哥們的幫助下把我哥弄到了西安精神病院看門診。人家給開了藥,藥名叫“泰而登”。回到家,我哥開始每天吃泰爾登,呼嚕打得超級精神,和我睡一床,我睡裏邊,他睡外邊。他睡精神了就還是到外邊去橫行一會,也隻是八哥壓路倒也沒幹什麽砸門撬鎖禍害花姑娘的事情。那時候,我們學院家屬院有五個精神病。文化大革命,全國形勢大好,家家有經經難念。一家出個精神病,家就完了一大半。可憐我的媽媽。
我把到南鄭瞭解的我哥的情況給我媽做了匯報。我媽擦幹了眼淚,決定給組織寫報告申訴。一寫就是兩年多。盼望組織啊組織,解決點群衆的疾苦和水深火熱。有一天的早上,我哥半夜三更出去溜達回來,突然放聲大哭,哭聲驚醒了我,我問他怎麽了,他說他不想活了。精神病人誰想活,正常人也都不想活。我根本沒當一回事,我自己想不想活也兩説著呢。
我起床洗漱,每天雖説到學校閙革命無聊得緊,那也得到學校去撞鈡。突然我看見桌子上的藥瓶子蓋子打開,裏邊的藥片(一個月的劑量)全吃了?我摸了摸哥,那會好像也不會摸脖頸子判斷人死人活。有出氣聲就是還活著。我使大勁推,推不醒。
西安的精神病院是鬼修的?我必須和哥們抬擔架把我哥抬到高高的山坡上,兩個棒小夥抬個一百來斤的人都累得呼哧呼哧,説什麽“挑二百斤麥子走十裏山路不換肩”,歇不歇?吹牛怎麽不打草稿?
到了急救病房,趕緊緊急搶救,那時候也還沒有必須先交錢,再搶救,救命如救火。洗腸怎麽洗來著?我哥被救活了,被四肢綁在床架上,動也不能動。中國的醫院就是奇葩,病人的家裏出陪床。比如晚上扶著病人去撒尿,看著病人不跳樓。
精神病院是個好地方,早上太陽出來了,陝西歌舞團的美女開始跳“北風那個吹A,雪花那個飃”。跳得真好。近距離看,看得入神,有點想入非非的時候,身邊會走來一個人,緊緊緊地握住你的手,莊重地說:你給人民做的一切,人民是不會忘記的。我說,不客氣,再説“消滅法西斯”。他嘿嘿一笑,遠去。你也再不想入非非。
上午九點,是過電時間,走廊裏想起殺豬宰的哭喊,人怎麽可以發出那種聲音?後來很多年,想起那種叫聲,都能忍受生活,不管生活怎麽欺騙了你,都不陰鬱,不悲觀,能不能做到普希金説的另説,自己盡全力得做個正常人。活人通電,電壓多少?
活著,就是中國人的理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國家變成一個滑稽的國家,城裏人還有口飯吃,有飯吃就該唱歌,《唱支山歌給黨聼》,我把黨來比媽媽;“到処都有你的聲音,到處都是你的光輝”。我們自己呢?
學校已經沒怎麽上課了,“永遠健康”死了,“萬壽無疆“繼續萬壽,到了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批宋江如火如荼,大家想直接攷大學的夢泡湯了。好在那時年輕,一個夢泡了湯,就再弄個夢。
冬去春來,春色滿園,我們年級的幾個人(其中一人是我最好的哥們)在教學樓門前的大黑板上貼了一張大字報,《堅決要求提前上山下鄉》。我尋思,早晚是死,著什麽急?不過當時大家都亢奮得很,毛竹席真瞭解年輕人的心思。脫離父母,離開監管,上山下鄉,男女結組。
當時陝西有兩個知青英雄,一個叫孫立軍,另一個叫戈衛。上級看到我們年級這麽不肯在學校鬧革命,同意我們提前畢業。畢業的日子是四月四日左右。下鄉的去処是兩個地方,一個是陝西靠甘肅的彬縣,另一個是埋著兵馬甬的新豐。我見過我哥下鄉的南鄭,心裏明戲:打死也不下鄉。美好的中學時代完了,漫漫前路,白茫茫的,黑洞洞的。我已經是個胸前兩塊鐵餅快一米八的漢子了。活著,湊合活著;別了,少年時代。
文革毀了我的家,一個家出一個精神病人這個家就完了。我媽的後半生直養著我哥,國家也給過些照顧。我媽還給我哥張落過兩次媳婦。都不長。慈禧太後有一句詩:可憐天下父母心。真是道盡中國母親的可憐。我媽是個善良堅韌的人,她不願意把我哥留給我和我姐。我哥死在二0一三年,我媽死在二0一八年。七年前我回國把我媽的骨灰專門從西安撒進了母親的母親河--重慶嘉陵江。在江邊,我有過一次嚎啕大哭,哭我媽。(完)
2、8、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