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後。
華盛頓特區,喬治•華盛頓紀念公園路。上午十點。
坐在方向盤後的我正暗自慶幸不堵車,這時手機響了。一看顯示,是RD。那天跟妻子交過底之後,次日我便授意他開始下一步接洽。前前後後幾輪溝通,便把去新公司麵談的時間定在了今天上午10點半。
“RD,早上好。”
“到哪兒啦?”
“GW公園路上。”
“車上有藍牙嗎?”
“用著呢。怎麽啦?”
“進特區後可別邊開車邊舉著手機講電話,在那裏是違法的。”
“在馬裏蘭這邊不也違法嗎?”
“在馬裏蘭,警察不能因為見你開車講電話就把你攔住開罰單,除非你同時還在超速什麽的。但特區裏麵卻是看見就罰。我可不想你因為這事兒把麵談弄砸了。”
我就欣賞這家夥這點,話不多,但心思縝密,滴水不漏。當然,他也不白忙活:我如果能被新公司錄用,他將獲得相當於我頭一個月工資數額的酬勞。
謝過RD,我看了看車速表,還好。前頭快到喬治敦大學出口了。從路旁的樹枝縫中已能隱隱約約瞧見古香古色的基橋的輪廓。GW 公園路上的林蔭車道出了名的秀麗清靜,即使在初春,樹上一段段烏黑的禿枝,鮮有青翠的嫩芽,但那樹的枝幹,或挺拔,或頎長,或粗獷,或婉約,一排排,一株株,兀自在路旁怡然自得。離路更遠些,在林子深處,樹底下間或有尚未消融的白雪。過了基橋,前麵再開幾分鍾,到羅斯福橋便該下道了。
我側過頭看了看在路左邊山崖下不遠處的波多馬克河。現在是枯水期,河中多出了星星點點的礁石,有人正從岸上走到沒水的河床中,在礁石上盤桓。
但願今天的麵談不會跟這河裏似的跑出那麽多暗礁。
。。。
十點二十八分
紐約大道xxx號十樓
“諾曼先生約我十點半來見他。”我對前台的年輕女孩說。
“你好,您貴姓?”
“鄭如。”
“請稍等。”她拿起電話,輕聲說了幾句,然後笑著說,“鄭先生,您請坐,馬上有人來帶您進去。”
“多謝。”我借機把四周打量了一番。進門正對麵的牆上是由紅白藍三色組成的全美安保的公司標誌,左邊靠牆根擺著一個赤褐色的桃木旗墩,金色的金屬旗杆上戳著一麵掩著的美國國旗。天花板上專門有盞頂燈將國旗照得蹭亮。
側麵的牆上有一幅放大的彩色照片,是布什總統在某幢我不認識的政府大樓前與身穿製服的特勤安保人員的合影。人群後麵的背景裏有好幾部執勤車輛,車上清晰可見全美安保的貼紙標誌。
還想再看,聽到身側有人在打招呼:“你好,理查德·諾曼。”
我轉過身,有一隻手已遞到我身前。我將手握住,(要堅定有力,RD囑咐過),然後抬起頭看著來人(RD的麵試手冊說,目光要直視對方的眼睛),說道:“諾曼先生,你好。”
理查德·諾曼是全美安保的總裁,我未來的老板。年紀看上去在四十開外,比我想象的要年輕。我心裏陡然生出一絲莫名的敬意。
同時,我也一陣暗喜:好兆頭,沒打發人事部的人來接我。
“地方還好找嗎?” 理查德一邊帶我往裏走,一邊打量著我問。
“還好。車有點堵,但我見過比這更糟的。”我那位獵頭朋友說的,要始終表現出正能量。
繞過幾間牆上掛著名牌的辦公室和一個大型裝訂複印中心,理查德指著樓道拐角一間敞著門的屋子說:“請進。”
。。。
十一點
總裁辦公室
“該你了,有什麽要問我的嗎?”理查德抬起頭對我說。
前麵三十分鍾把我的履曆大略問了一遍,此刻理查德臉上的客套已漸漸抹去。他審慎地耵了我一眼,似乎在猜測我的提問方向。
“諾曼先生,噢,可以叫您理查德嗎?”
“當然。”
“理查德,你希望新的投標主任什麽時候上任?”
