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草

        那一刻，我發現自己是一株植物，一株草本植物，是一株盛開白色花朵的草本植物；而真實的說，我沒有想到草，哪怕是一莖纖細的草葉，還有，草以及事物之間的聯係……
　　
　　
　　麗日當空，我駕車南行，一帶曾在我文字裏出現、綿延過的叢林，又一次出現。一場極為平常的相遇，沒有人告訴我即將來臨的盛放與凋零。
　　
　　那是一個迷人的夏天，風的原野，拂向六月的末梢，車窗外掠過這一片叢林。此刻，像是為了迎接我的到來，風，勇敢地吹向山野，所有的枝柯翻轉，片片葉子，在一種無法預知的騷動中，互相轉告般地醞釀著一個我猝不及防的變化。一刹那，仿佛世間所有的生命都應約而來，簇簇白色的花朵迅速綻放為一團、一片，幻化、遊離在整個林間。一條流動的江河，花朵的江河！我的心，隨即飛旋、歡呼。
　　白花怒放，整個世界覆蓋在雪白的花蔭下，還有我的心。
　　我的手輕輕放在胸口，伴著叢林深處傳來的低低的呼喚，六月的山野終於使我動容。
　　那個夏天，我的心，從此遺失在那個美麗而幽深的林間。那是一個開滿白花的清晨，山野清風徐來，叢林幽深如錦；那也是一個白花怒放的夏天，一個芳醇的時空裏的聚合，像那種溫柔的擁抱，使我懷戀，依依不舍。
　　當我再次回首的瞬間，風止樹靜，翠葉蒼蒼。
　　清風再次吹向原野，叢林之外的山岡上碧草青青，牧童，趕著數隻黃牛，行走在綢帶一樣回旋的山路上。媽媽說：“花就是葉，葉就是花”仔細想來，不無道理。
　　這何嚐不是另一種繁花落盡？
　　時至今日，我心中時常能夠聽見，那花開的聲音。
　　
　　草，肯定是有的，而我，卻沒有想到它。
　　
　　又過此林，已是深冬，我並沒有意識到我正在接近這一片叢林。一個開滿白花的清晨浮動在腦際，一些似曾相識的美麗，在記載裏，無限溫柔地擁入懷抱。我隱約記得那日，似有穿著紅衣的女子，姍姍走過青綠的林間，林間潔淨清新，薄荷清涼芬芳，還有一些花朵與她歡聚，一麵盛開，一麵紛紛飄落……
　　
　　叢林近在身旁。我的心，走近叢林，走向這一片山野。
　　
　　心依一片靜林，我沒有看到那漂浮四野的雪白花蔭，隻有那曲折的山中小徑，蜿蜒著，走向我注視的盡頭。
　　一色片葉不留的原野，原野上片葉不留的枝柯掠過視角，隻有這一帶叢林似乎片葉無摧。林間，那些青翠在時光裏翻飛的葉子，靜謐地沉醉在一片沉鬱的金色之中，一種凜然的堅持，可以放進詩經、放進楚辭，放進任何一種藝術流派的筆端，都應該成為記誦。
　　
　　心結緊扣。心頭，泛起無端的憂愁，無論我怎樣記述它的美好，這畢竟是一片凋敝的景象啊。就在我低眉之際，幾絲纖弱的淺綠，一若貯藏已久的盼望，一種隱隱流動的訊息，在田野上清晰而隱約得如同一刹那間的音容笑貌。
　　太陽特別的圓潤，在它們之上朗朗暖照著。一群小女孩追追跑跑地出現在那條山間小路上，山路的兩旁也一定有細草如絲吧。一個小女孩蹲下身去，她的小夥伴們跑遠了。她是否和我一樣，發現了一棵小草，或者一星新綠？不得而知。她的夥伴們忽然回頭，是在喚她嗎，視閾一閃而過，我知道，她們會星散在這條路，正如她們在這條小路上注定會相逢、成長、相聚與離散一樣。
　　
　　稚嫩的激情昭然回蕩胸臆，那條小小的山徑，仿佛在蒙昧未明的生命之初，帶著童年的某種昭示，深刻我心。
　　“女孩家，草籽命！”
