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來,我們學識字。”我拍拍身邊的沙發,喚了一聲。
周日上午十點是教女兒學中文的時間。妻子給她買來了教材和練習本,沒事的時候就學上幾個字。小孩子學什麽都快,大半年下來,漸漸也能認上百十來個字和數首唐詩了。
女兒過來坐下,怯怯地說:“我要媽媽教。”
“媽媽在忙,爸爸教不一樣嗎?”
“爸爸老嫌我學得不好。”
“好啦,爸爸不說你。來,讀讀這首。”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不錯。。。如果把這幾個字打混了,換一種組合方式,你還能認的出來嗎?”
“不知道,我試試。”
妻買來的課本裏,附帶有數百個硬紙做的漢字卡片。我取出來,找出需要的那幾張,便在茶幾上擺了起來。”看看,這幾個還念得出來不?”
“黃。。。海;嗯,白。。。河,嘻嘻;這個是上。。。山,哈哈,上山。”
“有意思吧。中文就得這麽學,得跟著字走,千萬別跟在拚音後麵跑。拚音是出口轉內銷的東西。。。”我正滔滔不絕地講得起勁,妻子走過來,拿著拖把在地上敲了敲:“我說你能不能別又開始跑題啊?她知道什麽叫出口轉內銷啊?”
“哦。那我們換篇課文,這段讀來聽聽。”
“有天早上,小兔子去找山羊姐姐和猴子大哥玩。”女兒還真念出來了。
“好,想不想接著玩剛才的遊戲?這次來三個字的。”我找出新課文中那些字的卡片,興匆匆地邊擺邊問。
“想。”女兒的興致果然來了,“這個是,嗯。。。上-大-山,
下麵這個是。。。找-小-姐。。。”
剛好拖地拖到近前的妻聽見了。沒等我意識到怎麽回事, 便已經把手裏的那隻拖把柄遞了過來。
“看你亂七八糟地都教了些什麽呀。拖地去。還是我來。”
“啊。”我怔了怔,瞅瞅茶幾上的那幾個字,這才反應過來。雖然是無心之失,但還是乖乖把沙發給妻讓了出來。
來到廚房的窗戶邊,外麵是滿眼的新綠。不知何故,在電光火石之間,一種陌生,緊張,甚至是恐懼的感覺從我的後背沿著脊柱襲上了頭頂。我仿佛在大熱天被人批頭澆了一桶冰水,那股涼意從發梢至頭皮,再蔓延到胸口,冷冰冰一直透到了心底。
馬龍。白蘭度在《教父》中有句名言:“女人和孩子可以粗心大意,但男人絕對不可以。”剛才的那個無心之失提醒了我:原來,偶然的失誤是如此容易發生。片刻的漫不經心所帶來的後果,輕者讓你喪失中文輔導員的資格,重者能危及你明天即將開始端上的那隻新飯碗。
與理查德麵談回來,我心裏一直有個疑慮,以為他在我前任離開公司的原因上沒對我講實話,或至少沒全部講實話。我的理由是他頗不自然的表情和後來凱蒂的吞吞吐吐。搬家去外州?什麽原因促使他要搬去外州呢?或許跟我方才一樣,犯下了無心之失,抑或是有心之失?
