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最初的記憶像一幅冷峻的畫。
穿著厚重的車把式,趕著三掛馬車爬上天橋,端坐車上的母親裹著大棉被,我縮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裏,周圍的一切似乎是靜止的,除了人們口中呼出和馬匹口中噴出的陣陣白氣。
不知何故,一個非常固執的念頭在我頭腦裏產生並縈繞不去,不論人們把我丟到這個小城的何處,我都一定能走回家裏。或許,我心狂野,在那時便生根了。
我父親年輕時是小城公共浴池的經理,三教九流的,不僅混得麵熟,而且積攢起很多拜把子兄弟,所以,當我體育館看球、去電影院看電影、去理發店理發、去家跟前兒的飯店取豆漿油條、等等,找到某某,說“我爸是某某某”便小菜一碟了。
武鬥最激烈那一段,當過國民黨汽車兵的父親為“人民公社”造反兵團“賣命”,曾淩晨駕車冒著“紅色造反兵團”的槍林彈雨為被圍的公社“孤島”——電業局大樓送給養。
1969年12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父親反常提前下班回家,宣布明天早上全家“走五七道路”,下放到郊縣一個偏僻的半山區小村莊。
一晚的忙碌和一天的顛簸,三輛大解放把我們一家六口拉進一個火把通明的大院——吉林省四平地區東豐縣南屯基公社團林大隊4小隊的隊部。
男女老少圍著大解放卡車,好奇地問我:“這是啥家夥啊?”
我自豪地告訴他們:“這是解放牌汽車!”
我隨父親走進隊部屋裏,見炕桌上已經擺好了大碗酒和殺豬菜,父親很快就同隊幹部們喝成一片了。
我匆匆吃了幾口,就隨我母親去我們的新家了。因為幹部下鄉的消息倉促,隊裏沒法兒分給我們新房,臨時倒出了一鋪炕的草房,來年開春才能住上三間大草房。
這偏僻的山村沒通電,屋裏屋外到處黑黢黢的,屋頂的梁柱已經被煤油燈熏得漆黑。
屋裏都是來湊熱鬧的,我媽讓我站在炕中間給大家表演樣板戲、地雷戰、地道戰、等等,這此後成了村民貓冬期間的固定節目。
天亮了,門外漫山遍野白雪皚皚,新結識的農村小夥伴們拉著我出去打雪仗、掏鳥窩、罩沙半雞和野雞等,好玩極了!
新年前後,隊裏家家送我們年貨,粘豆包兒、五花肉、大饅頭、炒玉米粒兒、炒瓜子,應有盡有。每當我“夜場演出”開始,老少觀眾拽過煙笸籮,手卷煙葉,點上火,霎時間屋裏煙霧彌漫,我在二手煙裏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四濺。
開村兒,我們家分到六分自留地,喬遷進新蓋的三間大草房,很快變成了耕耘的新農民。
山村雖然貧窮,兒童們的生活確實豐富多彩,難能詳述,令人沒齒難忘。
第二年暑期,母親讓我去吉林市我姨家重溫一些城市生活,我竟然住得很不適應呢,總是催我姨買票讓我回去。
回家那天,我在縣裏下了火車,坐長途汽車到公社,下車一口氣跑了7裏地,直到跑上東岡上,喘息著,凝望著。
一輪火紅的的太陽正枕在西岡上,把滿世界披上美麗的霞光。
近處的山坡上,三三兩兩收工的生產隊員陸續消失在溝裏,田野也在歇息了,悄無聲息地散發出那山野農地才有的獨特芬芳。
溝裏家家已經在做晚飯,炊煙渺渺,輕輕升騰,在半空中漸漸漫成暮靄一片。
聽到溝裏那令我朝思暮想的人歡馬叫和狗吠聲,我馬上直起身,一溜煙似的跑下山道。
在農村兩年十個月之後的一天,我正在帶領同學們在學校的試驗田裏刨紮子(高粱、玉米等收割後留在地裏的根子),南山上開下來三輛大解放,直到近前,看到我父親站在駕駛樓的踏板上朝我大喊:“小立平,叫上倆弟弟,趕緊跟我回家!”
我還想把這一壟跑完,我父親馬上發脾氣了,嚇得我們班主任趕緊把我推向大卡車。
回家後一陣雞飛狗跳,我們一家7口人坐車回城了。
都說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還經常真是身不由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