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獨行

我是一個孤獨的流亡者,我以最質樸的筆記錄我的一段過去,或許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樣,我將在孤獨中死去。
正文

十三、朋友(4) (圖)

(2008-07-15 19:57:41) 下一個

由於我和楊海的生活經曆、家庭背景都截然不同,隨著交往的加深,我們思想上的分歧逐漸暴露出來。楊海深受傳統道德的影響,同時又接受了西方現代民主、法製理念,他做事循規蹈矩,力求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活動。我的性格十分反叛,傳統道德對我沒有任何約束力,西方哲學思想也對我沒有影響,在我讀的眾多書籍中,隻有兩本在我思想上引起共鳴,一本是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另一本是李宗吾的《厚黑學》。我行事做人一向不守常規、離經叛道,我認為隻要目的正確,就不要去管采用什麽樣的手段。我胡亞明不是民主鬥士嗎?將民主鬥士關在共產黨的監獄裏,多關一天民主事業就多一份損失,如果能夠用金錢縮短我的刑期,我就不要管是拿錢行賄還是搞其它幕後交易。但是楊海不同意這樣做,他說我們所作的同共產黨本質的區別,說穿了共產黨隻是一個巨大的幫會組織,他們革命的目的就是奪取政權,幫中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因此在革命過程中如果有兄弟失手入獄,幫中老大就不惜出巨資將其買出來。如果這個兄弟骨頭軟,成了“叛徒”,老大就會派殺手將其幹掉。共產黨的這些作法同黑社會組織的運作方式完全沒有兩樣。如果我們也這樣做,同共產黨又有什麽區別呢?我們爭民主、自由,不是為了個人當官享樂,我們從來沒想過要推翻某個政權,我們追求整個社會的進步,謀的是全社會的福祉。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應該以耶穌基督走向十字架的獻身精神,坦然麵對共產黨的迫害和監獄。當然,我們允許每個具體的人軟弱和退縮,沒人派殺手幹掉暫時軟弱的人。說到底,追求民主和自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因此我們決不會強迫每個人將自己的終身獻出。強迫一個人信仰一種主義,既違背民主的基本精神,也是很不人道的。

“亞明,坐牢的艱辛我懂,如果有可能,我寧願代替你坐牢。”951228日接見時,楊海情緒激動地對我說,“不是我不幫你,而是這件事完全違反了我的處事原則,想起這樣的事我就無比厭惡,我又怎麽會親自去做呢?請你諒解!”

“算了!你是君子,我是小人,行了吧?我們認識的時間並不長,我本來就不應該讓你幹這樣的事。”我有點任性地說,“不過,我確實不想放棄這次機會,請你通知我的家人,讓他們給我送五千元錢來。”

“亞明,這不是錢的事。”楊海以為我誤會他的意思了。

“我懂。你讓我家人來一趟,其他事就不用你。我想,這不違反你的處事原則吧?”

我們的爭吵,暴露了雙方思想觀念的不同。我不讚成楊海的過分理想化,但是我尊重楊海的人格和他追求的理想,我在日記中曾這樣自責自己:“胡亞明,你太自私了,你卑鄙,不能也讓他人卑鄙啊!在當今這個物欲橫流、道德淪喪的社會裏,楊海這樣的人可以說是汙泥中的荷花,高風亮節,一塵不染,這是我們民族的脊梁和希望,我們應該關愛他,保護他。如果一個民族全是你胡亞明這樣的人,那還有什麽希望呢?胡亞明呀,你已被卑鄙玷汙,你就徹底腐爛吧!再不要支汙染一個純潔的靈魂。”

楊海回去後,寫了詩送給我。盡管我身上已染了太多的壞習氣,他仍欲最後挽救我。

 

獨白.