我眼前浮現出理查德跟我抱怨加斯帕的員工休長假時那副氣急敗壞的模樣。我敢打賭,他對員工失誤的處理方式絕不會是妻子剛才的風格:給人換個工種而已。這個念頭將數星期來我一直沉醉於其中的玫瑰色的世界擊得七零八落,並將我整個人帶回到嚴酷的黑白現實世界中來。
妻子和女兒依然在沙發上學著,學到高興處,還能聽到女兒發出咯咯的笑聲。我一邊回味著馬龍。白蘭度那句話,一邊對屋那邊那對粗心的人兒豔羨不已。
男人不可以粗心。
所以他們注定不會快樂。
除非和粗心的她們在一起。
。。。
星期一起了個早,特意挑了件新漿過的白襯衣穿上,打好領帶,便開車出了門。人事部特意叮囑過,每星期五天,公司的著裝要求均為襯衣領帶。這我能理解,跟政府打交道嘛。隻是在醫學免疫這些年,因為做科學的地方沒這些條條框框,在公司我平日最嚴肅的行頭也就是件高爾夫T衫,今天這身隻在與投資者開會的時候偶爾客串一下。
我身體頗有些機械地坐在方向盤後頭,擔心新熨過的襯衣被弄出太多褶子。腦子裏突然閃出本和派特裏克的影子,這兩位在辦公室永遠是筆挺的保羅。弗雷德裏克牌的襯衣,梳得紋絲不亂的發型。本不但注重而且也喜歡談論穿著。我回憶著本的作派。拋卻個人偏見,如今我心裏也承認,他能坐進那間辦公室,畢竟有其過人和我不及之處。念及此,我不禁收斂起心神,繼續朝前開去。
來到公司,由人領著去我辦公室。途中經過那間巨大的複印裝訂中心,裏麵已有人在使用,複印機嘩啦嘩啦的響著,讓人聽了不禁加快步伐,似乎想跟上它的節奏。
辦公室在理查德的旁邊,中間隻隔著他秘書的屋子。進屋剛坐下, 信息技術部的埃裏克便接踵而至,自我介紹後, 他把公司配備給我的門卡,筆記本電腦和手機給我,演示了一遍,便退了出去。
我啟動電腦, 進入係統登錄界麵,見白色屏幕上有一行用粗黑字體寫的提示:“本機器及裏麵安裝的所有應用和軟件,包括電子郵件係統,都是全美安保的財產,隻限用於與工作相關的活動和目的。全美安保保留對這台機器上發生的所有活動進行檢查和監控的權力。”
類似的聲明在別的公司也見過。 我用埃裏克給的信息登了錄,打開電郵,發現理查德已送來了一封郵件: “上午九點半有個會,你得參加。準備好了到我辦公室來。”
我一看時間,已經九點二十五,便走出門去。 理查德的秘書叫娜尼, 正捧著一摞剛複印出來的文件站在門口等。打過招呼, 她告訴我,星期一的這個會是公司所有高管每周的碰頭例會。
剛說完,理查德從屋裏走了出來。他,迅速跟我握了下手,然後示意大家動身,邊走回頭對我說: “這權當是你的歡迎大會了。”
會場是複印中心旁邊的大會議室。理查德領著我和娜尼徑直從敞開的大門走了進去。娜尼識趣地落在了隊伍的最後。
屋子中央是一張漆得蹭亮的暗紅色橢圓大會議桌,桌旁坐滿了人。我感覺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了我身上。 在醫學免疫推銷新發行證券參加路秀時,類似的陣勢我沒少撞見。我不苟言笑地跟著理查德坐了下來:他坐在桌子近端的正中,我坐在他旁邊一張空著的椅子裏,娜尼善解人意地搬了把椅子坐在了他側後。
“各位都還好吧?”理查德開口了。他微笑著環顧了一圈。
沒人吭聲,隻有人略點了點頭。
我也隨著他的目光把屋裏迅速掃了一眼,桌對麵坐的全是男士,身形高大魁梧,比桌子這邊的人平均身高,體重和威懾力要高出一個級別,儼然一個文東武西的架式。 這邊除了娜尼,似乎還有兩位女士,一位是人事部總監海瑟(我麵談時見過),另一位衝我眨了下眼:凱蒂。
理查德指了指我,說:“ 鄭如是新來的投標主管,負責以前大衛那一攤。”
屋裏響起了零星掌聲,有來自桌對麵的,有來自身旁的凱蒂和娜尼的。這時,靠著椅背坐著的我猛然覺得右側的麵頰有些微微發熱,發脹,憑直覺,我感到有一道逼人的目光正從右邊朝我射來。
我坐直身體,朝大家點了點頭,然後裝作漫不經心地朝右邊看去。
