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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覺

(2008-06-12 07:13:03) 下一個
昨天在msn上碰見一個老朋友。互相寒暄問候貧嘴了之後偶爾感慨起來,想到最初認識和笑鬧竟然已經是10年以前的事了。於是話就多了一點,說起了從前。晚上很久沒有睡著覺,想來想去,到這裏來嘮叨幾句也許自己會舒服一點。

那時候我剛剛畢業去了外企,在北京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那家外企和別的外企有點不一樣,因為有個獨樹一幟的中方女經理。她長相一般但是魅力驚人,獨身,和外方男經理是公開的情人關係。在人才招聘方麵,她毫不顧忌其用人標準,年輕男,高大,帥,聰明,能說會道,基本也都是單身漢。每天早上辦公室裏真是賞心悅目啊,小夥子們都穿著幹淨的襯衣,活力四射。我屬於破格錄用,因為隻是顆呆在辦公室裏做財務的小棋子兒,不會礙著女經理的法眼。

辦公室另外一個女孩子就是她的秘書,為人熱情爽快,比我早來這個奇怪的公司幾年,很願意跟我share公司裏的種種八卦,所以很快成了好朋友。不久我就注意到她和一個叫東子的男同事走得比較近,當然也就是經常在一起聊天貧嘴,打打鬧鬧。我敏感的感覺到她對他是很傾心的,不過他作為一個sales,專長就是滿嘴跑火車,看不出什麽線索。我很快跟他倆混得很熟,常常一起吃飯。

其實我剛到公司就注意到了東子。有一天早晨我到公司太早,進不了門,就到樓旁的一個水池邊看著水發呆。不知什麽時候東子也來了,那時候我還叫不上他的名字,隻知道是一個公司的。他很高大,有點微胖,顯得很占空間的樣子,不過也不影響他的帥(不然就進不了這公司,哈哈)。我們好象隻是打了個招呼,旁邊走過來一個老外問路,東子橫七豎八的給指了一通,老外很明了的走了,我當時真是服氣,因為那時候我隻會啞巴英語。第一個印象就是他英語很好。

東子的笑聲是給我的第二個印象。他那時好像走到哪裏就把陽光撒到哪裏,哈哈笑聲永遠是底氣十足,響徹辦公室的。我那時在這家公司幹得並不十分快樂,但是一聽到他的笑聲就覺得很安心很踏實。他常常在外麵跑業務,一回到公司就來跟我打個招呼,問我“妹子,怎麽樣,有沒有人欺負你”。因為秘書是我的好朋友,又對他有意思,我不想跟他顯得太近乎,所以一直跟他貧嘴,不認這個“哥哥”,還自稱是他的“阿姨”,占占口舌的便宜。想想年輕口無遮攔的時光真好啊。

10年前國內的信用製度還幾乎是0,我的工作要求我常常去銀行,取出大量的現金。銀行離得不遠,如果公司唯一的一個司機在家,就開車帶我去,他出車了我就常常自己步行去銀行。我那時候形象還比較單薄,所以理所當然找個帥哥陪我去,通常逮著誰就是誰,大家也都樂意上班時間出去軋軋馬路,有時候兩三個帥哥一起跟我去取錢,自我感覺是當保鏢,很開心。東子也常常陪我去,我們自然也是一路瞎貧。他昨天在msn上說,隻要他在公司,都一定會陪我去,有這麽鐵麽,這我倒是真的記不清了。

那時候公司裏一幫年輕人雖然沒完沒了的嘻嘻哈哈,工作還是挺勤奮的,白天去客戶那裏耍嘴皮子,晚上回公司熬夜加班設計方案。秘書經常得留下來幫他們打雜,我除了偶爾被他們逮到,多數時間都會溜走,因為從那時起我就不舍得犧牲私人時間,另外的原因就是我有男朋友。

男朋友是大學同學,那時候已經談了4年。跟他在一起好像更多的是出於習慣,雖然常常覺得互相沒有什麽吸引力,誰也不想輕易打破這種習慣。我們的工作地點在北京的兩頭,每天例行公事的通個電話,到周末見見麵,象老夫老妻一樣淡淡的。對我來說,居無定所已經很煩惱了,如果心裏再沒有依托,可能會更糟,所以就一直安靜的生活在這個習慣中。