贈摯友胡亞明

 

白天的夢並未結束
黑夜的寒風中
我並不孤獨

或許我的明天
依然
我的夢
卻永不中斷

我為我的夢
而感動

天不是永遠的藍
夢卻永遠

 

楊海也許不是很好的詩人,但他詩中表達的那份執著的追求,卻讓人深深感動。在楊海麵前,我的靈魂總顯得那麽猥瑣,他是我道德上的批判者。讀了他的詩後,我給他寫了封長信,談了自己的感想和認識。我說,其實我對腐敗行為也是深惡痛絕的,腐敗確實敗壞了社會風氣,給國家和人民造麵了巨大的損失。就以監獄為例,那些有權有勢的,盜賣國家財產發了橫財,一台幾十萬元的鍋爐也敢盜賣。有個中隊的中隊長,將該中隊保管的鋼材盜賣了,還將犯人對外加工所掙的錢全部據為已有,事發後隻是撤消中隊長的職務,照樣擔任管教幹部。以盜竊犯和貪汙犯管教犯人,還能指望犯人改過自新,重新走上正道麽?還有的幹警利用手中批減刑的權利,向犯人索要錢財,成了腰纏萬貫的暴發戶。這封信落到了安全局手裏,最後又轉到監獄。我信上列舉的事例雖然都是事實,卻戳到了某些人的痛處,他們將我貶到那個中隊長盜賣鋼材的中隊,讓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從小報編輯室相對舒適的環境調到一個管理混亂、幹活繁重、幹部貪贓枉法的中隊,我思想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對腐敗現象也有了切膚之痛的認識。我很想再與楊海作一次長談,談不到一塊爭吵一場也可以。但是連著幾個月楊海都沒來,我也不能再給他寫信。因為調出小報編輯室時,幫我傳遞信件的一名監獄職工也受到了處罰,再沒有人敢幫我傳遞信件了。96528日,高軍生和孫繼宏前來探視我,他們帶來一個不幸的消息,說楊海嶽父四月份乘電梯時,電梯突然失控下墜,不幸遇難。乍聞噩耗,我半晌無語。雖然人生無常,但聽到朋友的親人作了隔世之人,不禁悲從中來。回到中隊後,我撰寫了一副挽聯寄給楊海,請他焚於王老伯遺像前,略表我的哀思。聯曰:

含笑登天,風範長存,德澤後世子孫;
立誌報國,勳業永在,才追前代賢哲。

楊海是我獄中這些年來,惟一引為知己的朋友。我仍然對他的了解不多,但我知道他為人率真,對理想執著追求,這就夠了。一輩子能碰到一個真的人,這是正在墮落的胡亞明的福份,如果沒有楊海的道德感召,我可能會淪落為最卑鄙、下流的人。

 

我坐牢期間,真誠地關心和幫助過我的還有蔡宇、餘立新夫婦和胡小霖等。蔡、胡與我是同班同學,大三時,蔡宇作我的副手,擔任副班長,我們合作得很愉快。餘立新是同年級校友,大二時即與蔡宇相愛,同我也比較熟悉。我在磚廠短暫關押期間,夫婦二人月月前來看我,給我送錢送物,我倍感溫馨。轉到渭南監獄後,蔡宇仍時常給我來信,還給我郵寄過東西,那時候,我對前途一點也看不到希望,對蔡宇的關心雖然很感動,卻也不想給她增添太多的麻煩,因此狠著心不給她回信,讓時間衝淡我們之間那份濃濃的同學情。

胡小霖是位小巧玲瓏的女孩,笑起來很甜。也許大家都姓胡,我對她始終懷著一份親近的兄妹之情,常常親熱地叫她“小玲子“(上大學時,她叫曉玲,後來才改名小霖的)。她的學習成績很好,畢業後考上了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的研究生,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報考中文係研究生,可能與她一直夢想成為作家有關吧!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得知了我的通訊地址,給我來了封很溫馨的信。

亞明:

好久沒有聯係了,我和其他同學一樣,非常想念你,很想知道你的近況。在那裏,生活還習慣嗎?

