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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二年,小平二次出山。“天上飛來金絲鳥”,赤縣傳出要考試招大學生。我哥聽到消息後,“浪子回頭金不換”,背開艾思齊,辯證之統一,否定之否定。他還真把 “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背了個滾瓜爛熟。一九七三年和張鐵生一起參加了文革幾年後的第一次高考(那年考什麽,我不知道)。那年我在高一,沒趕上考。據說考是真考,主要考“政治”。
高考完後得有些時間閱卷,得有些時間錄取。就那點時間,中國風變了,就像歌裏唱的:一會東南風呀,一會西北風。諸葛亮死了多年,沒有人會借風。大概是耄因為林彪跑而中風好些了。“風乍起”,白卷英雄張鐵生橫空出世,以一大零蛋成績上了大學入了黨還當了人大委員。可憐我哥,聽人說他是公社第一,所以他不出去扒火車了,也不種地,整天打坐祈禱,就在他南鄭縣什麽公社什麽大隊什麽小隊的小黑屋裏等大學錄取通知書,等呀等,也不知道成天吃啥,背啥?“要掃除一切害人蟲”?,等到了耄的八十歲生日“。我哥絕忘了,瘋了,就想回家。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快完了,北風照常呼嘯,寒氣依舊逼人。誰也不知道一九七四就要來。一天天快黑,我寫完黑板報放學回家。快到家屬院門口時,看到一個人:穿個白襯衫,拿本紅寶書,在雪地裏走正步,仰天高喊,壯懷激烈。我眯眼一看,天吶!我哥。滿臉凍得又紅又紫,渾身瑟瑟發抖。我趕快把哥扶進家。爹破口大罵,娘六神無主,我呆如木雞,發生了什麽?
我決定到我哥下鄉的南鄭縣去看個究竟,那年我不滿十八,我媽哭得跟淚人一樣抱著我,什麽話也說不出。南鄭縣在陝西的漢中專區。從西安坐差不多十二個小時的火車到陽平關(前邊就是四川了),再從陽平關坐四個小時汽車到漢中,再從漢中坐汽車到南鄭縣,再怎麽著到公社,最後我總算找到我哥冶煉紅心的生產隊(當年我可真行)。
生產隊長是個四十多歲的莊稼人,聽說我是大俠的兄弟,對我相當不錯,指著對麵坡上的房說:那就是你哥住的房。我近了我哥住的地方,心裏對我哥肅然起敬。那是人住的地方嗎?泥胚牆,茅草頂,裏邊全碳黑。幾支柴夥棍,撐著一個床,床邊的地上,散亂的全是毛主席的書,撿起一本,扉頁上歪歪扭扭著:“將革命進行到底”。
發生了什麽?夜裏我和生產隊長的一大家睡在一個大炕上。想著白天看到的,整夜失眠。第二天早,我用近乎乞求的口吻問隊長,我哥在這裏怎麽了?隊長看我可憐,說,聽人說是你哥考完大學就在那屋裏等他的錄取通知書,但等過一月也沒有。好象有人說是公社武裝部長的侄女把你哥頂了。頂了?怎麽頂?真相撲爍迷離。我跑到公社到處問,也沒有拿到證據,查實。因為那時所謂高考都過了好幾個月了。我哥瘋了。
回到西安,我媽抱著我又是一場哭。眼淚管什麽?其實媽媽的眼淚在掛念我的日子裏早就流幹了。我們家就兩間房,我得跟我哥同床。我哥白天出去神經,人見人多,好在我們家屬院,五個精神病,男女齊全。大家的心理素質都堅強。天不亮就叫喊,天黑了再遊蕩,累極了就回來給兄弟打神經呼嚕。我白天上學,祈禱我哥不殺人放火,每天得看著他吃精神藥,叫泰爾登。“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
有一個早晨,我還迷迷瞪瞪,我哥呼嘯入門,先放聲大笑,再嚎啕大哭,“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你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待我起來要上學時,覺著不對勁,我哥怎麽不呼嚕了?我發現桌子上藥瓶亂扔著。我趕忙叫上我的兩個朋友,我媽找了學院“解放“,我和朋友把我哥送到陝西精神病院。遠,清早,大冬天,卡車到後,我們抬擔架把我哥送到病房。那個病房樓設計得真好,得爬好多樓梯,費大牛勁才能把我哥送給大夫看。大夫一檢查,說我哥吃了致死量的精神藥。”再晚來一會,他就沒命了“。