雖然我也常常清楚的聽到心底要打破這個習慣的渴望。

年底公司業績斐然,女經理的美男計獲得巨大成功。借著年關各種節日的理由,我們一次又一次在下班後消費公款,吃喝玩樂到深夜。大家常常擠在卡拉OK的沙發上,嬉笑打鬧,更像一群朋友,如果沒有女經理在場,如果大家不是隨時要記得不動聲色的拍馬屁。我很喜歡唱歌,當時有一點煩的就是東子總是影響我唱歌。他很貧,一直在我旁邊開我玩笑,我年輕好勝,不得不集中精力跟他拌嘴,錯過了很多好歌,所以那時是稍微有一點不高興的。散場的時候,大家分幾撥兒打車。那時私家車還不多,我們公司隻有兩個部門經理--唯一的兩個已婚帥哥有車。東子總是跟我和秘書打一輛車,把我們依次送到家。我記得我那時一般都累得沒什麽話了,而他們倆在車上還能唇槍舌劍,我一邊笑一邊想能在公司裏找到這樣兩個好朋友還是很不錯的。

第二年大家就開始關心買車的事了,公司裏一個一個都變成了小司機。我那時剛剛攢了一點點錢,也動過心思要買一輛小奧拓,覺得小巧可愛,拿各種飾品一裝扮,弄得象個公主寶寶,人坐進去都變得可愛起來。但同事們對我的想法嗤之以鼻,說“買得起那車,丟不起那人”。東子家住得遠,他很快也買了輛捷達,常常跟我顯擺,說哥帶你兜風去。也就是說說,我一直沒有去搭過他的車。

東子和別的sales是有點不一樣的。從財務的角度看,我能看到他做業務的時候花錢相當謹慎,不象其他人一個個在客戶麵前冒充豪門闊少,比著花錢,做成一單就得意非凡,滿世界嚷。他跟我聊天時從來沒有提過他客戶的任何事情,所以我雖然跟他比較熟,對他的客戶一直不太了解。公司裏的帥哥們大致分為兩個部門,一撥是sales,到處找米,另一撥是engineer,80%出身清華,負責把他們找回來的生米煮成熟飯。從普通同事角度看,東子是一個有engineer背景的sales,所以對自己的米怎麽煮成熟飯比其他sales更關心一些。他曾經和外方經理拍著桌子爭執不同的煮飯方式,我們在門外聽得膽戰心驚。

夏天的時候電信行業變動很大,我們公司是做他們的生意的,也跟著發生了很多變化。首先是女經理的情人--外方經理受到排擠,拍屁股走人,外方送來一個新經理並委以大權,三把火燒得日漸式微的女經理眼看招架不住。就在這時另一家外企大肆高價招人,我們的帥哥們紛紛投誠。公司又招來新鮮血液,隻重視學曆和工作經驗,在外觀上不做要求,麵目可見度大大降低。外方經理發現我這個小卒在兩軍對壘中異乎尋常的中立立場後,把我調到另一間辦公室,做了一個打雜的主管。東子在這次大換血中,首先就被那家公司挖走,去了南城上班。秘書則在暴風雨的前夜去了英國念書。三個好朋友從此很少見麵。

女經理後來也離開了那間公司(裏麵另有一大段傳奇),她很懷念大家在一起打拚的時光,走之前把一班舊部拉到一起聚了幾次。我也在這幾次聚會上見到了東子,我們象老熟人那樣坐在一起,還是那麽沒心沒肺的開著玩笑。我一度提起要把我的一個漂亮女朋友介紹給他,他隻是不理,聲稱追他的女生有一個連。散夥的時候跟他出來看到了他的車,是白色的,不過我還是選擇打車回家。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現在我已經記不得當時回的是哪個家,一年之內我搬了8次,有時候租房,有時候去大學租宿舍的床鋪,有時候在親戚家借住。我也記不清為什麽在哪裏都住不久,隻記得那時候心裏火燒火燎的想要找到屬於自己的小窩。我的男朋友在一個大公司工作,當時風傳下一年就是最後一次職工分房,我們於是開始討論要去登個記,好趕上末班車。

十一來臨我決定回老家去和媽媽商量一下登記大事。東子恰巧在我剛買好火車票時給我打了個電話,又是妹子妹子的瞎貧一氣。快掛電話了,我突然鬼使神差的告訴他我的行程,問他可不可以送我去火車站。那是第一次坐他的車。一上車我就發覺自己穿得不合適,一件鬆垮垮的T恤和緊身的牛仔短褲,坐在那裏露出一大截缺少日曬的腿。平時上班我都是穿套裙或者長褲,他可能沒見過我這麽休閑的打扮,我敏感的覺得他使勁看了我一眼。我有點尷尬,一直把背包放在腿上抱著。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我覺得我們的話也不象平常那麽多,隻好使勁的找話題,心裏始終十分懊悔自己穿著不當。當我們堵在北京典型的車流裏時,他說了一句“妹子,...”,手十分自然的胡擼了一把我的短發。我不知怎麽有點惱火,用力甩了一下頭,嘴裏還是玩笑著:阿姨的頭你也敢隨便摸!他笑一下收回手去開車。我們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我正在緊張的想他為什麽摸我的頭,會不會是跟我今天穿著“暴露”有關,他忽然又趁著堵車伸手過來在我膝蓋上碰了一下,眼睛也不看我,還是神色如常的看著車前方。這就讓我非常氣憤了,我覺得他是想占點小便宜,因為他不能白白花了這麽多時間送我,另外我又穿得這麽隨便。我不再理他,車剛到西客站附近,還沒有開到候車廳我就要求下車,謝謝他送我,自己拎著包去搭火車了。

