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晨複來還
夜裏十二點多了,我還在客廳沙發上坐著。
膝蓋上是那本中號文件夾。經過晚飯後在書房裏的一頓緊趕慢趕,加上下午在公司看過的,這家夥現在已被我打發掉了多一半。茶幾上剛衝的一杯新茶仍在冉冉冒著熱氣,有了它,呆會兒再去涼台上熏上一兩顆煙,再撐上兩個小時應該沒問題。
妻披著睡衣,歙歙挲挲從樓上的臥室沿著樓梯走了下來。她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說:“還幹呢?幾點了都?”
“快完了。沒事兒。”
“剛頭一天就忙成這樣,以後這還怎麽活呀?”
“以後摸出門道來,就容易了。就像穿衣服,小孩剛學的時候費勁吧,長大就利索了。。。呃,也不一定:都到現在了,讓你挑件衣服出趟門,也還是挺費勁的。”
“行了吧你。。。要不要弄點東西墊墊?”
“有什麽?”
“湯圓?”
“晏晏不是愛吃豆沙的嗎?給她留著吧。”
“我們家就那麽窮,不能再買了?”
。。。
吃罷湯圓,想趁機跟妻溫存一番,可架不住她哈欠連天,興致缺缺。妻一邊逃上樓,一邊說:“你就省省吧,都奔四十了,還當自己是個毛頭傻小子呢。晚茶,晨酒,更色,這養生三忌中,你腦瓜裏就已經占著兩樣了,明兒早上還尋思著再喝上兩盅是怎麽的?”
妻子上樓去了。沙發上,剛墊過肚子的我精神重新一振。按理,漫長的頭一天剛剛過去,更漫長更繁忙的第二天即將到來,然而,是興奮?是緊張?還是身體對疲倦自發的反彈?那厚重的文件夾竟然彈壓不住欲望的躁動。
男人的性欲是一頭怪獸。非但女人不懂,連男人自己也琢磨不透它。從翩翩少年時起他們便飽受其苦。它暴瘧恣肆,力足千鈞;它貪得無厭,無晝無夜。他動如脫兔,去若抽絲。它偶爾賜與你獎賞和滿足,但更多的是罰你在沮喪,絕望和無助中沉淪。它是擁有奴隸最多的奴隸主,它是折磨受難者最冷血的行刑人。
男人崇拜女人,因為她們是來自另外世界的使者。那個世界高貴,自由,人們不會墮落成性欲的奴隸,人們的身體和靈魂是那麽美麗,使各取所需成為可能。那是男人心中的烏托邦,那是羽化升天後才看得到的極樂世界。
在男人的耳裏,來自女人充滿母性的聲音是火星人傳授的宇宙秘密,是大洋最深處尚待開發的原始寶藏,是林肯總統頒布的《解放奴隸宣言》。
在飽含詩意的遐想中,那杯帶足了咖啡因的綠茶畢竟抵擋不住身體的頹廢。沙發旁的落地燈溫柔地亮了一夜,照耀著這個在俗世中沉睡的可憐人。
。。。
第二天到公司,因為有了昨晚數小時的投入,時間變得稍微寬裕了起來。我早早便和凱蒂去了趟二樓。居然搶在了格雷迪那幫人的前麵。
“進展如何?”凱蒂問。
“今天看完應該沒問題。”我說,“昨天你差點把我嚇出心髒病來。”
“怎麽啦?”
“你給我的那本那麽厚的FAR,剛開始我還以為是今天必須讀完的什麽材料呢。”
原來,凱蒂昨天給我親自送去的那本超厚的文件夾裏是《美國聯邦采購法規》[1]的全套複印本。該法規是規範美國聯邦政府機構采購活動的核心,對承接政府合同的承包商和負責合同采購的政府管理人員來說,它是必備之物。做政府合同的人不讀FAR,就好比去教堂聽布道的信徒不讀《聖經》,或者在書館中談經的儒生不讀《論語》一樣滑稽可笑。
不一會兒,約翰也下來了。
我趕緊問他:“下午能不能給我點培訓?是關於大屠殺紀念館投標的事。”
“半小時夠不夠?”約翰說,“我還得去基地崗哨巡查。”
“那我兩點過去。謝了,夥計。”
上得樓來,我想該上理查德那兒去露一麵。剛進辦公室,就見他坐在辦公桌前,蹙著眉頭看著桌上的一份報表。看我進來,他將報表拂到一邊,問我:“頭一天感覺如何?”
