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折斷了翅膀的雄鷹
—— 紀念父親齊尊周逝世十周年
( 澳大利亞墨爾本) 齊家貞
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三日上午,父親齊尊周在洛杉磯長堤自己的旅館裏與世長辭,享年八十六歲。
八十歲生日時,父親信心十足地向我們拍胸膛: “ 別擔心,三十年內死不了。 ” 對此,我們毫不懷疑,好象上帝給他打了包票,否則他怎麼看上去才六十出頭。
顯然,這一次,父親沒有遵從他一輩子身體力行 “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 的做人準則。
父親正在等待女兒家貞從澳洲到美國陪他回中國重慶。家貞趕到,他卻先走了。走時,五個兒女沒有一個在他的身旁。
他準備好的大箱子,裏麵裝的和他十四年前從中國出來時帶的東西大同小異:換洗衣物、日常用品,還有一把掉了五根齒的發黃的塑膠梳子,那是一九四六年父親從美國回上海帶給媽媽的禮物。不同的是,現在的箱子裏多了一個大紙包,那是父親在六四期間和之後,陸續捐給民邎F體和個人的寄款單、收據等。
大概所有的收款人都不會想到,給他們捐款的竟是一個八十上下的老人,出國時囊中羞澀,一窮二白,已經七十二歲。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是個什麼人,他度過了怎樣的一生呢?
下麵是悼詞的摘要。
父親齊尊周生於 1912 年 11 月,廣東省海南島文昌縣人。 十二歲,他背井離鄉隻身去上海求學。才十三歲就父母雙亡的他,單槍匹馬闖天下。 高中畢業後,父親進入杭(州)江(西)鐵路工作,決心以“鐵道咻敗睘樽約旱慕K生事業。
父親以充沛的精力,吃苦耐勞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廉潔奉公大公無私的品德以及勤奮好學頑強進取的精神,在短短十年裏,從月薪 30 元的實習生、列車員晉升為月薪 460 元的專員兼主任。
抗日戰爭爆發,父親到最危險的地方出生入死九死一生,為抗日出力。特別是保山搶料。父親臨危請命,要求冒死在日寇到來之前,帶人去保山市搶嚦穀瘴镔Y。他帶領的部下員工在槍林彈雨中勝利完成了搶呷蝿眨?蜆?熳恐?芙煌ú客?娂為劊?@獎金一萬元。
1945 年 5 月,為培養中國戰後的建設人才,由美國“租借法案”撥款,考試選拔各部門優秀者赴美深造。僅高中畢業的父親,以出類拔萃的成績榜上有名,實現了他去美深造的夢想。踏上美國土地,父親代表五百名實習生用英文作了詞情並茂的演講,一年實習結束,他成為“美國鐵路高級管理人員協會”會員。該會是世界性學術團體,中國隻有兩名。父親懷著“快點回國,把自己的國家也建設得像美國一樣繁榮富強”的赤子之心,學成歸國。
回國後,父親曾任首都南京市公共汽車管理處、南京市鐵路管理處處長兼首都公共汽車總經理等職務。上任伊始,他大刀闊斧清除積弊、整治貪汙、修訂規章製度,梳理當時國共內戰混亂不堪的交通秩序。他身先士卒吃苦在前,為所有職工安排了住宿,自己睡辦公室的行軍床,家屬從上海搬去南京住在玄武湖廟裏,為公家省錢。父親在當時貪汙腐化的汙泥濁水裏潔身自好,保持住自身的一片乾淨,受到全體員工真盞膼鄞髖c擁護。
一九四八年五月,父親被邀請去總統府參加蔣介石總統宣誓典禮,與蔣總統麵對麵三鞠躬。父親是鐵路界最有希望的少壯派,他的理想是當中國鐵道部部長。
一九四九年二月,南京政權搖搖欲墜,父親辭職回到上海,他放棄謝文龍先生提供的去廣州住洋房、配小車、領港幣待遇優厚的職位,接受重慶鐵路局鄧益光局長之邀去重慶就任咻斕幪庨L。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父親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去臺灣升官,去香港、新加坡做生意發財的邀請,堅留大陸。他對國民黨貪汙腐化深惡痛絕,對共產黨領導的新中國滿懷希望。父親要為生他養他的土地奉獻自己的一腔熱血和一技之長。
共產建政後,父親曾任西南鐵路局咻斂崎L兼重慶大學鐵道咻斚嫡?淌凇?杉?攏??|犯了上司:站起來,當眾指著自己鼻子反駁劉軍代表: “ 你講的不是事實,我齊尊周就一分錢也沒有貪汙過! ” 所有鐵路局官員,就父親一個人拒領公費發的呢製服。他說,國家百廢待舉,急需資金建設,這是在集體貪汙。