“昨天。”
“哦?”
“我這裏已經壓著好幾份標書了。凱蒂能幫點忙,但她還要管財務那一攤。”
“先前幹這個的人呢?”
“呃,他家搬去外州了。”
我頓了頓,又問道:“沒記錯的話,這家公司才成立四五年,能做到現在數千萬合同的規模,想必有其過人之處。您姑且把我當成您未來的投標主任,為了讓公司繼續成功和壯大,如果有一句話您想讓我切記的,那會是什麽呢?"
“一句話?”仿佛聽到了一聲熟悉的樂曲,理查德坐直了身體,微微向坐在桌子對麵的我傾過身來,“你回去後告訴RD,該給他推薦來的候選人出幾個新點子了。。。不過我倒真有幾句話想讓你記住的。。。
第一,我沒時間培訓你,你來了就得直接跳進水池子裏開始自己遊,我最多在你被水嗆得不行的時候扔根繩子給你。"
我本想回他一句"巧了,我遊泳還就是這樣學會的",但見他很嚴肅,嘴巴抿得緊緊的,便沒出聲。
“第二條我覺得最重要,但公司裏認為接下來第三條最重要的也大有人在。。。嗬嗬。。。這第二條就是,你得在閱讀和領會標書的基礎上,把完成合同所需的全部成本都估算出來,不,不是估算,是逐條計算出來,大到在海軍基地周圍水域巡邏用的衝鋒艇,小到標準配備的手電筒裏的電池的更換頻率,和九毫米口徑手槍訓練用的子彈每盒有幾發,甚至連安保人員執勤時隔多久上一趟廁所,或者家裏死了人參加葬禮得請幾天假,這些你都得一項不漏給我算出來。。。”
理查德越說越激動,一推椅子站了起來。他走到辦公桌前,抓起幾頁紙,走過來擱在我眼前的桌上,我瞅了一眼,紙上抬頭處有幾個大黑字:美國勞工部-德克薩斯州工資及待遇標準。
“每州的工資和待遇標準都不同,有的州,像德州,甚至連兩個相鄰郡縣的標準都不一樣。比如這個叫加斯帕的鬼地方,規定工齡滿二十年的員工每年可以休五個星期的帶薪假,五個星期,連我都他媽想上那兒去當安保員了。這些紅脖子還特別能呆,有五六個人已經在那裏幹了二十多年。現在,每年有一個星期,他們去海灘上瀟灑的時候,我得自己掏錢請人頂他們的班,因為做標書的時候我們隻算了四個星期的帶薪假。”
“如果當時要求招標方公布現有人員的服役期資料,這應該是可以避免的。”趁他歇口氣的功夫,我說。
“說得對。。。你做政府合同的經驗怎麽來的? 你不是一直在醫學免疫嗎?”
“這個說來話長。這麽說吧,總體藥物市場上的藥大約能分為兩類,一類是日常消耗品,像降膽固醇藥、脫發藥、心髒病藥,或者減肥藥,甚至是性藥,這些藥的年銷售額一般都在70億美元以上。而另一類藥往往人一生中隻需要用一次或幾次,疫苗就是這一類的代表。在美國,即使是疫苗行業內的佼佼者-兒童肺炎疫苗,年銷售額撐死了也就10億美元。如果讓你選,你生產哪一類?”
“性藥,絕對的。”
“對啊,你和瑞輝公司的老板想一塊去了,所以才會有偉哥。利潤對比大大影響了疫苗廠家的積極性,此外,針對疫苗的索賠案和索賠金額也在逐年增加,別忘了大多數疫苗都是用於兒童,而且兒童的抵抗力不強,容易造成過敏性傷害,所以製藥企業越來越不願意生產疫苗。因此這幾年,美國疫苗的生產能力明顯不足,市場上甚至出現了疫苗短缺。”
“所以有人著急了?”
“是,於是聯邦政府開始成批采購並儲備疫苗,並大力扶持疫苗廠家。醫學免疫便是其扶持的對象之一,後者獨創的免注射噴霧劑流感疫苗被政府列為推薦產品,還給了它一個五千多萬美元的合同用以更新其設備和廠房。而這些合同我都曾有幸參與。”
其實,我的參與程度頗為有限,但正如克林頓那年在白宮記者年會上的那句名言所說,“找工作的時候,誰的話裏頭不帶些水分呢?”