右邊,在桌子的遠端正中,也就是與理查德遙遙相對的那個位置上,有人正冷冷地盯著我,沒有動作,沒有表情。他的轉椅推離桌子頗遠,翹著二郎腿,還將椅子旋轉了九十度,也就是側著身子對著與會的一幹眾人,包括理查德。
我收回目光,隻聽理查德說:“好,我們言歸正傳。 卡麥隆,你先講。”
歡迎大會結束了,我在心裏告訴自己。
“好的。”對麵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夥子站了起來(後來知道其實他已是而立的年紀,不過天生了一張娃娃臉)。
“上星期, 我們參加南加州州郡兩級政府安保招標的標書已在截止期以前寄達, 並且拿到了回執。謝謝各位的協助,尤其是凱蒂。”
理查德仰靠在椅背上,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個星期沒有標書要交,但下星期有。” 卡麥隆接著說。
“是大屠殺紀念博物館那個嗎?” 理查德仰著頭問了一句。
“是。”
“凱蒂,你還得再費點心: 這個還由你主打,讓鄭如幫你。”
“可是可以,但下星期正趕上月終結帳啊。”
“月終結帳讓雷蒙德多管管。”
“沒問題。”人叢中,財務主管兼” 名曲演奏家”雷蒙德(一個五十左右的小個子)應道。
“好吧。”凱蒂說。
理查德轉過椅子, 安撫凱蒂說: “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借用你。”同時,也意味深長地盯住我看了一眼。
我朝他微微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半年之內,我們要參加投標的項目和上星期匯報的基本沒有變化,” 卡麥隆說,他抬頭瞅了我一眼, 接著說道,“我再簡略重複一遍:
· 北卡羅來納和南卡羅來納國土安全局的招標本月底截止。
· 亞利桑那帕羅維代核電站邀請我們參加投標, 我們還有45天時間。
· 美國國務院的安保招標將在兩個月後開始。
· 佛羅裏達卡納維爾角空軍站的安保招標估計三四個月之內會有動靜。
· 再接下來就是今年的大戲,也是壓軸戲: 聯邦法警署在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總共八個巡回上訴法院的安保合同都要重新競標,時間在九十月份, 如果推遲也不奇怪,項目太大了,政府準備也得多花些時間。”
聽到這, 理查德身體坐直了起來。他雙手興奮地互相搓著,看了看卡麥隆,又環顧了一下桌邊眾人,說:“全美國總共有十三個巡回上訴法院,這次有其中八個同時招標。 胡德克先生說了(後來我才知道胡德克是全美安保這家公司的擁有人),要能把這八個全拿到手,那美國東部和中部的巡回法院就全是我們的地盤了。”
他頓了頓,問道: “你們知道, 如果這八個全都贏下的話,合同總額會是多少嗎? 據我的估計將在一億五千到二億美元之間。當然,” 他看了看我,說,“鄭如比我更清楚,是吧?”
滿屋的人都笑了, 為理查德的幽默,也為他為大家描繪的公司即將踏入億元門檻的宏圖。惟獨坐在桌子遠端正中的那位沒笑。他仍然側著身子,頭不停地在搖,似乎認為理查德剛才的話愚不可及。
他這個舉動太過明顯, 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切切,理查德沒法裝作視而不見。
“格雷迪,你有什麽想說的嗎?說來大家聽聽。” 理查德問道。
“其實也沒什麽, 嗬嗬,” 格雷迪第一次開了金口,“我隻是覺得拿下全部八個巡回上訴法院的講法很滑稽。你知道跟我們搶這幾塊骨頭的都是誰嗎?”
“這很滑稽嗎?跟我們搶的是誰啊?我還真想請教請教。”
“目前為那八個巡回上訴法院提供安保的是艾克爾,英特康和派拉岡, 這幾家公司哪個是吃素的?你覺得它們會乖乖把嘴裏的肉吐出來給我們嗎?”
“你從哪兒知道的?你的準備工作很超前嘛。”
“呃。。。我聽說的。怎麽樣,你還那麽有信心?”
