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渙的《涼州詞》“黃◎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現代許多的版本中,“黃◎”多為“黃河”,少數版本為“黃沙”。
何者為好?
說一首詩好與不好是指它創造的意境對人的心靈的震撼力的高低。但對一首詩的理解會因為讀者的理解力的高低,知識水平之高低而偏差很大。但在一定的範圍內,很多人還是能達成共識。在這個意義上講,我們認為原詩是“黃沙”(版本方麵的考證,這裏就免了)。且“黃沙”使此詩顯得很好,但“黃河”則相反。
首先,“黃河遠上白雲間”根本不符合當地理特征,也不符合人的視覺所見的景象。但“黃沙遠上白雲間”則完全符合此類特征。
“黃河遠上白雲間”作何解?唐詩鑒賞辭典》中這樣解釋:“詩的首句抓住自下(遊)向上(遊)、由近及遠眺望黃河的特殊感受,描繪出‘黃河遠上白雲間’的動人畫麵:洶湧澎湃波浪滔滔的黃河竟像一條絲帶迤邐飛上雲端。寫得真是神思飛躍,氣象開闊。”這個解釋,真是牽強的不著邊際。無論你站在平地、高山遠眺一河流,它的盡頭消失於地平線的滅點上。李白的詩“孤帆遠影碧空盡”就是描寫這種景象。這無論如何也產生不了“上”的感覺。除非你在底部仰望尼亞加拉或維多利亞大瀑布,才會有那種感覺。但黃河如何會是那樣?
許多配畫的唐詩在此詩旁畫中,畫家無論如何也畫不出“黃河遠上”的意境,隻好違背透視規律地胡亂地應付一下了事。
至於“黃沙”二字,一切都通暢了。
竺可楨在《物候學》中說:“也有原來並不錯的詩句,被後人改錯的。如王之渙《涼州詞》‘黃沙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這是很合乎涼州以西玉門關一帶春天情況的。和王之渙同時而齊名的詩人王昌齡,有一首《從軍行》詩:‘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也是把玉門關和黃沙聯係起來。同時代的王維《送劉司直赴安西》五言詩:‘絕域陽關道,胡沙與塞塵。三春時有雁,萬裏少行人,……’。在唐朝開元時代的詩人,對於安西玉門關一帶情形比較熟悉,他們知道玉門關一帶到春天幾乎每天到日中要刮風起黃沙,直衝雲霄的。但後來不知何時,王之渙《涼州詞》第一句便被改成‘黃河遠上白雲間’。到如今,書店流行的唐詩選本,統沿用改過的句子。實際黃河和涼州及玉門關談不上有什麽關係,這樣一改,便使這句詩與河西走廊的地理和物候兩不對頭。”
竺先生這是寫科學著作,隻說“黃沙遠上白雲間”符合當地的地理氣候特征,並未在詩上去論為什麽好。
我們並不認為嚴格地符合物理特征的描述就是好詩。沈括評詩說:樹千丈,圍十丈,不符合樹的比例。那是混淆了詩與真實描述之間的區別。我們無意犯此錯。
從此詩的上下文的結構看,“黃沙”使上下文通順,流暢。而“黃河”二字破壞了此詩的意境主調,使上下文極不協調,更不符合“起、承、轉、合”的手法。
古人寫絕句,通常是講究“起、承、轉、合”。“起”就是創造一個意境;“承”是接上句的意境而下;“轉”是別有洞天地轉入另一意境;“合”是最後再複合與原來的意境。更上一層樓。
我們試解釋如下。“黃沙遠上白雲間”是創造了一個荒涼大漠間,一道黃沙直衝白雲間。這裏的“遠”是高度“遠”,而不是遠近的“遠”。這樣的用字才顯清新。黃白相對,更顯出鮮明的對比。這創造了一種荒涼悲壯的氣氛。是為“起”。“一片孤城萬仞山”是“承”。在黃沙直衝天際的映襯下,玉門關像一片樹葉,顯得孤單淒涼。在“萬仞山”的襯托下,更顯矮小。這一意境是承上句而下。如此處是“黃河”,此句承接何意境?河邊總有綠色,代表了生命,和“孤城”極不協調,何來“承”?“羌笛何須怨楊柳”,楊柳依依,從來都是良辰美景的代表。羌笛吹出的曲調是“哀怨”的,你們何必怪罪楊柳不現身呢?這是“轉”。“春風不度玉門關”,最後是點睛之筆。春風不來,楊柳又有什麽辦法呢?這是“合”,使前兩句創造的大漠孤城淒涼哀怨的意境推到一個新高度。連春風都不來,這是何等的淒涼!如果第一句是“黃河”,這一句往何處“合”呢?