“嗯,不錯。。。別告訴我你和行業工會也打過交道?”
“說實話, 確實有過。”我感覺可以鬆弛下氣氛了。
“是嗎?說來聽聽。” 理查德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
“98-99賽季,派特裏克。尤因帶領NBA球員罷工的時候,鬧得我沒球看,我在電視機前沒少罵他們。”
“哈哈哈。”理查德被逗樂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安保工會的那幫家夥難纏起來比派特裏克。尤因有過之無不及,我今天都不打算跟你細說了,怕你聽完會嚇得把求職信從我這兒撤回去。”
理查德重新坐回到桌前,攤了攤雙手,問道:“ 還有別的問題嗎?”
“不介意的話,還有。您剛才提到的第三條是什麽?”
“噢,這個我沒忘,呆會兒讓凱蒂告訴你。走,我們去她那兒。”
。。。
十一點五十分
財務副總辦公室
把我介紹給凱蒂後,理查德跟我握了握手,說聲”再聯係”,便走了。
我從門口轉過身,發現凱蒂正微笑著注視我。她衝著辦公桌對麵的椅子示了下意,說:“到目前為止,感覺如何?”
“還好。”我邊坐下,邊迅速打量了她一番。一件黑色的辦公小西服外套,裏麵是乳白色的絲綢襯衣,脖子上沒別的飾物,頭發中等長短,腦後綰著一個清爽的髻子。橢圓臉,略尖的下巴,抿著的嘴唇透著一絲這間辦公室必需的穩重。
我剛想接著說,有人進來請她在單據上簽字。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
她道了聲”抱歉”,從來人手裏接過單據,邊看邊伸手去筆筒裏摸筆。拿到筆,把單據翻到後麵那頁看了看,然後又翻回到第一頁,盯著尋思了數秒。又把筆擱回到了桌上。
“這跟那批訂單的金額有出入啊。你問問格雷迪,這是全部收據還隻是一部分?。。。這樣,呆會兒我自己去,先擱我這吧。。。謝謝,不用關門。”
她轉過身來對著我,左手撫了撫胸前的外套,右手下意識搭在了桌上的一隻小計算器上。
“對不住。我其實也沒什麽別的問題,我看了你的履曆,技術和經驗方麵應該不會有問題。唯一就是這一行與你目前工作的醫藥行業有些不同。。,嗯,我想應該說大不相同。你得花時間去熟悉,當然,有問題盡管來問我。我寧願別人事先多問,這比捅出婁子後讓我來善後要強。”
“少不了要請教你的。。。你現在很忙吧,聽理查德說,我的前任因為搬家去外州,所以才離開的公司。”
“他這麽說的?嗬嗬,是吧。”
“對了,他還說你會有一個重要的建議給我。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聽了這句話,她將頭側到一邊,閉上眼,抿著嘴笑了一笑,然後問我道:
“你吸煙嗎?”
“吸過,後來戒了。”
“那你準備好,重新開吸吧。”
“啊!我也許沒問題,我太太那關恐怕不太好過。”
“相信我,“她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味,“你做的報價,有一半數據得去二樓的吸煙休息區裏才弄得到。”
。。。
十二點半
紐約大道xxx號大樓門外
“喂,RD,我剛出來。”他囑咐過我,完事後馬上給他打電話。
“感覺如何?”
“還行。”
“都見誰了?”
“理查德和凱蒂,還有人事部的。”
“就倆?雷蒙德呢?”
“那個財務主管嗎?凱蒂說他今天病了沒來。”
“喔,他那兒不會沒問題。他也是我介紹去的。”
那段為理查德所熟悉的名曲-《一句話》的另一位演奏家終於被我找到了。
“我常對我推薦的求職人說,找工作是個工雇雙方相互挑選的過程。怎麽樣?基於上午了解的情況,你現在對這份工作是很感興趣,沒有興趣,還是一般?”RD盡量不流露出他自己的傾向性,但我知道他期盼的答案是哪個。
“一般。”
“哦,是這樣。”RD略有些失望,“我當然不希望你跳到一家新公司,才幹兩個星期就又打電話給我,但你也先別把理查德就這麽拒絕了。我需要打幾個電話,等我消息。”
“好,多謝。” 我說。RD掛了。
我接著又調出妻子的號碼,摁下撥號鍵:“喂,親愛的,幹嘛呢?”