灌腸,洗胃,捆繩(我哥是狂燥型精神病)。腸洗藥勁在,呼呼大睡,整七天。我都快神經了。中國醫院,救死扶傷要陪床。在精神病院當陪床,死人救活,活人半死。那是個什麽地方?整天天一亮就聽殺豬宰羊一樣的人叫,看直勾勾的眼。一會一個人笑著朝你走來,握住你的手:黨和人民信任你,瓦西裏同誌“。我會以微笑:請組織放心,麵包會有的“。每天得聽好多遍被哪個生產隊長遭踏了的女知青的淒慘的歌聲: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生命很難想象,很強韌。七天後我哥不吃不喝地活過來了。女護士把他脫光光,他還衝人傻笑,該不是想多了吧?剛從陰間走回。後來他在那家精神病院住了快一年。
我媽成天寫申訴,加上南鄭縣的一位貴人幫忙,革委報銷了些藥費。當媽為兒,求神拜佛,哭爹告奶,央求政府,後來總算把我哥算成病退,退回西安。戶口回到西安,我哥病就好了。還進了建築隊:戴安全帽,上高樓,為社會主義蓋樓。“高樓萬丈平地起A“,後來還娶了媳婦。每到發工資就和我上西安鍾樓底下的”西安餃子館“,兄弟二人吃兩斤半”。再後來,我出家了,到外地上大學去了。
我哥離婚了,又精神了,又回精神病院了,沒兄弟陪了。我不知道我不在家。我媽怎麽過?我爸長年臥床。幸好我上外地大學,把我姐從外地調回。我姐姐能幫我媽點忙。要是中國黨一解放就計劃生育,我媽絕對完了。寫到這裏,我又想起媽,讓眼淚流一會。
我哥後來終生啃老,靠我媽養。因為他工作過兩三年,政府也給一點錢。能吃燒餅買不起餛飩。七八年神經一回,反反複複,來來往往,冬去春來,子醜寅卯。苦了我媽。文革時,我媽才四十多歲。我爸一九八四年死了。我媽帶著她的病兒努力活,不想把我哥扔給我。
文化大革命算怎麽回事?毀了多少中國家?很多家短痛:親人死於非命;有些家長痛:親人精神病。沒有人為文革承擔責任,文革的發起人還在每天周五正王地接客。茫茫十年的大滑稽,過些年又來考驗中國人的神經。
我們中國人,經過多少苦難?讓我們對苦難堅強而麻木;中國有很長的曆史,但我們怎麽從來不從我們自己的曆史中學到點教訓。整天慶賀大難不死。山窮水盡又一回。
億萬人民又穿起了紅衣,又在用文革裏那種方式唱紅歌。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時代進步了,祖不要了),歌唱我們光榮的黨,從今走向繁榮富強。歌聲還是嘹亮,樂曲照舊激昂。“濤聲依舊”?拿著舊船票上舊船?跟著小學博士,走進夢裏。經過文革的人都還活著,要不要掐掐胳膊?幾十年的雲山霧罩,幾十年的變化騰挪,幾十年的頭暈眼花,幾十年神經正常不正常?不準說話,不準“妄議中央”,我要在現在活在中國,我直接就不說話。想象一下吧?全中國人不說話。
五年前和媽媽告別,我答應媽三年後回去看她。媽媽泣不成聲,誰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最後一麵?
四十多年,媽媽是用怎樣的堅韌麵對我哥對她無窮無盡的索取和精神折磨?我有時真的懷疑人心是肉做的。要不要感謝黨感謝政府給了我們家這幾十年的艱難歲月,讓我和媽媽,和姐姐,一起有過相濡以沫的堅強。
一個善良的中國女人,一個中國母親,我的母親。她的一生本真的不該是這樣。生活欺騙沒欺騙她?
有誰告訴我:怎麽把“那過去了的”,變成懷戀?
“一切都是暫時的,轉瞬既逝,而那逝去的將變為可愛”。
就差一個月,我沒了機會再見一次我可憐堅強的媽。隻能去一次公墓,在母親的遺像前,磕個頭。然後把母親的骨灰帶回重慶嘉陵江,讓父母在水同江。
4/25/2018
你媽,你爸還要你哥在天堂看顧你,你和你姐一定要多保重。你還要把你家和親人的故事講給世人聽,
就隻能說是中國人普偏的素質很差,給人民帶來了困難災難,
反射到政府的優劣 和政黨的好壞,。。。
如何根治呢?
“我離婚了,又精神了,又回精神病院住了,也沒兄弟陪了”,這句是指你哥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