回老家去跟父母一說要登記了,父母老大不樂意。他們從來沒有喜歡過我的男朋友,首先外型過於單薄,一副白麵書生的臉孔;二則自小嬌生慣養,不像個會疼人的人。我早知道他們對他如此評價,可是我覺得自己挺能幹的,用不著誰疼我,再說皮膚白也不是他的錯。在談戀愛的問題上,我的逆反心理一直非常強。朋友們如果跟我說什麽“他配不上你”之類的話,我立刻就覺得朋友庸俗我不能跟著庸俗,爸爸媽媽一說“他不能當家”,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就是要自己當家”。而且,沒有人--包括當時的自己--知道,其實是在渴望著他單位分的那套房子。所以這趟回來,是來發布通告,而不是來聽取意見的。

回到北京以後,就搬到男朋友的宿舍去了,每天就像夫妻那樣上班下班,柴米油鹽,不乏溫馨,也經常的磕磕碰碰。

也經常接到東子的電話,有時候很莫名其妙,比如說他就在我公司樓下,附近有沒有賣辦公用品的,他急需一點膠水,或者他急著要複印東西,能不能到我辦公室來用機器。我一律有問必答,像個老朋友一樣熱心指點,可是絕對不表示任何親近,感覺好像自己已經是個有夫之婦了,再跟別的男人拉拉扯扯就有點不像話。再說他送我去西客站的那一路一直像個小石子兒一樣硌在我心裏,硌得我如此難受,竟然偶爾會夢到他。

冬天快來的時候,我做打雜主管的那間辦公室需要搬到東城區。為了這個大工程我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奔走在北京灰色的天空下。同時離登記的日子也越來越近,未來的婆婆專門來到北京跟我討論結婚事宜。她是個女強人,事業得意,在地方上是個人物,一片馬屁聲中滋養了一副驕橫的性情。跟我的討論無非是送我禮錢幾萬塊,金首飾若幹,做嫁衣的大紅料子幾匹,買我婚後盡心跟隨婆家。她竟沒有提讓我好好照顧她的兒子,隻是強調女人出嫁了就應當是婆家的人,這種觀點我隻在小說裏看到過,現在好像第一次看到出土文物那樣新鮮。那一陣子忙得人很消瘦,連“不會疼人的人”都說我兩頰怎麽都陷下去了。

有一天跟一個大樓物業商談結束後,天色已晚,在樓外站著發了一會兒呆,讓司機自己回去,我給東子打了個電話。果然他還在公司,我說我就在你們附近,你回家的話捎我一段兒吧。然後就去了他們樓下lobby等他。他匆忙下來的時候,旁邊還有幾個同事,看見他有人等還擠眉弄眼的,我隻當沒看見。我們沒有別的話題,談來談去都是在英國念書的秘書。從她給我們的email看,在那邊過得挺不錯的,我聯係自己近來的奔波疲憊,感歎了一句,還是出國好啊。他說,那嫁給我吧,我帶你出國。這個玩笑嚇我一跳,不知道該怎麽應付,比較大的可能是他在隨便亂開玩笑,他是sales嘛,嘴裏從來真假莫辯,我要是太認真就顯得有點二百五了。所以我隻好隨便另找個話題。

車子走走停停,到處堵車,到處紅綠燈,一腳一腳刹車踩得人心慌意亂。不知怎麽他開始給我講他的初戀,故事很簡單,但他講了很久,後麵一半的車程都是他在講故事。一開始我還將信將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編故事逗我玩,後來聽著不像是假的,因為他在那場戀愛,確切的說是單相思中,是個十足的loser。然後他主動總結了一下他目前的擇偶標準,就是要能貧富相安,患難與共。我告訴他這個標準太泛泛了,那個年代差不多每個正常的女孩兒在結婚前都符合這個標準。後來我談到搬家搬得煩死了,不想再搬,而我男朋友有望分到一套不錯的房子,他竟然象是炫耀似的曆數他有幾套房子,我很想反問一句是不是想讓我租他的房子啊,但終於沒有問出口。我讓他把我送到我的親戚家,離我下車不遠的時候,我想起來我今天搭車的目的,趕快告訴他我還有幾個月就要去登記了。他沒有接話,直到我下車。下車的時候我覺得有種輕鬆的感覺,好象一個小孩子吃著蘋果,心裏卻想著桌子上鮮嫩欲滴的葡萄,你告訴他那其實是串塑料做的假葡萄,他隻好繼續吃蘋果,心裏不再想念葡萄了,覺得很輕鬆,雖然有點空落落的。