“上午公司特忙,正準備去吃飯呢。你呢?”
“剛談完,站在樓外頭看街景呢。”
“怎麽樣?”
“很對我的脾氣,一是這個行業資金充足,二是我負責的那攤是公司生存的關鍵,能見度非常高。除了總裁,不會有人跳出來對我指手畫腳,不像在醫學免疫,是個人就在你跟前頤指氣使, 好像他們的事件件是天下第一要務,站在你跟前的功夫就得把事給他辦了。”
“你打定主意了?”
“差不多吧,但先放一放,讓RD去談。。。晚上想吃什麽?”
“你做啊?”
“當然。”家裏的分工是平時妻子做飯,隻有周末一兩頓由我負責:大多還是從餐館買外賣。今天請了一整天假,現在還剩下大半天,感覺跟個小周末似的那麽旖旎, 令我不禁有些技癢。
正午的紐約大道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西裝革履發線分明臉上掛著職業笑容的男士忙忙碌碌的多如過江之鯽。女人們的姿態卻如唐恩都樂裏的甜甜圈一樣要豐富得多:年輕的媽媽們推著嬰兒車在逛街,酷酷的女律師挎著公文包目不斜視的匆匆走過,來自南方的遊客們裹著羽絨衣踏著便鞋正小憩於路旁,沒課的女大學生則趁著中午的好太陽,穿著短褲亮出秀美的雙腿在街頭跑步。
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光。
左邊,遠處白宮的屋頂依稀可辨。而往北隔著兩個街區,便是政治遊說公司多如牛毛的K大道。我望著眼前的長街,腦中不禁浮現出醫學免疫大樓前那窪清水的影子, 還有涼亭。
那間供人吸煙的涼亭。
我扭頭往兩邊看了看,然後朝最近的一輛流動售貨車走了過去。
“先生你買點什麽?”
“一包白把萬寶路,軟盒的。” 這是我昔日的最愛。
“8美元。”
“什麽?不是4塊嗎?” 我說。
售貨車的主人聞言,把握著煙遞過來的手又縮了回去,然後把眼鏡往下壓了壓,眼光從鏡框的上頭朝我射了過來:
“是嗎?你告訴我哪兒有賣的,我也上那兒買去。。。”
對不起,我的黑人兄弟,我並非成心。我最後一次陶醉在那片白色煙霧中的時候,我的晏晏還沒出生呢。
。。。
三星期後
醫學免疫公司一樓人事部
“鄭先生,為了改善我們的工作,人事部在員工離開公司前都要與他們進行離職麵談。先要謝謝你的配合。我保證不占用您過多時間。”
“好說。”
“那我們開始。您能告訴我為什麽決定離開公司嗎?”
“有一個機會很不錯,我不想錯過。”
“這我能理解。除此之外,還有其它原因嗎?比如說,我們公司內部的?”
“沒有。”我不知道這個麵談記錄都有誰可以過目,本包不包括在內?我以前不去得罪他,現在要走了更犯不著。再說我遞辭職信那天,不管是真是假,人家好歹還是極力挽留了一番。
“有沒有什麽措施,如果公司事先采取了,能讓您改變主意的呢?”人事部的人接著問。
“呃。。。 沒有,相信我。”其實有,但是在一兩年前。
“最後一個問題,為了讓本公司的薪酬水平保持行業競爭力,我們想請您填一份調查問卷。”
我接過問卷,就一張紙,前麵三個問題都無足重輕,我隨手便答完了。第四個,也是最後一問是:
“您新工作的薪酬與現在相比,是
A:降低
B:持平
C:上漲10%
D:上漲20%
E:上漲30%或者以上
“
我猶豫了一下,抬起頭看了看坐在對麵的人事部的姑娘。她手裏捏著上麵沒寫幾個字的麵談記錄,正無可奈何地瞧著我,似乎明白我一直都在敷衍她,也似乎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這最後的一個問題上。
是慚愧?是虛榮?是幼稚?是衝動?抑或是憐香惜玉?總之,我透了口氣,低下頭去,在紙上勾出了今天麵談中第一個誠實的回答:
“E”
幹得漂亮,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