總之,從此詩的上下文來分析,“黃沙”使此詩創造了一個哀怨淒涼的意境。這是一首好詩。若改“黃河”,則上下的意境極不協調,古裏古怪。
這是原作者寫的極好的詩,被後人亂改,且被改壞了的一首詩。當然,有的詩,被後人改成更好的。這不是此詩的情況。
有的人解釋說“黃河遠上白雲間”不是很美嗎?而“黃沙遠上白雲間”則不是。這樣的邏輯好比是說:凡寫喜劇的劇本,其質量都是高的,而悲劇的則相反。這是將詩句中描寫的東西與詩本身水平高低混為一談了。
我們不希望到處搖頭晃腦地背著“黃河遠上白雲間”,一邊又讚揚這是好詩。那是極其古怪的。
下文附一文,持另一種觀點。當然,我們不同意他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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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關於“涼州詞”(作者不詳)
涼州詞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 一首絕句,在曆代詩話中有極高的評價,有的甚至將之列入“壓卷” 之作。《唐詩別裁》說:“李於鱗推王昌齡‘秦時明月’為壓卷,王元美推王翰‘葡萄美酒’為壓卷。王漁洋則曰:必求壓卷,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 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黃河遠上’,其庶幾乎!而終唐之世,絕句亦無四章之右者矣。” 壓卷,就是最好,這個說法,有點絕對化,如果排除了這絕對的因素,說它是唐詩絕句中第一流的作品,應該是肯定的。
從這首詩寫成以來,不但詩評家們一致叫好,而且連民間傳唱,也大為盛行。《集異記》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有趣的故事:
開 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時風塵未偶,而遊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詩人共詣旗亭,貰酒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數人登樓會宴,三詩人因避席隈 映,擁爐火以觀焉。俄有妙妓四輩,尋續而至,奢華豔曳,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時名部也。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觀 諸伶所謳,若入歌詞之多者,則為優矣。”俄而一伶拊節而唱,乃曰“寒雨連江夜入吳……”昌齡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之曰:“開篋淚沾 臆……”,適則引手畫壁。曰:“奉帚平明金殿開……”,昌齡又引手畫壁曰:“二絕句”。之渙自以得名已久,因謂諸人曰:“此輩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俚 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曆指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爭衡矣。脫是吾詩,子等當須列拜床下,奉吾為師。” 因歡笑而候之。須臾,次玉雙鬟發聲,則曰:“黃河遠上白雲間……”之渙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諸伶不喻其故,皆起詣曰:“不知諸 郎君何此歡噱?”昌齡等因話其事。諸伶競拜曰:“俗眼不識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從之,飲醉竟日。
一首詩能由當時不同階層的讀者所欣賞,又經過上千年的評論家的評論,其藝術上的成功,從理論上說,應該是能夠說得清楚的。但是事實並非如此,有時恰恰相反,感覺上,越來越清楚,大家都覺得這首詩無疑是傑作,但是道理上講起來,卻是迷迷糊糊。
《萬 首唐人絕句》的編者提出:“此詩各本皆作‘黃河遠上’,惟計有功《唐詩紀事》作‘黃沙直上’。按玉門在敦煌,離黃河流域甚遠,作‘河’非也。且首句寫關外 之景,但見無際黃沙直與白雲相連,已令人生荒遠之感。再加第二句寫其空曠寥廓,愈覺難堪。乃於此等境界之中,忽聞羌笛吹《折楊柳》曲,不能不有‘春風不度 玉門關’之怨詞。”