“還好,有那麽一會兒我差點要衝你喊扔繩子了。”
“繩子還是留著最需要的時候用吧。紀念館的標書周末之前能做出來嗎?”他問道,“下星期就要交了,卡麥隆他們負責打印和裝訂,而且一式需要做好幾份。然後,再親手遞到紀念館的接標處去。這些時間你都得給他留出來。”
“沒問題,星期四應該能把報價初步算出來,星期五上午讓凱蒂檢查一遍,下午演示給你看,然後再最終修改就可以定了。”
“好。這個完了,我還有一個差使給你。”
“什麽?”
“是以前做的一份標書。我總覺得不大對勁。你幫我診斷診斷。”
“好。”我往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問道,“以前誰做的標書?”
“大衛。”
。。。
從理查德那兒出來,又去人事部海瑟那裏填了申請安全保密許可的表格,再回到自己辦公室,午飯也沒顧得上吃,一口氣將兩本文件夾裏的資料都讀完了。看看時間已經快兩點,便帶著筆記本和文件,朝約翰辦公室的方向一路找了過去。
約翰和所有營運部的主管(包括格雷迪,比爾,契普,韋恩,還有卡麥隆等)的辦公室都在樓層西端,和在東端的服務和管理部門的辦公室謠謠相對,大有東西方分庭抗禮之勢。我推開西端的大玻璃門,左邊是間小廚房,經過時發現裏麵擺著台白色落地冰箱,冰箱門上有人頑皮的貼了張白紙,上麵大書:“媽咪,牛奶喝完了,該買了。”廚房對麵,是間貯藏室,卡麥隆給我說過,那裏麵有五隻每隻能存放三十六支槍械的保險槍櫃。再往前走,便找到了約翰的辦公室。
“來,請坐。”約翰很客氣,也很直接,“我能怎麽幫你?”
“首先我想請教,你如何估算一個項目需要多少安保員。”
“你有崗位設置和時間規定嗎?”
“有,我帶來了。”
約翰翻開文件看了看,指著其中一處說:“好,我們就拿這第一個哨位為例,
1.紀念館東翼, 麵朝14大街的大門入口處:崗哨四名,內須有一位負責長官;且需一名有X光透視機操作執照的人員。 白天任何時候在崗人數不得少於四人。
值崗時間: 一個24小時有人在崗(輪班), 其餘都是早上八點至下午四點
你告訴我,你覺得需要幾個人才能滿足這個規定?”
“四個每天八小時的班次,一個24小時班,按每人每天工作八小時算,我有7個人就搞定了。” 我答道。
約翰笑了笑,說:“可是可以,但你恐怕得給這些人準備一打尿不濕了。鄭如,人是要吃喝拉撒的。”
“他們盡管去好了總不至於他們總會同一時間拉肚子吧。崗位上總會有人的。”
“你看這兒,”約翰指著紙上說,“白天任何時候在崗人數不得少於四人,也就是說,在他們去上廁所,吃飯,休息或者抽煙的時候,你得安排別的人去替代他們。我們管這些替代者叫‘應急隊員’。這家紀念館在華盛頓特區,要沒記錯的話,他們應該都有工會罩著,他們的工資,休息以及用餐時間的長短在勞資協議裏都會有詳細規定。”
我將文件翻到休息和用餐那一頁,見上麵寫著“連續工作四小時須有15分鍾休息,連續工作八小時,須有30分鍾用餐時間。” 我拿起計算器敲了幾下,說:“這回算出來是需要8個人”。
“先別急,還有!”約翰說,“紀念館要求崗哨早上8點開始值崗,但並不意味著那些安保員可以八點才到。他們還得換裝,到槍庫領取武器,還要集中在一起,聽長官布置當天的任務和事項。我們管這叫 ‘準備時間’。他們還得從集中地點走到崗位所在處,這叫 ‘行走時間’。所有這些都得在8點以前完成。而這都算他們的工作時間,都要支取報酬。所以全得算到成本裏去。”
約翰摸著下巴想了想,說:“我去過那個紀念館,建築占地不算太大,準備時間算每人十五分鍾,行走時間算五分鍾,應該出入不大。”
我在筆記本上記了下來。
“還有,這幾個24小時都有人值班的崗位,一般都分為三個班次:白班8-4點,晚班4到12點,夜班12點到早上8點。要是你,願意值哪班?”