方老師告訴我你的地址,我激動得差點哭出來。忽然覺得我們大家離得很近,好像還是過去的時光,在大學裏,單純、快樂、無拘無束,還有許多浪漫,真像是天堂。一晃三年過去了,也許你已經知道,很多同學結婚了,有了自己的小窩,還有許多同學正處在甜蜜的戀愛中;三年不長,但也有滄海桑田的感覺,是嗎?

說起來,你還是你的救命恩人呢!那年我得了急性闌尾炎,要不是你大清早起來及時送我去醫院,幫我聯係住院、借錢,既便隻是闌尾炎,也會要命的。現在想起來,出院的,對你似乎沒表示什麽感謝,太不應該了。也許是太不成熟,根本不知道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也許因為當時心情很壞,想不起來該做什麽。大班長,還望你海涵。

可能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當年你叫我有一個很親切的名字,那時不覺得什麽 ,可現在想起便有隱隱的感動,大概人人都喜歡懷舊,過去總是很美好的。

畢業後,我在醫科大學教了兩年書。說來慚愧,兩年中總共隻上了十二節課。教研室主任有意栽培我,不給我排課,給我許多空餘時間複習功課。兩年後,我考上了研究生,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方向是詩論(詩學史)。終於實現了多年的夙願,到了北京了。不管研究生是否吃得開,不管專業是否在發展前途,我還是挺高興的。北京很大,天又高又藍,總令人心曠神怡。在這兒,偶爾可以見到方老師,他說我比以前精神多了。以前我是什麽樣的,我自己一點都不清楚,是不是總沒精打彩,愁眉苦臉的?

三年的六分之一已經過去,真怕再虛度了光陰,見了老同學不好交待。

還盼你多來信,談談你的情況。需要什麽,盡管寫信,我一定盡力而為。北京的書很多,我們又是讀書人,也許最好的東西就是書了。需要哪方麵的,隻要能買到,我會給你寄去的。

早日到北京來!

小霖

9338

偶然地,一個陌生把我的名字寫成了這兩個字,我忽然了現很好,於是欣然接受。

 

小霖的來信,喚起了我深埋於心的最後一絲溫情。是啊,過去的一切總是很美好的,我們年輕、單純、快樂,大學幾年的生活,真的賽似天堂。那個叫“小玲子”的愛笑的女孩,有一天突然生病,宿舍裏一大群女孩急得團團轉。她們想起了一位叫胡亞明的班長,於是將我叫上樓。看到蜷縮在床上小玲子的可憐相,我二話沒說,抱起她就往校醫院跑。值班醫生診斷為急性闌尾炎,要求緊急送到省醫院動手術,我又背起她往省醫院跑。安排好病房,動了手術,我心頭的石頭也就落了地。她出院後,沒有對我特別表示感謝,我沒覺得有什麽不對,一切本該如此嘛!我們是同學,也是兄妹,如果妹妹對哥哥所作的一切都深表感謝的話,豈不顯得生疏了?於是我給她回信說:“我是你的大哥哥,你的大班長,我不需要你的感謝。”我們就這樣有一封沒一封地開始了通信,也許困境中的我太需要關愛了,我字裏行間流露出越來越濃的柔情,小霖很可能害怕了,她再也不給我寫信了。她的消失,就象她的出現一樣突然,我感覺自己做了一場夢,那些勾起我甜蜜回憶的來信,隻是夢中那位叫胡小霖的女孩寫給我的,她與大學時“小玲子”沒有任何關係。

從此,我的夢裏,又多了一位女孩,她的名字叫胡小霖。我為她寫了首《夢中女孩》,但是卻永遠沒有發出,隻是留給自己品讀。

 

想你的時候
就寫幾句自己念得懂的小詩
慰藉我寂寞的心
雖然算不上清新雅致
卻是我真實情感的流露

想說愛你
卻沒有表白的勇氣
隻怕你脆弱的情感
經不起突然而至的襲擊

也許,愛不需要說出
也許,愛也不需要擁有
隻要彼此的心靈
留下一份自由交流的空間
我的心就不會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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