表麵上是一字之爭,實質是關於詩的寫實性還是想像虛擬性質的分歧。 《唐詩紀事》的作者的意思是,詩歌寫的是玉門,而玉門離黃河很遠,所以首句說“黃河”是不對的,應當是“黃沙”,才真實,符合“關外之景”。而真實的,才 是美的。但是,千年以來多數版本為“黃河”,讀者並沒有因為這種不“真實”而感到遺憾。當然,改成“黃沙”,實“寫關外之景”,黃沙直上白雲,天地一片渾 濁,“荒遠”之感相當真切,也不能說不好。但這個寫關外之景的標準,是以作者視覺為限的。如果以這個標準去衡量後麵“一片孤城萬仞山”,萬仞山中一片孤 城,在漫天黃沙之中,如何能看見呢?而“關外之景”與“黃河”,以散文的視覺,的確不可能,但是以詩的想像和虛擬,則天經地義。詩歌的感人力量並不僅僅來 自真切的畫麵,來自視覺寫實,同時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它比其它任何藝術形式,更為依賴假定、想像來超越現實,如果拘泥於寫實,詩人的感情就比較難以滲透在 景觀之中而得以自由發揮了。隻有在假定的、虛擬的情景中,主觀的情感才能滲透在客觀的情景中,得到比較自由的發揮。“黃河遠上”,雖然可能是不夠寫實的, 但是,卻是詩人心靈的視覺,淩空蹈虛的想象。相比起來,“黃河遠上”可能比之“黃沙直上”心境要更為開闊一些。正如李白寫廬山瀑布:“海風吹不斷,江月照 還空”不是寫實一樣(廬山下臨鄱陽湖,離得長江還遠得很呢)。要說真實,徐凝的“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應該 是寫實得很了,但是,與李白的詩相比,在想像力上,在意境、格調、胸襟上的差異,則不可同日而語。這就說明了,詩歌的藝術準則,不是寫實與否,而是情感與 景觀的猝然遇合、交融,虛擬的自由,意境的創造。
從絕句的結構來說,最重要的,還不是第一、 二兩句,而是第三、第四句。前麵兩句是寫景,下麵兩句如果再寫景就呆板了。前麵兩句是陳述句,下麵兩句如果再陳述,情感的自由就可能受到影響。所以,比較 傑出的絕句,往往是第三句、第四句,在句式上有所變化,從陳述句變成疑問、感歎、否定,條件複句的比較多。 這是因為,這種句式,主觀的情感色彩比較強烈。如前麵所引的所謂唐詩“壓卷”之作如:
王昌齡《從軍行》: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第三句是條件句,第四句是否定句。
王翰《涼州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第三句是否定句,第四句是感歎句。
王維:《渭城曲》(《一作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第三句是祈使句,第四句是否定句。
李白:《早發白帝城》(《一作白帝下江陵》):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盡,輕舟已過萬重山。
——第三句是否定句。
王昌齡:《長信秋詞》:
奉帚平明金殿開,暫將團扇共裴回。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第三句是否定句。
而王之渙這首,第三句是感歎句,第四句是否定句。
這 不是偶然的,因為絕句隻有四句,如果都是陳述的肯定句,單調而無起承轉合的豐富變化。更主要的是,一味陳述,就可能成為被動描繪,主觀的感情很難得到激 發。 《唐詩摘抄》拿來和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相比的王昌齡《從軍行之一》詩是這樣的: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上海風秋。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裏愁。
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則是: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這兩首傑作,句法變化很明顯:王昌齡的第四句是否定句,李益的第三句是否定句。感情色彩就是從這裏開始轉折的。
這 是一種規律,許多傑出的絕句都是合乎此一規律的。《唐詩別裁》的作者認為:這兩首和王之渙的相比,“然不及此作,以其含蓄深永,隻用‘何須’二字略略見意 故爾。”王之渙的這一首要好一些,是因為用了“何須”。作者的藝術感覺是很相當準確的,因為有了這個“何須”二字,這首絕句就從描繪圖景,轉入為抒情。詩 人聽到了《折楊柳》這樣的流行曲子,如果下麵就直說它引起了戰士的鄉愁:羌笛忽聞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樣也可以說是“並同一意”,但是,絕句的意境 和韻味差得多了。有了“何須”,是反問,是何必的意思。詩人的這個問題是沒有道理的,也不想有人回答,完全是詩人的內心無可奈何的感慨。這是一。
其 次,“楊柳”是雙關語,既是音樂的曲調,又是現實的楊柳。“怨”和“楊柳”聯係在一起,既是《折楊柳》的曲子中有哀怨(本來是離別的哀怨,引申為思鄉的哀 怨),又是埋怨楊柳不發青。如果光是由折柳引起鄉思,不算是多大的創造,因為用《折楊柳》引發思鄉的情感,是唐朝詩人中,是比較通用的意象。如李白《春夜 洛城聞笛》: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全 唐詩中,以折柳為題的,大都是送別主題,李白把它轉化為思鄉(故園情)。王之渙這一首的好處是,語義不像一般的鄉情那樣單純,又從折楊柳引發鄉情,又是埋 怨楊柳不發綠,雙關之妙,妙在意義複合。再加上“何須”也是意義複合的,是對大自然的無可奈何,又是對自己征戍命運的無可奈何。最後一句“春風不度玉門 關”,顯然不是客觀的事實,玉門關外,也有春夏秋冬,但是在戍邊的戰士感覺中,這個荒寒的地方是沒有春天的。這是一句感情色彩極濃的話,實際上是一句直接 抒情。沒有前麵的“何須”,何必,音樂沒用,白費,後麵的這句說春風永遠不會來,是可能顯得突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