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女的大地

交朋友就像大浪淘沙,留下的是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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獎勵或祭奠--齊氏文化基金(推動中國進步獎)

(2009-05-12 16:10:34) 下一個

獎勵或祭奠

——代推動中國進步獎答謝辭

 

廖亦武

 

1992年8月,我的案子審判終結,隨即被押送到重慶嘉陵江南岸的四川省第二監獄服刑。當我連入3道門崗,終於落腳在蟊賊集訓隊時,曾衝著四麵高牆電網發呆——那令人仰望的城垛間,竟然巡邏著軍用摩托!

 

風箏般起伏,獄卒在雲端

比思想犯更接近上帝

 

我寫了兩句詩,卻並不知道,在許多年以前,齊尊周齊家貞父女,也曾以同一反革命罪名,在同一地點坐牢。又過了許多年,齊氏父女逃離專製下的故土,遠涉重洋,像許多熱愛自由的中國人一樣,在異鄉落腳。可他們的魂魄並沒有逃離,他們說:中國很大,我們很小,但我們心齊,願意為中國的進步做一點事情。於是就有了這個以家族的名義、家族的血汗資產設立的推動中國進步獎。

 

我得了這個獎,一個勞改事業的傳承獎,一個思想犯對思想犯的激勵,其意外震撼,如久閉的囚籠突然門響,寸斷的饑腸突然吮吸到陣陣肉味。於是我遵照齊氏叮囑,早早準備,早早收拾行囊。從舊曆年關前接到澳洲邀請至今,將近半年,先是警方電話頻頻,跟著老熟人們相約談心,開門見山,雖然我趁地震混亂之機,迅雷不及掩耳,轉了戶口,辦了護照,可還是不準出國!

 

據理力爭無效。偏偏我又是個不信邪的蠢貨。召集若幹文弱書生分析情況,一致認為:地大物博的專製,你老兄不可明目張膽,在北京、上海、廣州、成都等著名海關晃蕩,逼得人家找你麻煩。我懵懵懂懂強調:有護照和簽證,出入程序就是合法的。卻引來大夥一頓嘲笑:老廖啊,50歲的人,申請了9次護照,盼自由盼得眼珠子掉,可還沒看清楚中國國情呢。律師滕彪特別提醒:過不去就趕快撤!手攥緊,別讓人把護照搶了!

 

惶惶不可終日。不料簽證又耽擱20多天。見使館方麵遲疑,我就赤膊上陣表決心:本人不會利用開會得獎之機,脫逃移民,美其名曰“政治避難”,像許多可憐可氣的同胞幹過的那樣。我不是騙子,我是作家,並且是在本土底層民眾裏討生活的作家。我的根子紮在這兒。雖然我很不情願紮在這兒。澳洲空氣再好,也不能當飯吃啊。

 

話雖這麽說,我這碗飯真的不好吃。我寫了300多個底層人物,我的書在大陸有無數盜版,可卻被封殺近20年。20年,娃娃都長成人了,如果在鄉下,娃娃的娃娃又誕生,已開口叫我爺爺了。但爺爺我為中國絕大多數底層爺們兒娘們兒寫的東西,揭露他們在幾千年吃人的曆史和現實中,憑什麽活著,憑什麽繁衍的文字,他們卻無緣看到。看不到,理解不到,人民就餓死你。這話好像是列寧毛澤東說的。

 

幸好列寧毛澤東不上網,我還有個半飽的表達空間。於是憑著虛擬的經驗,委曲求得簽證的我,率領貼身跟班小金,從成都搭火車,直奔廣西南寧,再直奔中越邊境。我們關閉手機,關閉郵箱,抹掉所有蛛絲螞跡,就差沒搞易容術了。途中,我做夢也在笑:嘿嘿,我黨絕對料不著我轉道越南去澳洲這一招!

 

如今冷靜分析,落網乃情理之中。我在友誼關被攔截了。過海關時,我和小金本來混在同車的遊客中,排隊魚貫而入。不料稍遠處有聲音在召喚。我嗎?是的。隻得出列,背著比腦袋高的旅行包,緊趕幾步,按程序遞上護照。第一次出國嗎?請出示《身份證》。

 

我遞上《身份證》,半米外,邊防警察神色凝重,嘀嘀嗒嗒輸入資料。約分把鍾,他抬眼盯住我:有點問題。請你到旁邊會客室稍候。

 

要搜查行李嗎?我問。

 

是的。他隨之站起來。三四個警察陪我進了會客室,卻沒有搜查。我被扣押了兩個多小時。他們則層層上報,終於有了正式的書麵結果:廖亦武,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境入境管理法》第八條第五款,你被上級文件通知,阻止出境。

 

我無話可說,一頭冷汗。接下來,我們心有不甘,去附近五星紅旗鋪天蓋地的蒲寨,巡視了中越邊界,一兩丈寬的臭泥潭,幾根水泥樁子。進一步動作,趕回南寧,乘夜行大巴,顛簸十幾個小時,抵雲南蒙自,再顛簸五六個小時,抵另一邊境縣城河口,與越南老街省隔水相望。

 

骨頭快散了,依然不能越雷池一步。隻好兜幾千裏的圈兒,返成都,累極了。外出半個月來,到底做了一個最自由的夢,就是無夢。

 

四川大地震,死掉十幾萬人,他們都徹底無夢了。而剩下生者,卻是惡夢連連。許多人熬不過,就自殺,前一向,北川縣委宣傳部副部長也自殺——興許也不能忍耐煽情的掩蓋真相的主旋律?

 

而寫作《地震瘋人院》的我,記錄渙散的人心,已到一個臨界點。我同當時蜂擁進入災區的眾多救助者一樣,至少在相當一段時期,不願再回顧那種萬劫不複的煉獄圖景。借這個“推動中國進步獎”,我很想去澳洲,看看南半球的海,透透新鮮的空氣,鬆鬆緊繃的神經,卻不得不留下來,連望洋興歎也做不到。

 

麵臨人生中翻不過的坎,我總習慣說:這是命。這麽多人死了,我還活著,我沒有任何理由想不開。所以,我願意把我的得獎,看作是對地震死難者的祭奠;是儀式的雙方,對長期被漠視、宰割、抹殺的芸芸眾生的強調;是民間對抗官方、記憶對抗遺忘、活生生的抽搐對抗老一套的死傷統計;是社會底層史對抗贏家通吃的犬儒精英史。

但願若幹年後,人們因為這個獎,而記住我寫的書,記住中國人的一段段恥辱或無恥的曆史。記住我在獄中紀實作品《證詞》裏說過的話:

 

死了的,白死;活著的,白活。我們與毛時代、鄧時代,甚至蔣時代的民眾沒有質的差別;與特務、農民皇帝、《掃蕩報》記者沒有質的差別。我們是土壤,是為流芳百世的大樹提供養分和背景的土壤,我們被踐踏、玷汙,淚往根上流,曆史老人卻聽不見永恒黑暗下的哭泣。

 

2009年5月9日,星期五,四川成都

 

《地震瘋人院-5·12四川大地震記事》於2009年4月由台灣允晨文化推出繁體漢語版;5月由巴黎META-EDITIONS出版社推出法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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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piao11 回複 悄悄話 祝福醜醜雙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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