“白班,不行就晚班,最次是夜班。你呢?”
“換我,就先看勞資協議再說。如果協議規定上晚班和夜班有班次補貼,而且數目可觀的話,我就上報酬最高的那個。否則,才上白班。”
“要每個人都像你這麽會算計,那還不得為搶班次打破頭啊。”
“不會的。”約翰舉著手指衝我搖了搖,“記住,工會裏頭永遠都是論資排輩的。有什麽好處,先得緊資格老的人挑,然後才輪得到剛來的小嘍囉。那些老滑頭,嗬嗬。”
約翰站起身說:“隻有流動巡邏哨比較特殊,它負責駕駛巡邏車圍著紀念館四周巡查,非常機動。不需要別人替換。你回去再算一遍,完了我幫你檢查檢查。”
“多謝了。還有槍支,裝備,製服和車輛的數據,我上哪兒弄?”
“運營部有個數據庫,有所有物資的經銷商報價。那一攤是格雷迪和契普在管,具體你得問他們。”
“那比爾負責什麽?”除了約翰和契普,比爾是另外一位運營主管,我想趁機了解清楚了。
“比爾跟我一樣,在外麵跑得多,呆在辦公室的時間少。”
“好嘞。”我站起身,準備道謝走人,忽然發現約翰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個精致的暗紅色木質相框,照片上是個微笑著的小女孩,然而卻坐在輪椅裏。
我遲疑了一下,問約翰道:“你女兒?”
約翰看著照片,原先臉上那副西部好漢般的硬朗神情頓時變得柔和起來。他拿起鏡框,雖然上麵已擦得纖塵不染, 但他還是捏起胸前的領帶在玻璃麵上撣了一撣,徐徐說:“是,她剛生下來便得了場病,從此落下了殘疾,醫生說她可能得一輩子坐在輪椅裏了。但我後來打聽到,華盛頓地區有治療她這種病更好的醫生和條件,所以一年前將全家都搬來了。”
“哦,你們從哪兒搬來的?”
“堪薩斯。”
“喜歡華盛頓這地方嗎?”
“其它都好,就是房價太她媽貴了。”說起華盛頓周邊的房價,隻冒出一句他媽的算是涵養不錯的了。約翰接著說:“同樣的房子比堪薩斯要貴出2到3倍還不止。我們現在還在租房住呢。剛來的時候,凱蒂和卡麥隆他們幫了我好多忙,找房子,幫我女兒找學校,找醫生。女兒的病情現在總算有了些好轉。唉,其它的就再說吧。”
從約翰那兒出來,我找到契普的辦公室,門開著,但裏麵沒人。旁邊是格雷迪的屋子,門緊閉著,裏麵卻能隱約聽到講電話的聲音。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舉手在門上敲了兩下。
講電話的聲音瞬時斷了,然後是話筒被扣回到電話座上”啪”的響聲。腳步聲過後,門打開了。
格雷迪將門拉開一半,見是我,身體便往右挪了一下,將打開的半邊門又堵上了。
“有事嗎?”他問。
“哦,格雷迪,你好。紀念館的那份報價,我需要武器,裝備,製服和其它物資的價格數據。契普不在,你看。。。”
“把你需要的東西列個單子,電郵給契普,讓他給你找。”
“那。。。”我想說我要得急,想讓他們快點。
“好,就這樣。我還有事。”格雷迪冷冷地看了看我,把門又關上了。
帶著一絲挫折感,我踱進了凱蒂的辦公室,不容分說,便將她”挾持”去了二樓的“會議室”。
幫她點著煙,我急急地問道:“格雷迪那家夥到底怎麽回事?”
“我覺著你就該來問了。”凱蒂笑了笑。
“我沒惹他啊。”
“你沒有,但有人惹了。”
“誰?”
“決定用你的人唄。”
“理查德?”
凱蒂沒出聲,點了點頭。
我望著她,一臉的茫然。
凱蒂吸了口煙,習慣性地撫了撫胸前的小外套,說:“我問你,如果有人把本來屬於你的機會奪走了,你會怎麽樣?”
我頓時想到了本,想到了醫學免疫的工作格間,腦中又浮現出周一例會上理查德和格雷迪針尖對麥芒的架式,不禁說道:“你是說。。。”
凱蒂淡淡看了我一眼,仿佛知道我想說什麽,又補了一句:
“是的。理查德的位子,本來該是格雷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