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會館賓館大旅館排場,不都和國際接軌。很多不登大雅之堂東西赫然在房間裏醒目的地方;房間外少有沙發茶幾,人隻能在屋裏躲貓貓或偷著樂。人在賓館裏不能在屋外消停或者會客。
我住的這家會館叫個什麽國際會館。早上“叭肥"(buffet)不錯,中西食物都有,葷素小菜齊備。隻為一個肚子高興,兩條腿得穿梭受累。服務員都是些西安附近縣裏來的小妮子和小夥子,他們看起來都很想把工作做好,但都沒好的訓練。大多數人站沒個站樣,走沒個走樣,說話就像背台詞。後來好些人都跟我熟了,樂意幫我送飯。有個小夥,視力像是不好,看刀看叉看勺都得挪腦袋調整焦距。走路很像蝦米,眼睛專注前方,“敢問路在何方?”,摸石頭還是過河?有個早上我問他:這包子裏是什麽餡呀?他眨巴眨巴小眼,想了好一會才回答我:應該是豆沙。是不該有毒?我很不習慣國內流行的把話往模糊說的習慣(留餘地?)。什麽叫應該?知之為知之。
我以前回國都是住家,住一個月賓館還是頭一次。國內的賓館現在都看上去不錯。但服務員都缺說話訓練。比如,我通常一進屋就脫,空調不夠。剛躺躺,電話響,我接。服務員說:有個女的找你;我問:姓啥?她說:跟你一姓。我急,提褲,紮帶,套衫,咚咚咚咚地下樓(我住八樓,服務台在六樓),四處一看,沒人。我問服務員:找我的女的在哪?她說:在電話上。我都想抽她。電話找跟真人找是一樣的嗎?國外打進電話得在服務台轉。等我再跑上樓接電話,我老婆還在等我,問我為什麼這麽長時間才接電話?我說你出什麽吆鵝子?你什麽時候跟我姓?她嘻嘻,我還在喘。幸虧美國電話費便宜。
上午,我一般就呆在家跟老媽逗悶子。我問媽為什麽不想去療養院?媽說她心裏還有三件大事沒搞定。我問哪三件大事?媽一臉嚴肅地說:一是要找組織匯報我們單位裏這幾十年的腐敗情況(我媽是學院的會計);二是要為他們原先住的現在拆又不拆蓋又不蓋的樓去找市委領導,要為弱勢群體呼喊;三是要我去八路軍辦事處取回一個王烈士給她還的一九四八年秋借她的四十塊錢(金圓卷還是法幣還是袁大頭她記不清了),前些年還是前些月還是前些日子八路軍辦事處給她來過信。信找不著了。臨了說,過去的共產黨多好,知道欠賬還錢。
我問媽,那我幫你把這三件事辦了或說清楚,你是不是就去療養院安享晚年?她說行。接著她口述,我給市委領導寫狀子。不一會,狀子就寫好了,媽審閱後很滿意。說老實話,我的字寫得不錯。另兩件事有些難度,隻好跟媽繞點彎彎。我問媽:你給我黨舉報的那些貪腐領導現在是死了還是都還活著?她說都死了,我對媽說:我黨現在抓活貪腐都抓得閃腰叉氣內心絞痛胸悶氣短忙不過來。如果黨聽你的話,兩頭硬,死活貪腐一起抓,那黨就得累死;造腐反腐都是力氣活精細活。要為黨分憂,就別跟黨提腐敗了。我黨弄的製度就是個腐敗製度,在這製度下,不腐敗,叫人咋混?再說把死了的貪腐骨灰都查實了,依法公開審判,骨灰們還不都得樂死?人家在死路上走得好好的,又讓人家再走活路(當然對很多人來說,活路死路哪路好也不好說)。我勸媽:就別再讓黨受累了。我媽頻頻點頭。道理講透了,媽想通了。
最後我得幫我媽弄清什麽是烈士?從概念上講,烈士可不是碩士完了博士完了博士後也完了的烈士?烈士是用最後一口氣喊完“共產黨萬歲”的神仙?“成千上萬的神仙,在我們的前邊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想起他們就心裏難過”。我一背毛主席語錄,我媽的神誌立刻就好了很多。我對媽說:你兒我是凡人。凡人能找神仙一起喝茶嗎?我媽想了一會回答:人和神仙不能一起喝茶。我跟我媽的談話,全是啟發式。
連說帶問,我就幫媽把三件大事說清了。媽媽心頭舒服了。
差不多一個星期我就得走了。
我姐和姐夫才說去看療養院。中國有句俗語,叫瞎耽誤功夫。我都在西安瞎遛了三個星期。說心裏話,我火冒三丈。
我覺得我中文說得很好,領悟力也不差,但回了國就覺得說話特別累。這些年中國變化大,但“見人隻說三分話“,”難得糊塗“一點都沒變。受共產黨的影響,想事情全都是”既要。。。又要“。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可不是誰都做得了的。比如要死還是要活?中國文化就是讓人累。邏輯邏輯。