“我自然有信心和資源可以拿得下。這不勞你操心。” 理查德從椅子裏坐直起來,他湊近桌子,把雙手架在桌上,眼睛裏冒著冷嗖嗖的光,看著桌子遠端與他麵對麵的那個人說,“ 格雷迪,你的職責和以往一樣,還是負責已有合同的運營和管理。據我所知,這沒有變。是吧?” 他頓了頓,接著問道:“關於你自己那一攤,有什麽要匯-報-的嗎?”理查德特意把”匯報”二字拖得很長。
格雷迪沉默了,他臉色鐵青,呆了半晌, 然後在嗓子眼裏嘟囔了一聲 “沒有”, 便將椅子又轉過去,恢複了原先側身坐著的姿勢。
屋裏的空氣和聲音仿佛凝固了,人也一樣。我嗓子有些發幹,但見旁邊的人都一個個木然的坐著, 屋裏隻有轉椅在人身體的壓迫下正不滿地發出嘎吱的抱怨聲, 我便把清嗓子的衝動摁了回去。我側頭瞄了一眼凱蒂,她低著頭,半閉著眼,正抿著嘴衝著自己的筆記薄出神。
“那好,我給過你機會了。下麵,韋恩,該你啦。”
“這星期我計劃將南加州標書中的武器配備落實一下,招標方要求統一使用9毫米口徑手槍,我們庫存中還有一些貝瑞塔92FS[1],但不夠,我和契普得跟經銷商聯係,得讓他們保證到時能及時補上缺口,當然,如果我們能拿下這一單的話。” 韋恩留著刀削似的板寸,頭發略微有些泛白,但腰板筆挺,講話時頭紋絲不動,深陷的眼睛在方形的金屬鏡框後麵一眨不眨。一幅十足的軍人風範。
“沒記錯的話,我們聯邦社安局那個合同用的也是9毫米口徑吧?那邊有沒有多餘的可以勻過來一些?”理查德邊問便朝眾人瞟了一眼,似乎想要確定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對細節的熟悉程度。
“是的,頭兒。”顯而易見,在韋恩看來,誰的職務最高,誰就是他的頭兒,他就對誰絕對尊重和服從,這和格雷迪的作派有著天壤之別。韋恩依然坐得筆直地說, “但那批槍大多年限已到,用作射擊訓練還湊合,用於正式執勤或者交火,我建議還是買新的。而且我們的報價中也包括了這筆費用。”
“好吧。你是專家,聽你的。還有嗎?”
“空軍基地要求的年度射擊達標快到了,我正為各基地的人員製定日程,和往常一樣,安德魯斯基地先來。”韋恩的坐姿依然沒變,“還要聯係靶場,您知道的,基地的把場不對承包商開放。”
韋恩匯報完,理查德說了聲”謝謝”,雙手在桌子上虛撐了撐,又抬起手腕看看表,衝海瑟點了點頭:“人事部?聽說紐約那個安保工會又提新要求了?”
“別提了,上一輪勞資談判剛答應給他們加工資,這次又要求增加夜班補貼和製服漿洗補貼。每年,他們都跟魔術師似的,能從帽子裏變出新鮮花樣出來。我現在知道底特律的汽車廠為什麽會倒閉了。”
“你才知道?。。。要不, 怎麽吉米霍法[2]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呢?。。。擋回去再說,跟這幫人,別太客氣。。。還有招聘的事,你呆會兒到我辦公廳來談。”
理查德頓了頓,像想起了什麽事,又問:“對了,還得給鄭如申請安全保密許可。我記得以前大衛有的?”
“大衛是有。”海瑟說,“我盡快開始辦,需要填些表格。而且,聽說現在許可批下來要等很久。”
理查德衝我問道: “是美國公民吧?”
“如假包換。”我答道, “我以前不知道這還需要安全許可的啊?”
“你的工作需要你大模大樣地到十好幾個空軍基地,軍港,或者聯邦政府機構作實地考察,每個設施內部的安保崗哨的設置,武器配備,值勤時間甚至上廁所或者抽煙休息的時間你都了如指掌,你要是個他媽的中國來的恐怖分子,還不得把這些地方都連鍋端了?”
說完,他朝海瑟補了一句:“給鄭如辦加急,我會請安德魯斯空軍基地管安保的麥卡杜司令官做個背書。。。
就到這,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