　　在我年幼的時候，外婆總是對某些女子的身世或遭際陳述一番，然後，一聲長長的歎息之後，再以這句話作為故事的收束與總結。這也許是一種命運的注腳，在她看來。我小小的心被攝住了，帶著某種對未來的憂懼和未明就裏的惶恐，還有混沌中的漂泊與滄桑，那麽小的我，那麽薄嫩的憂鬱與輕愁，一直不斷地在我生命裏出現，一如大海的潮汐。
　　“二十八生日的孩子，是最福氣的。”
　　奶奶為我梳小辮的時候，總是無限疼愛的如此說。希望，又如月光清照下大片空闊的草原，旭日東升，我眼前卻分明感到一種透明的水綠，是月光熠熠在青草上的透明的水綠色光暈，在山川、在碧野的草叢裏到處流動著，很亮，很柔，如水似酒。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一株植物，或者是一棵草。
　　一種乍喜乍悲的憂傷和幸福，就象那草葉間的風聲，許多飄渺的憧憬與祝福，在恍惚的芳香裏四處盛開。我漸漸長大。當濕潤的雲霧印證著單純的幸福，一種溫熱的感動中，我聽到花開的聲音。最初潮汐的驚豔、第一次將生命瘋長為植株，植入彼此的生命與心田，時光飛馳，生命綻放。
　　生命象一朵花，不是嗎？
　　生命中的花朵綻放，應含笑香貽，如丁香，如梔子，似茉莉，花朵潔白，花香淡淡，溫柔從容，清雅素麗。
　　
　　我是如此的愛戀這個世界和這世間清妙的花朵！它們在我的生命和文字中不斷盛開，但我更願意成為一棵草，隱去繁華，鋪滿新綠。
　　草一樣的女子，應該是美麗的。並非淺止於容貌的秀麗，以及嫻熟的使用刀叉，穿晚禮；目若秋水，嬌柔嫵媚，談笑自若，心懷如蓮，柔情似水，豪氣幹雲皆為品質。
　　草一樣的女子，應該是熱忱的。她願意原諒、引導、接納所有願意與她共享一個夢境的朋友，藏住一些輕微的歎息，美麗一個共同的世界。同時，對自然、對身體有著親切的熱愛並充滿珍惜之情。
　　草一樣的女子，應該是靜謐的。象清涼山坡開滿清雅的百合，聆聽雨露，快樂滿足，世事滄桑，芳心不渝。
　　草一樣的女子，應該是謙卑的。有極為美麗而豐盛的內心世界，能夠省視自己，認識自我。對曆史有恰如其分的了解，並能為眼前之外的事物製訂一個目標。
　　草一樣的女子，應該是堅韌的。讓脆弱成為一種假象，讓失望象一株珍貴的植物在我們內心滅絕，心承擔著，在艱難困苦的跋涉裏，也能享有豪邁的情懷。
　　草一樣的女子，應該是溫暖的。她像一盞燈，守望在你暗夜的窗口；她是一扇門，將風雪關在你的身外。而她絕不是一扇隨意可以推開的門，那裏麵，將沒有你所想要的。
　　草一樣的女子，應該是……
　　
　　草一樣的女子，應該是什麽？
　　也許，什麽都不是。
　　這隻是一個草一樣的幸福女子，在暖洋洋的陽光下，將白皙的腳丫放在灑了一些花瓣和牛奶的水盆裏，腳趾輕輕拍打出水花時的一些如草的心事。我想，草一樣的女子，一定會和我一樣喜歡棉麻質地衣款的柔軟、垂順、通透的感覺，喜歡散發著淡淡植物清香的藤編家具，喜歡草木成分的化妝品，喜歡在一天的忙碌之後點上一支香熏蠟燭，喝一杯花草茶，洗一個熏衣草泡泡澡……如果做不到，不妨和我一樣，將腳丫泡在灑了花瓣和牛奶的盆裏，吃著鮑魚果和榛子，安靜的思想，溫馨的回憶。
　　
　　我是上蒼最疼愛的女子！一個草一樣的女子！
　　許多年以後，想起兒時的那段心事，我可以這樣對自己說。
　　
　　你一定笑了，對嗎？
　　說：這樣的文字，隻有草一樣的女子才寫得出。
　　你說得對。我也莞爾一笑，你看見了嗎？
　　肯定沒有。
　　如果你想看見我的微笑，請在春天來臨之前，去拜訪一棵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