一九五一年一月的一個清晨,父親去上班,再也沒有回家。他被鐵路局軟禁一年零七個月之後,五二年八月他被開除,未經審理宣判,就送到“二塘公益磚瓦廠 ” 勞動改造。前後二十三年,他一直在公安局轄下的監獄、就業隊、集改隊裏服苦役,開山放炮、修築鐵路公路、建橋樑隧道等。
一九六一年九月,四十九歲的父親被公安局逮捕。由於長期忍饑挨餓、營養不良,父親從頭腫到腳無法站立,他從監房爬到審訊室受審。他一麵爬,一麵不斷對自己說: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儘管他對女兒齊家貞 “ 反革命叛國集團 ” 一無所知,父親仍被裁定為集團主犯、幕後指揮,判刑十五年。父親 “ 解放 ” 前順利通過了“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兩個人生大關,現在,他要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機器“四川省第二監獄”裏,闖過 “ 威武不能屈 ” 的第三關。
高級知識份子齊尊周的第三關闖的很出色,他的思想不接受 “ 改造 ” 。隻有一次,他彙報思想,懇求政府釋放他年輕的女兒,剩下的刑期由他來坐滿。父親是全監知名的“花崗石腦袋”、“反改造”。
在監獄的十幾年裏,父親每天洗冷水澡,利用一切時間和機會鍛煉身體。發瘋地跑步,赤腳在滾燙的場壩上奔跑,腳底燙出一層厚繭。同青年人打籃球,重重的摔下去,蹦起來再追打。齊尊周要把身體練成鐵,把意誌鑄成鋼,他要活下去伸冤。
七四年十一月,坐滿十三年監獄釋放就業的六十三歲的父親從省二監請假回家。跨進家門,床上沒有 “ 病 ” 中的母親,牆上掛著黑鏡框的照片,父親頓悟母親已經不在人間。她患胃癌,兩年前逝世。父親老淚縱橫,痛呼: “ 媽咪,你不守信用,說好的你比我堅強,讓我先走。 ”
一九八四年秋,父親去了巴黎,次年春,他踏上了美利堅國土,參加“美國鐵路高級管理人員協會”年會。大會上,他用閒置了三十六年的英文作了三分鐘發言,然後,他簽證過期,當了美國黑民。
出國前,父親對送他去廣州的大兒子興國說: “ 等著吧,你的爸爸七十二歲第二次出國打天下。 ” 他真的打出了一片天下。父親染發冒充五十歲找工,體力活累得他拉血尿、額頭被黑人用棍棒打裂口、肋骨給電線杆撞斷了兩根 …… 用名副其實的血汗錢,他幫助了一批親人包括女兒齊家貞和外孫女劉欣先後出國定居。
九二年四月,八十歲的父親買了個旅館。有了自己的產業,才能為所有子女兒孫出國提供經濟擔保,實現他全家人出國的願望。一位移民官在父親定居麵試時說: “ 八十歲還有勇氣買生意做,我為見到你這樣的人深感榮幸。 ”
父親一生中以他無與倫比的勇氣智慧和超凡的毅力決心,戰勝了無數的艱難險阻,創造了不勝枚舉的奇跡。這一次,奇跡沒有出現,瘋狂的癌細胞從胃轉移到了肝臟,經過一年頑強的殊死搏鬥,父親終於倒下。
一九四九年後飛來橫禍,父親在監獄、準監獄裏度過了二十三年,他身心長期遭受摧殘,八四年出國前,他甚至沒有真正吃過一餐飽飯。在他七十二到八十六歲生命的最後十四年裏,他到國外拚搏,一切從零開始,為了後代的出路,父親超負荷咿D,不顧一切地燃燒消耗著自己的健康與活力。上蒼即使給了他雙倍的燃料,他已經用到燈盡油乾;上蒼即使給了他雙倍的壽延,他已經提前支取使用。
父親啊,你走得太年輕,除去被糟蹋掉的五十個春秋,你才是 個 三十七歲的年輕人;父親啊,你走得太委屈,你是一隻高飛的雄鷹,突然被折斷翅膀,雞一樣屈辱地苟且偷生;父親啊,你走得太匆忙,還有那麼多想要做的事來不及開始,哪有空閒來麵對死亡;父親啊,你走得太不是時候,正當苦盡甘來,打算回國接受中醫治療,享受兒孫繞膝天倫之樂,你卻撒手西去。
但是,父親,你死得那麼平和安詳,像在無憂無慮地靜睡,因為你死得無愧。你無愧於那塊賜你於生命的土地,你無愧於培養你一片忠盞耐???銦o愧於你身邊所有的人:你的妻子、兒女、你的親朋好友以及那些你捐贈了總數近萬美元的你根本不認識的人們。你對別人慷慨解囊,就是對你自己吝嗇小氣;你一生中隻虧待了一個人,那就是虧待你自己。掏出你滾燙透亮的心,潑灑你沸騰殷紅的血,都是為的別人。你的不同凡響之處,天地昭然,人神共知。你用你的血肉和生命實現了自己的信仰:人生的意義是給予。
一個傷痕累累,但是不屈不饒的靈魂升天了。我們懷著無盡的哀痛、無窮的思念向父親告別;向一位不可多得的奇人,一位光芒耀眼的悲劇英雄,一隻折斷了翅膀的雄鷹,告別!
