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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哥

(2017-12-24 04:33:54) 下一個

韋哥是我在美國萍水相逢的良師益友。他下圍棋能讓我兩子,我倆見一回就下一回。我從不讓他讓我子,他也不生氣。人有時候就是喜歡愛“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然後吃上一道“麻辣豆腐魚”,“幹煸四季豆”,泯上一口二鍋頭,神聊,歡作一團。

韋哥和謀殺秦王的哥兒們有同一名字。不過荊軻駕長車,韋哥守身如玉。對國內的愛妻,他隔著大洋守著山盟; 對遠方的愛子,他離的天遠送著父愛;對在美國打啟發的女人,他坐懷不亂,語重心長。十年隻記著跟老婆做夫妻大事,非得有點“玉柱”(這是圍棋裏的一句行話,守空很管用)。什麽樣的精神加鋼鐵樣的意誌才行。我們相識快二十年了,分別也快八年了。十年生死兩茫茫。他要麼“隻能做一隻眼了”,要麼就是把我電話好碼弄丟了。一個中國人,在改革開放二十多年後,單槍匹馬,一句英語也不會跑到美國來。為什麽?

鄧麗君當年有一首歌:不知道為了什麽,憂愁它圍繞著我,我每天都在祈禱。。。我們都過了五十。

 

一九九九年夏的一個周日,我難得去圍棋俱樂部下棋。寫程序謀生,天天都跟毛毛蟲一樣爬在電腦跟前。天天爬電腦,腦便常常覺著沒電。日子像很白很開的水,而世界像江湖。人在江湖走,有時想宰人,有時想挨刀。這就是日子很忙還要下圍棋的理由。

 

美國下圍棋的人不多,因為洋人喜歡直線思維。頭疼醫頭。隻有我們偉大的中國人,腳疼醫頭。頭好腳就自然好。黃帝內經,本草綱目。基本方針,新時代新思想新的領路人。當然你要問我:抓著主要矛盾沒有?一切迎刃而解沒有?。”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沒有?摸石頭過河河過了沒有?扯遠了。。

那天俱樂部裏,人不多,幾個高鼻藍眼的大漢在和些天真爛漫的中國兒童在碼城牆。瞎轉不言隻看的人裏頭,當然有高人。高人不露真相,沒看出誰想宰我。緊張的日子讓人對日子的厭惡,那個星期天我就想有誰宰上我一刀,或碰上個水平相當的讓我用一盤勝利來刺激我不太旺盛了的食欲。食欲的昂揚有時幫人有生活的勇氣,腸胃的快感會把人的精神蓬勃。

 

運氣不好,找了半天,也沒找著應戰的對手,隻好和個小孩下。我在國內大概有個業餘兩段的水平,離國出家前常下,下得連個托福都考不好。在美十三年,從來就沒摸過棋,就忙著活喘。日子進了軌,不美也美;日子入了道,就想把反造。美日一字:忙。學說話,學英文,做研究,掙錢把日過。在美國要能和個活人麵對麵地下盤圍棋,那是大奢侈。活人,誰不想趁活著時奢侈一把?

 

小孩棋下得不行,不停長考。我下著下著腦就開小差了。想故國。國內的閑時,那是用也用不完。故鄉月兒圓,但人的精神老被別人瞎碰。嘴在故鄉,隻能單功能工作,吃。除吃就得閉緊;精神在故鄉,常被人強暴。想到強暴,我眼光突然如炬,手似刀,棋下狠,小孩一會就輸了。

 

哎,人是不是都有點強暴別人的潛意識,不光是一元化的領導。小孩棋輸的很難看,淚汪汪,楚要和叔叔複盤,我慈祥,便陪小孩複複盤。說實話,我喜歡那孩子的認真和執著。當年我和我的小牛女還親親的時侯,但凡給我一個甜甜的吻,我都和她下半天。

 

在複盤的過程裏,有個人幾次指出我棋裏的毛病和過分。他幫我們分析,幫我們講解。小孩更為沒抓住我的毛病和過分更加懊惱,而我心誠悅服。

這高人,就是韋哥。一開腔(四川人把張嘴說話叫開腔,常有人在天安門廣場被抓,隔老遠喊:你娃兒開腔嘛)。我就聽出他和我是老鄉。在“美麗間”的他鄉,聽著麻辣的普通話,我就覺得格外親切。過去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現在他鄉見老鄉,兩眼直放光。幾句話後,我請他賜教一盤,還主動擺上兩子(從他對我棋的批評裏,我知道他最少能讓我兩子)。下圍棋的很應該進政治局,懂規矩。他的棋下得很正,簡單明快,大局清楚,先急所,後大場,決不隨便挑鬥。我也盡量下本份棋,想方設法保住被讓兩子的優勢。這種棋下得好累,老得不停算目以掌握下棋的尺度。最後我僥幸贏了個最小的目數。

棋完,肚餓,心暢快,我們直奔“南北和”。

 