後來我們幾乎斷了聯係,我一直很忙。登記了,去婆家辦婚禮了,最搞笑的是婚禮中間我還接到公司電話談論公事,這樣的公私關係隻怕也是中國特色了。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又都在自己的掌握之外。從婚禮的前一天開始,我和婆婆的關係就開始走下坡路,她看到我終於把她兒子奪走,傷心得失去了分寸。

不久我們如願以償的分到了房子,兩室一廳,位置好得讓我無法相信,竟然就在二環附近。我在辦公室接到這個消息,高興得不能自已。打電話通知了差不多所有朋友,不過沒有告訴東子,好像找不到他的號碼了,又好像忘記這個人了。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老公告訴我東子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找我,我因為一如既往的把手機忘在家裏,又在路上堵了好幾個小時,他們都聯係不到我。原來秘書回來過聖誕節了。等到我又找到他們,指點他們來我家時,已經很晚了。來的人除了秘書,東子,還有東子新交的女朋友。這也是他們第一次見到我老公。大家除了圍繞著秘書的留學生活聊了幾句後,都有點沉默。於是我提議去附近吃火鍋。那家火鍋是非常好吃的,加上跟秘書多年不見,我覺得氣氛應該很熱烈的,可是大家好像都不太吃得下,話也不多,匆匆的就散了。那晚我是很有點悵惘的,想起幾年前大家嘻笑怒罵的情景,有點物是人非的感覺。

第二天東子打電話到我公司來,雖然仍然妹子妹子的喚著,卻句句針對我老公,他都不肯直呼他的名字,隻說是“小白臉”。我一開始還能回敬他幾句,後來就怒氣上來,罵他的女朋友是“燒餅臉”,因為她有幾顆雀斑。他隻是笑,好像一點都不介意我罵她,但他還是不停的“小白臉”“小白臉”。我氣不過,把電話摔了。他很快又打過來,可是並不悔改,仍然尖刻譏諷。我再一次摔掉電話,並跑去告訴前台,不要再轉他的電話給我。後來前台還是架不住他的軟磨硬泡,給我轉了過來,好在我已經壓抑住了自己的火氣,很客氣的跟他扯了幾句閑話,就說再見了。

再一次,我們斷了聯絡。我仍然是忙,因為老公想出國,我們著手準備材料,我還辭職一段時間,專心準備考試。出國的事辦得非常順利,而我們的關係卻江河日下。婆婆不遠萬裏跑到北京,為了我們出國以後這套房子的歸屬問題進行了單方麵的,精心的,長遠的設計和安排。他兒子也讓我第一次見識並理解了什麽是愚忠愚孝。他曾經動情的說:我媽媽對我的愛是那種看見我吸毒都會想盡辦法給我弄來毒品的愛,我對她不孝順我還是個人嗎?我徹底昏倒。

在我們最終確定行程的那個月,他為了實現他媽媽徹底占據這套房子的戰略目標,決定讓我提前走。這也讓我終於暗暗下定決心要分手。走之前我還是給東子打了個電話,他那時已經自己單幹了,剛剛跟“燒餅臉”登記。我在一個飄雪的下午去了他公司,在他的辦公室裏,和他隔著老板桌,聊了幾個鍾頭。因為終於要分手,我也不用再在他麵前護著小白臉了,劈裏啪啦把自己的苦水倒了他一桌子。他也訴苦,說起跟“燒餅臉”的一些小故事。訴苦大會結束時,他本來要給我開門,卻突然堵在門口,非要我叫聲哥哥再走,我簡直要暈厥過去,這種心情這種氣氛下,還有這種玩笑心思。我知道我臉漲的很紅,還好他也很快覺得不妥,也就讓開了。不過他說,要是我是小白臉,這時候絕對不會放你一個人走的,不出兩個月你就會飛的。我聽得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一個人背著行李走了,離開了北京。

好像是為了實現東子的預言,我真的在兩個月之內就跟著另一個人飛了,雖然不符合我做人的一貫原則,但是我所有的原則不是都留在了北京麽。

前天晚上在msn上,碰到東子,聊起過去,互相把一個個小小的謎底一一揭曉,最後他總結說:我真傻。我又何嚐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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