我這才趕忙給答應幫我忙的領導朋友打電話。沒想到他一開口就說我不夠意思,回國三周也不向他報到。他在美國時在我們家呆過,特別愛和我麵對著麵神聊。我忙說對不起。我攘外先安內,先得把家裏情況摸清楚,思想工作做到位。回國幾天,那些套話我也說得一溜一溜。我的朋友很夠意思,第二天一大早就在我的會館門口接我去療養院。
早上陽光明媚,見不著太陽,但天也不是敵占區的天。霧霾上頭有太陽,地球之外是火星。
現在中國人生活好了,但主要是正當年的人好,中國現在有豐富多彩的把身子弄爽的場所和去處。老老人和小小孩是不好的。老人寂寞,小孩沒奶,找好點的不太貴的養老院就像找安全的奶粉。我們去的這家療養院在長安縣,原先是緊挨西安的農村。現在緊挨城的農村早就不種糧了。全國一盤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城吃城靠人吃人。城鄉結合,人畜兩旺。馬路修得不錯,周圍人煙嫋嫋。快到療養院時,陪我的領導給他早年的部下打了個電話,待我們到時,有人已經在門口恭侯。這人是管療養院領導的領導,領我們去見療養院的領導,療養院領導給我介紹了這家療養院的組織結構,六級護理,然後問了一下我媽的情況。定我媽要三級護理,每月XXxx人民幣。我聽了喜出望外,現在國內請個住家保姆都要花比這錢多得多的錢。療養院不錯,兩人一屋,有人專門打掃,在屋就睡覺。隔壁床的大嬸還打著陝西呼嚕。療養院隔壁就是醫院,老人有個頭疼腦熱,就不用回家。外邊有段綠樹掩映的小道,杵著拐,坐小車,找個伴,散步吟詩二重唱。我都想住那不回美國了。每天三頓飯,菜單寫在黑板上,護工管送飯管收碗。
我很滿意。覺得把我媽安頓到這裏,讓我姐他們兩個星期來看看,應該全家都好了。我和療養院領導說好,下星期一,我送我媽來療養院。
中國官文化,有它的好。領導帶著曾經的部下,現在領導著醫院的領導談緊俏的住院事,很容易就搞定了。談完事去吃“農家樂”,野菜七八種。五葵手呀四季財,明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中午,我家大宴。一是慶祝媽媽九十大壽,二是慶祝姐姐家第三代的一歲小壽。生命是值得格外珍愛的。中午我和媽在一張床上睡午覺,這是幾十年來的頭一次。我好像都想起了小時候在媽媽的懷裏安詳的情景,周一老媽媽要出家了。摸著媽瘦骨嶙嶙的胳膊,我的眼淚不停地往心裏頭流。我無能,不能接媽到美國。二十年前可以,但我媽放不下我生活不能自理的我哥。
星期一大早,我叫好車,送媽去療養院。萬沒想到,老人情緒出了波動,說不想去療養院了。我當時就抓瞎了,真後悔周六周日沒有和媽媽一刻也不分開。好說歹說把我媽送到了療養院,我媽又哭又鬧,這次身邊沒了領導,醫院的領導就像變了個人,臉色冰冷,義正詞嚴地對我說你媽精神有問題,得去精神病院開證明,證明沒有精神病。我們才能收。我隻好叫司機拉我們去精神病院。
好些年都沒到過精神病院了,風景不錯。
西安這些年圍著大雁塔,修廣場,建劇院,弄假山,造曆史,紅紅火火,相當不錯。這精神病院像是也在這風景區裏,這裏可貴的是診所和病房都是平房。讓人想跳樓都沒地方跳。
我們掛了專家號去看專家的時侯,正是醫院快吃中午飯睡中午覺的時候,我扶著我九十歲的老媽站在診房門口。等,等專家吃好睡好。我媽也逗,在療養院鬧,到了精神病院就非常安祥,還顯得有點正氣凜然。
我和媽站在烈烈風中,表情肅穆。等,沒多久,有位姓黨的專家看不下去了,先不吃飯了,先給我媽診斷。說老實話,我還真沒好好看過精神病。
醫生問我媽:“一加二等於幾?”
“三”。我媽張嘴就答對了,加十分。我媽不耐煩;
“今年是二0多少年”,醫生再問;
“今年是二0一二年”,回答有偏差(應該是二0一三年);但我媽很快就做出修正,說“今年是近平元年”。人大才開完一個月,改朝換代也換年。我媽的正宗的四川話聽起來是韻味十足,我心裏說:回答正確再加十分。醫生也笑了。
黨醫生接著就爬在桌子上寫蚵蚪小字診斷書,密密麻麻一頁紙。我費了牛勁,才認出頭一句:此老太沒有暴力傾向。(待續)
“好些年都沒到過精神病院了,風景不錯”,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