“南北和”,是休斯頓一家樸實不錯的飯館。席間是最好的侃山處,飯桌是絕佳的抒情地。倆人點了雙味雞,//豆酥魚(這兩樣菜是那的招牌菜),擺起了家鄉的的龍門陣,說起了家鄉的人和事:蘇東坡,郭沫若,孔祥明,黃德勳,春西路,九眼橋,青城山,都江堰,夫妻肺片,水煮肉片,藤藤菜,窩筍尖。隻可惜我這的四川話退化成了英語,偶而蹦幾句川味正宗。其實四川話很陰陽頓錯,韻味十足。

 

他鄉和老鄉神侃,真快感,不覺在他鄉。侃著侃著我居然有了些傷感。當年我在四川曾耕耘過我的夢想。那了千個日子,那些日子現在走得連背影都看不清了。風華正茂的青春早走得很遠很遠。當年念大學時,還真就以為能為四化幹點啥,所以每天都把日子當爬山,從不停。人算不如天算,人轉不如地轉,不曾想後來卻別了故鄉,走了天涯。當年的人生沒計劃,中國隻有令計劃。中國人成天隻得在兩害相較裏取其輕。但是,當年自己都不屬於自己,整天也還樂和。現在想,真滑稽。聽黨話,跟黨走,自己把自己活成狗不就結了?黨給你分個老婆(當年組織上要分我去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三部,看過法國電影《蛇》沒有?)。在美國,人全屬於自己了。有時有勁有時沒勁。

酒肉穿腸過,朋友心中坐。神聊神侃神吹,這在美國實在是太享受了。說話太少,尤其是用自己母語,是海外遊子們心裏難言的苦。自己料理孤獨,是國外生活的基本功。中國人千千萬萬,愛祖國,走天涯。都說故鄉好,卻往外頭跑;好像在外邊呆著,心裏才踏實。但願今生不在碰上“霹靂一聲震乾坤”,打倒土豪和劣紳A

 

碰上個心裏覺得投緣的人,不容易。我們來自最亂,變化最快價值觀的國家。一會“解放全人類“,“打造共同體”;一會“爹死娘家人,各人顧各人”。自各的思想被統一。我喜歡跟著感覺走,拉不拉得住夢的手倒不要緊。日子要蕭灑浪漫,不要雞毛蒜皮。現代日子,瓷實得跟石頭差不多,人往石變,都想變個會唱歌的石頭。夫妻一起對唱: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韋哥大我七歲,不高,小眼,說話不緊不慢,有幾分儒雅。他來美國玩,順便就不想回去了。解放區的現在不藍,白區雲還一如既往地白。老百姓其實並不愛黨的政策過幾年就一變,做人的道理又再學一遍。一元化,兩頭變:“朝辭白帝彩雲間”。用圍棋話講,叫看不清的棋,不走,這是常識。

 

剛到休斯頓,韋哥不會英語,隻好在“新上海”打工;而我,正好住中國城的“幸福村”,倆人是挨著的彼鄰。餐館打工很辛苦,韋哥“泰山頂上一青鬆”。

 

美日很單調,一周接一周,一月接一月,一年又一年。每到周末,隻要我不回我二百多邁外的真家,韋哥就來和我房跟我“過家家”。兩個愛“圍”男過家家,主要當然是“壯士饑餐胡虜肉,英雄渴飲匈奴血”。先殺兩盤天昏地暗。

 

網棋有很多地方能下,我愛在IGS上下。新世紀剛開始那幾年,我在IGS差不多是強三段弱四段,韋哥一來就幫我用我的帳號跑到五段堆裏去叫陣:誰來戰我!他大約有六段水平,所以殺五段們如砍瓜切菜,勝率在80%以上。他那後發治人的戰法,不慌不忙的心態,先厚實再發力,該出手時再出手”,該吃大龍才吃大龍,讓我佩服之至。他通常是一邊下,一邊給我教槍法,講棋理:什麽時侯玩飛刀,什麽時侯挖陷井;什麽時侯要坐懷不亂,什麽時侯要一槍斃命。我們追求不戰而屈人,我們要該認輸時就認輸,不用死了一大片還和敵人頑強。不攻三十目,流水不爭先。在形勢大好,不是小好時,韋哥也跟曹熏旋一樣哼小調:那是外婆的彭湖灣,你可千萬別進來。

我倆經常樂和得連飯都顧不上吃。沒有老婆在身邊的日子可真是痛快。

 

韋哥下得最精彩的一盤棋,是和IGS上的一個強六段下的一盤棋。高手過招,都是先紮盤子,再攻急所.攻是為了占地,攻是為了外勢。不要老想著殺棋,把紅櫻槍攥在手裏,一當蒼龍出現,快如閃電,出手縛住或戳死。韋哥的這盤精棋,他倆一會玩太極,一會來少林,幾度騰挪,幾度砍殺,到最後出現天大的八九十目的轉換,我早看昏了。但韋哥在差不多用完了時間時還仔細計算,勇敢換,一身汗。最後贏了一目。

 