父親安息!
1998 年 4 月 5 日 ( 原載開放雜誌二零零八年四月號)
齊氏基金會創始人簡介
齊尊國,一九五一年一月起,三十七歲時被以曆史反革命,現行反革命罪,關押數次,前後喪失自由二十三年。一家人也從此走上泥濘之路。
唯一的女兒齊家貞高中畢業後想出國留學,旋即被打成反革命叛國投敵罪坐牢十年。
在四川省第二監獄裏,父親和女兒是兩個截然相反的典型:前者拒不認罪,決心在專政機關裏闖過“威武不能屈”的關口;後者認罪,積極改造,爭取重新做人。
作者雖被洗了“腦”,但是她不能忘記與之朝夕相處得同犯們。
終於,父女先後逃出虎口,來到自由世界。
齊家貞於一九八七年八月,赴澳大利亞自費留學,曾在餐館洗碗,工廠打工。後與丈夫一起自營加油站及便利店生意。
在異國他鄉艱苦創業的生活中,她不屈不撓,始終站在推動中國進步的前沿。寫出了自傳體小說《自由神的眼淚》
齊尊國先生於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三日去世,享年八十六歲。他將遺產全部交給女兒齊家貞並設立《齊氏文化基金會》,以激勵為中國爭取民主,自由的人。
是鷹就能飛得高嗎?
-寫在《齊氏文化基金會》成立之際
我和齊家貞聯係並不密切,互相認識可以追述到2002年。
但是每當她遭到打擊和誣陷時,我都會義不容辭的挺身而出,對她的認同和欽佩由此可見一斑。
《齊氏基金會》在眾多如雷貫耳的大腕的賀詞中,在一些令人矚目的嘉賓的到來的烘托中拉開了序幕。我也收到了邀請。
參會的前一天,我拉住了一個小留學生:走,陪阿姨買晚裝,我要參加一位叫齊家貞阿姨的基金成立大會。“就是那個您曾經向我提起過的,坐了十年共產黨監獄的那個齊阿姨嗎”我沒有想到,家貞在我的腦海裏的印象如此深刻。我毫不猶豫的買了一件漂亮的黑色晚禮服,由此表達我的重視程度。
梳洗完畢,看到與會者的名單,我遲疑了一下,我捫心自問:我以何種資格,或者說我以何種心態來麵對,名單中出現的人物使我產生了一點滑稽可笑的感覺。
在花店前門我轉悠了許久:鮮豔姣滴的玫瑰,含苞欲放的鬱金香,高雅不俗的百合,我在心中思量。在拐角的地方我突然發現一束星星草,啊!就是你啊!齊家楨在她的著作《自由神的眼淚》中的一段話出現在眼前:我們不是雜草,我們不是黃土地,我們是人。我依然的捧起這束小花,就好像捧出我的心。
星星草靜靜的倚在我的手臂中,發出淡淡的暗香。就像齊家貞的品格:孤芳自賞,樸實無華。星星點點,不屈不撓-世界很大,我們很小。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懈的努力,星星之花可以開遍大地。
座談會上,來賓的發言精彩紛呈,各抒己見。有聽眾在向我示意。希望我也說幾句。
我一向管不住自己的嘴,這次也像撒韁的馬。
那位獲齊氏基金獎的馮教授關於《和解》的理念說得我一頭的霧水,感覺就是個看相的江湖先生。
老戴維的漿糊搗得就像在為社會主義的特色唱讚歌,和摸著石頭過河根本就是親兄弟。
還有那位在華人社團擔任數個角色的基金會理事的陳先生居然連齊家貞的名字都叫錯了。
忍不住了,就說兩句:
家貞,我衷心的祝賀《齊氏基金會》的成立。
但是,你是一隻雄鷹,如果插上家雞的翅膀,怎麽才能展翅飛翔?
你是一席盛宴,如果找的是劣等的廚子,怎麽能夠滿嘴留香?
你是一麵旗幟,如果插進唐人街文化的醬缸裏,滿身的汙泥濁水,怎麽才能迎風
飄揚?
您父輩的遺願,您半世的心血,要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女的問:這個老頭是誰?男的說:我也說不好,反正不是大腕就是大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