韋哥也有不偉的時侯,比如有一次,有個“1K”不停跟韋哥叫陣,萬般無奈,韋哥便去和“1K”戰成一團。網上“1K”,可不是什麽“一哥”,“一姐”,他們是些董存瑞,是些黃繼光。上來就跟你抱腰,絆腿,揪你的褲帶,下全然不顧的神經圍棋,弄得你連眨眼都得小心。那天韋哥也不知是頭夜思故鄉,還是清早做春夢,居然讓那1K 頻頻得手,最後認輸,完了,眼睛直了好久。我笑翻。

 

在這掙錢最要緊的日子裏,圍棋大概是唯一不“掛彩”賭,還有人還願玩的遊戲。因為是人,誰不想有時有點精神快感。咱中國人多少多少年前弄的這又簡單又複雜的玩意真是絕佳的精神中藥,有傷療傷,無傷自補。圍棋的道理很像炒股的道理,人生的道理。今後和眼下,不停地變,不停地轉換,不停地算。算了不定贏,不算肯定輸。贏了就開懷。

 

贏輸輸贏都吃飯。我倆的下午飯,通常是豆腐魚,回鍋肉,清炒豆苗,“七十年不動搖”,好多年不改變。能過這樣歡快的星期天,真是超級享受,我倆一起享受過不少。

 

飯間飯後閑聊,聊些曾經一起讀過的些外國小說。像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麽辦》;雨果的《九三年》《悲慘世界》;巴爾紮克的《高老頭》,《邦斯舅舅》,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白牙》,《馬丁。伊登》等等。那些曾激動過我們青春的書,都是神侃的好話題。背點中國古詩詞,顯擺點童子功。詩句有時會在我們的閑聊裏出現。因為詩詞裏的句子,最畫龍點睛。有次我說到朱淑真的“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韋哥立刻說:“月下柳梢頭”。下和上,意境在此,全不一樣。韋哥這兩把刷子,真讓我佩服。

 

韋哥是高六七的。“七七”高考那會,他好像正在當司機,整天青藏高原。他們家那年考上四個,就沒他。他沒上大學,但也在“人間”過自己有理想的日子。他有很多愛好,讀書,下棋,看足球,唱情歌。翻開韋哥的書櫃,決想不到是個幹餐館的人的收藏。偉大作家們的書和光輝思想指引著我們韋哥。

 

天有不測,人有旦夕;後來我病了,得離開休斯頓。韋哥好難受。大清早,他就來為我裝車,把繩子係了又係,緊了又緊。我倆知道:“此中一分手,相見是何時”?

 

一晃兩三年過去,兩人都還在人間。其間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都是“你撥打的號碼已關機”。有一日,韋哥打來電話,我劈頭就罵:你個龜兒子,連我都能忘?理虧話就軟,韋哥一口氣說了好多個對不起”。朋友就是這樣,有些朋友,久別就是久別,隻會偶然想起;而有些朋友,你會思念,會惦記,當你和他一起時,你的心裏就湧動起一種波濤,倒不是想摟,就想盯他。

 

都十年前了,我去休斯頓看他。他混成了個中餐館的小經理,每周依然工作六天半。

在美國有分差不多的工作不容易,他格外精心,兢兢業業。不過七八年這般辛苦,沒妻沒兒在身邊,沒日沒夜天天幹,我真是想不來。咱中國百姓為什麼依然的背井離鄉,這般辛苦,換一份很簡單的生活。

 

那天我一到休斯頓,韋哥早在飯館擺好了宴。好幾年“雙活”在兩城,見麵死活“獨一處”(一家不錯中餐館)。猛一見,眼角都有點濕。

飯後,當然要下一盤。也不知是我的棋長,還是他的棋退,後來可惜了我大半盤的大好局麵,韋哥跟我居然用了攪功。不過話說回來了,贏高手一盤棋很難。何為高手,就是他老都比你好一點點。就這一點點,人生什麽不是一點點?。

 

最近聽說韋哥不久要回國了,人到半老,看不清的棋也得下,看不清的路也得走,我不想給他說半路走好還是一路走好,就希望他回國能高興:管他三七二十一,活神仙讀書下棋。後來,有過了兩三年,他給我電話,說他沒回國。聖誕想來我家看我。但不隻怎麽?沒了音信。到現在,有八年了,我還在找他。我叫我成都的同學去他家裏找。房子在,但換了主人。

韋哥,你在哪裏?聖誕快樂。

 

6/27/2010

12/24/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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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走邊看6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心之初' 的評論 : 夠有福
邊走邊看6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心之初' 的評論 : 夠有福
心之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邊走邊看66' 的評論 : 我曾給人講過我想要的人生:
娶一個好老婆;
有兩個好老師;
耍三個好朋友;
讀八千卷書(包括小人書);
出十個外國(除了中美)。

已經全了,就是還沒去過非洲。聖誕快樂。
邊走邊看66 回複 悄悄話 下棋也能下出這麽多哲理,有趣。 每天看你文也在看人生。
這麽多年了,還沒找到他? 我有一個丟了的女友,在文學城裏找到了,她還是我博客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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